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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历史地位的平反过程



要求正确的党史原因何在?


  中国共产党从一九二一年成立迄今,已有六十年,从夺取政权,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迄今已有卅年,这样的一个占据历史地位的党,竟然没有一部准确的党史,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大概可以分做四个时期:①从建党到一九二七年革命失败时期;②从瞿秋白到王明的左倾盲动时期;③从遵义会议中经抗日战争——内战——到一九四九年夺取政权时期;④从建立人民共和国,中经十年文化大革命,到四人帮覆灭时期。在四个时期中,后二个时期在政治上是可以连贯为一期的,即:属于毛泽东时期。从第二时期起,每一当权的派系,总是否定前一时期,而且加以特有的罪名,如陈独秀的机会主义,矍秋白的盲动主义,立三路线,王明左倾机会主义等等。“毛泽东思想”现在虽然仍是党的旗帜,但在不可知的未来,必然会像斯大林一样,给鞭尸之后,把他搞倒搞臭。正因为这种政治上不断的否定,中国共产党永远不会有确实的历史,出主入奴之见,代替了实事求是的客观评断。党的路线转换,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受国际影响者多,出于主动的客观环境改变者少,可是中国共产党从来讳言这种国际因素的支配,只把一切失败责任的历史永远推在当时领导人身上,成为告朔饩羊。所以党的历史永远不会实事求是的,也就是永远是虚伪的了。

  没有确实的党史,对标榜“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华邓体制来说,确是不易满足实事求是者的要求。中国共产党是唯一的统治党,统治者的利益和人民利益越是脱节,人民对党的“永远正确”神话就越是怀疑,因而了解党的确实历史的要求也越加强烈。党既然会产生“四人帮”那样的统治形态,是不是由于党的错误积累已走到党的否定?四月五日的天安门事件,对于共产党说来,是不是表示已达到了政治革命的关键时刻?表面上,要求党的正确历史似乎是学术性范围内的事,实际上,这是人民对于共产党已由信任转变到怀疑的表现,如果党再不满足人民的实事求是的要求,那么唾弃四人帮,一定会进一步唾弃共产党,因为它的历史既然建筑在谎言之上,自然不可能让人民信任它的统治是合理的了。

  人们不得不为刘少奇平反的理由在此,不得不为党的建立者平反的理由也在此。

对陈独秀平反的过程


  去年十一月廿七日,《人民日报》正式倡导”正确反映党的斗争历史”,说“陈独秀是中国新文化的倡导者之一,是五四运动的实际领导人之一,是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之一……”,十月十日以后开放的中国革命博物馆,第一次出现了陈独秀的照片,陈列了他和李大钊主编的《新青年》和《每周评论》,说明一九二0年在上海由陈独秀、李达、陈望道、李汉俊、施存统等成立“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陈独秀没有参加(第一次代表大)大会,但由于他是党的创始人之一,以及他在五四运动时期的影响,被选为中共中央书记。……(《新华月报》文摘版十三期五十八页)

  中共认为“研究党史,首先要肃清极左路线的流毒”,这种流毒,主要由于“在思想路线上,照抄照搬俄国经验对斯大林同志和共产党国际的某些指示,机械执行,实行教条主义和现代迷信。在政治路线上,打倒一切,实行闭门主义,冒险主义,自我孤立。在组织路线上,则是结宗派,拉山头,个别领导人独断专行,破坏党的集体领导,破坏民主集中制,窒息党内民主,践踏党员的民主权利。……”(一九七九年十月八日上海《文汇报》)

  这里说的虽是泛论,没有指出具体事实,但自八七会议以后,每次在党内占统治地位的领导,无一不是发挥极左路线的流毒,而深受此种流毒之害的,主要则是陈独秀。到今天为止,任何替陈独秀平反的文章,不论肯定他是五四运动的领导人也好,党的创始人也好,最后总是拖着一条尾巴,他“堕落成为托洛次基主义者”,如果不超越这一步,中国共产党决不会有正确的党史,因为李立三时代的开除陈独秀,主要因为他参加了托派。

  对于陈独秀历史地位的平反,过程非常之快,历史研究会在一次讨论会中,有人在原则上提出:“自三十年代以来,苏联领导人就垄断了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甚至垄断了对历史学等各门学科的解释权,社会科学工作者只能论证领袖为何发展马列主义,为何发展了各门科学,而不是对马列主义和各门学科的许多问题展开切实探讨,自由争鸣。这种个人迷信的歪风对很多国家具有深远的恶劣影响。不少同志还谈到过去写党史清规戒律多,评价历史人物往往按照现在的职位高低来定人物的高低……”

