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比尔·麦凯大哥(美国早期汽车业工人的斗争)

第一章 这就是美国福特工厂



  一副奇异的景象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瞪眼望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里面的场地像城市里一长排房屋那么宽大。在周围圈着铁丝网、飞舞着煤屑和碎纸片的场地上,蠕动着六千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也有的站着打盹。当曙光悄悄地降临在工厂的烟囱顶上的时候,他们显得像一支肮脏、疲乏、萎靡不振的军队,不安地在那里徘徊着。

  被他们践踏成粉末的煤屑飘扬在空中,像一朵朵浮云似的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煤末落在他们的皮肤上,他们的脸呈现着土灰色;甚至嘴里也嚼着这种粉末。有些人排着队等了一整天,有些人则跑进附近一家便宜的小馆子里去,紧抱着一杯咖啡等待着凄凉的黎明的到来。

  他们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身上裹着报纸,抵御着这四月的刺骨的寒冷。这些互不相识的人,都是离开了家和亲人,抛弃了原有的工作,从联邦的每一州被吸引到这个牛圈似的场地来的。他们莫名其妙地聚集在这里,站在一扇紧闭着的小门前,耐心地等待着。也许不久就有人来开门吧。他们身上带着多年来在矿山和工厂里学会的本领,今天也许会收到人家的赏识吧。当他们抬头仰望着已经透亮的工厂屋顶时,两个炫耀夺目的大字向他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两个大字就是:“福特”。

  一个身材瘦削、长长的脸上有一对浅蓝色眼睛的人,按照次序排在那蜿蜒的工人行列中。他身上穿着一套黑色外国式样的服装,头上端正地戴着一顶帽子。他好奇而又焦灼地向四周张望着。这里有不同年龄(连他这样五十刚出头的老头子也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他们都是工人,穿戴是各种各样:有的戴着尖顶有檐的矿工帽,有的穿着水手的工作服,有的穿着炼钢工人的钉了钢掌的皮靴,有的穿戴着铁路工人的短外衣。他们都有一张工人的脸和一双工人的手。他们谈的也都是些工人们渴望着人家雇佣的话。“他今天要什么样的人?”他们问道。“雇佣什么样的工人呵?”“我听说他们今天不要装配工人!”“他们需要翻砂工人。”“福特说,想干活的人他都要!”

  像其他的人一样,他十分关心地倾听着周围人们的传说;他察看着人家的面孔,或挤进一堆堆围着一位获得了新消息的“权威人士”的人群里去。今天雇佣什么工人呵?砌砖工人?翻砂工人?还是钻床工人?这些等着受雇的工人来自各方:宾夕法尼亚州的山里,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种植园,密苏里州的平原,墨西哥、南美洲以及欧洲。其中至少有一个,就是这位面貌严肃的和蔼的瘦高个子的人,是从遥远的苏格兰来的。连那儿也听到传闻,说有一个名叫亨利·福特的美国汽车制造商——一位朴实的、过去自己是平民、到现在仍然一直关怀着平民的美国工业家——愿意一天出六块美金,雇用普通的工人。

  他感到惊奇,他竟会站在这里吃灰土,眼看着一个工人在长行列中珍惜地守了一整夜而昏倒下去。他不禁感到诧异,看着这些人身上裹着报纸以抵挡清晨的寒冷。他觉得他们就好像牛马一样被关在这里,他们的四周围着一道篱笆;可是使他们整夜守在这里,使他们的脸上呈现着希望和恐惧的神色的,却并不是这道篱笆。他感觉到场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衣衫褴褛的长行列的人群中往返地流动着,并像一股突如其来的电流袭击着他自己的身体。他们挤到那扇小门上,仿佛要把它压坍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微微感到一阵恐惧。

