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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杂忆



  一九三零年三月二日,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艺术大学开成立大会,我和李白英、蒋蘅、宋易四个人去旁听,我们不是作家,但在当时的一部分作家的眼中,我们却是“异端”分子,所以我们一露面,本来相熟的冯雪峰,就非常紧张地跑过来,我笑着对他说:“我们只想来旁听,并无别意。”他去商量了以下,准许我们坐在后面。鲁迅演讲之前,有几个人演讲,现在都记不起来。只是潘汉年演讲地姿势,到今天还灵活地现在眼前。他是模仿列宁的,有许多列宁演讲的照片,当天登在杂志上,那是身子向前倾,右手向上直指出去的姿势。潘汉年演说的大意是:“红军正在盛大发展,谁说现在不是革命高潮到来了?”他的话是有所指的,因为当时莫斯科对于中国革命的史托之争,已因几个俄国留学生中的托派分子回到中国,在党内引起了争论。我们几个人对这种争论正在研究中,但已被视为“异端”。
  我见到潘汉年,很觉奇怪,大约一年之前吧,我曾和适夷到过他的家。他和叶灵凤这二个创造社的小伙计,正住在霞飞路上一家临街的洋楼,他们的住家有个名称,叫“听车楼”,他们自称“听车楼主”,落地的玻璃长窗,用粉红色的丝绸做幔,两只写字台对角摆着,这听车楼主之一的叶灵凤正在写文章骂鲁迅,用“十二个铜子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至于潘汉年,鲁迅不久之前称之为“也是青年革命艺术家”的,忽然变成党的领导人,在公共集会上代表正式的党致“训词”了,怎不叫人惊异?
  不久,轮到鲁迅上台了,他说的不疾不徐,深沉有力的绍兴官话,说不上三句,当说到“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这句话时,满堂一下子爆发了哄堂的笑声,为什么这句说来相当沉痛的话,在别人听来是那样可笑?我去旁听之前,遇到“诗人”徐迟正和我的一个朋友在路旁谈天,朋友问他参不参加“左翼作家联盟”?他颇自信的回答,“当然去参加,难道还会右倾的?”对于这样天然的左倾分子,我很是怀疑,现在听到鲁迅一说,我觉得好像一支利箭射中了那种天然的左倾分子的心,但结果不过引起一场哄笑罢了。
  以后鲁迅在演讲途中,还多次引起哄笑,现在重新读他的演词,他的真知灼见,确是照见了此后许多左翼作家的前途。尤其是那一位模仿列宁姿势的潘汉年先生,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中是被称为“堕落为反革命分子的”。我长久怀疑,当一九四九年末,他在香港的地下党中,是多么炙手可热,不必说,他是预定的上海市长,而新民主主义正在向所有由上海逃港的资本家招降,我亲见许多资本家钻洞觅缝地要和潘汉年见上一面,见面之后,颇有“相公厚我”的滋味。后来,潘汉年果然真做了上海副市长,但不久,便跌下了台,和饶漱石一同长期关在监狱里了。我无法知道他的罪名,最后还是问了曹聚仁兄才知端的,据说,还在汪精卫时代,他潜伏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曾偷偷去过一次南京,解放后中共查到了真凭实据,他就被捕入狱了,可是始终没有宣布罪名,他的被捕虽和高饶同时,却与高饶无关。
  鲁迅的演讲一完,冯雪峰便走来要我们退席,说现在要进行决议了,我们自然遵命。记得走出大门时,风日正丽,我们精神上非常愉快。
  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演说之后,直至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他写了《连环图画辩护》一文时,对于这种“哄笑”,才表示了公开的不满,他说:“我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经验。有一天,在一处筵席上,我随便的说: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将来恐怕要变成这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埋葬在一阵哄笑里了。”
  他又说:“然而许多人的随便的哄笑,是一枝白粉笔,它能够将粉涂在对手的鼻子上,使他的话好像小丑的打诨。”这真是慨乎言之了!
  鲁迅说的虽然是另“一个小小的经验”,但我相信他的经验一定是很多的,而那次左翼作家成立大会上的“哄笑”声,在他经过几年“围剿”之后,对他一定有更深的影响,决不会轻轻过去。
  鲁迅加入“左联”之后的战绩,有他七八本的杂感集在,我们不必细说。只是他逐渐和“左联”对立起来了,不是和“左联”的成员对立,是和“左联”的领导者对立,“左联”的成员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如他所说的,变成了右翼分子,连他作诗悼念的丁君(丁玲),后来也证明“政府在养他”,他的落寞可知,但这是后话,我们在另一篇文章中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