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蟹工船》



  空气像一块玻璃,冰冷而又清澈。两点时,天就亮了。堪察加的群山披上了一层金紫色,在高出海面两三寸的地方,沿着地平线往南延伸。海面上微波泛起,在朝霞的映照下,闪着黎明时特有的点点寒光。微波一次次荡起又落下,映出亮闪闪的波光。海面上只能听见海鸥的鸣叫(也不知道在哪儿)。天气清朗而寒冷。盖在货物上的油毡布不时叭嗒叭嗒地敲打着甲板。不知不觉间,起风了。
  一个渔工像稻草人似地伸着双手套上短衫,走上舷梯,从舱口探出头来。刚一探头,就失声喊道:
  “快看啊,白兔在跑呢!就要起风暴啦!”
  海面上涌起了三角形波浪。熟知堪察加的渔工一眼就知道要起风暴了。
  “太危险了,今儿歇息了吧。”
  一个多小时后。
  在放下作业船的绞车下方,三三两两地围着七八个渔工。作业船全都悬在半空,在半道上摇摆着。渔工们歪着膀子望着大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过了一会儿。
  “不干了,不干了!”
  “去他妈的!”
  似乎谁都在等待着有人挑头说这句话。
  大家互拍肩膀,说道:“喂,回去吧!”
  “嗯。”
  “嗯,嗯!”
  一个渔工眯着眼,抬头看看绞车,迟疑地说道:“可是……”
  从他身旁走过的渔工耸了耸肩膀,狠狠说道:“不想活,就自个儿去吧!”
  大家一起迈出了步子。有人轻声说:“真的没事儿吗?”还有两个人放慢了脚步。
  另一个绞车下面还站着几个渔工。看到二号作业船的伙伴们走了过来,他们马上也就明白了。有四五个人挥挥手,喊道:
  “歇工了,歇工了!”
  “嗯,歇工了!”
  两股人一会合,大家马上来了劲头。拿不定主意,还落在后边的两三个人,迷惑地看着这边,收住了脚步。在五号作业船那里,又一股人会合了进来。看到这情形,落在后面的几个人嘴里嘟嘟囔囔地,跟了过来。
  结巴渔工回头大声喊道:“振作点儿!”
  像滚雪球一般,渔工的队伍越滚越大。学生和结巴在队伍的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大家注意啦,千万不要掉队!不用害怕,再不用啦!”
  围坐在烟囱旁边整理者缆绳的水手们站起身子,大声问道:
  “怎么啦,喂!”
  大家朝这边挥着手,放开嗓门呼叫着。水手们从上往下看,仿佛是看到一片树林在摇晃。
  “喂,不用干活儿啦!”
  大家利索地收拾起缆绳,“早就等着这一天啦!”
  渔工们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又一次呼叫起来。
  “先回粪坑了。就这么定了。真不是东西,明明知道要来大风暴,还让咱们出海。简直是刽子手!”
  “想害死咱,没门儿!”
  “这回得教训一下这小子!”
  大家几乎一个不落地回到了粪坑里。有些人是“无可奈何”跟着来的。
  看到渔工们蜂拥而入,在昏暗处躺着的病人们吃惊不小,抬起木板一般的上本身来。等听完原委,眼眶都噙满了泪水,连连点头。
  结巴渔工和学生从机舱里绳梯般的舷梯上走了下去。因为走得太急,又不太习惯,几次险些踩空,就用手抓住扶手爬了下去。机舱里,锅炉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一片昏暗。才一会儿,他们就汗流浃背了。走过汽锅炉的热隔板,他们又下了一层舷梯。能听见下边有人高声说话,还发出嗡嗡的回响。这简直像是第一次吓到了地底下几百尺的地狱般的矿井,阴森可怕。
  “这活儿可够辛苦啊!”
  “那是,还不时要被拽到甲板上剥,剥螃蟹,可,可真受不了。”
  “没事儿,火炉工也是咱的人!”
