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比尔•麦凯大哥(美国早期汽车业工人的斗争)

第十章 “要有光!”



  他们想再在公园里举行一次讲演,但是大队警察又把他们冲散了,并且毫不留情地追打他们。后来,他们派遣了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举行一次饥饿游行,到华盛顿去示威请愿。可是到了华盛顿,却遭受到胡佛总统所派的携带着机关枪的警察的迎击。

  亨利•福特冷眼看着全国人民忍受着饥饿的痛苦,觉得这倒很合他的胃口。虽然他的工厂差不多都停顿下来了。可是他并不怎么担忧。比尔•麦凯漫步于这座陷入莫可名状的半死半活状态中的福特工厂里时,心里感觉到庞大的机器全都浸沉在死寂中。他注意到熙熙攘攘忙于生产的车间现在却是一片沉寂,车间的角落里全都是阴森的黑影。

  一座停工的工厂,比任何其他东西都令人感到沮丧。

  比尔还在厂里做工,他是剩下来的数千名工人中的一个,因为薄金属板工人是一种熟练工人,而且是不大容易找到的。正如一个手艺人对自己干的一行感到骄傲一样,比尔也是一个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骄傲的具有头等技术的工人。干活的时候,他沉默寡言,说起话来很和气,一点也不像报纸上所描写的那些鼓动家那样。他的形状活像一位勤于上礼拜堂、严格遵守安息日教规的教徒。

  他在厂里各处干活时,注意到发动机间和翻砂间都停了工;平炉和轧钢厂也都停工了。以前喧扰的钢板间,现在的产量也在下降。乙楼已经陷入半停工状态,越来越多的工人被迫将工作证章交还给厂方了。

  交还证章就是丢掉饭碗。这就是说,福特不再雇用你了,而且很可能永远不再要你了。许多工人因为不愿让自己的名字给取消掉,宁可不领最后一次工资,而甘愿饿着肚子,使自己的名字仍然留在福特的工资单上——至少是在名义上自己仍受雇于福特工厂。

  《福特工人》这份战斗的小报,每星期还继续出版,它常常是在比尔具体协助之下编辑的。经济萧条也使它受到打击。它现在只能以单页油印报的姿态出现了。

  但是,它的锋芒,仍然像当年那样锐利。

  《福特工人》大声疾呼:“政府在干什么呢?胡佛说:不准再向联邦财政部提出任何要求。白勒克州长说。我们必须节约。底特律市也在缩减救济金。”

  福特工厂积极工人的立场是简单而明确的:对失业工人,是动员他们参加失业工人协会,动员他们为争取工作和救济金而斗争;对在业工人,是动员他们参加汽车工人工会。

  福特有他自己应付危机的一套办法。虽然他并不肯正式承认有大量的失业工人存在,或者有大量的人在忍受着饥饿的痛苦,可是他还是采取了某些步骤,以应付他所不肯承认的局势。

  第亚邦到底是他私人的城市。他厂里有成千成万的工人住在底特律,可是对于他们,他是不加理会的,他觉得他们可以向市政府请求救济。不过住在第亚邦的工人到救济所去请求救济时,他们得到的答复是:去找福特吧,因为福特要他的工人都领受“福特救济金”。

  福特救济金和公家救济金比较好像是没有什么不同,好像是不那么“丢脸”。但是实际上,工人们所领到的公家救济金支票,到处都能使用;而且房租也已经付了一半。可是领取福特救济金的工人,每天只得到六毛钱伙食费,而且还只能到福特设立的食物站购买,那里的东西是由流氓李马尔用卡车装来的。工人们买了面粉回家之后,究竟是他们自己吃得快,还是面粉里无数的蛆吃得快,那真是一个大疑问。

  到福特那里去领救济金的工人,还以为这个老头子真像他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慈悲,每天肯奉送六毛钱给他们,是因为他们曾经辛勤地替他干了那么多年的活,使他变成一位亿万富翁。现在碰到不景气的年头,一天六毛钱,对于福特这样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实际上,他们吃的每一口饭都被记在账上了。他们得到的每一分钱,每天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他们的账上。当他们再度回到厂里去做工时,福特便把不景气时期养活他们的全部费用摊在他们面前,他们不得不每月归还十五块钱,直到最后一分钱都归还了为止。