  这种清规戒律在评断陈独秀的时候虽还残留着一定的影响,但历史事实是有许多当时的档案可稽的,人们一冲破禁区,便很易实事求是地得出自己的结论。这种评断已从原则性进到具体事例,我举上海师范学院报第二期(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出版)为例,这本学报载有郭绪印的文章:《评陈独秀给党中央的三封信》。陈独秀写这三封信时,正值张作霖和国民党企图乘中国革命失败的机会,侵占中东路,与苏联开战。

  中共在李立三领导之下提出了“保卫苏联”的口号,陈独秀认为在革命失败之后,提出“保卫苏联”口号不易为人民接受,他致函中委会一再强调国民党“戴着拥护民族利益的假面具来欺骗民众”,实际上只能是将中东路的主权交给帝国主义,所以反对中东路战争的口号不该提出“保卫苏联”,这口号恰恰帮助了国民党维护领上和苏权狭隘民族主义利益的欺骗,而是应该提出“反对国民党政府卖国误国政策”口号,再辅以如下的宣传:不让帝国主义借中东路事件进攻苏联;不让帝国主义者因况夺中东路而相互战争。这样正确的提议,李立三当权的中央竟指斥为“缺乏阶级观点”,“右倾机会主义政策”,仍在党史上作为“右倾机会主义”的标本。

  “误国”二字容易使人误会,当时的托派也“机会主义”指斥陈独秀的。但是陈独秀的解释却符合托洛次基的如下意见:中东路战争是史大林以前的政策帮助蒋介石破坏了工农革命的结果,当蒋介石得史大林之助安然坐上马鞍之时,第一步就把马蹬踢到施主的脸上,这就是中东路战争的基本原因。

  中国工农的革命如果胜利,中东路当然应该归还给中国人民。但资产阶级国民党在帝国主义援助之下,击败了中国人民,若把中东路归还给蒋介石,等于帮助反革命反对中国人民。

  蒋介石没有能力在财政和经济上得到中东路,它必然为旁人所染指,试想当时表面上独立的整个东三省,还不是只能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保护”之下维持它的存在,那末更何况区区一条中东路。

  把铁路归还给蒋介石,事实上只便利他作为借外债的担保品,而铁路则落到真正的帝国主义之手,成为反对中国革命及反苏联的最有利条件。

  “误国政策”的口号虽然不够,但陈独秀规定这口号的前提显然是从上述理论做出发点的,虽然当时他还没有接近托派。

党内民主的要求


  在中东路事件中他向中共中央写过三封信,第二封信与中东路无关,但与党内压制民主讨论有关。八·七会议以后,斯大林的个人专政充分分反映到中国组织上来,中共五大以前的那种活跃的党内民主(虽然人们事后攻击陈独秀的家长作风)也没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官僚主义堕落,随着革命失败而愈形深刻,上层的政治领导脱离群众利益,一定使用官僚主义的专断,并借助纪律。

  我现在引用郭绪印对这第二封信的叙述:

  “他(陈独秀)在八月五日给中央的信中指出:‘现在中央政策,竟在反对“极端民主化”的名义下把党内必需的最小限度的德谟克拉西也根本取消了……由省委到支部一概是委派制;同志们对于政策及工作方法上有不同意见一概不许开口,从省委到支部,都不能讨论政策及工作方法问题,都成了机械的“中央命令传递机关。”
  陈认为,民主‘是无产阶级民主集权制之一原素,没有了它,在党内党外都只是集权而非民主,即是变成了民主集权制之反面官僚集权制。在官僚集权制之下,蒙蔽、庇护、腐败、堕舞弊、粉饰太平、萎糜不振,都是相因而至的必然现象。’……”

  不幸,陈独秀一九二九年提出忠告,不仅不为李立三所接纳,也不为此后的毛泽东所接纳,至“四人帮”时期,“官僚集权制”达到了顶点,几乎陷于亡党之痛。继“四人帮”而起的华邓体制,正拟取消宪法规定的“四大自由”,从新巩固官僚集权体制。现在重行提出陈独秀当年的忠告,对于争取党内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可说有促进作用,不仅证明陈独秀意见之正确而已。

对陈独秀评价一分为二


  按照上面叙述,到一九二九年为止,对于陈独秀的平反可说已走了三步,即:肯定他在五四前后先驱者的功绩;肯定他组织中国共产党的功绩;肯定他在中东路事件中意见的正确。但要再向前一步,即他参加托派的历史功罪,现在还没有人敢提出来给他平反。以上一至三步的平反,都是一分为二的,举“略谈陈独秀”(《新华月报》文摘报第七期)这篇文章为例,它的标题是:

  肯定方面:①激进的民主主义者,思想界的明星;
  ②社会主义的宣传者和党的发起者;

  否定方面:①右倾机会主义者和取消主义者;
  ②党和人民革命事业的叛徒。

  这就是不可超越的限度。但人们虽然没有胆量再向前走一步,肯定在中国革命问题中斯大林与托洛次基的斗争,正确的是后者而非前者,却已用反面论证的方式,指出斯大林的错误了。在《新华月报》文摘报第十三期上,有一篇《关于南昌起义若干史实的补充校正》,明确地提出第三国际斯大林应负中国革命失败的责任。

  文章谈到加入国民党问题,“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二日,共产国际通过了《共产国际关于国共合作的决议》,陈独秀把这个文件带回中国,指导党的三大的召开。一九二三年五月,共产国际又发出了《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对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的指示》。中共三大正是按照这个指示做出帮助国民党改组的决议的。一字不提共产国际,是违背历史真实的。”

  我们知道,当时指导共产国际的,已不是列宁而是三头——齐诺维也夫、卡米尼夫、斯大林。加入国民党的决议,只有一票反对:托洛次基。

  文章又说:“……(本书)不敢冲破另一个禁区——对共产国际,特别是对斯大林同志的错误,一字不敢提,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了,把一切罪责全推在陈独秀身上。这是不公道的,是违背历史事实的。”

  陈独秀的妥协退让,他的过高估计资产阶级力量,过低估计工农力量,应该从共产国际身上找原因。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一日,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在写给共产国际的报告里,公开认为中国的农民“不能参予阶级斗争”。说“整个农民》是中立的”。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二日《共产国际关于国共合作的决议》里,明确认为“中国独立的工人运动尚属薄弱”,工人阶级“尚未充分分化为完全独立的社会力量。”陈独秀一九二三年写的《资产阶级革命和革命的资产阶级》以及《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完全是共产国际上述思想指导的产物。

  共产国际不仅在思想上重视国民党,轻视共产党,而且在行动上,不断地武装援助国民党,加强了蒋介石的实力。中山舰事件,就是在蒋介石武装力量膨胀的背景下发生的。中山舰事件后,鲍罗廷又向蒋介石让步,与蒋达成“君子协定”,结果蒋又进一步提出党务整理案,而共产国际第七次扩大全会,却肯定了蒋的党务整理案,认为共产党人参加国民党,“不在其中谋取领导地位”。陈独秀正是在鲍的指示下,才执行了蒋的党务整理案的。

  陈独秀对蒋、汪抱有幻想,根子也在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同志身上。“四·一二”之前,苏联《真理报》于三月十六日,在斯大林同志影响下,公然发表社论,说蒋介石“遵守纪律”。四月五日,斯大林同志在莫斯科干部会上再次宣布蒋“遵守纪律”。“四·一二”以后,斯大林和共产国际主席团委员、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罗易都对汪清卫盲目迷信。在此情况下,只提陈独秀而一字不提斯大林同志和共产国际的错误,就不能准确分析历史的责任,无法正确总结历史的教训。“

  按照这篇文章所述,对于陈独秀的平掺,已溯源到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错误本身,但真正的历史事实是,代表正确的布尔雪维克战略与策略的是托洛次基。这又是另一个禁区。作者既了解陈独秀的错误应该由共产国际与斯大林负责,也应该了解与斯大林错误意见斗争的托洛次基的意见。但他还是不敢超越这个禁区,因为这个禁区太大了,它必须整个儿否定中国共产党所有的领导思想,不论王明或毛泽东的斯大林主义思想,从四个阶级联合到一个国家建立社会主义的反动思想。

  这个禁区关系太大,几乎不能跨越的,但如果要实事求是地写一部确实的中国共产党史,就非大胆地跨越这个禁区不可,到那时候,已不仅仅是给陈独秀平反的问题了。

  其实,人们正在小心翼翼地尝试想跨越这禁区,至少想给这禁区打开一个缺口,《人民日报》三月十七日文章:《在反革斗争中建立功勋》,是正式替刘少奇平反的,文内不仅引用因托派反革命罪行被关在狱中的郑超麟的证明,而且引用陈独秀等八十一人正式成立托派组织,于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发表的《我们的政治意见书》中的文句,以证明刘少奇的无辜。


原载香港杂志《观察家》31期1980年5月16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