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风雪之碑:日本近代社会运动史》

十 疯狂迫害下的牺牲者


1 尾崎秀实的死
 · 最后的明信片
 · 牺牲在垂死的军阀手中
2 泊事件中的细川嘉六
 · 苛酷的言论封锁
 · 制造出来的重大事件




1 尾崎秀实的死


最后的明信片


  十一月一日得到从岐阜来的明信片,知道了你的消息。你的身体患的是什么毛病,必须找医生早点治好。听说你精神好,我很安心,一个人能自己生活下去,实在令人觉得有望。我们当以为是毋须焦虑的呢。父亲搭便船回到台湾的消息令人感到悲壮。带着衰老的身体,冒险跑到将成为战场的台湾,我是很想劝阻的,我想他老人家或许是想到留在台北的孩子们,才那样不顾危险而去的吧。想到人心的可怜的爱情,真令人悲痛.总之我首先祝他老人家平安到达。如果接到半路回家的消息,请通知我。人到将死的年龄还不能在故乡得到温暖而安定下来,可见生活于温暖的人情才是故乡。父亲这次也许是对故乡感到幻灭了吧。近来常有空袭警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付内外的困难。天气也渐渐冷了。今年薪炭格外不足,想必冷得很吧。我也准备提起勇气和寒冷相抗。
  英子 十一月七日
   ——三六号——实
  尾崎秀实在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写了这从监狱发出的第三十六次明信片之后不久,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光景,看守就把尾崎的房门打开叫着说“出来吧”。
  那年(一九四四年)春天的四月五日,尾崎的死刑有了最后的决定。从那以来,尾崎就只有等待死刑的执行了。看守口中说的“出来吧”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会像电流一样,在一瞬间传遍尾崎全身罢。请求稍等之后,他把预备今天使用预先叫夫人送来的大岛布做的衣服和裙子穿上(按日本男子也穿裙子,是一种礼服),又穿上新的袜子和草鞋,把新的手帕和雪白的鼻涕纸塞在怀里,这样改换上送终的装束。看看房间不免引起许多回忆。在春天,窗边的丁香花开来送进扑鼻的香气。整理好了房间,跟着看守顺着走廊出去。
  尾崎从监狱长那里接到执行的宣告,说一声“晓得了”就走向佛坛。那里为临死犯人备下了日本茶和大福饼。茶杯里的日本茶,他很高兴地喝了,但大福饼却没动,笑着说:“我无论多么饿,今天也不能吃了。”然后牧师对他说:“若心能忘情则死亦无苦。”他问:“何以……”牧师说:“生死如一。”他笑笑说:“晓得了”。
  于是尾崎神色不动的自己走上绞首台。到了绞首台上,他非常恬静的对跟随人告别说:“再见了,再见了。”在说这“再见了”的时候,他心中也许想到了爱妻、爱女以及平时在自己周围的一切朋友的面孔,对这些人们由衷发出告别的言辞吧。
  这样,尾崎秀宝从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五日被捕,在三年后的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就结束了他变化复杂的四十四年的一生。
  当不到两小时以前他写明信片给他夫人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最后的信件。想在明信片的有限纸面内,尽量多写几句,下力用小字一行行写得整整齐齐,让我们每次看了都会想到故人在日的心情与苦恼而感到惆怅。他极力想设法避免日美战争,在他的头脑里,必已明确地看出了日本当时的现状会把日本民族引向怎样的深渊,灭亡会招致怎样的困苦,在他被捕后的第二个月,使我们现在因战败而遭受饥饿与通货膨胀的日美战争就爆发了。而他未等到亲见日美战争是否得到他预料的结果,在战争结束前九个月就从地上消逝了。

