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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王实味

郭和



  以《野百合花》出名的王实味,是中共文字狱中的第一个牺牲者,他的生死多年无人知道,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集印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中,方始透露了消息,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日,毛泽东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说:“……还有一个王实味,是个暗藏的国民党探子。在延安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文章,题名《野百合花》,攻击革命,诬蔑共产党。后来把他抓起来,杀掉了。那是保安机关在行军中间自己杀的,不是中央的决定。”他说的行军期间,应该是胡宗南占领延安的时候,是一九四八年三月间的事。毛泽东说他是国民党探子,不是信口胡说,便是有意诬蔑,《野百合花》的文章具在,不是轻易可以说它“攻击革命,诬蔑共产党”的,揭露延安黑暗面的,不止王实味一个,萧军、丁玲、艾青都有和《野百合花》相似的文章发表,虽然他们往后或迟或早一个个都受到不同的打击,但在延安时代只有王实味独贾其祸,这不由于他是“国民党探子”,而由于他是托派的缘故。

  正是《野百合花》事件引起了毛泽东制定文艺政策的,一九四二年五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没有一句涉及《野百合花》和王实味,可是他规定的许多框框,简直成为此后文艺工作者的陷阱,让许多著名作家身败名裂,四人帮的“三突出”教条就是毛泽东文艺政策推行到极端的结果。

  三十年代的作家没有不受鲁迅影响的,王实味和其他作家的杂文,都含有鲁迅笔法的辛辣味,所以毛泽东的《讲话》虽然推崇鲁迅,却认为在延安,杂文时代已经过去,鲁迅笔法已不需要,刻划无产阶级“黑暗”的作品必定渺小,如果不歌颂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便是“对人民事业并无热情,对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战斗和胜利,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了,这种人是应该杀无赦的,于是王实味就首当其冲了。

  最近又有人提起了王实味,认为他的被杀,应该归罪于康生,他当时主持特务工作,正和毛泽东所说的相合。特务工作是和中共中央密切联系的,说杀掉王实味不是“中央的决定”,这不过是诿过于康生罢了。

  王实味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知道他的人很少,他的最初的几篇小说,一九二六年底发表在北京的《现代评论》,只因脾气古怪,对于成名一事不大热心,笔名时常换,以致卖文生活二十多年,依然是个不出名的,或者是“年青”作家。

  就作家论,王实味是有才气的,文字漂亮,口语生动,和张天翼是同学,二人感情好,竟致写的东西有时可以混淆。

  因为生活窘,每月的柴米等着他笔头上写下来,所以大半时间,不得不花费在译作上。他曾经替中华书局译了好几本世界名著,其中最有名的是英国汤麦斯·哈代的《土人还乡记》。

  为译哈代,他曾经和徐志摩“闹了一架”,事情很微小,却颇能看出这个人的“不合时宜”,也多少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清算的。

  大概是一九二九年底,王实味带着老婆,住在上海菜市路一个小亭子间里,孩子落了地,不名一文钱,穷困使他横了心,闭上眼,他用劲扼住了婴孩的喉颈,窒死了这个小生命,悄悄把他丢进了弄堂里的垃圾箱。

  正在这时候,徐志摩在主编一部译文丛书,王实味与徐志摩原不相识,不知是经谁介绍,又仿佛是他自荐的,总之,他跟徐志摩约好了会面的日子。到了日期,他准时来到徐志摩的家,也记不得为什么,徐志摩竟失了约,第二次,王实味再去造访,这回却又太早了点,他不知道徐志摩起身晏,一进门,娘姨对他说,“大少爷还不曾起身,请他稍候一下。”王实味无名火起三千丈,掉头便走。回到家,结结实实写了一封信,将这位“大少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徐志摩接读来信,自知理亏,当即摸到王实味住的地方去,着实道了歉。最后总算讲好了,请王实味“帮忙”,翻译哈代的《土人还乡记》。

  王实味并不是恃才傲物的人,尤其不会故作倨傲。他宅心善良,性子耿直。要说毛病,也许就是太暴躁一点。太容易激动,一不合意就面色变青。对朋友不分新旧,他一样会任性使气。胡风跟他,一度曾经是同班同学。胡风也是出名的拗性子,可是相形之下,这位曾被鲁迅称赞为不大懂世故的批评家,竟可说是颇为圆通了。

  在普通朋友中,王实味这种性格最多是“吃不开”,和他相处久了,很多人还会了解他、喜欢他,因为他实在是真实得可爱。因此王实味的朋友虽不多,而所往还的都说得上是性气之交。可是在较大的范围中,在正常的同志中,王实味的脾气就难于叫人谅解了。

  他加入中共很早,在一九二七年春天。他之入党,与其说是由于思想,倒毋宁说是由于感情。对于他,任何压迫都是难于容忍的。举凡政策、经济、思想诸领域内的现成的与陈旧的东西,他都反对。说得抽象些,大概是他血液里天赋有反叛的气质,这气质使他走进了一个站在最左边的革命党。不是马克思主义使他成为共产党员的。对于马克思主义,他读过,可是始终弄不通,这是说,他始终不曾把马克思主义溶解到血液里。不管他读过多少本唯物论的书,他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一个见解,那就是:“人性改革论”。根据唯物论,社会制度改善,人性便会跟着逐渐地改变;根据王实味的见解,若不同时(或者首先)改革人性,则社会制度也终于改不好的。至于为何改革人性,则他就想到教育、艺术、甚至道德说教方面。

  为了这个“人性”,王实味和他的朋友们不知面红耳赤地吵过多少次嘴,朋友多是当他说疯话,或者和和他的调,随他去。可是在纪律严明思想划一的政党里可闯祸了。这回,在《野百合花》案中,“人性改革论”也构成了王实味的罪状之一。

  社会科学中的思想命题,跑进到文学家或艺术家的头脑中去时,多半会改变面貌的。艺术家似乎有一种“特权”,他们可以用自己所了解的方式或名称来表现这些思想。在严格的社会科学者眼中,这些方式或是可爱、或是荒诞、或者是幼稚的。但若抛开那些荒诞与幼稚的思想形式,直接地与百分之百地,依照着社会科学的术语及方式来从事文学或艺术活动,结果却往往失败比成功的机会更多。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一些革命的导师们,对于某些文学家的偏差见解,老是采取着优容态度。举个例,譬如马克思对于海涅和佛烈格拉脱,列宁对于高尔基,以及高尔基本人对于诗人布洛克。

  王实味的“人性论”,乃至他的“自由主义”,如果比布洛克的“人文主义”与“反教化主义”来,那是要正常得多的。布洛克的思想,有好些地方简直是标准的疯话。可是这些疯话不曾构成过什么“案件”。

  把“政策性”拿来作一切文艺活动的唯一标准,且视对此准绳的依违为刑法上的事件,这种情形在苏联,似乎也是四十年代后期才有的了。

  大约是一九三三年,他来苏州的陆军监狱看过我,食物之外,又送了一本意大利作家邓南遮的《肉体之道》,这是最后的一次见面,现在我写这篇小文纪念他,无论他如何埋骨荒郊,他的名字对于毛泽东和中共,总是永远的有力的弹劾!


原载香港杂志《观察家》15期,197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