  突然间,那扇小门打开了。事先谁也不知道这回事。他什么也看不见,因而什么也不知道。他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或者问问别人,就发现人群像电流似的向前冲击着。向前拥挤的人把他的身体整个儿带了起来拖着向前。这支灰色的队伍被一股惊人的力量冲动着,他无可奈何地让自己被它退向前去。他突然恐惧起来,于是他拼命地抗拒着人们的冲撞,可是结果却像一个软木塞似的被摇荡着往前走。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住这支队伍,他的挣扎只是加剧了人群的骚扰。

  他不知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只是突然地发现自己站在“天堂的守门神圣彼得”[1]的面前。这就好像是奇迹一样,他竟被人群安放在把门人的前面。

  “我是薄金属板工人。”他喘着气说。

  这句话可真说对了!

  “进去!”把门的人命令着他。

  那扇门打开了。他连冲带跌地跨了进去。他居然进去了!

  今天雇用薄金属板工人的消息,很快地在他后面传开了。队伍里每个人突然都变成薄金属板工人了。

  第一天的情况,他永远也记不清楚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次噩梦。他们发给他一枚证章和验明身份的号码之后,就把他交给一个向导员。向导员把他带进了那个世界闻名的并且已经成为一种所谓新哲学口号的汽车厂的围墙里去。他进去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第一次看到了那巨大的传送轴带,从带上每隔十四分钟就滚出一辆新式T字型的福特汽车。那带子无情地转动着,可是在他看来,带子转得并不算太快——他当时的看法是那么天真憨直。他看见许多工人挤在那些还没有装配好的车身旁工作,有的在扭紧螺旋,有的在装上驾驶盘,他们从这辆车到那辆车,不停地干着。当他看见这些的人的脸时,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福特脸”是怎么回事了。

  那只是假面具似的人脸,除了高度的聚精会神的表现以外,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只注视着手里的活,其他任何东西瞧也不瞧。他们的眼睛没有丝毫表情,既不流露情感,也不表现思想。每个人都独自站在那儿工作,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似的,总觉得四周可能潜伏着敌人。他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在他的面前都是些行尸走肉。他察看着每个人的脸,却不能发现一丝笑容,同时也没有人敢回答他那探求的瞥视。在整个传送带旁工作的工人们的面孔,就好像是一面延续不断的大镜子,反映着千篇一律的僵尸似的表情。

  伴随着“福特脸”的,就是“福特式的沉寂”。除了轴带的趾高气扬的摩擦声和疾呼声外,车间里森严得像一座教堂似的。这里听不到人的声音。工人们每天在这无休无止的传送带旁紧张地工作八小时,彼此默默无言,好像是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那里有一种福特式的窃窃私语,可是那天他没有机会听到。笼罩着整个宽敞厂房的是一种冷冰冰的气氛。

  最后他到了铅皮车间。在那儿他遇见一了个人,不但抬起头来看他,而且还张开嘴来说话!

  “我叫比尔·麦凯。”这个新来的工人一面和那个人握手,一面回答着说。

  跟他握手的是他的一位同胞,一个最近从泰恩河畔的纽卡斯兰来的英国人。

  “呵!”比尔说,“我到过纽卡斯兰。”

  那个英国人谈话时的那种神气,就好像说话是一种了不起的特权似的。他们发现彼此是同胞之后,就交谈了几句回忆家乡的话。人的自然而本能的说话使比尔一时忘掉了传送带旁的那些哑巴,他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工会组织吗?”

  三十二年来,他不断地在苏格兰和英格兰提出这个简单的问题。当人家回答说“没有”时,他的下一步骤就是着手把工人组织起来。

  但是这个人的反应却使他大为震惊。起先,那位英国人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比尔的话,仿佛这个念头从来没有人用言语表达过。那人只是茫然地望了他一会。

  “这里没有工会!”他终于回答说,但是马上又停住了。他的面颊微微发红。接着,他机警地注视着比尔,好像在问自己:这个新来的工人是不是来陷害我的奸细?这种凝视的眼光是比尔从未见过的;然而,他今后是会经常看到的。随着,那人小心翼翼地向铅皮车间四周张望了一下。