  “嗯,没,没事儿。”
  他们顺着舷梯,从锅炉膛走了下来。
  “热死了,热死了,都能做人肉香肠了。”
  “真不是开玩笑!现在还没生火呢就这样,生火时更了得!”
  “嗯,说的是。”
  “过印度洋时,每半个小时倒一个班,还烤得人手脚瘫软。一次轮机长不小心说了句牢骚话,就备用铁铲一通乱拍,后来还被扔到锅炉里给烧了。这也难怪啊!”
  “哦……”
  锅炉前有一堆煤渣,像是刚浇过水,弥漫着蒙蒙粉尘。旁边几个光膀子火炉工正叼着香烟,在抱膝聊天。昏暗之中,看上去和蹲着的大猩猩一模一样。煤仓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令人不寒而栗。
  “喂!”结巴渔工喊了一声。
  “谁?”火炉工抬头望上看。锅炉房内响起了三遍“谁?谁?谁?”的回声。
  结巴和学生下到他们身边,他们才认出来。
  “走错路了吧。”一人大声问道。
  “罢工啦!”
  “我爸怎么了?”
  “不是你爸,是罢工!”
  “真的吗?”
  “是嘛?那咱们把火烧旺了,直接回函馆得了,那就有好戏看啦!”
  结巴心想:这下行了!
  “还有,大家聚齐后,找那拨狗娘养的讲理去!”
  “干吧,干吧!”
  “不是干吧!该说一起干,一起干!”
  学生插话道。
  “噢,对,真对不住。一起干,一起干!”火炉工抓了抓满是白煤灰的脑袋。
  大家全笑了。
  “你们这边,就由你们负责组织了!”
  “行,知道了。没问题。我们几个早就想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了。”
  火炉工这边就这样组织好了。
  杂工们全被带到了渔工住处。不到一个小时,火炉工和水手们也加入了进来。大家在甲板上集合,由结巴、学生、芝浦来的、“别嚣张”负责统一大家的“要求事项”,并当着大家的面交给监工。
  一听说渔工们闹事,监工一伙儿全都躲了起来。
  “怪事儿!”
  “嗯,是有点怪!”
  “别看他手里有枪,这下子也没用了!”
  结巴渔工来到一个高处,大家全都鼓起掌来。
  “弟兄们,这一天终于来了!咱们盼了太久太久了。虽然半死不活的,咱们还是在盼着。现在,看,这一天终于来了!”
  “弟兄们,首先第一条,咱们要劲儿往一处使。不管发生什么,咱可不能出卖朋友!只要牢记这一点,那捏死这帮家伙就比捏死个臭虫还简单!那第二条是什么呢?弟兄们,第二条还是劲儿往一处使。不要让一个人掉队,不出一个叛徒,不出一个内奸。要知道,一个内奸就会害死三百条性命。一个内奸……(“知道,知道!”、“没问题!”、“别担心,你就干吧!”)……”
  “我们的谈判能不能打垮他们,能不能完成我们的责任,就全靠大家的团结啦!”
  紧接着,火炉工代表和水手代表也都站了出来。因为讲的都是平日里从来没说过的话,火炉工代表自己都有些愣住了。每每卡壳时就憋得满脸通红,只好忽而扯扯衣襟,忽而双手插入衣服窟窿眼里,手足无措。看着他这副模样,大家都跺着甲板笑了起来。
  “……我就讲这些。不过,弟兄们,可要教训一顿那帮混蛋!”说着,从台上走了下来。
  大家故意故障起哄。
  “就最后一句还不错。”后面有人打趣道。大家又一次哄堂大笑。
  火炉工汗流浃背,简直赛过三伏天时用锅炉房的长锹干重活儿。连脚底都有些打颤。从台上走下来时,他问自己的同伴,“我都说什么了?”
  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错,不错!”