牺牲在垂死的军阀手中


  他在年轻的时候,做新闻记者而担任中国问题的研究和调查,渐渐被人认为是这一方面的权威,后来甚至做了当时的执政者近卫内阁的参事,受到首相近卫文麿等政界上层人物的信任,同时和最高政治发生种种关系。当局给尾崎的罪名是国际间谍。
  他的好友松本慎一说:
  “他的行动决不像街上传说的间谍行动,实在是为防止战争的一贯的大努力,关于他的犯罪事实虽然举出有六十余件,但大部分都是分析政治情势的论文,这些论文如果在承认言论自由的国家大致都不成问题。”
  第二个疑问是在尾崎被捕之后两天,近卫内阁就垮台,东条内阁代而登场。尾崎事件难道不可以看做是军国主义者打倒近卫内阁以便发动日美战争的手段吗?这两者之间也许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然而对于尾崎事件——近卫内阁总辞职,军国主义者有很大的政治作用是不难想象的。
  第三个疑问,也经松水慎一指摘出来,在被捕的当时,从司法省内传出的消息说是至多不过十五年的徒刑,但是随着太平洋战争的进展,刑罚的推定渐次加重,终至受到死刑的判决。在此似也有军部和右翼势力的作用。
  尾崎曾照前面那样写了许多信给他的夫人。把那些信件读完所感到的是尾崎一点也不动摇,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有令人吃惊的安静神经,他的遗书一一都表示出尾崎秀实为人的高贵性。在他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六日给辩护律师竹内金太郎的信尾还有这样的话:“关于时世已无可言,惟请明察仆心意可也。”
  尾崎秀实岂不正是“勇敢投身时代怒涛的日本人”,而成了挑起战争的军国主义者的牺牲品吗?据说他在监狱也确信“自已所做的,十年后必能获得日本人理解。”
  尾崎死后才一年,己经有许多人理解他那作为高尚日本人的苦恼了。


2 泊事件中的细川嘉六


苛酷的言论封锁


  在违反人民意志而强行发动太平洋战争,遂使我们在今日尝到战败痛苦的东条执政时代,在言论界,当然是正常的东西也被曲解,邪恶的东西反而横行跋扈。
  在获得言论自由的现在,我们回顾往事,不禁痛感非常宝贵的言论受到了阴谋的践踏,非常高尚的精神受到傲慢无知的虐待。但在当时,纵令你感觉到,也丝毫无法表明。在杂志上,在报章上,在无线电台上有独占地位的是当时的言论统制者,向军阀阿谀逢迎的奴婢们,陆海军报道部乃是言论统制者的根据地。军部从这里向官僚的言论机关情报局派人,把官僚也收到自己的掌握中。能够用笔的只有出入于这些情报部、情报局,向军人献殷勤,从临时军费中稍微获得一点好处,像狗一样向他们献媚的人,在君临一切的军部官僚之外,我们现在必须指摘这些人的文化犯罪。当时曾传说为彼等所憎恶人物之一,现在读卖新闻社社长,参议院议员的评论家马场恒吾,在停战后出版的《向和平与民主迈进》中回顾当时的处境说:
  “我在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总是每周一次在报章上,每月在几份杂志上写政论一类文章,后来渐渐不能写了,到战争中不得不完全保持沉默。为什么弄到这样呢,那就是因为报章杂志不登载我的稿子的缘故。但是并没有什么官员向我本人说哪篇文稿不好,叫我不要写那一类的事。一切都通过杂志记者或新闻记者向我进行间接射击,有时候发表了我的论文的杂志编辑接到情报局军人打来的电话,怒吼着问哪一个国贼记者向马场征稿,叫他来接电话,如果这方面回答说征稿并非由个人随意决定,而是由编辑会议决定,他就会说叫有关系的记者都来情报局来。结果是这个杂志的记者四五个人一道跑到情报局,解释道歉才了事……”
  上面把当时军部官僚痛恶自由主义执笔家的情形描写得非常逼真。面对言论的干涉和压迫采取直接暴力形式的,乃是从无谋而强行发动的战争日趋不利的时候开始……一九四四年一月日本进步杂志《中央公论》和《改造》的编辑十余人(连那些文章的作者也包括在内)全体被捕,两社也随之解散。《中央公论》和《改造》两杂志多年在日本思想界尽着指导的作用,为知识阶级所爱读,所以这种处置实在表示军部官僚己进一步把从来的面纱去掉,赤裸裸地露出了本来的狂暴和野蛮性。而被他们选做这个阴谋计划的口实的,乃是《改造》一九四二年七、八两月号所载的细川嘉六的论文《世界的动向与日本》,还有被称为“泊事件”的由当局制造的事件。