  “怎么啦?”比尔很担心地问。他也向车间四周张望了一下。

  “犯禁!”那个可怜的英国人从嘴角边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比尔瞪着眼睛直望他。这个人害怕得简直像要倒下去了。比尔不懂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当时的情势告诉他,最好是不再谈这个问题了。他想起了那些僵尸似的面孔和那些永远紧闭着的嘴。他的脊梁不禁发冷。

  那个英国人带他看完了车间之后,就打着官腔,用清脆的声音给了他工作上的指示。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不敢正视比尔一眼。说完之后,就匆匆走开了。

  比尔刚拿起工具开始干活,就有一个瘦长个子的德国人(他的工头,外号叫德意志)走过来把他叫到一边,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听说你问起工会的事,是吗?”

  比尔点了点头。

  那个德国人向车间四周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更低些说:

  “朋友,你要是想保住你的饭碗,最好闭上你的嘴,别再提这事。”

  比尔瞪着蓝色的大眼睛直望着他。“我的天呵!”他一面轻轻地说——他的声音已经降得很低了——一面注视着那德国人的小眼睛。

  之后,那天整个上午,当人家带着他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进一步给他解释他的工作时,他反复地想着这件事。他是一个薄金属板工人,从小就干着这一行,连嗓音都还没有开始变的时候,他就会打铜锅、铜壶和用焊铁接合零件,并且自己还会铸造。他一天做过二十四把壶,这对于一个年幼的徒工来说,可以算是相当高的记录了。壶的价钱是一先令一把,而他的工资仅仅是每星期三先令。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维多利亚女王那时候还活着;当时在英格兰和苏格拉交界处的卡莱尔城,手工艺被认为是一种艺术,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可是现在呢?数十年后的今天,在这座残暴、巨大的底特律城市里(他出世时这地方才刚刚出现),人家雇用他的手艺来修理通风筒、机器上防锈的铅皮架和铅皮槽。他在厂里来回跑着干活,哪里需要修理或者安装新机器,他就得爬到哪里去。

  他摸索着,使自己熟悉新的工作岗位,以致无暇想到别的事情。当他知道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不仅有点愕然。

  可不是吗,吃午饭啦!这时你可以休息一下,跟伙伴们聊聊天,也许在回厂上工之前还可以午睡片刻。假如在英国,你还可以叫徒弟出去弄点热茶来喝呢。

  可是,福特式的午饭时间的情况,却是他所没预料到的。

  汽笛一响,工人们就向刚开到门边来的饭车猛冲过去。他们拥挤成一团,咖啡和牛奶洒在彼此的身上;过了一会,大家都站在那儿,把夹心面包直往嘴里塞。厂里没有衣箱,有些人带来了锁链,把自己的上衣和饭盒锁住,以免遗失。他们站着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睛凝望着前面,在这四周都是些秽物、尘土和许多装着氰化物[2]的敞开着的桶。这里也笼罩着同样的沉寂,只听见咀嚼东西和把咖啡往阻塞着食物的喉咙里急速地吞下的声音。突然间,大家都吃完了,他们又涌回传送带旁工作。机器又令人难受地开动起来了,吃下去的东西像石头一样装在他们的肚子里。

  比尔对自己所看到和听到的种种情况,实在难以置信。在吃午饭的十五分钟终了之前,他又谈起那个问题来了。

  “你难道不知道,”其中一人回答他说,“你在这里拿的工资比全城任何地方都更高吗?”