  “都怪你,明明还有人,非找俺……”
  “各位!咱们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一个十五六岁的杂工站到了台上。
  “谁都知道,在这条船上,我们杂工是怎么受苦,怎么被弄得半死不活的。到了夜晚,一钻进薄薄的被子,我们常常想家想得泪流满面。你随便跟这儿的杂工打听打听,没有人哪一宿不哭的。又有谁身上没有新伤口?再有三天,肯定有人就活不成了。我们这个年龄,家里只要有几个钱,就该在学校活蹦乱跳,没想到在这么老远的地方……(声音嘶哑了,说话断断续续地,像是被堵住了嘴,不出声了)。但这下好了!我们不怕了!有大人帮着,我们就能向那帮可恨、可恶的家伙们报仇了!……”
  一番话引起了台下暴风般的掌声。一个中年渔工一边使劲鼓掌,一边悄悄地用粗大的手指擦着眼角。
  学生、结巴拿着写着大家姓名的“请愿书”,一个一个地让人捺上手印。
  最后决定由两个学生、结巴、“别嚣张”、芝浦、三个火炉工、三个水手把“要求事项”与“请愿书”送到船长室,其他人员同时在门外示威。大家的住地不像在陆地时那样四处分散,再加上有了充分的酝酿,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顺利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奇怪啊,那个鬼脸就一直躲下去吗?”
  “还以为他会狗急跳墙,开她那宝贝手枪呢!”
  三百号人由结巴零头,连叫三次“罢工万岁”,学生笑着说:“监工那个混蛋,听到吼声该哆嗦了吧。”说完,他们涌向了船长室。
  监工一手拿着手枪,迎候着代表们。
  船长、杂工头、工房代表……一帮人显然刚刚商谈完毕,正等着大家。监工一脸轻松,看到代表们进来后,冷冷地笑道:“干得好啊。”
  门外,三百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大声呼喊着,咚咚地跺着甲板。监工低声说道:“吵死人了。”代表们根本顾不上这些,激动地陈述着。监工听完后,接过“要求事项”和三百人“请愿书”,草草扫了几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可别后悔啊。”
  结巴一声怒斥“混蛋!”犹如拳头一般砸向监工的脸。
  “噢,那好,就是说你们不后悔。”
  说完,监工改变了一下口气,说道:“听好喽,明天之前,肯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话音未落,芝浦就打掉了监工手中的手枪,又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监工猝不及防,捂住了脸颊,这时结巴抡起蘑菇形圆椅,朝监工头上横砸过去。监工的身子撞到桌子上,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上。桌子也四脚朝天地压在了他身上。
  “满意的答复?混蛋,别装傻了,这可是生死关天的问题!”
  芝浦宽厚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水手、火炉工、学生把二人拉住了。这时,船长室的窗玻璃被砸碎了,发出一声巨响。一时间,“宰了他!”、“打死他!”、“杀死他!”的呼叫声清晰地从窗外传了进来。船长、杂工长以及工房代表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放假一角,像一根根木桩似地挤在一起,面无人色。
  门被砸开了,渔工、水手、火炉工水泻一般冲了进来。

  晌午过后,海上刮起了风暴。到了傍晚时分,才渐渐平息下来。
  大家原本以为,不可能“打倒监工”。但是,现在却靠自己的“双手”办到了!平日里监工用来装门面、吓唬人的手枪也不没敢拔吗?大伙儿欢欣雀跃起来。代表们开了个碰头会,研究下一步的各种对策。大家心想: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那就“走着瞧!”
  天色渐渐暗淡起来。在舱口望风的渔工看见驱逐舰朝这边开了过来,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回到“粪坑”。
  “坏了!”一个学生弹簧似地蹦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
  “慌什么啊,”结巴笑着说道:“只要向军官们详细解释咱们的情况和立场,还有要求,争取获得帮助,反倒有利于罢工的解决。这不明摆着嘛!”
  也有人表示同意,说“是那么回事儿。”
  “是咱们帝国的军舰,应该替老百姓说话。”
  “不,不会的……”学生摆了摆手。他似乎受了很大震动,嘴唇发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替百姓说话?……不,不会的……”
  “想哪儿去了!不替百姓撑腰的帝国军舰?哪儿有这样道理?”