制造出来的重大事件


  细川嘉六于一九一三年和星野直树、井野硕哉等同毕业于第一高等学校,入东大法科,毕业以来,先后在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为所员,或为满铁参事人员而研究殖民政策等问题的地道学究。他抱着什么用意写了那成问题的论文《世界的动向与日本》呢?据细川自称:
  “这篇论文是主张新民主主义的,我因为想为突入太平洋战争的日本,将来如何才能不陷于悲惨境地而渡过难关,才为忧国之至情所驱使而执笔写那篇文章。”
  而当局对此则说:“论文里面的辩证法,生产力等字样,完全是红色论调。”并且在“知道谁看了也不会认这篇论文有共产主义色彩之后,于是就把我的朋友们捉了来,要从我的朋友们口中取得‘细川左倾’的话。”当局满以为抓到了阴谋计划的口实,当然不会听任何有理的抗辩,于是事件就那么渐次“扩大”了。
  那么,成了问题的细川的论文又是怎样被提起的呢?
  那其实发端于当时的陆军报道部长谷荻那华雄大佐在大日本出版文化协会的机关报《日本读书新闻》九月十四日(一九四二年)一期上说:“那篇论文岂不是赤色宣传吗?”不用说,大日本出版文化协会是他们了解单靠官署的事务机构难期万全之后而组织的官制统制团体之一。当时还有承受他们意旨的报纸《大和》赶快在九月十八日、二十日的报上论及这个问题,用六栏长行标题揭出,表示问题的令后应当如何。现将其转录在下:
  十八日该报:“在敌人之对日谋略及恶宣传最近愈为阴险执拗,思想战之重要性益行加强之际,国内尚有自由主义残余存在,识者间已认为此际应一扫这种敌性要素,此时大日本出版文化协会机关报《日本读书新闻》九月十四日载陆军报道部长谷荻那华雄大佐《战争与读书》一文,对检阅组织率直表示所见,要求其扩大强化,且揭发《改造》九月号卷头论文细川嘉六所写之《世界的动向与日本》,斥其为‘共产主义之宣传’,颇受各方注意,认为该文对于今后之检阅方针将成为重要指示。”
  二十日该报:“杂志书籍出版事业乃文化之有力要素,对国民思想之动向有重要关系,无待喋喋.乃《改造》杂志竟两次揭载细川嘉六氏论文,细川氏之思想如何,已无须详述,而《改造》编辑对于非当时之认识不足亦于此可见。关于本问题之发展,极堪注目。(中略)……认为一面应确立适当之指导的检阅方针,同时应对从事杂志书籍出版事业者全部施以根本的再训练和改组,改变其根本思想,使其浸透日本思想。”
  于是发行己有一个月之久的《改造》杂志八、九月两号到了九月被禁止发卖,细川于该月十四日被捕。如细川所说,当局看到那篇论文因找不出什么共产主义的主张,于是把他的朋友们抓了来,制造了所谓“泊事件”,泊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呢?
  细川的家乡是有温泉的富山县泊町,在一九四二年七月五日细川曾在那里的酒馆招待过曾有友谊关系的改造社员川博、小野浩二,中央公论社的木村享,满铁的西尾忠四郎及其他三人,作一日的清游。当局在审讯细川的时候,认为这次聚会的目的在于重建共产党,而且认为那篇论文的执笔与发表也是在那个聚会中为此而决定的,于是就在一九四三年五月把和细川同在泊町游玩的那七个人抓去,制造了“泊事件”。
  于是他们就决定向《中央公论》和《改造》的编辑中枢施其毒爪了。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天尚未明,前《中央公论》总编辑小森田一记、记者浅石晴世、《改造》总编辑大森直道等以及《日本评论》及其他杂志的编辑十余人被捕,这个事件因为是神奈川县警察署特别高等课思想课拿着检察官的拘票去执行的,所以通称为“横滨事件”。《中央公论》的社长岛中雄作,《改造》的社长山本实彦两人也连日受到严厉审讯。对被捕者的拷问,其残酷有非笔墨所能形容者。后来个个都被以违反治安维持法而起诉。
  由拷问而受残酷牺牲的,据调查所知,《中央公论》的记者和田喜太郎被宣判两年徒刑,虽经抗告,但被驳回,在服役中于一月十二日死在监狱(和田在横滨事件之前因所谓昭和塾事件被捕),前面所说的浅石在预审中于同年十一月十二日死亡,满铁的四尾于一九四四年六月因营养失调和其他疾病处于濒死状态,保释后于七月死去。
  其余的人们于停战后的九月十五日一齐被公审,幸因日本战败被宣告缓刑而出狱.只有细川原定十月十五日公审,后因治安维持法废除而停止。
  细川嘉六与泊事件,以及接着发生的横滨事件,这一连串文化迫害,在战犯军阀恶魔似的十年暴政中,要算是最狂暴的,以直接暴力形式出现的文化迫害。
  现在《中央公论》和《改造》两杂志虽己复活,细川嘉六和其他诸人也重新活动,但我们仍不能忘记这些事件如何被制造出来,卑鄙的奴性文化人如何迎合主谋的军人而参与其计划,并且应该知道这类事情不能再让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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