  能吸引他们大家到这里来,正是这个肯出高工资的诺言。可是比尔想到了传送带旁的那些面孔和那个英国人恐惧的脸色。

  “也许是这样,”比尔低声说,“可是福特给你的钱,他还是有办法拿回去的。”

  然而,厂里的工人只要望望窗外猬集在牛圈似的场子里、等待机会来顶替他们的人群就够了。这比他们所能想得出的答复,更具有深刻的意义。

  他们整个下午不停地干着活,没有片刻的休息,没有一点喘息的工夫。不管工人们有什么理由,也不准扔下自己的活离开工作岗位。他们把一切本能和生理上的需要,都拖延到下班以后。

  接班的工人在三点半以前陆续地来到了。还有些由于零件或机器损坏了而停止工作的工人,也在那里等着。可是,在他们正式恢复工作之前,他们等待工作时所花的时间,是不能得到任何报酬的。

  新来接班的工人像罪犯一样走进工厂,他们的脸好像已经戴上“福特式的沉寂”的那种死人一般的假面具了。当他们进来时,谁也不注意他们。在传送带旁干着活的工人,只是感觉到背后有一些幽魂似的人走了过去。于是他们的神经和肌肉都紧张起来了。现在正是工人们一天里头最危险的时刻——这是工人们精疲力竭到了顶点、意外事件最易发生的时候。

  现在三点二十五分。来接班的站在那些仍在传送带旁干活的工人后面等着。信号一发,他们立即替换了传送带旁的工人,继续干着原来的活,连一点小小的动作也不漏过。传送轴带连续不断地转动着。

  替换下来的工人现在是自由了。他们面容呈现着极端的疲乏。他们朝着大门口走去,身上又油腻又肮脏。

  一出大门,离奇的事就跟着发生了。他们突然跑起来,继而惊慌地向前狂奔;刹那间,数千工人都奔跑起来了,好像背后有疯子在追赶他们似的。他们一路跑着,知道背后工厂的影子也没有了,直到他们听不见、看不见福特工厂时为止。他们奔向电车、公共汽车和自己的汽车,然后一拥而上就开走了。他们迫不及待,恨不得赶快远远地离开福特工厂。他们顺着密勒路、密西根大街疾驰而过,他们疾驰过狄克斯路,随后他们就消失在阴晦的底特律市中心了。比尔也跟着跑,同时他也感到惊奇。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的两条腿跟着跑。他们为什么那样跑呢?谁在追他们呵?但是他自己却不得不跑,不得不离开那所工厂,第二班的工人已经像被判处死刑的人一样站在那里工作。他必须跑到一个地方,他可以张开嘴来说话,可以笑,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别人无需躲避他们的视线。

  他一直跑到一辆电车旁边;接着,他像快要沉没的船只上的最后一人那样仓促地挤了上去。他已经跑得胸口发热;他的呼吸急促、困难,好像胸部有碎玻璃片在刺痛着他。

  离开第亚邦镇已经相当远了,他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这样跑是想逃避什么呢?是谁在追赶着他呵?

  他把前额上惊吓出来的汗珠揩掉,向电车里的工人们看了一眼。这些人是谁呵?他们到底是怎么啦?他们坐在电车里,死去了一样地打盹,疲乏像一层凝固的水泥似的罩在他们的脸上。勉强睁着眼睛的人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那些灰色工人房屋;住在里面的工人也像他们一样,依靠福特吃饭。

  电车里有一个工人走过来,向比尔这边扫了一眼,两人不由地打了一个对光。那个工人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好像有了活力似的。可是接着“福特式的恐怖”像一滴染料似的在那个工人的脸上铺开了。那工人的眼睛仿佛在问:这个苏格兰老头子是谁呵?他坐在那儿老看着我,他的笑容丝毫没有受到福特的摧残。他可能一位受雇于福特、暗中监视我的奸细吧?

  那工人的目光避开了比尔的眼睛收敛了起来。他的脸又变成石头一般毫无表情的假面具了。

  比尔惊惶地向车内扫了一眼。

  难道这就是美国吗?这些人就是他过去常听人家说的自由的美国工人吗?

  谁在赶着他们呵?

  他们害怕什么呢?

  那是一九二七年。地点是美国底特律。




[1]“马太福音”里有耶稣对他的门徒彼得说的一句话:“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后来就有人说,彼得是天堂的守门神。——译者。

[2]一种有毒的化合物。——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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