  福特的巧妙还不止于此。他从卖给工人们的食物上,当然也捞了一把。但是这还不算什么,他还企图乘人之危来实现他的阴谋诡计。他梦想要在所谓不受外界坏思想影响的干净土地上建造一个“模范村”,以便在那里培养一批他所理想的工人。在那里,他要在自己开办的学校里教育他的工人,要在他自己建造起来的并有他自己雇用的牧师的教堂里,向工人们灌输敬畏上帝和亨利的思想。然后,他要让这些教养纯正而且驯服的男人和女人在他的工厂里做工,直到他们死去。他们死了之后,他要好好地把他们葬在他的坟场里。

  这样一个企图培养“纯洁”工人的计划,在第亚邦附近的一个极其贫困的村落试行了。这个村子叫做英克斯脱。那儿住有五百户左右黑种工人。他们以前被福特的诺言所吸引,来到底特律,现在都失了业,慢慢沉沦到贫困和绝望的无底深渊里。

  这个小村子糟得简直无法形容。在这些没有油漆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连自来水的设备都没有。他们烧的不是煤而是木块,点的是油灯,大风通过稀疏的板壁夹缝往屋里吹。村里的路铺得简陋极了。街道就形同露天的水沟。孩子们在污水沟里玩耍,大人们整天闲着无事可做。

  就在这种情况下,福特想出他那个“伟大的计划”。他突然向全世界宣布,他要把英克斯脱变成一个“模范村”。他没有食言,他立刻雇了大批木匠、油漆匠、水管工人和铺路工人,到这个有五百户人家的村里去,接着村里便大肆忙碌起来了。彷佛变魔术似的,道路一下子就铺起来了,那些凄惨的破房子涂上了一层油漆。下水道修好了,电灯也安装起来了。这就好像亨利王挥动了一下魔杖,所有这些美妙的文明设备,就在一夜之间出现了。

  全国的报纸都表示惊讶。亨利•福特是一位多么伟大、崇高、宽宏大量的人物呵!他们不厌其烦地赞美着他,说他是一位标准美国人——一个按照美国优秀的古老传统、从下层社会慢慢爬上去的农村孩子。他一直往上爬着,直到他现在成为一位施舍财物的仁厚君子,成为一位现代的耶和华,从天上俯视着人间,创造着宇宙。他说一声“要有光!”于是看哪,光就在英克斯脱出现了。“要有水!”于是看哪,没有伤寒菌的水就从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了。“要有路!”于是看哪,街道就铺好了。然后,这位活耶和华俯视着他所创造的“人间乐园”说:“现在,让他们还账!”于是看哪,他们便还呵,还呵,还个不清!

  这一大队木匠、油漆匠等等,刚一离开英克斯脱,亨利•福特又施展了他的锦囊妙计。英克斯脱所有的工人都可以回去替他做工,工资是一块钱一天。不过,账簿上写着他们赚的是四块钱一天,每天扣去三块钱,作为偿还他为英克斯脱所出的垫款。

  于是,他们就这样服着劳役,虽然身上没有枷锁。他们每天得到一块大洋,可以拿到福特食物站去购买食物。他们每天赚的另外那么一块钱,由福特从他们的工资里扣除了,记在一本封面写着英克斯脱等字样的神秘账簿里,这本账嘛,只有福特工厂的高级人员才能看到。修英克斯脱到底花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至于福特到底在每个工人名下摊了多少钱,也是谁都不知道的事,同时也是没有人敢于过问的事。

  比尔有一天到英克斯脱去了一趟。不错,它的确成为一个崭新的村子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村子。可是当他走进一家咖啡馆里时,他遇到这么一件事:

  “呵!”他一面说,一面把椅子拉近些,“英克斯脱可变了样呵,一点也不像旧的英克斯脱了!”

  咖啡馆里的工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他,然后又继续玩他们的扑克牌。

  “亨利给你们多少工资呵?”他问道,虽然他是明明知道的。

  那几个打扑克的黑人,在他们的座位上移动了一下,眼睛却盯着手里的牌。之后,有一个黑人回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要知道?”

  比尔耸了耸肩膀。

  “我想打听打听。”他说。

  他们继续玩着扑克牌。

  “亨利•福特是个好人,”有一个人说,“我们以前是住在肮脏的房子里,现在我们却有干净的住所了。”

  “他给你们多少工资呵?”比尔又问他们。

  其中一个黑人笑了一声,然后说:“老兄,他并不给我们工资,倒是我们给他钱呢!”

  “我们的工资是一块钱一天。”一个黑人冷笑地说。

  比尔转过头去看刚才说话的人。

  “你们给他什么呀!”他问道。

  “一天三块钱!”