  “来驱逐舰啦!”、“来驱逐舰啦!”一阵兴奋的喊声把学生的话给淹没了。
  大家一齐从“粪坑”涌上甲板,齐声高呼:“帝国军舰万岁!”
  在舷梯口,脸上和手上都扎着绷带的监工、船长和芝浦、“别嚣张”、学生、水手、火炉工面对面站着。天色昏暗,能模糊地看见从驱逐舰那边开来了三艘汽艇。靠过来后,才发现上面坐满了十五六个水兵。他们一齐登上了舷梯、
  哎呀!全都上着刺刀呢!帽带也都在下巴颏扣着呢!
  “坏了!”结巴暗暗叫苦。
  第二艘汽艇也上来了十五六个水兵。第三艘上来的,也都是上着刺刀,帽带扣在下巴颏的水兵!他们像冲上海盗船那样,蜂拥而上,一下就把渔工、水手、火炉工给围了起来。
  “完了!这狗娘养的动手了!”
  芝浦、水手、火炉工代表这才叫了起来。
  “活该!”监工叫道。大家这才明白,罢工开始后监工那难以捉摸的举动。但一切都晚了。
  不容分说,九个代表被扣上“破坏分子”、“叛徒”、“学老毛子的卖国贼”的骂名,在不刺刀的押解下,上了驱逐舰。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大家还摸不着头脑,全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不由分说,就好像看着一张着火的报纸,没有一点办法。

  “除了咱们自己,没人会帮咱们的。我这才明白!”
  “什么帝国军舰,说得好听,还不是有钱人的走狗!替老百姓着想?得了吧,扯蛋!”
  为以防万一,水兵们在船上呆了三天。这期间,军官每天晚上都在餐厅和监工们一醉方休。“也就这点德行了。”
  就算渔工再愚昧,这次他们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谁是敌人”,而且这些敌人又是如何相互勾结(这完全出乎意料!)的。
  按照每年的惯例,渔季临近结束时,就要制作“御贡”的蟹肉罐头。但是,制作时却也并非要“斋戒沐浴”,而总是“很不恭敬”。渔工们以往每次都觉得监工太不像话,但这次可不同了。
  “这当真是榨了咱们的血肉做出来的罐头啊。哼,当然好吃了。吃完了,可别闹肚子!”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心情。
  “撒把石子儿进去!管它呢!”
  “除了咱自己,没人会帮咱们了!”
  这句话已经深深地,深深地根植在了大家的心中,——“走着瞧吧!”
  但是,就算再说上一百遍“走着瞧吧!”又有什么用!自从罢工惨败后,似乎是监工要让渔工们“明白自己的厉害”,劳动变得愈发严酷了。在原有的严酷之上,更加进了监工用以报复的成分,已经晚期超越了极限的最高限度。如今几经到了渔工们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是咱们自己错了。咱不该什么都让九个代表抛头露面。这不等于明白告诉人家咱们的要害吗”要干,咱就得抱成团儿。那样监工就没法儿给驱逐舰发电报了。总不能把咱们全带走吧,要那样就没发干活儿了。”
  “说的是啊。”
  “就是的。再这么干下去,这回咱可真的没命了。咱们只有都起来怠工,才不会牺牲任何人。就按上次的老办法。结巴不是说了吗,最重要的是要劲儿往一处使。而且咱们也该知道了,劲儿往一处使能有多大作用。”
  “要是他们还叫驱逐舰,那这次咱就一齐让他带走!那样反倒对咱们有利。”
  “倒也是啊。不过要真那样,头一个着急的就该是监工,他没法向公司交差了。就算从函馆再找人来替也来不及了,产量又少得可怜……弄好了,没准这样就干成了。”
  “没错儿!而且也怪,大家都不再提心吊胆了,谁都是一肚子怨气!”
  “说真的,以后的胜算会咋样,咱也不管啦!反正豁出去啦!”
  “嗯,咱再干一次!”

  就这样,他们站起来了——又一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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