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在幻想锁链的彼岸》(1962)

第十二章 信条



  我相信,人是自然进化的产物;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人又能超越自然,那是因为人具有理性和自我意识。
  我相信,人的本质是可以搞清楚的。不过,这一本质并不是一种实体,它具有历史上一切时代人的特征。人的本质包括前面所论述过的、内在于人的生存中的矛盾,这一矛盾迫使人作出反应,以便找到解决矛盾的一种方法或途径。人在这种生存的矛盾中不可能是中立的、被动的。生活以及人之所以作为一个人的事实向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为了达到与自己的同类和自然界融为一体的经验,如何克服人本身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分裂?人必须在他生活的每时每刻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不但——或者首先——用思想和语言文字来回答,而且也要通过自己的生存方式和行为方式对这个问题作出答复。
  我相信,关于生存问题的答案是有限的,也是能够表达清楚的(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便是这些答案的一本目录册);然而,这些答案的基本范畴只有两个:一是通过倒退到人类以前的生存形式,取消人所固有的理性和爱情这些特性,来寻求人与自然的再次和谐;二是充分发挥人的力量,从而达到与自己的同类以及同自然界的最终的新的和谐,而这也正是人的最终目标。
  我相信,第一种回答是注定要失败的。它只能导致死亡、毁灭、痛苦,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和谐与力量,不可能使人得到全面的发展。第二种回答则需要消灭贪婪和自私自利者,它要求守纪律、有意志,尊重那些引路人。虽然,要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但这却是唯一不会失败的答案。事实上,在最终目标实现以前,为接近这个目标所扩大了的活动和努力的范围都有一种相同的效果,它增强了人的生命力。
  我相信,人的基本选择是生与死的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蕴含着这种选择。人有选择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是有限的。有许多有利的或不利的条件会使人屈服——他的心理结构、他所诞生的那个社会的状况,他的家庭、教师以及他所遇到的或选择的朋友。人的任务就是要扩大自由的领域,创造生的条件,取消导致死的状况。这里所说的生与死不是生物学的状态,而是指存在的状态,指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状态。生意味着不断变化,不断的产生。死意味着发展的停止,意味着僵化和重复。许多人的不幸命运就在于他们不能作出选择。他们既不是活着的,又没有死去。生活成了一种负担,一项无目的的事业。忙忙碌碌成了保护人不在阴暗王国受折磨的手段。
  我相信,生命和历史都不具有一种终极的意义,它使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意义或又使每个人的痛苦成为理所当然的事。考虑到扰乱人的生存的矛盾和软弱性时,这样一种看法便显得十分幼稚了,即人寻求一种“绝对”,正是这种绝对才使人对确定性产生了幻想,摆脱了冲突、怀疑和责任心。然而,上帝并不会披着神学、哲学或历史的外衣来拯救或谴责人类。只有人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以及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虽然,人不能找到拯救的最终的或绝对的答案,但是,人能努力争取达到经验的这一强度、深度和明晰性,这一经验使他获得丢掉幻想而生活的力量,使他获得自由的力量。
  我相信,没有人能通过为别人作出选择而“拯救”了别人。一个人能为别人所作的就是真诚地、友好地向他表明各种各样的选择,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或幻想。与真实的选择相冲突能激起一个人内含的一切能量,并使他选择生,而反对死。如果他不选择生的话,那么,就没有人能向他注入生命。
  我相信,有两种途径可以达到善的选择。一是责任和对道德律令的服从。这条途径是有效的,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几千年内,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基督教的)十诫。许多人犯了罪,他们的罪行被那些颁布命令的权威人士所揭示。另一条途径乃是产生一种从善的幸福感。我所说的幸福感,并不是指边沁主义或弗洛伊德所说的快乐。我指的是崇高的存在,从中可以肯定我自己的权利和同一性。