  他们停止玩牌了;他们抬起头来看了一会,接着其中一个人重复了一遍:“一天三块钱,他妈的!”

  “你们什么时候才付完呢?”

  一个黑人往后缩了一下,然后说:“鬼知道呢!”说完后,他看了看另外那几个人,他们都耸了耸肩膀。“看样子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啦!”

  “你们欠他多少钱呵?”比尔问道。

  “谁知道!”那人愤怒地答道。

  “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问过啦!”

  “他们怎么样?”

  出牌的那个黑人把一张牌狠狠地打在桌上,然后转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直盯着比尔,用手指头指着比尔说:“我才不管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工会里的人。”比尔说。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那个打牌的人又说。“也许你是亨利的打手,可是我不怕你。你去把我的话告诉他吧。我要我的工资,我不愿再付给他钱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对他说呢?”

  “说过了!”

  “他们怎么样?”

  “我到他们的办公处去过,”他用严厉的口气讲,“我问里面的人。我还欠亨利多少钱?那家伙瞧了我一眼说:你别为这操心,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在附近的林肯村,福特的势力还没有侵入;那里的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的深渊里,睡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的地板上,吃的是他们从面包房讨来的、或者是花几分钱买来的酸面包,喝的咖啡已经泡过三次了。他们的破房子没有油漆,老是挨着风吹雨打。而且他们连一块钱一天的工作也没得做呢。

  尽管情况是这样,享利却向全世界宣称:“福特工厂的工人是不会饿死的!”福特的儿子埃色尔——工人们曾讽刺他,说他是搭乘电梯一直升到公司的领导地位的——曾经公开地说过:“任何一个失业的福特工人需要救济金时,都知道到哪里去领!”

  失业的工人记住了他的这句话。

  底特律和第亚邦的失业工人协会,以及汽车工人工会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组织一次饥饿示威游行,到红河的福特工厂去,要求埃色尔和亨利履行他们的诺言。他们都是福特工人,而且现在都快要饿死了。他们的劳动使福特一家人发了大财。现在,福特该怎样来报答他们呢!

  比尔坐在房里念着已经草拟好的那份传单的初稿。

  “不要等着饿死!组织起来!斗争!”

  传单开头是这样写着的。铅笔字填满了那张白纸。他们早决定要到红河去游行,他们手里要高举着旗帜,嘴里喊着埃色尔和亨利对他们所作的诺言,同时他们要提出比较广泛的政治问题。

  “向红河福特工厂前进!”传单的第二行这样写着。“下午一时在奥克伍德和浮尔脱街等处集合,然后向密勒路和工人招收处进发。”上面的指示非常清楚,大家都知道工人招收处在什么地方,他们以前全都到过那里。

  接着传单号召所有失业工人和全体福特工厂在业及失业工人都来参加。

  比尔用他的铅笔指着传单上的字念着:“老板们在汽车展览会上所许的愿,说汽车工业将带来繁荣,现在却证明这都是些骗人的话!”

  他记起福特和别的汽车工业大亨们所编造的那些繁荣即将来临的骗人的话。胡佛所作的诺言,说繁荣就在眼前一类的话,现在已成为全国人民的笑柄了。比尔继续念着传单:“福特要雇用三万工人的诺言,造成千万个工人在工人招收所前彻夜地守候着。水龙……”

  水龙!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成千成万的工人站在那个牛圈似的场子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人家把大门打开(就是那扇不多久以前比尔通过的大门)——结果人家却告诉他们没有工作!福特玩弄了他们。福特诱骗了全国各地成千成万的工人抛弃自己原有的工作,把自己所储蓄的一点点钱都用作到底特律来的旅费,结果只是赢得整夜站在满天尘土飞扬的场子里挤着,他们把报纸垫在外衣里面,抵御寒冷。他们不愿回家,实在也没有办法再回去了。骑着马的警察(工人们称他们为“牧牛人”)突然出现了;当他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时候,群众中响起嘶哑的痛苦的吼声。忽然间,福特汽车公司的消防队赶到了。他们拉出水龙带,随即不加警告地把冰冷的水,成吨成吨地向那些呼号着的工人身上喷射过去。工人们向四面逃散开来,当他们还在跑着时,冻硬的衣服上就结起冰条。

  工人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水龙,”传单上说,“催泪弹……”

  催泪弹!那枚催泪弹在人群中爆炸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拚命地擦着眼睛,像只困兽那样到处乱窜。烟雾里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疯狂的吼声;有一个人在迷乱中撞上了一根电线杆。

