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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毛泽东



  以“野百合花”出名的王实味,他是北大学生,胡风的同班同学。他与鲁迅的关系不如后来胡风与雪峰等人之深,但和鲁迅的交往则早于他们。他是共产党员,后来又成为托派,和写信给鲁迅的托派陈其昌交谊甚厚,陈其昌在同志中被亲昵的称为“大哥”,对这个小弟弟是尽情招拂的。王实味性情耿介,不通世故。在上海时期(一九三零年前后)生活穷困潦倒,后来得徐志摩介绍,替中华书局译了几部长篇文学名著。
  三零年代的文学青年,大多受鲁迅精神的感召和影响的,所谓鲁迅精神:反抗黑暗、蔑视权威、批评传统、同情弱小。后来因时代的推移,鲁迅精神的思想基础移行到马克思主义,所以它和社会主义革命思想合流了。
  而坚实的年青一代,他们思想上的改变早于鲁迅的,又勇于实践,他们加入了共产党,甚至变为托派,鲁迅则至死仍不过是一个“同路人”。
  鲁迅死得早,正当他的左倾作用发挥到顶点的时候,他死了,他死之前,对于以周扬为代表的共产党内的宗派主义表示了厌恶,这厌恶对共产党可能发生负的作用,但因有助于党内以后的政治斗争,所以鲁迅始终被认为是一个前进的完整的文化战士。
  毛泽东在一九四零年,便是这样称颂鲁迅的:
  “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也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毛泽东说得很正确,但到了一九四一年,即相隔二年,当王实味写了“野百合花”被围剿时,毛泽东对鲁迅的看法不同了。
  “野百合花”本身实在不足以构成这样的大事件,但因为王实味代表了一种倾向,所以才造成中共治下的第一次文字大狱,这种倾向就是鲁迅精神。后来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也不提王实味,而直接攻击鲁迅精神。
  为什么被毛泽东称颂的“硬骨头”,和毛泽东所代表的共产党竟发生了矛盾呢?这得从毛泽东当时已取得一尊地位来说明,这种一尊地位需要造成以神话领袖为象征得官僚集权制度,而鲁迅精神却以反权威、反压制、重批评、倡民主为内容,两者之间是决不相容的,王实味的“野百合花”首当其冲,就不得不被全力加以扑灭了。
  毛泽东在谈话中反对人性论,人类爱,反对文艺作品写光明与黑暗并重,反对暴露;他认为在延安,杂文时代已经过去,鲁迅笔法已不需要,刻画无产阶级“黑暗”的作品必定渺小,应该歌颂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不然,便是“对人民事业并无热情,对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战斗和胜利,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这种人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革命人民必须加以消灭的。
  谈话发表之后,中共的文艺政策有了确定的路向,主持这个路向的,便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以吓唬别人,定人罪名”的周扬一流人,以后曾经以为鲁迅所保护,多少保持着鲁迅精神的胡风、雪峰、巴人,甚至萧军、丁玲、黄源等人,无一不为王实味之续,在饱受折磨、清算、凌辱之余,在文坛上逐一消失。
  谈话以后一年,便产生了“东方红”那样民歌体的颂词,表示“天命有归”了。
  共产党是容不得鲁迅那样的人的,他不相信未来的黄金世界,又认为一个不落伍的改革者,对于时代环境应该是始终抱者不满的。那么受过鲁迅精神熏陶的人,即使在“黄金世界”中,也一定会成为“叛徒”。他说过:“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数十年来苏联和中国的历史发展,证实了鲁迅这样的预言。
  但是今天歌颂鲁迅的人,就不会懂得鲁迅精神的所在,而且也不会懂得毛泽东当年阉割鲁迅真精神的所在,毛泽东称赞鲁迅的“硬骨头”,但他的政制必须折断文学家的硬骨头,他不允许独立的批评,不允许在文艺园地里生长出一株野百合花,文艺只能替政治服务,跟着政治的变动,随时改变其内容,文艺追随着政治行情,为某一时期的政策作诠释工作。
  鲁迅精神虽屡被摧抑,但又时时重生,杂文仍被用作表现批评的工具。批评的矛头所指,往往是思想上的专断,政治上的一尊。纪德说过:
  “……若是国内一切公民思想都是一致的,这对统治者自然很便利。但在这个贫乏前面,谁还敢说什么‘文化’呢?没有对抗力量,‘精神’则能不偏向一方发展呢?……消灭反对党派,——这点,幸而无疑,史大林并没有多大成功。”
  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一句:消灭鲁迅精神(它有时超出文艺范围,成为对官僚政制的直接弹劾),幸而毛泽东没有多大成功。
  折断文学家的脊骨是容易的,当年王实味就是如此,一九四四年五月,有一个记者团访问延安,记者赵超构回来写了《延安一月》,其中有云:
  “有一天下午,交际处通知我和国民公报记者,请我们到文协晚餐,到那边的时候,有一个瘦长的男人和丁玲一同出迎,介绍过来,才知道这就是王实味,这种意外的会见,颇使我一时失措,因为我想不出适当的话来和他交谈。说‘野百合花’吧,深恐有伤他的自尊心,可是当我们坐下来的时候,王实味却先开口谈起他自己的事情来了,谈话的神情完全像演讲,时刻舞着手势以加强他的语气,说到他过去的‘错误’,他的表情严肃的可怕。有时,竟是声色俱厉的。谈话继续了一小时之久,我好几次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觉得这种话再说者与听者两方面都会感到不舒服。……”
  从此以后,公私记载方面,再也不见王实味了,也许折断了脊骨之后,他不再在人世(注)了。
  类乎王实味的事,以后发生了好多次,我们自不必一一叙述。毛泽东的文艺园地,号称百花齐放,其实都不过是“样板戏”吧了,没有一部作品值得真正重视的。



  注:据《毛泽东思想万岁》所载:他忙于行军期间被保安机关所杀,年份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