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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蟹工船》各版本封面  

小林多喜二

蟹 工 船



  小林多喜二(1903~1933)是日本工人阶级的坚贞不屈的战士,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人,在日本文学史上有突出的地位。他从本世纪20年代起投身革命,为日本人民的解放,为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贡献出自己短暂的战斗的一生。
  《蟹工船》是小林的代表作,发表于1929年,对于唤起日本工人阶级的阶级觉醒,起过不可磨灭的历史作用。作品描绘了在当时军国主义统治下日本工人阶级的非人生活,无情地揭露了带有封建主义色彩的日本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引起国内外强烈的反响。
  小林关心中国革命。《蟹工船》于1930年第一次在中国翻译出版时,他亲笔作序,坚信:对于灾难深重的中国工人阶级来说,这部作品,“也能成为一份力量”。
  1933年2月12日,小林被捕遇害,鲁迅在唁电中悲愤地指出。小林是为中日两国人民的革命事业而死的,号召两国革命人民“坚定地沿着小林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
  今年是小林遇害45周年,谨以译注《蟹工船》这部不朽的著作,来纪念我们东方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拓荒者之一。
  在本书的译注过程中得到尚永清、刘振滩、姜晚成、汪大捷等同志的指导帮助,并承尚永清同志校订全稿,在此表示感谢。

  李思敬

  1978.1.1



  日本和中国的民众从来是兄弟。资产阶级欺骗民众,用他们的血来画开一条界线,并且仍然在画着。
  然而无产阶级及其先驱者们,却正用血来冲刷着这界线。
  小林同志之死,便是其实证之一。
  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忘却。
  我们将坚定地沿着小林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

  ——鲁迅


  这部作品小所描写的事实,对中国的无产阶级来说,或许是陌生的,并不像它在日本那样。但是,假使用《蟹工船》中极端残酷的原始性剥削和囚徒式的劳役,原封不动地来代替束缚于各国帝国主义而牛马不如地被强制奴役的中国无产阶级的现状,难道不可以么?是可以的!那么。这部贫乏的作品,尽管贫乏,也能成为一份力量。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

  ——小林多喜二


   
     
     
     
     

 



  “喂!这可是下地狱哟!”
  两个渔工倚着甲板的栏杆,望着像蜗牛探着身子一样延绵环海的函馆街市。一个渔工把吸剩到指边的香烟头连同吐沫一口啐出,那烟头就像有意作着挑皮的动作,变着样儿地翻过去折过来,擦着高大的船帮滚落下去。他一身酒气。
  大腹便便的轮船,臃肿地漂浮着红色的船体。有的似乎正在装货,就像有人从海底使劲拽着它一只袖子似的,紧着朝一边儿歪。还有黄色的大粗烟筒、大铃铛似的红色浮标、臭虫似的匆匆忙忙在船缝儿里串来串去的汽艇。阴冷嘈杂的波浪,那上边漂着一层黑烟子、面包渣、烂水果,就仿佛是一种什么奇特的纺织品……。由于风势,烟紧贴着波浪送来令人窒息的煤气味。哩嘎的绞车声,一阵阵顺着波浪直震船身。
  紧靠这艘博光号蟹工船的前边儿,停着一条已经油漆剥落的帆船,在船头上牛鼻孔样的地方垂着锚链。能望见甲板上有两个叼着人烟斗的外国人,就像机器人一样,老在一个地方踱来踱去,像是俄国船,那肯定是条针对日本蟹工船的监视船。
  “我可是镚子儿没有了,妈的。瞧这儿!”那人说着,挪了挪身子靠过来,攥住另一个渔工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把手按在号衣底下的灯心绒裤的裤兜上。里边似乎有个小盒子。
  另一个默默地望望那个渔工的脸。
  “嘻……,纸牌哟!”他笑着说。
  在上甲板上,打扮得像“将军”一样的船长,一边闲遛一边抽烟。吐出来的烟从他鼻子尖儿上来一个急转弯,飘散开去。船员拖着钉上木底的草鞋,提着装上饭菜的铁桶,匆匆忙忙地在前舱出出进进。一切准备停当,说话就能开船了。
  从上边朝杂工住的舱里一望,只见舱底那幽暗的架铺上,人们就像小鸟一样不住地从巢里把脑袋探出来,吵吵嚷嚷。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少年。
  “你哪儿的?”
  “某某街的!”全一样,都是函馆贫民窟里的孩子。这些孩子清一色地全扎在一堆儿。
  “那头儿铺上的呢?”
  “南部的。”
  “那边的呢?”
  “秋田的。”
  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架铺上。
  “秋田什么地方?”
  有个拖着黄脓鼻涕,像扒着下眼皮作鬼脸似的烂了眼边的说。
  “北秋田!”
  “种地的?”
  “对啦!”
  热气熏蒸,带着那么一股烂水果似的酸臭味儿。紧隔壁房间里放着几十桶咸菜,所以还掺着一股子大粪味儿。
  “这回,得老子搂着你们睡喽!”渔工嘿嘿地笑了。
  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工模样的妈妈,上身穿着套挂,下身穿着细腿裤,头上包着对折成三角的包袱皮儿,正在给趴在铺上的孩子削苹果吃。一边看着孩子吃,一边自己吃那削下来的一圈圈连在一起的苹果皮。一会儿嘴巴念念叨叨,一会儿又三番五次地把孩子身旁的小包袱解开来再重新系好。类似这样的人就有七八个。那些从内地来的没一个人送行孩子们,不时偷偷地朝这边看。
  一个头发,身上全沾满洋灰的女人,从包装盒儿里给旁边的孩子们每人分两块扔糖,说道:
  “跟俺们吉健好好儿一块儿干,啊!”那手,又大又糙,就像树根似的,不是样儿。
  有的给孩子擤鼻涕,有的拿手巾给孩子擦脸,有的在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
  “你家孩子,身体挺棒的呀?”
  这是母亲们在谈。
  “嗯!还凑合。”
  “俺家这个呀,单薄得不行!也寻思过,该咋办呢?可又……”
  “那,谁家都一样啊!”
  那两个渔工把脸从舱口转到甲板上来,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闷闷不乐地一下子谁也不吭声就回到比杂工的“窝”还要靠近船头的自己那梯子形的“窝”里去了。每次起锚落锚,他们就得颠上颠下,碰作一团,就像被扔进洋灰搅拌机一样。
  昏暗中,渔工们像猪似的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而且完全跟猪圈一样,泛着一股恶心人的臭味儿。
  “真臭!真臭!”
  “那是呵!咱们这伙子嘛,还不该有这么大的霉烂味儿?”
  一个渔工,脑袋像个红色的捣米臼,扯过装一升酒的大酒瓶直接往缺了口的碗里倒,大口嚼着鱿鱼干就喝起来了。他旁边有个人四仰八叉躺着,边吃苹果边看旧杂志,封面全飞了花。
  原来有四个人围成一圈正喝着。又挤进一个没喝够的来。
  “……就是嘛!海上一呆就是四个月,我看再也摸不着喽!就又……”
  一个身材魁梧的渔工这么说着。成了习惯似地不时地舔他那厚厚的下嘴唇,一边又把眼眯缝起来。
  “所以,腰包儿就这样儿啦!”
  他把腰包举到眼前,抖搂着给大伙看,瘪得像个干柿饼子。
  “那个姐儿,别看身子那粉儿单薄,可真有两手儿啊!”
  “嗳!算了,算了!”
  “好,好,说,说!”
  对方嘿嘿地笑了。
  “瞧哎!真是个好样儿的!唔!”一个人醉么搭眼地望着对过儿的架铺底下,一抬下巴颏说:“嗯!”一个渔工正在把钱交给他老婆。
  “瞧,瞧!啊~~!”
  小箱子上摊着褶褶巴巴的票子,还有银镚子。俩人正数呐。男的正舔着铅笔往小本子上记些什么。
  “瞧哎,嗯!”
  “咱可也有老婆孩儿啊!”谈妓女的那个渔工一下子发了火儿似的说。
  离那儿稍远的一个架铺上,有个脑门儿上垂着长发的青年渔工,夜里喝醉了酒,脸上青肿,大声说:
  “我呀,本想:这回,可再也不上船喽!可是啊,让牙子拉着到处转,蹦子儿没有了!又得没日子地卖命喽!”
  有个背朝这边,像是打一处来的汉子,正跟他悄悄地说些什么。
  在舱口那儿,先是露出一对里八字脚,接着,一个背着个摇来晃去的老式大布袋的汉子走下了扶梯。他站在地板上拿两眼四下里寻摸,见有个空地方,就上了架铺。
  “你好!”说着,朝他旁边一个人点了点头。那脸就像拿什么染过似的,油光黑亮。
  “让咱也搭个伙!”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到船上来以前,一直在夕张的煤矿上当了七年多矿工。可是自从上回煤气爆炸差点儿送了命——这种事情过去有过几次,他突然害怕当矿工,就离开了矿山。那回爆炸的时候,他正在那个巷道里推斗车干活。车上装满了煤。正当他推车走到别人的掌子面儿上的时候,就觉得眼前有一百支镁光灯一剎那间点燃起来。然后,不差五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纸片似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有好几辆斗车由于煤气的压力,比空火柴盒还轻似的从眼前给吹了过去。以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监工跟壮工为了不让爆炸蔓延到别处,正在巷道里垒墙。他当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从墙后边传来要救还救得了的矿工的呼救声。那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会像刻在心坎儿上一样,再也忘不掉。他一下子蹦起来,冲进人群,疯了似的大叫:
  “不行!不行啊!”
  (以前我自己也垒过这种墙,可是那时候并没当回事。)
  “混蛋!火要是烧到这边来儿,损失可就大发啦!”
  可是,那呼救声显然越来越低了!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就抡着胳膊狂吼着拼命地跑出了巷道。好几次打前失,脑门子撞在巷道柱上,弄得浑身泥血。半路上又绊着斗车轨的枕木,就像被扔了个大筋斗,摔在路轨上,又昏过去了。
  听他讲这档子事的青年渔工说道:
  “唉!这儿也差不了多少啊!”
  他那矿工特有的似乎怕见亮儿的浑黄而无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渔工身上,一声不响。
  从秋田、青森、岩手来的“农民渔工”里,有的盘腿大坐,两只手斜插在大腿底下发呆,有的抱着膝盖靠在柱子上入神地听着大伙喝酒神聊。这是一群起早扒黑就下地下活也混不上饭吃而被逼出来的人们。家里只留一个人儿子——就这样还是吃不上,老婆上工厂去当女工,老二老三也不得不跑出去卖力气。多余的人,就像锅里豆子似的,纷纷从本地“进”出,流到市里来。他们都盘算着“攒几个钱”回老家。可是,活儿干下来,一上岸,马上就像鸟儿落在鸟胶上,在函馆、小樽折腾起来。这下子简直就跟“刚落草儿”没两样,一下子就赤裸精光地被赶出来,家也回不了。这些人为了在冰天雪地、无依无靠的北海道“过年”,就得拿一把鼻涕的价钱出卖自己的劳力。尽管他们多次重蹈覆辙,可是就像低能儿似的,下一年又不管不顾地 (?)照旧这么干。
  背着点心盒子跑码头作买卖的女人、卖药的、还有拿着日用百货的商人都下船来了。在船舱中间像孤岛一样划出一块地方,各自摊开了货品。人们就从四边的架铺的上下床位探出身子来,白问价钱瞎起哄。
  一只手扶着墙,步履蹒跚,地从厕所走回来的一个醉汉,过路顺手戳了一下那女人黑红的胖脸蛋儿。
  “干什么!”
  这个人冬天是橡胶厂的工人,到春天一没事儿,就上堪察加去找活儿干。因为别处的活儿都是“节气活儿”(北海道的活儿几乎全都如此),一打夜班儿就没完没了。他说“能再活上三年,就谢天谢地了。”那皮肤像粗橡皮似的,死人色儿。
  渔工群里,有的是曾经被卖给北海道腹地的垦荒区或修铁路的工棚当过苦力的,有的是哪儿也混不下去的流浪汉。还有的是只要喝上酒就万事大吉,什么也不想的。其中也有被青森一带好心的村长挑来的“一无所知”的,“死木头疙瘩”那么老实的庄稼汉。而且,把这伙互不相识,一盘散沙似的人们聚在一块儿,对雇主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因为函馆的工会正在拼命地往蟹工船上和去堪察加的渔工里打入会员,跟青森、秋田的工会也取得联系——雇主们最怕这一手了)。
  侍应生穿着浆得雪白的短上衣制服,匆匆忙忙地来回往后艄的客厅里端着啤酒、水果、洋酒杯。客厅里有“公司里有势力的人物、船长、监工,还有正在堪察加负责警备的驱逐舰的首脑、水上警察署的署长、海员工会里的头头。”
  “他妈的!咕嘟咕嘟这份儿穷灌!真他妈没见过!”侍应生把嘴噘得老高地说。
  渔工的舱房里点着玫瑰果大的一个灯泡。烟味儿,人味儿,弄得空气又浑又臭,整个舱房就像个粪坑。人们在隔成一格一格的铺位上胡乱躺着,看起来就像打团的大蛆在咕容着。渔业监工打头,接着,船长、工房代表、杂工头儿从舱口下到舱里架。船长老惦着他那两头翘尖儿的胡子,一直拿手绢擦上嘴唇。过道上扔着苹果皮、香蕉皮、湿不济的高筒水袜子、草鞋、沾着饭粒的木片纸……简直就是一条死臭沟。监工瞪了一眼,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吐沫。看来今喝了酒,满脸通红。
  “先简单谈谈!”监工挺着他那像壮工头儿那么结实的身板儿,把一只脚踩在床铺隔断上,叨着牙签,一边咕容着咀,不时地把塞在牙缝里的东西噗地一下吐出来。他开口道:
  “你们也许有知道的。不言而喻,蟹工船这个工作可不能仅仅看作是一家公司挣钱的事,这乃是国际上的一大问题!是我们——我们日本帝国的国民强,还是老俄强呢?这可是一对一的决斗!在这场决斗中,如果,如果要——那种事是绝对不会有的,如果要输了的话,带把儿的日本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剖腹跳堪察加的大海!别看个子小,要输给笨老俄那可不行!
  “而且,我们堪察加的渔业,不单蟹肉罐头,包括鲑鱼、鲜鱼,在国际上说,也保持着同其他国家不可比拟的优秀地位!而且,对日本国内解决不了的人口问题、粮食问题,也负有沉重的使命!说这些,你们大概也不懂,甭管怎么着,你们得知道:为了日本帝国的沉重使命,我们命也得豁上,冲破他北海大浪!正因为如此,到了那边,也一直有我们帝国的军舰保护着我们!既然如此,要是还有跟老俄学时髦,煽动邪门歪道的人,不用说,那准是出卖日本帝国的!这种事当然不会有,可你们也得给我好生记住!”
  监工打了好几个酒醒之后的喷嚏

