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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党前鲁迅的革命观



  鲁迅对于革命文学的见解,是一九二五年接触了苏联文学之后形成的,他最先注意的是苏联的文学思想与批评,我们从他附录在《日记》后面的书帐中可以知道,一月六日,他买了《新俄文学的曙光期》;二月十四日,买了《俄国现代思潮及文学》;八月十一日,买了《俄国文学的理想与现实》;八月二十六日,买了《文学与革命》……这些都是日译本。在三零年以前,他深受《文学与革命》一书的影响,经常引用他,经常复述其中的意见,在和创造社的争论中,经常用托洛次基的文学观点为自己张目。
  在文学作品方面,他最先介绍的是布洛克的《十二个》,这本书对当时的年轻人影响很大,我记得,癞皮狗似的资产阶级,在风雪中行进的十二个红军兵士……加上生动的木刻插图,至今仍保持着新鲜印象。为了解释布洛克,鲁迅特地译了《文学与革命》的一章——“亚历山大·布洛克”,作为附录。
  可惜这本书绝了版,以后也没有人肯化力气去重译。对于鲁迅和托洛次基文学思想的关系,崇拜鲁迅的人更讳莫如深,因为一涉及这个问题,便会被人视作异端分子。鲁迅自己后来也为了政治上的理由,竟嘲笑诬蔑托洛次基的被迫流亡,完全堕入了势利观点。
  鲁迅虽然熟悉《文学与革命》的评断,他却并不因此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在陌生的广州,正当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清党之前,他深夜坐在中山大学的大钟楼上,还搞不清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分别,他个人仍是一贯地无法与现实调和,他说:“那时我对于广州无爱憎,因而也无欣戚,无褒贬。我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中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漠。”在这样索漠的心境中,他“记起了苏俄曾经有名的诗人,《十二个》作者勃洛克的话来:——
  “共产党不妨碍做诗,但于觉得自己是大作家的事却有妨碍,大作家者,是感觉自己[是]一切创作的核心,在自己里面保持着规律的。”(《鲁迅全集》(4)第二三页)
  鲁迅的“索漠”,是不是由于共产党妨碍他做“大作家呢”?我们不知道。但他对于革命的态度说得很明显:
  “老实说,远地方在革命,不相识的人们在革命,我是的确有点高兴听的,然而——没有法子,索性老实说吧,——如果我的身边革命起来,或者我所熟悉的人去革命,我就没有这么高兴听。有人说我应该拼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为然,但如叫我静静地坐下,调给我一杯罐头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鲁迅全集》(4)第二五页)
  在鲁迅看来,“革命”之于他,不如吃一杯牛奶更好。
  鲁迅所引布洛克的话,不是布洛克说的,他因为手头没有《文学与革命》这本书,所以记错了。(他于一九二七年六月三十日写信给李霁野说:“托洛次基的书我没有带出,现在写给密斯许,托她在寓中一寻……”)
  十月革命以后,苏联文学主要是“同路人”文学,他们来自旧社会,他们虽然肯定了革命,却和共产主义格格不相入,所以他们保有道德与艺术的两重性。托洛次基说:
  “在娜杰希达·巴夫洛维奇(Nadezihida Pavlovlch)写的布洛克回忆中,有如下一句话:‘布尔雪维克并不妨碍你写诗,但他们妨碍你自己感觉到是一个主人;他要是一个主人,他就感到他的创造底轴心,且能保持他内心的韵律。’ ……布尔雪维克派妨碍一个自觉为主人,因为一个主人,他的内心里一定要有一个有机的,无可否定的轴心,布尔雪维克派却已推翻了这个主要的轴心,没有一个革命底‘同路人’内心中还带有这个轴心。”(《文学与革命》——双山译,四八页)
  鲁迅凭记忆错引了关于布洛克的话,因之把这个话的原来的精神面貌改变了,“同路人”之自觉失去了轴心,那是由于革命推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缘故。共产党本身并不会妨碍什么人自认为“大作家”的。
  由于鲁迅错误的引用,因而也使他发生了错误的了解,他后来虽然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却始终没有失却作为他个人的轴心,他保持这个轴心,所以能够在死前反对共产党联合阵线的投降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