  我相信,教育意味着使青年人能了解到人类最优秀的遗产。但是,大部分遗产是用语言表达的,只有当这些语言在一个教师和社会的实践及其结构中成为现实的时候,这一遗产才是有效的。思想只有活生生地物质化的时候才能影响人;永远仅停留在字里行间的思想只能改变语言本身。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这种完美性意味着人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这并不是说人必须要实现这个目标,如果一个人不选择生,不成长起来的话,他就必然要毁灭,必然要成为一具活着的僵尸。罪恶、自我的丧失与善和生命力一样,都是真实的。然而,这些只是人的第二潜在性,如果人不选择实现他的首要的潜在性的话。
  我相信,人天生是一个圣人或一个罪犯,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许多人都有善和恶的倾向,尽管对这些倾向的侧重点因人而异。因此,我们的命运大都是由那些影响所决定的,这些影响改变和形成那些被给予的倾向。家庭是最重要的影响。不过,家庭本身主要还是社会的一个代理人,是一个社会想把那些价值和规范强加于其成员们身上的传送带。因此,个人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乃是人所诞生的社会的结构和价值。
  我相信,社会既有促进的作用,又有阻碍的作用。人只有在与他人的合作中,在工作的过程中,才能发展自己的力量,人也只有在历史的过程中才能创造自己。但是,至今许多社会只为少数人的目的服务,这些少数人也只想利用大多数人,其目的则是为了阻止人们发展自己的力量,因此,他们不得不使用自己的权力来愚弄和威胁大多数人(因而,也间接地愚弄了他们自己);由于这个原因,社会通常是与人性、与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普遍规范相冲突的。只有当社会的目的与人类的目的相一致的时候,社会也就不再使人残缺,不再出现罪恶了。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体现着人性。虽然,我们在智力、健康、才能各方面有所不同,但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圣人、罪犯、成年人和儿童,谁也不是谁的上级或法官。我们都由于释迦牟尼而觉醒,都由于基督而受苦,都由于成吉思汗、斯大林和希特勒而遭到杀害和抢劫。
  我相信,人只有实现自己的个性,永远不把自己还原成一种抽象的、共同的名称,才能正视整个普遍人的经验。人一生的任务恰恰是既要实现自己的个性,同时又要超越自己的个性,达到普遍的经验这样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任务。只有全面地发展个人的自我才能抛弃利己主义。
  我相信,只有当一个新型的人出现的时候,一个正在出现的统一世界才能真正地存在。这个新型的人便是从古老的土壤和血缘的束缚中出现的,他感到自己就是人类的儿子,是世界的一个公民,而不是人类之外的任何存在物;他忠诚于人类和生命,热爱自己的国家,因为他爱整个人类,他的判断不会由于民族的忠诚而遭到歪曲。
  我相信,人的成长即是一个不断获得新生和不断觉醒的过程。我们通常是处于半睡眠半醒着的状态,只有当我们去从事我们的事业的时候才足够地清醒;但是我们在考虑生存的时候却不是这样,这是有关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唯一任务。人类伟大的领袖乃是那些能使人从半睡眠状态中觉醒过来的人。人类最大的敌人则使人类陷于沉睡之中,而不管人类的安眠药是对上帝的崇拜还是对金钱的崇拜。
  我相信,在过去四千年的历史中,人类的发展确实是令人惊奇和鼓舞的。人的理性发展到这样一个程度,即人能解开大自然之谜,并能使自己摆脱盲目的自然力量的权威。但是,正当人类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刻,正当人类踏进新世界的门槛的时候,人又不得不屈服于所创造出来的事物与组织。人发明了一种新的生产方法,却把生产和分配当作自己的新的偶像。人崇拜自己的双手所制造出来的产品,并把自己还原成商品的奴仆。人徒劳地使用上帝、自由、人性、社会主义这些名称;他对自己的这些力量——炸弹和机器——感到自豪,他吹嘘自己毁灭的力量。目的都是为了掩盖人的软弱性。
  我相信,将人类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的唯一的力量是理性;是认识人类所把握的许多思想的非真实性的能力,是认识被那些欺骗者和意识形态的鼓吹者所掩盖着的现实;理性不是认识的一种躯体,而是“一种能力,一种在其作用和效果中被全面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结合和分散的权力”[1]。暴力和武器不能拯救我们;健全的理智和理性才能拯救我们。