  醉醺醺的驱逐舰的头子就像带发条的机器人,两腿打不过弯儿来,他走下舷梯,要登上正在等他的汽艇。水兵一上一下架着这位舰长,他就像个装了石头块子的大麻袋,弄得他们几乎毫无办法。舰长抡胳膊叉腿,胡叫乱喊,为这,水兵好几次被脸对脸地溅一脸吐沫。
  “当着人面儿,胡吹乱嗙说大话,其实就这份耸蛋相!”
  让舰长登上汽艇之后,一个水兵从舷梯转角处一边解缆一边朝舰长那儿溜了一眼,小声说。
  “干掉他吧!?…”
  俩人吸了一口气,又齐声笑了起来。




  从一片灰海般的海雾中,可以望见右边远处祝津的灯塔那一转一闪的灯光。每当它转向另一个方向,就带着一种神秘感,把一条银色的光带,刷地一下拖出几海里开外,又长又远。
  从留萌的洋面起就下起霏霏细雨来。渔工和杂工们只得不时地把冻得像螃蟹夹一样僵肿拘挛的手斜插在怀里暖和一会儿,要么就把两只手捧到嘴边哈一口气再干活。雨丝好像纳豆的拉粘儿,不停地落到跟它一样颜色的混沌的海里。可是越靠近稚内。雨点也就越发大起来。辽阔的海面就像一面随风飘扬的大旗,开始不平静了。接着,波浪变得又密又紧。风打在桅杆上,发出不祥的声音。不知船上什么地方,就像铆钉松扣似的,一个劲儿吱吱咯咯地响。驶进宗谷海峡的时候,这艘将近三千吨的船,就像止不住地打起嗝儿来,开始行进不灵了。船身仿佛披一种巨大的力量托了起来,一瞬间悬在半空,接着,又一下子落回原位。每当一落,就觉得跟坐电梯下来时几乎要尿裤子似的那么一股痒酥酥的难受劲儿。杂工们面色焦黄地打蔫了,看来是晕船,直瞪着眼睛哇哇地吐。
  透过被浪花水沫溅得模糊不清的圆形舷窗,可以断断续续地看到库员岛上积雪的山峦那硬线条的轮廓。可是马上就被玻璃窗外一个像阿尔卑斯冰峰一样汹涌而起的巨浪给遮住了。出现了一个阴森森的深谷。它眼看着贴近了,嘭地一声拍在窗户上撞碎,哗!——浪花飞溅,接着,就那么擦着窗户像电影摇镜头似的一直朝后流走。船一阵阵像小孩扭身子似的直打晃。响起了从架铺上东西的声音、压弯了什么东西似的吱吱咯咯的声音、船帮嘭地一声撞到大浪上的声音。这中间,轮机室的机器声通过各种器物的传导,同时也直接地带着一点振动,一直轰轰地响。船有时冲上浪顶,螺旋桨打着空转,桨叶子猛抽水面。
  风越来越大,两只船桅就像钓竿似的给吹了,嗡嗡地直叫。浪如同一步迈上大木头那么容易,就像一群暴徒,从船身这边冲进来,又从另一边流出去。剎时间,泄水处就哗地一声形成个瀑布。
  有时候如同一只玩具船,孤零零地横挂在眼瞅着鼓起来的一座大山的巨大的斜坡上。紧接着,船又像打了个前失,一冲一冲地掉到那谷底去了。说话就要沉!波谷里忽地又冒上一个浪头来,轰的一声,撞在船帮上。
  一进鄂霍茨克海,海的颜色明显地更灰了。寒气像针一般穿透了衣服。杂工们在干活儿,个个嘴唇冻得青紫。越是冷,盐末一般又干又细的雪就呜呜地越发来得紧。那雪屑像玻璃碴一样扎到趴在甲板上干活的杂工、渔工们的脸上、手上。一个浪头冲过甲板之后,马上冻得精光溜滑。大伙只好满甲板上到处拉绳子,而后,像晾尿布似的把自己拴在上边干活儿。监工手持打鱼棒乱嚷乱骂。
  从函馆同时启锚的别的蟹工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散了。可是当船一下子开上了阿尔卑斯山的绝顶时,有时候也远远地只看到那么两根摇摇晃晃的桅杆,就像溺水的人摆着两只手。煤烟看上去仿佛一缕香烟,贴着波浪被风吹散。在波浪声和叫喊声中,可以听到确乎是那条船的汽笛在断断续续地呜呜叫。可是紧接着,一剎那间我们这条船却像溺水者在挣扎一般,掉进谷底去了。
  蟹工船上带着八条作业船。水手和渔工为了把它拴紧,免得被宛如几千条龇着白牙而来的鲨鱼一样的浪头卷走,不得不“轻易地”赌上自己的性命。“你们这号人,一个两个的,算什么!要是卷走一只作业船么,那可不得了!”监工拿日本话清清楚楚地这么说。
  堪察加海仿佛正摆开一个伫候已久的架式,说声“你真敢来”。就像一头饿红了眼的狮子似的扑过来。而船呢,简直就比一只兔子还要孱弱。漫天的飞雪,趁着风势,看上去就像一面白色的大旗在飘荡着,天快黑下来了,可是暴风雪还没有止息的样子。
  一收工,大伙就一个跟一个走进了“粪坑”。手脚冻得跟萝卜似的,毫无知觉地连在身上。一个个像蚕那样,钻进各自的架铺就再没谁说一句话,囫囵个儿那么一倒,就攀住了铁架子柱。船,像一匹马要赶走叮在背上的牛虻一样,狠命地抖动着身子。渔工们那茫无目标的视线,时而挪到已经熏黄了的白漆顶棚上,时而挪到几乎一直是淹没在海里的黑兰色的圆窗上。其中,也有人像元神出壳似地半张着嘴在那儿发愣。谁也没想什么,有一种模糊的不安的感觉使他们闷闷无语。
  有人正仰着脖子,嘴对着酒瓶子喝威士忌。在暗淡的红黄色的电灯底下,瓶子的棱角闪出一道亮光——一只威士忌的空瓶子,从架铺使劲扔到过道上,哐啷哐啷地在两三处成个“之”字形撞来撞去。一个个都只把脸扭向那边,眼睛跟着瓶子转。角落里,有人发出愤怒的声音,但被暴风雪声打断,听起来半半拉拉的。
  “离开日本啦!”他拿胳膊肘擦着圆窗口。
  “粪坑”里的火炉,不着火,光冒烟。里边的“活”人,就像错当成鲑鱼、鲟鱼给扔进“冷库”似的,得得地直哆嗦。波浪花啦花啦地从帆布盖着的舱口上大步跨过去,每跨过一次,就在大鼓膛一样的“粪坑”的铁壁上响起巨大的回音。在渔工躺着的侧旁,就像有个莽汉子拿肩膀使劲一顶。不时地嘭的一声撞一下子。这时候,船简直就跟一条垂死的鲸鱼在惊涛骇浪中痛苦地折腾着一模一样。
  “开饭喽!”厨工从门口探进上半身来,两手拢着嘴喊:“起了风暴,没汤!”
  “说什么?”
  “臭咸鱼!”头缩回去了。
  打伙一个个坐了起来。对于吃饭,人们就跟囚犯似的,简直跟它摽上了。就像个饿鬼。
  渔工们盘腿大坐,把咸鱼碟子往裆上一摆,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塞一大口沙沙拉拉的热饭,在舌头上倒来倒去。因为“第一次”把热东西捧到鼻子前,清鼻涕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淌,险些掉到饭碗里。
  正吃着饭,监工进来了。
  “别那么下作相儿,吃起来没完!眼下活儿还不会干就让你们玩儿命地死撑,我受得了么?”
  说着,往架铺上下扫了几眼,单把左肩膀朝前晃着就走开了。
  “这小子凭什么说这种话!”一个由于晕船和过累,骤然消瘦下去的学生出身的渔工表示不满地说。
  “告诉你吧,要提起浅川来,蟹工船上真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
  “天皇陛下在云彩上,跟咱们不沾边儿。可浅川,那就大不相同喽!”
  另外又有个表示不满的声音,“真他妈小气!一两碗饭呗,算个啥!揍他!”
  “好样儿的!好样儿的!这话要敢当着浅川的面儿说,可就更有你的了!”
  人们虽然还生着气,却又不得不笑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监工穿着雨衣走进杂工的住处,一边抓住架铺的架子撑拒着船体的摇摆,一边把提灯举到杂工之间,一个个地照着走过去,把那些像南瓜一排排开的脑袋一个个粗暴地使劲翻过来,拿提灯照着瞧。看样子就是拿脚踩也踩不醒。全都照完以后,他停了一会儿,咂了咂嘴。看那样子在寻思怎么办。可是马上又朝隔壁的伙房走去了。桅灯那放射形的带点儿青色的灯光每晃一下,一部分凌乱的架铺、长筒防水胶靴、挂在支柱上的防水衣、号衣,还有一部分箱笼就一现而逝。灯光在他脚下微微摇晃几下之后停住了,一刹那间,在伙房门上像幻灯似的用出一个圆光来。转天早上,人们才知道有个杂工失踪了。
  大家想起头天那种“玩儿命的活儿”,心想,“那,准是叫浪头卷走了”,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杂工们天没亮就被支使得团团转,也没顾上一块儿说道这档子事。
  “这么凉的水,谁还偏爱往里跳?准他妈藏起来了!等找着的,杂种,非把他揍趴下不可!”
  监工把棒子当作玩具似的一个劲儿地抡着,满船到处找。