  “……还有逮捕工人,”传单上接下去说,“可是受雇的工人却是很少,甚至于根本没有。对于那些仍在车间里干着活的工人,厂方则降低他们的工资,加快工作速度……”

  加快速度!在工厂改装期间被解雇的工人,回到厂里的老工作岗位以后,发现他们的工资比以前低了。随着不景气的到来,工资又减到一天四块钱了。但是厂里的传送轴带却比以前加快了。福特的经理、所谓“工业天才”索伦逊却乘机创造了奇迹:通过更精细的研究,通过动员大批所谓“效率专家”和研究时间的人,他获得从工人身上榨取更多精力的办法。

  传单上写道:“埃色尔•福特说,任何一个失业的福特工人需要救济金时,都知道到哪里去领。”

  好吧,这次游行要证明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成群结队去找福特先生,他们高举着上面醒目地写着埃色尔的话的旗帜。

  “然而,”传单接着无情地揭露说,“福特福利部所能给的唯有劝告而已。”

  这种冷酷的谑言只会引起人家的苦笑。福特福利部的办事人员有无数的办法叫工人慢慢地死,他们把这类劝告慷慨地施舍给工人们。

  “本市的福利机构听任失业工人冻死、饿死,”传单继续控诉着说,“尽管有经济危机,福特还是赚了好几百万。福特的工人却正在丧失他们的住处、车子以及他们所有的一切。我们要让害死人的福特逍遥法外到哪一天呢?我们的肚子还要饿到哪一天呢?每一个失业工人都来参加五月七日的饥饿大游行!”

  可是一张传单还必须提出一些具体要求,使工人对前途有所希望,这样才能算是完备了。

  传单上一共提出了十四条具体要求:

  (一)全部被解雇的工人应该得到工作。
  (二)立即付给全薪的百分之五十。
  (三)每天工作七小时,工资照付。
  (四)把致命的加快速度降低下来。
  (五)每天要有两节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六)反对在工作、救济金、医药等方面歧视黑人。
  (七)福特工厂在业和失业工人及其家属,应在福特医院得到免费医疗。
  (八)冬天应发给五吨焦煤和煤。
  (九)废除特务(包括暗探、警察等)机构。
  (十)反对剥夺福特工人房屋抵押品赎取权。
  (十一)立即一次支付五十元冬季救济金。
  (十二)工作部分时间的工人应领取全薪。
  (十三)废除雇用工人的贿赂制度。
  (十四)工人有组织工会的权利。

  比尔心里想:如果要再往下写的话,还可以写一两页,不过作为一个开端,暂时提出这些要求也够了。

  他们把这份传单印了好几千张。比尔和许多工人,共产党员和非共产党员的积极分子,把印好的传单带到福特工厂的大门口和电车站上去散发。他们也把传单带到工人们的家里去散发。

  一个礼拜天早晨,当他奋身起床的时侯,他的妻子对他说:“威利,我希望你能陪我走到礼拜堂。近来我简直很少看到你了。”

  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到(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她脸上一些上了年纪的征象;她快五十五岁了。每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时,饭总是在炉子上热着,盘子摆在桌上,一切都替他预备好了。往往在他晚上回家的时候,她还没有睡,家里其它的人却都已睡了。他就和她坐在厨房里,讨论着他所遇到的一些问题。第二天他总是起得很早,只有在吃早饭时看见她一下,然后他就到失业工人协会去,或者是去参加在福特工厂工作的波兰工人的会议。他一去就是一整天,完成了一些有关失业工人协会的工作后,又到福特工厂去上班。他每天总要到三更半夜以后才回家。

  比尔和他的妻子心里现在都明白,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回苏格兰去了。虽然有很长一段时期,他们在谈话中,总是把他们住在底特律这件事,称之为来此“探亲”。比尔已经和美国的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他现在已经不能离开他们了。

  这个星期天,他照常穿得朴朴素素的,陪同他的妻子安逸地到礼拜堂去。天气很冷,但是晴朗。他们一面走,一面谈着一些有关即将来临的春天的事情,也谈了关于他们女儿的计划和苏格兰的春天。

  走到教堂门口时,比尔停住了。

  “我得回去了,贝丝”他说。

  她望了他一会儿,好像要问什么似的,可是她接着便点了点头。她从来不耽误他的工作。但是他还是迟疑着,想把心里的话告诉她——可是只说了一句:“要是你愿意的话,明天请你为我们大家祷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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