  我相信,当人具有希望和信仰的时候,理性才是有效的。歌德说过,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之间的最明确的区别就在于信仰什么和怀疑什么,歌德还说,信仰占统治地位的一切时代都是光辉的、进步的、有成效的,而那些由怀疑所支配的时代则是渐趋灭亡的,因为谁也不会使自己对毫无成效的事物发生兴趣。歌德的这些话是正确的。十三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启蒙运动无疑都是信仰和希望的时代,我觉得,二十世纪的西方世界正是由于这样一个事实而欺骗了自己,即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和信仰。事实上,在西方世界,不存在任何对人的信仰,因此,对机器的信仰并不能从灭亡中将我们拯救出来;相反,这种“信仰”只能加速自身的毁灭。西方世界既不会出现一种人道主义的复兴(在这种复兴中,问题主要不在生产和工作,而在于人性的最全面的发展),也不会取消许多其他伟大的文明世界所具有的一切。
  我相信,认识真理首先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性格问题。最重要的因素是具有敢说个“不”字,敢于不服从权威的命令和公众舆论的命令的勇气;这种人不再处于熟睡状态,而成为人;他觉醒了,并失去了无能、无用之感。亚当和普罗米修斯是两个伟大的叛逆者,正是他们的“罪行”解放了人类。但是,具有说声“不”字的能力,从意义上讲也蕴含着说声“是”的能力。对上帝作出“肯定”的回答,也就是给凯撒说声否定的回答;对人的“肯定”也就是对所有想奴役、剥削和愚弄人的那些人的否定。
  我相信自由、相信人成为人的权力、相信人肯定自己并与所有试图阻碍人成为一个人的那些人作斗争的权力。但是,自由不只是残酷压迫的废除,它不只意味着“摆脱”,而意味着这样一种自由——获得“独立”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由,而不是充分占有或使用物与人的自由。
  我相信,无论是西方资本主义、苏联的还是中国的共产主义都不可能解决未来的问题。他们都产生了将人变为物的官僚主义机构。人必须将自然和社会的力量置于自己的意识和理性的控制之下;置于那些自由的、联合起来的生产者的控制之下,而不是置于一个管理物和人的官僚机构控制之下。这些生产者管理着万物,并使万物服从人的意志,人是万物的尺度。不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选择,而是官僚主义和人道主义之间的选择。民主的、非集权化的社会主义正是这些状况的实现,这些状况对于实现全面发挥人的一切力量这个最终目的来说乃是必不可少的。
  我相信,个人和社会中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便是遵行统一的思维选择。“是死还是活”、“要一种异化的工业文明还是个人主义的前工业化的社会”、“重新武装起来还是处于无能为力的状态”,这些都是这种思维的例子。当然只有在人们从陈腐思想的紧紧束缚下解放出来的时候,只有在人们允许发出人性和理性的声音的时候,才存在着或表现出别的新的可能性。“减少罪恶”的原则乃是失望的原则。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原则只能延长罪恶的时期,直至更大的罪恶出现。冒险去从事正义的、人类的事业,相信人性和真理声音的力量,较之所谓的机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更为现实。
  我相信人必须摆脱奴役和使人麻木不仁的幻想:为了创造一个不需要任何幻想的世界,人必须意识到人本身内在的和外在于人本身的现实。只有丢掉幻想,人们才能获得自由和独立。
  我相信,今天要注意的唯一一个主要问题便是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人似乎要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或者要摧毁一切保存下来的文明生活和价值,建设一个野蛮的、极权主义的组织来统治人类所剩留下来的一切。意识到这种危险性,注意到这一切方面的双边谈话——这些谈话使人看不到自己正在陷入的深渊,这是现代人所必须正视的一种职责、一种道德和理智的律令。如果人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是注定要失败的。
  如果我们都在核屠杀中被毁灭,这并不是因为人没有能力成为人,也不是因为人天生就是恶的,而是因为愚昧无知的舆论使人看不到现实,不能按真理行事。
  我相信人的完美性,但是,对于人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仍持怀疑的态度,除非人不久就能觉醒过来。
  看守人,夜里如何?
  看守人说:
  早晨将到,黑夜也来了。
  你们若要问,就问吧:
  可以回头再来。[2]




[1] Ernst Cassirer《启蒙哲学》,波士顿,培根出版社,1955年,第13页

[2] 《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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