  风暴已经过了高潮,可是船一冲进涌现在船前的波涛,那浪就像迈过自己家门槛样,毫不费力地跨过前甲板。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船好像负了一身重伤,发出似乎是一瘸一拐的声音向前行驶着。轻烟般的云,从一举手就要够到的高处撞着桅杆急转弯飞过去。冷溲溲的雨还没有停,四下里汹汹的波浪向上一涌,就清清楚楚地看见射入海中的雨脚。那光景比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又遇上大雨还要可怕。
  大麻绳冻得嘎叭嘎叭的,攥着就像根铁管子。那个学生出身的渔工正小心翼翼地盯着滑溜溜的脚底下,抓住缆绳要从甲板上走过去,恰好遇上那个顺着舷梯一步两蹬单腿跳上来的侍应生。
  “来!”侍应生把他扯到一个背风的旮旯里去,“有个新鲜事儿!”说着就给他讲起来。
  ——今天早上两点钟左右。波浪卷到甲板上来。稍微一停,随着就像瀑布似的花啦啦地流下去。在漆黑的夜色中,浪花就像呲出白牙似的,时而闪出青白色的光。由于风暴,谁都还没睡。就是在这个时候。
  无线电报务员慌慌张张地闯进船长室来。
  “船长!出事儿了!S.O.S!”
  “S.0.S?什么船?”
  “秩父号。原来跟咱们船并排走来着。”
  “那个呀!是条破船!”浅川连雨衣也没脱,大叉着两条腿坐在旮旯的椅子上,一只靴尖嗒嗒地点着地,用满瞧不起的样子笑着。“当然喽,哪条船都是破船嘛!”
  “看样子马上要沉了!”
  “唔,那可不得了!”
  船长要上舵楼,连衣服也没穿好,急着就要开门。可是还没容他开,浅川就一把揪住船长的右肩膀。
  “谁下命令让你绕道儿多管闲事啦!”
  谁下命令?“船长”不是我么?——急切间,船长弄得比根木头还木。不过马上就恢复了自己的地位。
  “以船长的身份!”
  “以船长的身份——嗯?”监工伸开手叉着腿挡住了船长,用一种提高尾音的侮辱人的语调压住船长的话。“我说,这船,到底是谁的?是公司租的!花着钱呐!有发言权的是公司代表须田先生跟老子我!你这号的,叫你声船长你就两眼朝天,其实连张毛坑的擦屁股纸都不值!懂吗!——要跟那种船牵扯在一起,一个礼拜的工夫就算啦!那还得了?你耽误一天试试!再说,那秩父号保着一笔老大的险呐!一条破船,沉了反到赚着了!”
  侍应生心想,马上就得吵翻了天,这不会就那么白白了事的。可是(!)船长简直就像嗓子眼塞了棉花似的,站在那儿直发愣!船长落到这种地步,侍应生还一次也没见过。船长说话不算数?荒唐!还有这种事?!可是,这种事还竟然发生了。他百思不解。
  “还他妈讲人情。都忘了自己是干啥吃的了!国跟国还怎么比试?”监工使劲一擞嘴,吐了口吐沫。
  电报室里。收报机不停地叫着。时时迸出青白色的小火花。不管怎么着,总得先摸摸情况,所以,大伙全到了电报室。
  “瞧,这么个打劲儿!——越来越急了!”
  报务员跟背后从自己肩头上探过脑袋往里瞧的船长和监工解说着。大家两眼就像被牵住似的,紧迫着报务员在各种机件的开关键钮上轻巧地滑来滑去的手指头,不由得肩膀上、下巴须底下都使上了劲,直瞪瞪地看着。
  船每晃一下,像个瘤子似的安在墙上的电灯就一明一灭。猛拍船帮的波涛声、叫个不停的不祥的警笛声从铁门外传来,随着风势一声远一声近,仿佛就在头顶上。
  嘀——嘀嘀——,信号拖一个长长的尾音,爆一个火花。突然,声音断了。一瞬间,大家的心扑腾一跳。报务员紧忙着拧了拧开关,摇了摇机器。可是再也没有动静了。已经没有信号了。
  报务员一扭身子,把转椅转了过来。
  “沉了!……”
  他从头上摘下耳机,低沉地说,“‘船员四百二十五人。临危。无望得救。S.0.S、S.O.S’,这个电文重复了两三次,然后就断了。”
  船长一听这话,就把手抠进脖领,好像憋得难受,摇着头往外伸脖子。用茫无目的的视线不安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把身子转向门口,又按了按领带打结的地方。那时的船长,看着真叫人难受。
  “哦,是啊?!”学生出身的渔工说。他被这件事吸引住了。可是他心绪黯然地把眼光转向大海。海,依然在波涛翻涌。眼瞅着海平面刚降到脚底下,没过两三分钟,忽而一下子船又沉了下去,就像仰望那夹在峡谷中的一线天。
  “果真沉了?”他不由得自言自语,总觉得放心不下。——很自然地想到他们自己也同样坐的是一条烂船。
  蟹工船哪条都是烂船。工人葬身北鄂霍茨克海这种事对丸之内大楼的大老板们是无所谓的。资本主义光靠固定地盘的利润混不下去,利率一下跌,游资一泛滥,可就不折不扣地无恶不作了,无论什么地方,豁出命去也得起来杀开一条血路。那么,单凭一条船就稳捞几十万元的蟹工船让他们红了眼当然是不足为怪的。
  蟹工船是一种工船(工厂船),不是“航船”,所以不受航海法的限制。二十多年拴在那里无人过问,除了让它沉掉之外无法处理的活像个两腿打晃的“梅毒病人”一样的船,不知羞耻地大面儿上浓妆艳抹一番,又爬到函馆来。在日俄战争中“光荣地”瘸了腿,像烂龟肠子似的弃置了好久的医疗船、运输船,也亮出了奄奄一息的鬼相。——蒸汽稍微一放大,管道就裂口冒汽。让俄国监视船追得一加马力 (这种事已经有过多少次了),船身各部分都叽嘎乱响,仿佛马上就要一块块地散架子。活像个中风的人,混身乱抖。
  可是这也完全无关紧要,因为为了日本帝国,一切的一切都到了应该动员起来的时候了嘛!再说,蟹工船纯粹是个“工厂”,可是工厂法也管不着。所以再也没有这么方便而又可以信着意儿干的地方了。
  脑筋活泛的大老板们把这件事跟“为了日本帝国”联系在一起。神话似的那么多的钱就通通进了老板的腰包。然而他们还一边坐着汽车兜风,一边盘算着要去竞选议员,奵把这项生意作得更牢靠。可是,恐怕就在这同时,一分一秒都不差,秩父号的工人们正在远离几千哩之外的北海上,向那碎玻璃碴一样尖利的风浪进行着拼死的决斗呐!
  ……学生出身的渔工朝着“粪坑”的方向走下舷梯,心里想,“这事可不是与已无关哪!”
  一走下“粪坑”的梯子,迎面儿一张白字连篇的纸条,拿饭粒当浆糊麻麻扎扎地贴在那儿,上边写着:

有发观杂工宫口者,可赏蝙蝠烟两包,一条手巾。
               监督 浅川 






  毛毛细雨好儿天也不见晴。烟雨茫茫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就像一条鳗鱼在蜿蜒滑动。
  博光号在离海岸四浬远的洋面上下了锚。因为离岸三浬就是俄国领海,“规定”不得入内。
  渔网全抖搂开了,作好准备,随时都可以捕蟹。堪察加天亮在两点钟左右,所以渔工们一切装束停当,穿着齐腿根儿的胶靴钻进点心匣子般狭窄的架铺里,囫囵个就躺下了。
  被牙行骗到船上来的几个东京的学生抱怨说,原来不是这么讲的。
  “说什么睡单身铺,说得倒天花乱坠!”
  “没说错,是单身铺啊,囫囵个儿睡嘛!”
  学生来了有十七八个。讲妥了预支六十块钱,去了火车票、店钱、毛毯、被子、再加上跑合儿钱,等上了船。结果每人竟倒欠(!)七八块。等他们刚刚清楚这笔账的时候,比那只当是攥了一把钱票子,实际是一把树叶子还要傻眼。起初,他们就像被包围在牛头马面中间的孤魂一样,在渔工中间聚成一个团儿。从函馆起锚以后,大约第四天头上,由于天天是糙米饭,顿顿是不换样儿的汤,学生们都搞垮了身体。钻进被窝之后,就支起腿彼此拿指头按起小腿来。按了一遍又按一遍。每按一下就念叨着瘪喽,没瘪喽,他们的心情也就随着一喜一忧。有两三个人一摸小腿,就像轻度触电似的发麻。他们把两条腿从铺沿上聋拉下来,立起手掌砍膝盖骨,试试小腿跳不跳。而且糟糕的是大便也有四五天不通了。有个学生找医生去要泻药。那个学生回来气得脸都青了。——“说了。没那份儿享受的药!”
  “怎么样?船医这号人,就这样儿!”在旁边儿听着的一个老渔工说。
  “哪儿的大夫全一个样!我过去呆的那家公司的大夫是这样儿!”矿山来的那个渔工说。
  大伙都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之后,监工进来了。
  “你们,都躺下啦!听——!来了个无线电报,说是秩父号沉了。生死详情不明。”他撇了撇嘴,呸地一声吐了口吐沫。这是他的习惯。
  学生马上想起了从侍应生那里听来的话。心想:就是他,亲手害了四五百工人的命,还没事人似的说呐!这小子,给捣到海里也不解恨!大伙一个个抬起头来,一下子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浅川说完这些就朝前晃着左肩膀走了出去。
  那个失踪的杂工,两天以前从锅炉旁边钻出来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藏了两天,可是饿得厉害,怎么也藏不住了,才钻了出来。抓住他的是个已过中年的渔工。年轻的渔工们都火儿了,说要揍那个渔工一顿。
  “你甭费话!又不会抽烟,懂得烟味儿吗?”两包蝙蝠牌弄到手的那个渔工香甜地吸着。
  那个杂工被监工扒得只剩一件衬衣给关进两间厕所中的一间,还从外边上了锁。起初,人家都不愿意到厕所去,因为隔壁的哭叫声,实在是听不下去。到了第二天,那声音便嘶哑了,不断地抽答。接着,叫声变得断断续续。那天傍黑,干完活儿的渔工们不放心,直奔厕所,可是已经连从里边打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从外边给信儿也没有反应。当天晚上,一只手搭在便池前挡上,脑袋扎进手纸篓,脸朝下倒着的宫口被搭了出来,嘴唇好像涂了兰墨水似的,分明是已经死了。
  清晨冷得很。天,亮是亮了,可是才三点钟。人家就把冻拘挛的手揣在怀里,缩着脖子爬了起来。监工到杂工、渔工,甚至水手、火夫的房间到处巡视,就连伤风的,有病的,一概不论,全拽了出去。
  尽管没风,可是一到甲板上干起活来,手指尖、脚趾头就眼棒槌似的,全都失去知觉。杂工头儿高声斥骂着,把十四五个杂工赶进工房。他拿着的那个竹棍,头儿上拴着皮条。那是为了隔着机器架子就能抽着在工房泡蘑菇的人而做的。
  “据说今天一清早就非得让宫口干活不可,刚才还拿脚踢他呐!可他昨天晚上被搭出来就扔在那儿,连话还说不出来呢。”
  一个跟学生出身的渔工已经混熟的,身子骨单薄的杂工,拿眼溜着杂工头儿的脸,告诉学生这么个事儿。
  “后来怎么也不动弹,看样子才算死了心。”
  正说着,监工从后边连推带操地把一个浑身颤抖的杂工推了过来。这个杂工因为被逼着淋着冷雨干活儿着了凉,后来肋膜闹了病,即使天儿不冷也总是浑身发抖。眉间起着皱纹,跟个孩子很不般配,没有血色的薄嘴唇撇得挺难看,闪着一双十分神经过敏的眼神。他冻得实在熬不过,正躲在锅炉房里乱转,就被逮着了。
  为了下海捕蟹正在把作业船从绞车上放下来的渔工们,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走过去。一个四十来岁的渔工,仿佛再也不忍看的样子扭过脸去,无可奈何地慢慢摇了两三次头。
  “花着大价儿把你们弄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闹感冒、怄气睡大觉来的!混蛋!别往别处瞎看!”
  监工拿棍子敲着甲板说。
  “就算是监狱,要有比这儿还坏的。我就不来见你!”
  “这种事,回到老家去,凭你怎么说也没人信!”
  “可不!哪里会有这种事儿啊!”。
  蒸汽发动的绞车嘎嘎地转起来了。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晃着身子一齐开始降落。连水手、火夫也被逼出来,一边留神脚底下滑滑溜溜的甲板,东奔西跑。在这些人中间,监工就像个竖起冠子的公鸡,来回巡视。
  活儿有了个空当儿。学生出身的渔工趁空儿避风,正在货堆后头坐着。从矿山来的渔工突然从拐角儿上走过来,两只手拢在嘴边上哈哈地呵着气。
  “简直是玩儿命!”这句话——油然发自内心的感受,想不到打动了学生心坎。“说了归齐,跟矿山也没两样儿。不豁出命去就甭打算活啊!瓦斯可怕,浪头也吓人呐!”
  过午以后,天气有点儿变了。一层稀薄的海雾淡淡地笼罩在海面上。淡得说它不是雾,也是可以的。波浪喧腾起来了,呈现出无数的三角形,就像拿手捏起来的包袱皮儿。风骤然吹过,吹得杆桅呜呜直响。盖在货堆上的苫布,下脚叭搭叭搭地直柏甲板。
  “兔子跳喽!兔子!”有人大声喊着跑过右舷的甲板,那声音马上就被强风撕碎,听着就像胡嚷。刹时间,海上满是三角形的浪尖,溅起雪白的浪花,宛如千万只兔子在太平原上窜窜跳跳。这是堪察加“骤风”的前兆。海底的潜流突然间快起来,船身开始横移,原来从右舷望到的堪察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左舷了。留在船上干活儿的渔工和水手们开始慌了神。
  就在正头顶上。响起了警报笛。大家站下来抬头望了望天空。也许是因为站在紧底下的关系,抖着向后方耸立着的像个大木桶一样意外粗大的烟筒,忽悠忽悠地晃得直响。在烟筒半腰上,像德国盔一样的汽笛发出来的警报,在狂暴的风浪中听起来有点凄厉。远离母船出去捕蟹的作业船就是迎着这不停地叫着的警报笛,冒着风暴返航的。
  在通往轮机室的幽暗的入口处,渔工和水手们围成一个团儿在吵嚷着。船身晃一下,就从斜上方一闪一闪地透进一条淡淡的光束来。渔工们形形色色的激愤的面孔,就一剎那一剎那地忽隐忽现。
  “怎么啦?”矿工挤进人群里来。
  “浅川这狗杂种,非揍死他不可!”腾起一片杀气。
  其实,今天早上,监工老早就从停泊在离本船十浬左右的某某号收到了“骤风”警报。电文中甚至还附带说,如作业船业已出海,应立即召回。当时浅川说:“这种事也桩桩件件提心吊胆的话,那还能特地跑到这堪察加干来?”浅川这话,是从无线电报务员那儿给泄漏的。
  好像报务员就是浅川似的,头一个听到这话的渔工大声喝道,“你他妈拿人命当什么?”
  “人命?”
  “是嘛!”
  “可,浅川压根儿就没拿你们当人呐!”
  那个渔工还想说什么,可是结巴住了,气得红头涨脸,随后就跑到这些人中间来了。
  人们面色阴沉,但毕竟带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按捺不住的激愤,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有个父亲随着作业船去捕蟹的杂工,在团成一团的杂工外头急得乱转。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听它在头顶上叫,渔工们心都碎了。
  傍晚,船桥上大声喊起来。下边的人们一步迈三蹬跑上舷梯。原来是有两只作业船开向这边来了。那两只船是拿缆绳拴在一起的。
  船靠近了。可是巨大的浪头仿佛把作业船和母船放在翘翘板的两头似的,把它们轮班儿上下剧烈地摇荡。两船之间一个接一个涌起的大浪,把船荡得左摇右摆。船就在眼前,可怎么也靠不拢,让人心急火炼。缆绳从甲板上扔了过去,可是没够着,空自溅起一片水花掉进海里。随后,缆绳像条海蛇似的又被椡了回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大家从这边儿齐声喊叫,可是没有回音。渔工们面部的表情就像死人的石膏面型似的僵化了。一动不动。眼睛也像一剎那间瞅见什么东西似的,凝住不动。面对那种惨不忍睹的景像,渔工们心如刀绞。
  缆绳又扔过去了。开始成螺旋形,接着,它像鳗鱼一样,前梢刚一伸过去,绳子头就横打到举着双手想抓住它的渔工的脖子上。大家“哎呀”一声,那渔工手还举着就被打倒在地。但是,接住了!缆绳使劲一拉就绞得滴滴答答掉水点儿,绷成一条直线。在这边张望的渔工们不由得肩头上松了劲儿。
  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随着风势一阵高一阵远。到傍黑为止,除去两条船之外,总算是全部都回来了。所有的渔工一迈上母船的甲板,都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有一条因为灌满了水,所以就抛了锚,渔工转移到别的作业船上回来了。另外一条,连同渔工一起毫无下落。
  监工一肚子气。三番五次下到渔工的房间,又走了上去。大家沉默着,用恨不得把他烧死的充满憎恨的眼光盯着他出出进进。
  第二天,决定母船追踪蟹群向前移动,顺便寻找作业船。因为“五六个人算不了什么,作业船可让人心疼啊!”

