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英〕戴维·麦克莱伦《恩格斯传》

第四章 哲学



  现在恩格斯正忙于写他的批判杜林的著作。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牺牲,因为他不得不为此而停止写更加重要得多的著作。
  …………
  不仅普通工人和像莫斯特本人那样的、自以为在很短时期内就能知道一切并学会评论一切的曾经是工人的人,而且真正有科学知识的人,都能够从恩格斯的正面阐述中汲取许多东西

  ——马克思




恩格斯(1891年)


  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最突出的贡献是对一种具有潜在科学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系统化。他在三部主要论著中完成了这一工作。第一部——产生最直接影响力的——是《反杜林论》(1877-1878年),恩格斯在这部著作中试图驳倒欧根·杜林的观点。欧根·杜林是一位柏林的社会主义者,那时他刚刚指责马克思的思想不是直截了当的唯物主义,在马克思的众多德国追随者中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第二部是一篇题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文章(1888年),恩格斯认为这篇文章“把我们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我们怎样从这一哲学出发又怎样同它脱离,作一个简要而又系统的阐述”[1]。第三部著作题为《自然辩证法》,尽管它主要写于19世纪70年代中期,但在恩格斯逝世后才出版,恩格斯在这部著作中试图论证以自然界本身的辩证运动思想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12页。


欧根·杜林



  对恩格斯强烈地以科学为导向的一般的世界观的发展产生影响的有两个普遍因素。随着社会主义运动变得更加普遍,需要有一种明确的哲学阐述来引导党员,特别是在这个领域已经有了竞争对手的理论体系。而且,非常自然的是,恩格斯对其理论体系的定位强烈地受到他越来越关注的英国和德国的科学方法论的影响,而自然科学在社会大多数人——不只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中的威信与日俱增。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他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时间用来做自然科学研究。1870年退出商界之后,他写道:“我尽可能地使自己在数学和自然科学方面来一次彻底的——像李比希所说的——‘脱毛’,八年当中,我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这上面。”[1]对恩格斯产生特别重要影响的是能量转化定律的发现、作为生物进化基本单位的细胞的发现,以及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些兴趣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恩格斯提出他的“世界观”,并使他强调一种辩证的自然概念而不是辩证的历史概念。特别是,达尔文的著作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结果是,他将生物学概念应用到社会领域。由此类推,恩格斯的一些直接受到科学家影响的著作又被用来影响受过教育的工人阶级成员;他确实相信,“科学越是毫无顾忌和大公无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愿望”[2]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49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58页。


左图为恩格斯写作《反杜林论》的笔记,右图为《反杜林论》第一版扉页



  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也采用他的理论对手所持的某些立场。(《自然辩证法》最初也是一个“反毕希纳"的构思——路德堆希·毕希纳当时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庸俗唯物主义宣传家,他希望将一切事情都化约为物质的运动。)尽管恩格斯蔑视杜林的“创造体系”,然而在《反杜林论》的“序言”中他仍提道,“论战转变成……辩证方法和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比较连贯的阐述”[1]。鉴于诸如杜林、毕希纳、福格特和海克尔这些思想家提出的朴素唯物主义进化论观念在社会主义者中间日益流行,恩格斯为了“不在……党内造成派别分裂和混乱局面的新的可能”[2],提出了一种“更高级”形式的唯物主义一元论。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47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43页。

  《反杜林论》最醒目的主题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特别是对物质——一个在那时不为马克思使用而常为恩格斯使用的概念——的强调。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还指出“运动和物质本身一样,是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的”[1]。因而是它们自己的终极原因。然而,与此同时,恩格斯又宣称他的唯物主义不同于“18世纪的纯粹形而上学的、完全机械的唯物主义。……同这种自然观相反,现代唯物主义概括了自然科学的新近的进步”[2]。这体现在《反杜林论》三编的第一编即哲学编(另外两编研究的是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恩格斯在这里让自己将“自觉的辩证法”运用到“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4]中去。恩格斯确信,“在自然界里,正是那些在历史上支配着似乎是偶然事变的辩证法运动规律,也在无数错综复杂的变化中发生作用”[4]。恩格斯从将客体和思想看作静止的和孤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及强调变化和联系的辩证法开始。作为辩证思想的伟大倡导者,黑格尔的伟大功绩在于“第一次……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5]。但是,黑格尔是一个唯心主义者,相比而言,恩格斯指出,现代唯物主义在根本上是辩证的:

  不再需要任何凌驾于其他科学之上的哲学了。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要求,要它们弄清它们自己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的知识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于是,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仍然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了。[6]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00页。
[2] 同上书,363~364页。
[3] [4] 同上书,349页。
[5] 同上书,362页。
[6] 同上书,364页。

  接着,恩格斯继续以批判杜林的方式,发展他自己的思想:人是自然界的产物,而人的意识,作为他的大脑的产物,也只是在人的精神中反映的自然界的产物。知识从根本上说是有限的,因为“事实上,世界体系的每一个思想映像,总是在客观上受到历史状况的限制,在主观上受到得出该思想映像的人的肉体状况和精神状况的限制”[1]。以数学的例子为根据,恩格斯表明,所有的知识都是经验的,而且必然在现实世界中产生。在随后的一章中,恩格斯声称,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他还试图表明,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他赞同康德的天体从旋转的云团中产生的观点,而且研究了对理解物理学和化学有用的运动和物质概念。生命的起源被用来解释达尔文的原理。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76页。

  然后,恩格斯继续否定无论是在科学、历史中还是在道德中存在的“永恒真理”。他对自由问题的看法基本上沿着黑格尔关于必然的思路,只要它不被理解,就只能是盲目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然而,恩格斯试图完全承认:

  整个人类历史还多么年轻,硬说我们现在的观点具有某种绝对的意义,那是多么可笑,这一点从下述的简单的事实中就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的全部历史,可以称为从实际发现机械运动转化为热到发现热转化为机械运动这样一段时间的历史。[1]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56页。

  他以对辩证法规律的简要说明结束了这一编。

  在《自然辩证法》中,自然科学和辩证法的联系得到了很大的增强。保存下来的手稿开始于对现代科学发展的审视,接着思考太阳系的起源问题,并预见到这时候“日益衰竭的太阳热将不再能融解从两极逼近的冰,那时人们越来越聚集在赤道周围,最终连在那里也不再能够找到足以维持生存的热,那时有机生命的最后痕迹也将渐渐地消失,而地球,一个像月球一样死寂的冰冻的球体,将在深深的黑暗里沿着越来越狭小的轨道围绕着同样死寂的太阳旋转,最后就落到太阳上面。有的行星遭到这种命运比地球早些,有的比地球晚些;代替配置得和谐的、光明的、温暖的太阳系的,只是一个寒冷的、死去的球体,它在宇宙空间里循着自己的孤寂的轨道运行着”[1]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75页。

  在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唯灵论者作简要的论述之后,恩格斯描述了他所熟悉的辩证法的规律。他接着用一章的篇幅论述运动的概念及其基本形式:“运动,就它被理解为存在方式,被理解为物的固有属性这一最一般的意义来说,囊括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变化和过程,从单纯的位置变动起直到思维。”[1]在恩格斯看来,从一种真正辩证的观点中可以得出双重的结论,物质既不能消灭也不能创造,运动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这部著作的主要章节,这些思想通过对能源、潮汐摩擦、热力和电力等领域最新成果的研究而得到证实。所有这些运动形式基本上都是相互作用的。因此,“自然科学证实了黑格尔曾经说过的话(在什么地方?):相互作用是事物的真正的终极原因。我们不能比对这种相互作用的认识追溯得更远了,因为在这之后没有什么要认识的东西了。我们认识了物质的运动形式(由于自然科学存在的时间并不长,我们在这方面的认识的确还有很多缺陷),也就认识了物质本身,因而我们的认识就完备了”[2]。在这里,恩格斯的物质观与德国浪漫主义哲学,例如谢林哲学,以及生命力理论有一种亲缘关系。这涉及用一种看似隐蔽的精神将物质装饰起来。因为尽管恩格斯说他的思想“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它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而应当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3]。但是,通过宣称使物质的精华进化为有思想的生命,他将一种深刻的目的论因素引入自己的思考中。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346页。
[2] 同上书,328页。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81页。