  一清早,机房就忙起来了。启锚的震动声把住在背靠锚舱的渔工震得跟炒豆子似的直蹦。船帮的铁板每震一下就哗啦哗啦掉碎片。——博光号开到北纬五十一度五分的地方寻找在这里下锚的第一号作业船。冰凌的碎块儿跟活物一样随着缓慢的波浪一隐一现地漂流着。但有时,四下里,这种碎冰聚成一望无际的一大片,一边冒着水泡,眼瞅着就把船困在当中。冰凌冒着蒸汽一般的水气,寒气袭人,就像吹着电扇似的。船身各个部分突然嘁嚓喀嚓地响,被水打湿了的甲板、栏杆都结上了冰。船帮上好像搽了香粉似的,霜凌闪闪发光。水手、渔工捂着脸在甲板上跑。船在向前挺进,后边长长地留下一条痕迹,就像荒野中的一条路。
  作业船怎么也找不到。
  将近九点的时候,从船桥上发现前方飘着一条作业船。一看清楚,监工高兴得在甲板上连奔带跑地叫。“娘的!可找着啦!娘的!”马上把机动船放了下去。可是,那并不是正在找的一号船。这条船要新得多,标着第36号字样。它带着一个分明是××号的铁浮标。看来是××号要开往别处去的时候,为了能找到原位置这样留下来的。
  浅川拿指头咚咚地敲着船帮。
  “这船敢情还真棒!”他眯着眼笑了。“拖走!”
  于是,第36号作业船就被绞车吊上了博光号的船桥。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劈哩叭拉地往甲板上掉水点子。监工带着活像立了汗马功劳似的那种神气劲儿,瞧着吊上去的作业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得很!好得很!”
  渔工们一边网一边往这边儿瞧,心说,“美什么。贼猫!吊链怎么不断下来砸他小子脑袋!”
  监工一个个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些正在干活儿的人,从旁边走过去。那眼神仿佛要从他们身上剜出什么来似的。然后就用破锣嗓子急躁地吆喝木工。紧跟着,从另外一个舱口上,木工探出头来问道:
  “干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监工回过头来气冲冲地叫道,“干什么!?混蛋!把号码刨掉!刨子,刨子!”
  木工摸不清怎么回事。
  “傻蛋!过来!”
  小个子木匠腰里别着锯,手拿着刨子,一瘸一拐地随时要栽倒的样子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后边,从甲板上走过去。——第36号作业船的“3”字拿刨子抢掉,成了“第6号”作业船了。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哈哈!让他们见鬼去吧!”监工把嘴咧了个三角形,挺着腰板哈哈大笑。
  纵然再往北开,也没找到作业船的指望了。蟹工船在捞取36号作业船上耽搁下来,为了返回原来的位置,开始转了个大弯。天晴上来了,澄澈如洗。堪察加的连峰像明信片上见到的瑞士的群山一样鲜明耀眼。
  下落不明的作业船还没回来。渔工们从那孤另另像个水洼子似的单独空出来的架铺上查点那些人留下来的行李、家属的住址,分别归拢起来,以便万一的时候,可以马上处理。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一干这活儿,渔工们难过得仿佛被人看到了自己的痛处。从他们的行李中找出了等交通船一到就准备寄走的邮包、信件,收件人写着同姓的女人名字。还从其中一个人的行李里找出一封信来,是草字、楷字间杂着,舔着铅笔写的。这封信在渔工们粗笨的手里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粒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但却很贪婪地看完这封信,就像看了什么不祥之物似的,摇摇头又交给了下一个人。那是封孩子写来的信。
  有人吭了声鼻子,脸从信上抬起来,沙哑地小声说:“这全怪浅川!果真死了,就给他们报仇!”这个人身材高大,据说在北海道的腹地什么全干过
  另一个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年轻渔工说道:“就那小子,一个俩的也能给他捣到海里去!”那声音更低。
  “唉呀!这封信可要不得!叫我全想起来了。”
  “喂!”最先发话的人说:“要是不加点儿小心,就连咱们这伙子也全得叫他送了命。这可不是没咱们事儿啊!”
  角落里有个汉子支着一条腿坐着,一边啃大拇指甲一边朝上翻着眼珠听着大伙念叨。这时候他唔唔地连声点头,说是:“全包给我了!到时候,我一下子就把这小子干掉!”
  大家没言语。虽然不言语,可都舒了一口气。
  博光号返回原位之后,过了三天,突然(!)那条下落不明的作业船回来了,而且大家全都挺精神的。
  那些人刚从船长室回到“粪坑”,一下子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他们由于“大风暴”,一下子就驾驶不灵了。于是就比个被揪住脖领子的孩子还要无能为力。这条船走得最远,而且风向也刚好相反。大家只好等死。渔工们已经被迫“习惯”于“动不动”就等死了。
  可是(!)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第二天早晨,灌了半船水的作业船被浪头打上堪察加海岸,然后全都被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这个俄国人家里一共四口人。对于这些老也看不到有女人有孩子的“家”的人来说,那里有股无法形容的吸引力,而且这家人都很热情,主动地张罗这张罗那。可是,由于他们是说话听不懂、头发眼睛不同色的外国人,所以,起初大家还是有点怕。
  不过大家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都是人么!
  有船遇难这件事一传出去,村里人就聚来了一大帮。这里跟有日本渔场的地方离得很远。
  他们在那儿住了两天,休息了一下,然后才回来的。“竟不想回来呀!”谁又愿意回到这个地狱里来呢?可是,他们的话并不止于此,另外还留着一段“趣闻”呢!
  那刚好是要回来的那一天,他们正围着炉子整理行装说闲话,这时候进来了四五个俄国人,里头还有个中国人。一个人脸盘儿,长满红色短胡子带点水蛇腰的男子,一进门就用手比比划划地大声说些什么。掌船的为了表示他们不懂俄国话,就举起手来摇了几下。俄国人说到一个段落,盯着他说话的中国人就讲起日本话来。那是一种语无伦次的日本话,听的人反而把脑子弄乱了。一个词一个词就像醉鬼似的不连贯地东摇西晃。
  “你们,钱,一定,没有的。”
  “是啊!”
  “你们,穷人的。”
  “是啊!”
  “所以,你们,无产阶级的。明白?”
  “唔。”
  俄国人笑着在旁边走起来。时而又站住朝他们看看。
  “财主,把你们,这个的干活(作掐脖子状)。财主,渐渐地大(作出肚子鼓起来的样子)。你们。怎么也不行的,成了穷人。明白?日本国,不行的。干活的人,这个的(愁眉苦脸,作病人状 )。不干活的人,这个的:嗯哼!嗯哼(大摇大摆走给他们看)!”
  青年的渔工对这些话很感兴趣。“对,对呀!”说着就笑了起来。
  “干活的人,这个。不干活的,这个(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这个不行的!干活的人,这个(这回反过来,挺起胸膛,大摇人摆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年老乞丐状)。这个好。明白?俄国,这个国家的是。都是干活的。都是干活的这个 (大摇大摆)。俄国,不干活的人,没有。狡猾的人,没有。掐人脖子的人,没有。明白?俄国,一点不可怕的国家。他们竟是到处造谣的!”
  大家模模糊糊地寻思。大概这就是“可怕的”“赤化”吧!不过,要说这就是“赤化”,又觉得未免也太“合乎情理”。不过他们首先是被这些话牢牢地吸引住了。
  “明白!说得对!明白!”
  有两三个俄国人彼此叽哩呱拉说了些什么。中国人在听着。然后又结结巴巴一个词一个词边想边比:
  “不干活,发财的人,有。无产阶级,总是。这个的(作被掐脖子状)。这个不行!无产阶级,你们,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人、一千人、两万人,十万人,全都,全都这个的 (作孩子们玩的“手拉手”的样子给他们看),就强大。保险(拍拍胳膊),不会输,不管对谁。明白?”
  “嗯,嗯!”
  “不干活的,跑了(作撒腿逃跑状)。保准。真的。干活的。无产阶级,神气了(昂首阔步走给他们看)。无产阶级顶了不起!没有无产阶级。全都,面包的没有,全都死了。明白?”
  “嗯,嗯!”
  “日本,还大大的不行。干活的,这个(作弓腰瑟缩的样子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气势汹汹地把对方打倒状)。那,通通地,不行!干活的,这个(作神色可怕地站起来,猛扑过左状,打倒对方,用脚踩状 )。不干活的,这个(逃走状)。日本,通通干活的,好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嗯嗯!明白!”
  俄国人怪叫着踏起了跳舞时的那种步子。
  “日本,干活的人,干(作站起来反抗状)!我们,真高兴的!俄国,通通高兴的!万岁!你们,回船。你们船上,不干活的,这个(逞威风)。你们,无产阶级,这个的,干(作拳斗的样子,然后来一个‘手拉手’作冲过去状 )!没问题,胜利的!明白?”
  “明白!”不知不觉激动起来的青年渔工,一下子握住了中国人的手。“干!一定干!”
  掌船的心想,这就是“赤化”呀!这是让我们去干那种可怕的事呀!俄国人就是用这一手让日本上大当呵!
  话说完了之后,俄国人又喊了一句什么,使劲握住他们的手,又抱住拿硬胡茬子嘴巴往人脸上蹭。因为来得突兀,日本人往后挺着脖子不知所措……
  大家不时地盯着“粪坑”的入口处,紧催着再讲再讲。接着又说了好些他们看到的俄国人的事情。所有这些个都像被吸墨纸吸进去似的,渗进大家心里去了。
  “喂!别说了!”
  掌船的一见大家对这些话特别一本正经地听得入神,就捅了一下正说得来劲的青年渔工的肩膀。




  雾正在下着。总是如同一台机器那样严严实实地装配起来的通风管、烟筒、吊竹、吊着的作业船,甲板的栏杆等等,它们的轮廓有氨朦胧了,看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柔和而温暖的空气拂面而过——这样的夜是很少有的。
  接近后艄的舱口,一股子蟹黄味儿熏人。堆积如山的网堆之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一个渔工由于过分劳累得了心脏病。遍身青黄虚肿。因为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就来到甲板上。他倚着栏杆。呆呆地望着像解了水的浆糊一样浊白色的大海,马上陷入了沉思;这样的身体,准得交待给监工。可是要真是这样,在这么老远的堪察加,而且连陆地都踩不上就死了。那也太凄凉了!
  报务员截收到别的船互通的电报,把他们的捕获量——告诉了监工。根据报告,看来自己的船确实落在别船的后边了。监工开始着了慌。结果,这股急火就立竿见影地加了几倍的强度发泄到渔工和杂工们的身上来。——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什么事情,承担一切后果的总是他们。监工和杂工头儿有意地在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挑起工作上的比赛。
  虽说都是干拆螃蟹的活儿,可是一听说“输给了水手”,渔工、杂工们就一百个“不服气”(虽然赢了也赚不着什么)。监工“拍着手儿地”高兴了。今天赢了!今天输了!这回可甭打算输给你们!——这种拼死命的日子没完没了。同样是干一天,活儿比过去多了五六成。可是到了五六天头儿上,两边全跟泄了气似的,工作量迅速地朝下落。有时候干着干着,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监工二话不说,劈头就打。他们挨了个冷不防,自己也哎呀一下子失声叫起来。大家就跟冤家遇对头或者忘了言语的人一样,彼此一声不响地干活,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余力”顾说话了。
  然而这次监工出了个新点子。给优胜组发“奖品”。光冒烟不着火的木头,就又烧起来了。
  “这些家伙就是好摆弄嘛!”监工在船长室跟船长一道喝着啤酒。船长像个胖女人,手背上都起了窝儿。他灵巧地在桌子上咚咚地蹾着金嘴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作为回答。船长觉得监工老是在他眼前磨磨烦烦地打搅,非常不痛快。心想:渔工们怎么不一哄而起把这小子捣到堪察加海里去呢?
  监工除了“奖品”,另外还贴出告示说要给出活最少的“淬火”,就是把铁条烧得通红通红的,拿过来就往身上烙。他们干活老是被这种“淬火”在背后追着,就像自己的影子似的,逃到哪里也逃不脱。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指标直往上长。
  一个人的体力充其量能有多少呢?可是,这一点监工比当事者自己还清楚。收了工,人们像根木头似的往架铺上一倒就“不约而同”地哼呀唉地呻唤起来。
  有个学生想起小时候奶奶带着他在佛寺那幽暗的大殿里见让的“地狱”图,就跟这里一模一样。在他小时候的心目中,那就仿佛是一条大蟒一样的动物在池沼里蜿蜒爬行,眼下就跟那完全相同。由于劳累过度,反到睡不着了。半夜以后,昏暗的“粪坑”中,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就像使劲划玻璃似的那种令人难受的咬牙声、呓语声、还有大概是被恶梦魇住的怪叫声。
  他们一睡不着觉,有时候就忽然自己对着自己这个还活着的肉体低声说:“你真的还能活着啊!……”你还能活着——他们就这样对着自己的身体讲!
  学生出身的渔工最“吃不消”。
  “就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人之家’吧,要从咱们这儿看起来么,我觉着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个学生已经好几天拉不下屎来,不狠命拿手巾勒着脑袋就睡不着觉。
  “那当然喽!”跟他说话的人像吃药似的拿舌头尖儿一点一点地品尝着从函馆带来的威士忌。“要知道,这可是个大事业呀!是要开发不见人烟之地的富源啊!这可不容易呀!就说这条蟹工船吧,据说现在这已经好多了。听说当初创办的时候,不是观测不了天气、潮流,就是没能切实掌握地理,也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呢!有的让俄国船搞沉了,有的当了俘虏,有的给杀了。就那么着也不屈服,倒了站起来,倒了再站起来,就这么拼过来,所以这一大片富源才算归咱们……唉,没法子呀!”
  “……”
  ——学生觉得,也许就跟历史一贯所写的一样,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不过,他又觉得郁结在心头的一腔闷气,丝毫也不会因此而平复。他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硬帮帮地就像块胶合板。大拇指那地方麻酥酥地,像是触了微弱的电流。他心里很难受。把拇指举起来,拿另一只手搓了搓。——大家吃过晚饭,正凑在仅仅在“粪坑”正中摆了那么一个,像地图似的裂着大缝子,快要散架子的火炉边。他们身上稍微一暖和过来,就冒起了热气,泛起一股蟹腥味儿,直冲鼻子。
  “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可就是有点不愿意死啊!”
  “可不呗!”
  人们抑郁的心情,像有了寄托似的,一下子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去。眼看就要送死了!大家虽然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但都动不动就要发火儿。
  “那、那也,归、归不了咱们,妈、妈的,凭什么得、得送死!”
  结巴渔工连自己也急得红头胀脸,突然大声嚷起来。
  一时,大家沉默了,觉得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涌上心头。
  “死也别死在堪察加呀!……”
  “听说,交通船已经从函馆开出来了——电报员说的。”
  “真想回去呀!”
  “哪能回得去呢!”
  “听说,常有搭交通船逃跑的!”
  “是吗?……那可不错呀!”
  “说是,还有假装出去捕蟹逃上堪察加岸,跟老俄一道儿搞赤化宣传的呐!”
  “……”
  “为日本帝国?——名堂想得还真好!”学生解开胸前的扣子,亮出像搓板一样一条一条洼下去的胸脯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哧哧地挠。泥垢干了,就像薄薄的云母片似的朝下掉。
  “就是!都、都叫公司的大老板们捞、捞走了!还他妈的……”
  一个已过中年的渔工,抬起他那牡蛎壳一样层层皱纹的松弛的眼皮,用微弱而混浊的目光呆呆地瞧着火炉,啐了口唾沫。那唾沫一落在火炉上,就轱辘辘滚得溜圆,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像炒豆似的跳,眼瞅着小了,剩下煤烟子粒那么一 丁点儿的小渣渣,消失了。人们都瞧着这无聊的玩艺儿。
  “那,说不定还是真的呐!”
  可是,掌船的却一边把胶底水袜子的红毡里子翻过来在炉子上烤着一边说道:“喂喂!可别造反呐!”
  “……”
  “管他呢!妈的!”结巴渔工把嘴唇撅得像章鱼似的。
  一股子胶皮底要烧着的味儿。
  “喂!老爷子,胶底!”
  “唔。呀!焦了!”
  大概是起了风浪,舷外越来越看不清了。船身也像摇篮似的有点摇晃。在一盏烂酸浆果似的五度的电灯下,人们围着火炉,照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变着样地穿插交错着。这是个寂静的夜。红火苗从炉口一闪一闪地照着人们的膝盖以下。无端地寂静的夜。使自己不幸的一生忽然间——完全是忽然间,而且只是一剎那间,浮现在脑际。
  “有烟没有?”
  “没了。”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呀!”
  “妈的!”
  “喂!威士忌也别一个人喝呀!”
  对方把方瓶子底朝上晃给他看。
  “慢着!别糟蹋了!”
  “哈哈哈……”
  “不过,我也没想到上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个渔工曾经在芝浦的工厂里呆过。说完就谈起那里的事儿来了。这在北海道的工人们听来,觉得那么个“好地方”,简直难以想象是个“工厂”。说是:“这儿一百件事里头哪怕发生一件,在那儿也要 罢工的。”
  从这件事谈起——它开了个头儿,大家以前干过的各式各样的活儿、一个个上了话题。开辟公路工程、水利工程,铺铁路、填海建港、开发新矿、垦荒、扛脚行、捕鲱鱼,差不多大家以前都有干过的。
  在内地,工人越来越“不听话”了,太过分的事情行不通了,市场也差不多开辟光,没什么油水了,于是资本家就“向北海道、库贝岛”伸爪子了。在那里,像在朝鲜、台湾这些殖民地一样,他们可以畅畅快快无法无天地“残酷役使”工人。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尽管这么干,也没有谁敢说一句什么话。在“开辟公路”、“铺铁路”的土工工棚里,壮工们随随便便就被打死,还不如个虱子。因为受不了折磨,于是就逃跑。逃跑的一抓住,就捆在桩子上让马拿后腿踢,要不就放在后院里让大狗咬死。而且还当着面作给大伙看。听见肋骨在胸腔眼闷声闷气的嘎巴一断,就连“算不上人”的土工也有的不由得把脸捂起来。打昏过去,就拿凉水泼醒,反来复去地这么折磨,最后,像个衣服包似的让大狗用那强劲的脖子抡来抡去给抡死,像一滩泥似的扔在场地的角落上以后,身上还有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抽动。冷不防拿烧红的火筷子烫屁股,或者拿六棱棍子打得人直不起腰来,这种事“每天”都有。正吃着饭,突然房后惨叫起来。接着就飘过来一股人肉烧焦了的腥气味儿。
  “算?,算了!这饭根本没法吃了!”
  筷子扔了,可是也只是沉着脸面面相觑。
  好几个人由于脚水肿病死了。都是因为硬逼着干活的缘故。死了以后,也因为“没空儿”,就那么好几天好几天地扔着。在通往房后的暗处,从胡乱盖着的席子边上,只露出两只黑黄而枯槁的脚,像小孩子的脚似的,显得非常小。
  “脸上糊淌了苍蝇,从旁边一过,就嗡地下子全飞起来了。”
  有个人拿手咚咚地咬着脑儿门,一进来就这么说。
  人们早晨摸着黑就被赶到工地,然后一直干到只能见镐尖白花花地一闪一闪而看不见手底下为止。大家对设在附近的监狱里的囚犯反倒羡慕起来了。尤其是朝鲜人,不仅受师付的、工头的,而且受同样是壮工的 (日本人的)“踩在脚下”一般的对待。
  警察尽管驻在离那里三四十里地远,也还是不时地带着个笔记本,拿腿腿着[1]前来调查。有时一直呆到天黑,有时就住下来。不过一次也没有到壮丁那边露过面儿。回去的时候,满脸通红,一边走着一边在大道中间就像学消防队似的花花地朝四外撒尿,嘴里还嘟嘟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走了回去。