  恩格斯的认识论是他的自然观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对恩格斯来说,人对外部世界的知识包括“映像”和“或多或少抽象的反映”[1],而观念“只是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的自觉的反映”[2]。或者说,“所谓的客观辩证法是在整个自然界中起支配作用的,而所谓的主观辩证法,即辩证的思维,不过是在自然界中到处发生作用的、对立中的运动的反映”[3]。与此同时,恩格斯绝不是想要完全放弃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原则:事实上,似乎有些悖谬的是,对这个原理最精确的表述——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由恩格斯作为他自己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附录首次发表的。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63页。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43页。
[3] 同上书,317页。

  对恩格斯的唯物主义而言,最核心的是他对黑格尔的理解。在晚年的恩格斯看来,黑格尔是一位“最伟大的天才”的思想家,他“对自觉的辩证的自然科学的关系,同空想主义者对现代共产主义的关系是一样的”[1]。确实,在老年黑格尔创造体系的做法与恩格斯在自然科学基础上使马克思主义体系化的倾向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黑格尔也认为自然界中存在着辩证法——但它是从属于精神的普遍中介。像马克思一样,通过将黑格尔的哲学转换到置于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恩格斯把黑格尔“倒转过来”,但结果并不是关于哲学可以被置于实践之中消解的思想——这是他们在19世纪40年代的思想特征。恩格斯没有考虑过哲学可以被付诸实践的内容这种观念,因为他预期在这个意义上有朝一日哲学将被完全取代。恩格斯的目标是建立一门像黑格尔的体系那样包罗万象的体系化的唯物主义;如果说这个体系主要是以“物质”代替“精神”作为绝对物,恐怕不算是过分简单化的评价。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350页。


黑格尔及其《历史哲学演讲录》扉页


  辩证法与这种“物质”之间的确切关系并不清晰。恩格斯表明,辩证的世界观体现在存在着“矛盾”的事物中。例如-1的平方根概念是矛盾的,它表明负数可以是什么的平方。更具体地说,恩格斯为马克思辩护,因为马克思以水为例,运用质量互变规律指出,在一定的温度下,水会变成水蒸气。又如,通过为了植物生长,麦粒必然消失这个例子,恩格斯证实了马克思对否定之否定规律的运用。然而,恩格斯阐释道:

  当马克思把这一过程称为否定的否定时,他并没有想到要以此来证明这一过程是历史地必然的。相反地,他在历史地证明了这一过程部分地实际上已经实现,部分地还一定会实现以后,才又指出,这是一个按一定的辩证规律完成的过程。[1]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77页。

  恩格斯预见到,有朝一日人们会放弃对“绝对真理”的探索,取而代之的是,“沿着实证科学和利用辩证思维对这些科学成果进行概括的途径去追求可以达到的相对真理”[1]。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辩证法的重要性,它只是一种对事实的简单重述,表明理论并未发挥应有的助益作用。恩格斯相信辩证法的基本“规律”能够得到清晰的阐述——而这是由黑格尔第一次实现的。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认为这些“可归结为下面三个规律: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否定的否定的规律”[2]。这显然只能在含糊的意义上被称为“规律”。(可能颇有意义的是,它们并不是被用阐述规律的典型格式来表达的,即当一切的量积累到足够程度,就会发生质的变化。)例如,在否定之否定的规律中,识别何谓正题以及何谓反题就很困难。而恩格斯在对这些规律的具有启发性的特质的理解上也是模棱两可的:有时候,他给人的印象是,辩证思维不过就是对自然界不存在严格的、不可逾越的分界线的一种意识;但与此同时,他会谈论对这些规律的“证明”(他似乎指的是例证)并将辩证法描绘成“探寻新结果的方法”[3],而不简单地被“证明”为对自然科学结果的一种非常普遍的(因而,有人可能会说,这几乎是多此一举的)概括。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70页。
[2] 同上书,310页。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3卷,477页。

  有一则爱因斯坦的故事:当他面对《自然辩证法》手稿的时候,主张必须将它们保存起来,作为一个随着19世纪末的自然科学而产生的所有错误观念的引人入胜的概括。这很可能是杜撰的。作为后来被称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它们无疑具有巨大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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