  [1] 腿着:徒步,走远路,北方话中不太规范的俏皮说法。

  在北海道,无论哪条铁路的枕木,不折不扣,每一根儿都等于是工人的一具青肿的“尸体”。在填海建港的工程中,害脚水肿病的工人活活地被当成“人桩”埋掉。人们把北海道的这种工人叫作“章鱼”。章鱼为了本身活下去,连自己的肢体也吃掉。这不恰好完全一样吗!在那里,是容许肆无忌惮地大搞“原始”剥削的。“油水”全部捞了回来。而且还把这些巧妙地跟开发“国家的”富源这件事联系起来。顺顺当当地把它合理化了。真是无孔不入。为了“国家”,工人们“饿肚子”。一个个地“被打死”!
  “从那儿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呀!可是要在这个船上送了命,那还不是一码事么!哎呀,敢肯是这么回事!”
  说着,怪声大笑起来。可是,这个渔工笑完之后,眉宇间分明地阴郁起来,把脸扭了过去。
  矿山上也是一样。——在一个新矿山上开坑道了,那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瓦斯?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异?为了把它摸清楚而找个妥当的方案,资本家就使用乃木军种曾经干过的同样办法,把那些不值个“土拨鼠”价钱的“工人”,一批换一批不当回事地随便糟蹋掉。比张手纸还不当回事!工人的肉片,就跟金枪鱼的生鱼片似的一层又一层地把巷道加固起来。他们利用远离城市的好处,在这里也干着“骇人听闻”的勾当。用手推车运出来的煤里,时而带出来大拇指、小指头。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粘在煤块上。不过,女人和孩子们对这种事眉都皱不得,已经“被迫习惯”于这样了。他们毫无表情地把它推到下一个掌子面儿去。这些煤就为资本家的“利润”去发动庞大的机器。
  无论哪个矿工,都像被长期关进监狱的人,带着一张枯黄虚肿,老是呆滞木然的脸。由于阳光不足,含有煤尘、瓦斯的空气以及不正常的温度和气压,身体眼瞧着越来越差。“要是当上七八年的矿工,算起来就等于四五年连续不断地在黑暗的底层过日子。连一次太阳也没见。整整四五年哪!”可是对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随时可以趸进大批替换工的资本家来说,那全是无关紧要的。一到冬天,工人“还是”流进这座矿山来。
  此外还有一种“外来农户”——出北海道就是“移民农户”。资本家拿“开发北海道”、“解决人口粮食问题,奖励移民”以及传奇式的“移民致富者”等等净演些便宜事的电影来鼓动在内地眼看就要被刺夺了土地的穷庄稼人。说是奖励移民,而农民却被赶到才翻下四五寸,底下批净是胶泥地的土地上去。肥沃的土地上老早就立了界牌了。有的全家让大雪封了门,连土豆也吃不上,转年开春就饿死了。这种事,事实上已经有了多少次。等到大雪开化的时候,相隔七八里地的“邻居”跑来才发现。有的嘴里还露出咽了半截的乱稻草来。
  就算难得没死,花上十来年了夫侍弄那种生荒,等好不容易瞧着像块熟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注定成为“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者、银行、贵族、老财,只要把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贷款放出去 (只要扔在那里),生荒地就会变成胖黑描的毛皮那样的肥田而十拿九稳归了自己。那些学着样儿,一心想要白手发财的人们也钻进北海道来了。庄稼人被这边剥层皮,那边剜块肉,末了,弄得跟在内地的境遇一样,早就变成个“小佃农”。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明白过来。——“上当了!”
  他们原本巴望着多少挣俩钱儿拿回老家,才渡过津轻海峡来到这冰深雪厚的北海道的。在蟹工船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别人”从自己的土地上逼出来的。
  搬运工跟蟹工船的渔工一样,在有人监视的小樽的鸡毛小店里胡乱躺着就被人拉上船。装到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去。脚底下只要滑出一寸去,就被轰隆隆震天动地地滚下来的方木材压在底下,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要薄。绞车嘎嘎地响着往船上装那些被水泡得滑滑溜溜的木材,赶巧劲儿一下子,脑袋开花的人就比个跳蚤仔儿还轻飘地给拉进海里去。
  在内地,不甘心老是一声不响就“被整死”的工人抱成了团,正对资本家进行反抗。但是“殖民地”的工人跟这种情况是完全“隔绝”的。
  已经是苦而又苦了,然而越是跌跌爬爬地往前走,像滚雪球似的,苦就越发压上身来。
  “要落到什么地步啊……!”
  “等死呗!这不明摆着么!”
  “……”人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下子又憋住,就全都一声不响了。
  “甭、甭等整死,咱、咱先下手吧!”结巴嘴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咕咚、咕咚,海浪缓缓地撞着船帮。上甲板上,似乎有的地方管子跑汽。就像铁壶开了水似的,丝——、丝——,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声音。

※    ※    ※


  临睡之前,渔工们把挂上一层泥垢,像鱿鱼干儿一样发硬的线衣、绒衣脱下来在炉子上张开,大家围在一起,就像被炉似的,一人拽一个角,烘热以后就叭哒叭哒地抖,虱子、臭虫在火炉上噗哧噗哧直响,泛起一股烧人时的腥臭味儿。一热,虱子就呆不住了,多少细毛腿玩儿命地动着,从衬衣缝里爬出来。往起一捏,那表皮肥腻的圆鼓溜溜的虱子,摸着让人麻心。有的,那螳螂一般难看的脑袋,看得出来,显然是肥了许多。
  “喂!你给拽着点儿边儿!”
  让人扯住兜裆布的一头,就抻开来拿虱子。
  渔工把虱子放进咀里,拿门牙喀哧喀哧地喳。要么就拿两个大拇指甲挤,一直挤得满指甲通红,跟小孩子一来就往衣服上抹脏手一样,往号衣的大襟上一抹,又挤起来。但是就这样还是睡不着觉。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出来的,整夜整夜地受虱子、跳蚤、臭虫的折磨,无论怎么治也消灭不清。往阴湿的架铺上一站,马上就有几十只跳蚤顺着小腿酥酥地爬上来。以至于产生了这杆种可怕的感觉。心想,莫非自己身上什么地方烂了?莫非是个被蛆虫、苍蝇糊满了的烂“死尸”?
  起初,隔一天让洗一次澡。身上又脏又腥,臭得没法儿。可是才过一星期,就隔三天了。过一个月,就一星期一次了。最后,一个月只准洗两次。说是为了防止浪费水。可是船长、监工天天洗,那就不浪费了!——身上让螃蟹汁弄脏,一连好多天就那么脏着,没法不生虱子、臭虫。
  一解开兜档布,一粒粒的黑东西就往下掉。系兜档布的地方,留下一道红印儿,围着肚子形成一个圈儿。那地方痒得难受。躺下之后,到处是喀哧喀哧拼命挠痒痒的声音。刚觉着身底下有个像小发条似的东西酥酥地爬,就叮了一口。每叮一下,渔工们就一扭身子翻个个儿。可是马上又照样来一次,一直折腾到大天亮。皮肤就跟长了癣似的,变得糙糙拉拉。
  “死人身上的虱子吧!”
  “对喽,正好啊!”
  无可奈何地笑了。




  两三个渔工慌慌张张地从甲板上跑过去。
  有人在拐角的地方来不及急转弯。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了栏杆。在上甲板上修活儿的木匠直起腰来朝渔工跑过去的方向瞧。因为正冲着冷风,吹得流出泪来。开始,没瞧清楚。木匠扭过脸去使劲擤了一把鼻涕。鼻涕被风一刮,拐了个弯儿飞走了。
  船尾左舷的绞车嘎嘎地响着。这会儿全都撒网去了,按说是不会开动这玩艺儿的。而且绞车上还吊着个什么东西,晃里晃荡的。垂下来的钢索,围着他本来的垂线周围,缓缓地扫着圆圈儿转。“什么呀?”——这时候,木匠心里腾地一跳。
  他发了慌似的又一次扭过身去擤了把鼻涕。鼻涕顺着风势刮了一裤子。是稀溜溜的清鼻涕。
  “又他妈干这手儿了!”木匠一边儿拿胳膊来回擦眼泪。一边定准了眼神。
  从这边望过去,在仿佛雨后一般银灰色海面的背景中,伸出一只吊臂来,上边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被浑身捆起来吊上去的杂工的黑影,它往天空升起,一直升到绞车顶上。
  就像挂着一团抹布片似的,好半天——有二十多分钟,就一直那么吊着,然后又落下来了。看样子是扭动着身子在挣扎,两腿乱蹬,就像个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
  一会儿工夫,给面前的客舱挡住看不见了,只有那抻成一条直线的钢索还不时像秋千一般地晃动。
  大概是泪水流进了鼻子,一个劲儿淌清鼻涕。木匠又擤了一把,然后把在衣袋上聋拉着的榔头抄起来开始干活。
  木匠忽然仔细一听——回头看了一下。那边,钢索不住地摆动,仿佛有人在下边晃荡,从那里发出一种钝重而瘆人的梆梆的声音。
  吊在绞车上的渔工脸色已经变了。像死人一样紧闭着的嘴唇里冒出了白沫。木匠走下来的时候,杂工头儿胳肢窝底下挟着根劈柴棒子,端着一边肩膀,样子挺不自然地正从甲板上朝海里撒尿。木匠瞟了一眼劈柴棒子,心说,就是拿这个打的!风一刮,尿就哗哗地落到甲板沿上,溅起了飞沫。

  渔工们一连几天几天的过累,早晨渐渐起不来床了。监工就把个空煤油桶在热睡的耳边敲着走。玩儿命地敲,一直敲到睁开眼,爬起来。有个害脚水肿病的,半扬起头来说了句什么,可是监工全当没看见,只管敲。听不见那人的话音,只见像金鱼冒出水皮儿吸气似的光吧嗒咀。等敲了老半天之后,就骂开了。
  “怎么搞的?等着挨揍啊?这活儿,既然也算是国家性的。就跟打仗一样,得豁上命干!混蛋!”
  病人全给掀了被窝推到甲板上去了。害脚水肿的病人脚尖绊在梯子磴上,一边用手抓着栏杆,一边斜着身子自己拿手扳着腿上梯子。每上一磴,心脏嘭嘭地,就像拿脚蹋着似的,跳得吓人。
  监工、杂工头儿,对病人就像后娘对待孩子一样,愈来愈歹毒。正干着装肉的活儿,又逼着到甲板上去“敲螃蟹腿”。刚刚干了一会儿,又被支使到那边去“夹衬纸”。在寒侵透骨的阴暗的工房里,又要提防着滑滑溜溜的脚底下。还得在那儿死站着。从膝盖往下,麻木得比条假腿还要木,有时候不知怎地膝关节就像脱了环儿似的不知不觉就要软瘫瘫地坐在地上。
  学生拿掰螃蟹的脏手背轻轻地敲打着脑门儿。一会儿的工夫,他就直挺挺地朝后倒下去了。这时候堆在身旁的那些空罐头桶就轰隆一声朝他身上坍倒下来。罐头桶随着船身的倾斜亮光光地滚到机器底下或货堆的空当里去。伙伴们着了慌,想把学生领到舱口去。可巧,碰上监工吹着口哨下工房来。他一眼看到就喽:
  “谁让你们把活扔下啦!”
  “谁让?!”一个不由得心头火起的杂工,要顶撞的样子抖着肩膀急切地说。
  “谁让——?你这小子,敢再说一句!”监工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像玩具似的摆弄着。然后突然把嘴撇成个三角形,挺胸腆肚地颤着身子大笑起来。
  “拿水来!”
  监工满满接了一桶水朝着像条枕木被扔在地上的学生脸上一下子猛泼下去。
  “这就行啦!——没什么好看的!干他妈活儿去!”
  转天早晨杂工们下工房的时候,就瞧见昨天那个学生被绑在车床的铁杠上,脑袋瘫软地垂在胸前,就像只被拧了脖子的鸡。脊梁骨顶端露着一个折过来的大关节。他胸前像小孩围嘴似的吊着个纸牌子,写着:
  

“此人乃不忠之诈病者,严禁解绳子。” 


  那字,一看就是临工的笔体。
  伸手一摸脑门儿,比摸在冷透了的铁块上还凉。杂工们在没进工房以前,还乱哄哄地瞎聊,可是这会儿谁也不言语了。一听到杂工头儿从后边厂工房来的话音,他们就从捆着学生的机器边儿上分两路,各自走到自己干活的位置上去了。
  捕蟹一忙起来,可就遭了殃。有的磕掉了门牙,整夜往外吐“带血的吐沫”,有的由于过累,干着干着就晕倒了,有的眼睛出了血,有的劈头盖脸挨顿大嘴巴,耳朵也听不见了。一旦累过头,人们比喝醉了酒还要身不由己。一到点,心想“这下可行了”,刚松门气,一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大家刚要收摊儿,监工就一边走一边嚷:“今儿个到九点!”“你们这些东西,就是一说收工的时候手脚麻利!”
  大家又像电影慢镜头似的慢慢腾腾站了起来——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儿精神儿了。
  “都听着!这地方可不是三番两次再来得了的。再说,又不见得什么时候都打得着螃蟹。你们要以为讲的是一天十个钟头或是十三个钟头,到时候就把活一撂,那还了得!活儿跟活儿可不一样啊!懂吗?反过来,捞不着螃蟹的时候,就让你们闲个不亦乐乎!”监工进了“粪坑”就说了这么一篇,“俄国佬啊,不管鱼在眼前怎么聚群,也是一到点,一分不差就把活儿一撂。就因为这样,因为是这么种思想,所以俄罗斯这个国家就成了那那么个德行。这是日本男儿万万不能学的!”
  “胡扯些什么,骗子手!”也有人心里这么想,不去理他。可是大多数人让监工那么一说,也觉得还是日本人了不起,而他们每天所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也仿佛是一种“英雄”的业迹了,这总算使他们聊以自慰。
  在甲板上干着活儿,经常有驱逐舰横越水平线向南驶去。看得见日本旗在船尾上飘扬着。渔工们由于激动,满含着一眼泪水抓下帽子来摇晃。心想,只有它了,跟咱们站在一边儿的!
  “娘的!一见就他妈流泪。”
  一直目送到渐渐地小下去,在黑烟缭绕之中看不见了。
  大家累得筋疲力尽,像一摊烂抹布似的回来之后。就不约而同地,也不知是骂谁,光是骂“他妈的”。黑暗中。这骂声充满了憎恨,有如公牛的吼叫。恨谁呢?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朝朝暮暮生活在同一个“粪坑”里,将近二百口子人,经过一段直来直往免去客套的交谈之后,无形中,所想的、所说的、所干的,全都一致起来 (虽然跟蜗牛在地上爬一样慢)。在这同一条河流里,当然也出现像死水一样踏步不前的人,也还有流向另一个方向的中年渔工。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他们还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那么起了变化,而且这些人是不知不觉间就清清楚楚地区别开来了。
  一天早晨,矿山来的那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上扶梯,说道:
  “实在顶不住啦!”
  头天干到晚十点,混身就跟马上要坏的机器似的,各个关节都不灵了。上着上着梯子,不知怎地一下子就睡着了。后面有人“喂”地叫了一声。才机械地抬手动脚,一脚踩空,朝前一栽就趴在那里了。
  在上工之前,大家全下了工房,聚在一个角落里。每个人的脸都像泥人儿似的。
  “我可要泡啦!干不了啦!”矿工说。
  大家没吭声儿,神色一变。
  沉了一会儿,有人说。
  “可要淬火呀……”
  “又不是耍滑才泡,干不了了嘛!”
  矿工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举到眼前迎着亮儿照。
  “活不多久了!我可不是耍滑才泡的呀!”
  “那到是啊!”
  “……”
  这一天,监工活像个红冠子倒立的斗鸡在工房里团团转。连喊带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可是慢慢腾腾干活儿的不是一个两个,那边也是,这边也是——几乎全是,所以也只能急毛火燎干转磨。渔工也罢,水手也罢,还都是头一回瞧见监工这么个相儿。上甲板上,从网里摘下来无数的螃蟹爬得沙沙作响。像不通畅的下水道似的,活儿马上堆了下来。可是,“监工的大棒”根本不灵了!
  收工之后,大家一边用汗水浸黄的脏手巾擦着脖子,三三五五地回到“粪坑”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觉得实在好笑。
  这事也传到水手那边去了。当他们明白让水手跟渔工像冤家对头似的叫着劲儿千活儿是上了个大当,他们也开始不时地“怠工”了。
  “昨几个干过了头,今几个,泡喽!”
  临去干活儿的时候,有人说了那么一句,大家就都跟着那么干。不过,虽说是“怠工”,也只不过是不那么卖力气而已。
  不论谁,都觉着身上不对劲儿。到时候,“没法子”,干就干吧!反正怎么也是“送死”。大家全是这么想的。——只是已经再也忍受不了了。

※    ※    ※


  “交通船!交通船!”上甲板上的叫声一直传到了下边。大家纷纷从“粪坑”的架铺上破衣拉撒地就跳了下来。
  交通船比“女人”还厉害,使渔工和水手忘记了一切,只有这个船没有腥味儿——散发着函馆的气味,散发着几个月、几百天都没有踩过的那个纹丝不动的“土地”的气味。而且从交通船上接到过许多封日期不同的信、衬衫、内衣、杂志等等。
  他们用那带着螃蟹味儿的骨节粗大的手,把包裹一把抓过来就忙不迭地跑下“粪坑”去。在架铺上,盘腿大坐,就在腿里把包裹打开。包裹里露出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母亲在旁边说着,叫自己孩子写的罗罗嗦嗦的信,有手巾、牙粉、牙刷、手纸、衣服。从这些东西的中间,意想不到地还出现了妻子的压得平平扁扁的信。他们想从随便什么东西上闻出陆地上自己家里的气味来。寻找乳臭未干的孩子的气味和妻子那喷鼻的体臭。
  什么东西也没收到的水手、渔工,两手像木棒一般插在裤兜里转来转去。
  “趁你不在家,招了野汉子了吧!”
  他被大家嘲弄着。
  有个人始冲着背旮旯,大家吵吵嚷嚷他全不管,只顾来回扳着指头在那儿闷头想事儿——他从交通船带来的信上得知孩子死了。孩子是前两个月就死了的,可是他一直还不知道。信上说,因为没有钱,打不起无线电报。他久久地闷坐在那里,让人觉得“这还算个渔工?!”
  不过,也有正好跟这相反的。信里寄来一张婴儿照片,像个泡涨了的小章鱼。
  “就是这个样子啊!”突然狂笑起来。
  接着就笑嘻嘻地特意拿给每一个人看:“瞧瞧,说是生了个这样儿的!”
  包裹里,有的东西,在一些小事上表达了入微的体贴,然而,要不是妻子就不会想得那么周到。这时,不论是谁,心里马上都会“异样地”嘭嘭跳起来。于是就一个劲儿地想要回家。
  交通船上搭乘着公司派来的电影队。把制成的罐头全部装上交通船那天晚上就在船上演电影。
  两三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歪戴着扁平的鸭舌帽,打着蝴蝶领结,穿着肥腿裤,吃力地提着箱子来到了船上。
  “好臭,好臭!”
  他们说着就脱了上衣,吹着口哨开始挂银幕,量距离,摆桌子。渔工们从这些人身上感觉到一种与“海”无关的东西——跟自己这些人不同的东西,从而被它强烈地吸引住了。水手、渔工们兴高采烈地帮着他们准备起来。
  有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人,戴着俗里俗气的宽金边眼镜,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擦脖子上的汗。
  “解说员先生!站在那个地方,跳蚤可要顺腿往上跳呀!”
  这么一说,解说员就像踩了烧热的铁板似的,“哎哟”地一声就蹦起来了。
  旁边瞧着的渔工们哄笑起来。
  “你们这地方可真要命啊!”哑嗓子沙沙的,果然是个解说员。“大概不知道吧!你们猜,就凭公司到这儿来这么一趟,得赚多少钱?不得了啊!六个月就是五百万,一年就是一千万!一千万。拿嘴说说算不了啥,那可是个了不起的数目啊!再说,分给股东二成二分五这种没边儿的红利的公司,全日本也没有几个!听说总经理这回要当议员喽!真是大吉大利呀!看起来,这么搞,要是不搞得狠点儿,也发不了那么大的财哟!”
  入夜了。
  兼带举行“完成万箱庆祝会”,给大伙发了日本酒、烧酒、干鱿鱼、红烧肉、“蝙蝠”烟,牛奶糖。
  “来,上老子这儿来!”
  杂工在渔工、水手中间成了你勾我引的对像。“坐在我腿上,搂着你瞧哎!”
  “小心!小心!我不是说上我这儿来吗?”
  闹闹哄哄吵了一阵子。
  前排有四五个人突然鼓起掌来。人家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鼓掌。监工到银幕前边来了——挺着腰,倒背着手,什么“诸位”喽,“兄弟我”的,平常没说过的名词儿都搬上来了。又是什么“日本男儿”喽,“国家财富”之类的老调子。大部分人都没听他的,只见太阳穴和下巴骨乱动,大嚼着鱿鱼干。
  “算啦,算啦!”后边喊。
  “你呀,下去吧!正经八百有解说员呐!”
  “你还是拿六棱棒子最合适啊!”——大家哄然大笑。吱吱地打口哨,使劲儿鼓掌。
  监工无论如何也不便在这种场面上发火儿,红着脸说了几句(因为大家吵吵嚷嚷也听不见)就缩了回去。接着,电影开始了。
  开头是记录片。宫城、松岛、江之岛、京都……,叽哩嘎拉地演下去了。片子经常断。突然间,两三个镜头重叠起来,就像头晕眼花似的,一乱,剎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随后刷地一下子亮了,一片白幕。
  接着演西洋片子和日本片子。哪个片子都有道道,一个劲儿“下雨”。好多地方似乎是断片子接起来的,人物的动作都快得不自然。可是这些都无所谓,大家全看得出了神。一出现身条儿好看的外国女人就吹口哨,打响鼻——像猪似的。有时气得解说员就老半天停止了讲解。
  西洋片子是美国片儿,是以“西部开发史”为题材的。——或者受到野蛮人的袭击,或者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被摧毁,又挺起来,把铁路一米一米地向前修。半路上,就像铁路上结了个大疙瘩似的,突然出现了一个临时赶工修成的“小镇”。铁路又向前修,每修到一处,小镇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这部片子描写了修筑铁路中发生的种种苦难,其中还穿插着一个工人同公司经理的女儿的“恋爱故事”,两者交叉着出现在银幕上。到最后一场,解说员拉开嗓门儿说道:
  “全靠他们这许多自我牺牲的青年,终于建成了绵延数百英里的铁路。它有如一条长蛇,穿山越野。昨天尚未开发的土地,就这样变成了国家的财富!”
  演到经理的女儿和一下子变成了绅士模样的工人互相拥抱的地方就结束了。
  两片之间,夹演了一部毫无意义,光惹人嘎嘎笑的西洋短片。
  日本片是这么个电影:一个贫穷的少年从卖纳豆、卖晚报起,然后擦皮鞋、进工厂,成了模范工人,受到提拔,变成了大财主。——解说员说道,“信哉!勤勉非成功之母而何!”这句话字幕上是没有的。
  杂工们对这些话“认真地”鼓起掌来,可是渔工和水手里头不知是谁,大声喊道:
  “扯蛋去吧?要这么说,我这样儿的早该当上总经理啦!”
  一句话招得大家哈哈大笑。
  后来,解说员说,“我是受公司之命来的,叫我在这种地方反反复复着力地讲。”
  最后的片子拍的是公司所属的各工场跟办事处,拍了好些工人“勤勤恳恳”在干活。
  电影完了之后,完成一万箱的庆功酒把大家全喝醉了。
  因为好久没喝过酒,加上疲劳过度,醉得舌头都发硬了。昏暗的灯光下,烟卷儿的烟气像云雾一样迷漫着。空气闷热,污浊发臭。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拿手巾勒着头,有的盘腿大坐,把后襟整个撩起来,大声乱嚷嚷。——不时还有干起仗来的。
  一直折腾到过十二点。
  害脚水肿整天躺着的函馆的渔工,让人把枕头垫高点儿,看着大家吵吵闹闹。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另一个渔工——他的朋友,倚着旁边的柱子。吱吱地咂着嘴,拿火柴棍剔着塞在牙缝里的鱿鱼干
  过了好大工夫以后,顺着“粪坑”扶梯,像个大口袋似的滚下个渔工来,衣服跟右手上满都是血。
  “菜刀!菜刀!把菜刀给我!”他在地上爬着这样喊。
  “浅川这小子哪儿去了?没有了!我宰了他!”
  这是那个曾经被监工揍过的渔工。他拿着个捅火条,眼神儿都差样儿了,又跑了出去。谁也没有拦他。
  “喏!”函馆的渔工望了望他的朋友说,“渔工也不老是死木头一根儿。那么好欺负啊?瞧热闹吧!”
  第二天早上发现连监工的窗户玻璃带桌子上的器物全砸了个稀巴烂,单单监工本人不知躲在哪儿,真是走运,没“砸坏”。



  一个沉静的阴雨天。雨,一直到昨天还在下,现在刚刚要停住。跟阴沉的天空一样颜色的雨丝,还时而在也是和阴沉的天空同色的海面上,抛下一环环轻柔的涟漪。
  过午,驱逐舰开过来了。闲着手的渔工、杂工和水手们,倚着甲板上的栏杆一边入神地瞧,一边七嘴八舌地聊开了这条驱逐舰,觉着挺新鲜。
  从驱逐舰上放下个小艇,载着一伙子军官朝博光号靠过来了。在斜靠着船帮放下来的舷梯底层的踏板上,船长,工房代表、监工、杂工头儿,正在迎候着。小艇一靠过来,双方举手敬礼,然后就由船长在前领路上船来了。
  监工忽然朝上一瞥,就挤肩弄眼地摆手示意:“瞧什么?干活去,干活去!”
  “甭神气!孙子!”——渔工们,后边的依次推前边,三三五五地从甲板上下到工房里去了,留下一股子腥臭味儿在甲板上飘荡着。
  “好臭!”一个留着利利落落的小胡子的年轻军官挺文雅地皱了皱眉。
  跟在后边的监工赶忙抬到前边,连连点头哈腰讲了几句什么话。
  大家远远地瞧着那带穗子的短军刀,走一步就碰在屁股上一跳。他们一本正经地争论着谁比谁官儿大,谁比谁官儿小。最后,几乎要吵起架来。
  “这下子,浅川也他妈瘪了!”
  那人说着,给大家学起监工那低三下四的相儿来,大家看了哄然大笑。
  那天,监工、杂工头儿全不在场,大家干着活儿挺轻松,有的唱歌儿,有的隔着机器拉开嗓子大说大聊。
  “要是让这么干,那该多好啊!’
  大家收了工到甲板上来了。从客厅前边一过,就听里面喝醉了酒放肆地大喊大叫。
  侍应生出来了,客厅里烟雾蒙蒙。
  侍应生累得通红的脸上,汗珠子一粒粒地冒出来,两只手抓满了空啤酒瓶,拿下巴颏点点裤兜说。
  “帮我擦把脸!”
  渔工掏出手绢来,一边给他擦一边望望客厅问道:“于什么呐?”
  “嗨!可热闹啦!咕嘟咕嘟地一边灌着,你猜说些什么,尽讲些女人的那个怎么长怎么短!害得我跑了有百十来趟!而且醉得就算是农林部的官儿来了也得给他从梯子上打下海去!”
  “干什么来的?”
  侍应生来了个天晓得的神气,然后就忙忙叨叨地奔伙房去了。
  渔工们开饭了。吃的是筷子夹不起来的沙沙拉拉的老米饭,外加像碎纸片儿似的飘着点儿菜叶的咸酱汤。
  “吃也没吃过,见都没见过的西餐大菜,客厅不知端进多少去了!”
  “他妈——的!”
  饭桌边的墙上贴着张贴子:

  一、挑剔饮食者不成大器;
  二、粒米须珍惜。血汗之所赐也;
  三、困顿艰苦,忍为高。  


  字迹拙劣,还标着读音。下边空白的地方有人胡抹了些公共厕所里那种下流话。
  饭一吃完,直到上床的片刻时间,都围在了炉边,从驱逐舰谈起,聊开了当兵的事。渔工里好多是秋田、青森、岩手一带的庄稼人,所以一聊到军队上的事,不知怎的就聊起来没个完。当过兵的人很多。他们想起好多事来,对于当时那种受尽虐待的军队生活,现在反而感到怀念。
  大家睡下以后,马上听到沿着甲板、船帮传来客厅里的喧嚣声。偶然一醒来,听见他们“还在喝”。心想。不是已经快天亮了吗?有人——可能是侍应生,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鞋后跟登登响。喧嚣声果真一直持续到天亮。
  看样子军官们终于回驱逐舰去了,扶梯还在那儿吊着。一连有五六磴。每磴都沾着吐的饭粒子、螃蟹肉、还有棕黄色的稠糊糊的东西混在一起。从里边泛出来发酸的酒气直冲鼻子,那是一种一闻就要哇地一声吐出来的气味。
  驱逐舰像只并着翅膀的灰色木鸟,似动不动地摇晃着身子在飘浮。看上去,整个船身是一种昏然大睡的样子。烟筒冒出来的烟,比烟卷儿的烟还细,像条毛线似的,在无风的空中升起。
  监工和杂工头几们,天都晌午了还没起。
  “胡作非为的畜生!”渔工一边干活一边嘟喃。
  厨房的犄角上。随便吃得乱七八槽的空蟹肉罐头和啤酒瓶子都堆成了山。到了早晨,就连昨天把这些东西端到客厅去的侍应生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吃喝了这么多!
  由于工作关系,侍应生很熟悉船长、监工、工房主任这些人的真实生活,而这些是渔工们怎么也无法知道的。同时,对比之下,他对渔工们悲惨的生活(监工一醉就“臭猪、臭猪”地叫渔工们 )也是很清楚的。平心而论,上边的人是傲慢的。为了赚钱,满不在乎地设下骇人听闻的毒计,渔工水手们就那么乖乖地上套儿!——那真是太惨了。
  他们什么也不清楚的时候还好——侍应生老是这么想。他觉得他自己就知道:非出点什么事情不可,没法不出事。
  两点钟左右,船长、监工们穿着因为没叠好而压出种种褶皱的西服,让两个水手带上罐头坐机动船到驱逐舰去了。甲板上摘螃蟹的渔工、杂工们活儿不停手地望着他们,就像看“送嫁装”似的。
  “又搞啥名堂?天晓得!”
  “拿咱们做的罐头胡糟蹋,简直比糟蹋擦屁股纸还厉害!”
  “可话得说回来……”说话的是个将过中年,左手只剩三个指头的渔工,“特意到这么个地方来保着咱们的嘛,也算是该当的!”
  当天傍晚,不知什么时候,驱逐舰的烟筒开始突突地冒起烟来了。水兵们开始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接着,过了约摸三十分钟就开动了。听得见舰尾的旗子卷着风哗啦哗啦地响。蟹工船上,船长领头喊起“万岁”来。
  晚饭以后,侍应生下到“粪坑”里来。大家正围着炉子聊天儿。有的从架铺下来,到幽暗的电灯底下拿衬衣上的虱子。每从电灯旁走过,就有个大影子斜照在熏黑了的油漆船帮上。
  “这可是军官、船长、监工们说的,说是这回要悄悄摸到俄国领海捞螃蟹去啦!所以驱逐舰一直在旁边跟着保驾——看样子,这个玩艺儿是送了不老少啊!(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圆圈给大伙看 )”。
  “听他们一讲,简直遍地是金子的堪察加、北库页岛等等这一带,将来怎么也得让它归日本。说是,日本的那个说啦,不光是中国、满洲要紧,这一溜儿也要紧呐!为这个,咱们公司好像跟三菱他们几家儿正一起设法鼓动政府呐。这回总经理要当上议员的话,就更得加劲儿活动喽!”
  “所以嘛,驱逐舰开出来,别看说是给蟹工船保驾的,其实哪儿的事啊,目的可不光是这个,详细测量这溜儿,直到北库页岛、千岛附近的海面,调查气候,那才是头号儿的目的。就是说,万一那个起来,也有个周密的准备!听说,正往千岛紧北头儿的岛上偷偷运大炮运柴油呐!不过这可能是个机密。”
  “我头一次听人这么讲,吓了一跳。他们说日本过去那一次战争。其实——老实说都是两三个财主(可是大财主)指使着,只是捏造点儿不同的理由找碴儿挑起来的。因为,这批家伙什么地方有捞头就急得跳脚,非得拿到手。非拿到不可!——据说,危险呐!”




  绞车嘎嘎地响。作业船降下来了。就在作业船的下边,站着三四个渔工,因为吊臂短,他们正把降下来的作业船推出甲板以外,好让它能降到海里去。经常出危险。破船的绞车就像水肿病人的膝盖骨,运转不灵。由于绞钢丝的齿轮的关系,有时像瘸子似的,光是一边的钢丝使劲儿往下放,作业船就跟熏鲱鱼那样,整个斜着身儿吊着。这时候,一个躲不及,站在底下的渔工就常常受伤。那天早晨就出了这种事儿:有人喊了声“哎呀!危险!”,船从脑瓜顶上猛砸下来,下边一个渔工的脖子就像个桩子似的缩进腔子里去了。
  渔工们把他抱到船医那儿去。在他们中间,现在有些人对监工这伙子怀着鲜明的敌意,想让大夫给开个诊断书。因为监工是个蛇披人皮的家伙,准要想办法推卸责任。为了到时候提出抗议,就需要诊断书。而且,船医对渔工、水手们还是比较同情的。
  医生曾经吃惊过:这条船上因为挨揍或者挨砸而受伤、致病的,要比干活儿受伤或生病的多得多!他还说过:要桩桩件件记在日记上。以便作为日后的凭证。所以他给生病、受伤的渔工、水手们看病还比较和气。
  有个人开了口:“想请您给开个诊断书,不知道……”
  起初,医生有点吃惊的样子。
  “哎呀——,诊断书么……”
  “您给照实写就行啊!”
  渔工等不及了。
  “这条船上么,是不许写这个的。看来是私自那么规定的……怕是将来扯皮哟!”
  急性子的结巴渔工不由得咂了一下舌头。“呿!”
  “上次,有个让浅川先生打聋了耳朵的渔工来了。我信手给开了个诊断书,这下子可不得了喽!——因为那东西永远是个证据啊!所以在浅川先生那方面来说么……”
  渔工们从船医室朝外走着心里就想:敢情船医一到这种节骨眼上也就不跟“咱们”站在一起了啊!
  可是,这个渔工总算“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命。不过,人们好多日子都听到这个渔工躺在一个大白天也会绊一交的黑旮旯里哼哼。
  当他刚刚好起来,呻吟声不再折磨大家的时候,早就卧床不起的那个得脚水肿的渔工死了(才二十七岁。他是东京日薯里的牙行送来的,同他一块儿来的有十来个人),可是,监工说是会影响第二天干活儿,只让一直出不了工的病号“守夜”。
  一解开衣服给他洗身子,就有股忍心人的臭气从身上冲出来。令人生厌的煞白的瘪虱子一个跟一个地慌忙往出爬,泥垢都起了鳞的整个身子,就像刨着的一根松树干。胸部露着一条条的肋骨。大概因为脚水肿严重以后行动不方便。尿也就原地撒了,一片恶臭。裤叉衬衣全变成酱紫色,一提,就像沾过镪水似的。简直要碎成烂片子。肛门周围,屎都干了,就跟胶泥似的嘎巴着。
  “死也别死在堪察加呀!”据说他死的候时还这么说。可是,在他临咽气的当时,恐怕不会有任何人在旁边照看他的。在这个堪察加,任凭是谁,恐怕也是死不瞑目的!渔工们想到他当时的心境,有的就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呐!”去打洗身子用的热水的时候,厨工说。“多打点儿去,身上大概也脏得够可以的了!”
  提着热水回来的半道儿上碰见了监工。
  “往哪拿?”
  “洗身子啊!”
  一说这,
  “省着点儿用!”监工过去了。看样子仿佛还想说点儿什么。
  回来的时候,那个渔工说,“那会儿,真恨不得从后边把热水一下子泼到他小子脑袋上!”他气得浑身发抖。
  监工不断地一次又一次转悠过来瞧大家的动静。可是大家决定不管明天打盹也好,磕睡着干也好,还搞那个“泡汤”也好。要全体守灵。就这么定下来了。
  八点左右,好容易大体准备出来,点上香蜡,全都坐在了灵前。监工终于没有来。不过船长跟船医总算来坐了个把钟头。有个半半拉拉——片片断断记得几句经文的渔工一听大家说“那就行!心到神知嘛!”,于是就念起经来。念经的当儿,一片沉寂。有人在抽泣。临到念完经,好多人都抽泣起来。
  经念完。一个挨一个烧了香。然后就随便坐开,分别东聚一团,西聚一伙了。他们从伙伴的死谈起,一直谈到还活着的他们自己这些人。——然而细细想来,虽说活着,也全都险些儿没死。等船长眼船医回去之后,结巴渔工来到插着香烛的尸体旁边的桌前说:
  “俺不会念经,没法念经来安慰你的灵魂。可是我仔细寻思,我这么想:你该多么不愿意死啊!——不,说实在的,你该多么不愿意叫人害死啊!你确实是给人害死的!”
  听着的人们就像被压住似的那么沉寂。
  “那,谁害的呐?甭说也明白!我没法拿经文来安慰你的灵魂,可我们能给你报仇,杀死你的仇人来安慰你。这个事,我认为,现在,我们大伙应该在你的灵前起誓……”
  “对!”首先发话的是水手们。
  在充满螃蟹腥气和人的汗气的“粪坑”里,香火味儿就像香水什么似的飘荡着。到九点,杂工们回去了。因为疲倦,打磕睡的人就像装上石头的稻草包,怎么也挣扎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渔工们也一个个进入梦乡。起浪了。船摇一下,蜡火就细一下,仿佛要灭,然后又亮了。死人脸上蒙的那块白布煽动得要掉下来。挪动了!光瞧着那儿,就觉得毛骨悚然。——船帮上响着浪击声。
  转天早晨,干了一阵活儿,干到过八点以后,光是监工派定的四个水手和渔工到下边去了。让昨天晚上那个渔工念过经,除了这四个人之外,又添了三四个病号,把尸首装进麻袋。麻袋有好多新的,可是监工说是马上要扔下海,使新的是浪费,不许用。香,船上已经没有了。
  “怪可怜的!——这样儿的话,难怪说是不愿意死在这儿啊!”
  一边盘着怎么也弯不动的胳膊,眼泪就滴在了麻袋里。
  “不行不行!落上泪可……”
  “能不能想办法带回函馆去呀?……瞧,瞧那脸。不是在说不愿意进堪察加这冰冷的水里去吗!——给扔到海里,无依无靠啊!”
  “别看都是海,可这里是堪察加呀!到冬天,一过九月就封了冻,一条船也没有,这是紧北头儿啊!”
  “呜——呜——”有人在哭。“既然还这么装个袋子,可送葬的才那么六七个人。这里有三四百口子人嘛!”
  “咱们这些人死了也得不了好儿啊!”
  大伙要求给放个假,半天也可以。可是因为从头天起螃蟹就打多了,所以没准。监工告诉说:“不能把私事跟公事混为一谈。”
  监工从“粪坑”的天窗探着头问:
  “好了么?”
  人们只好说,“行啦!”
  “那就抬吧!”
  “可是船长先生还得先致悼词呐!”
  “船长——?悼词——?”监工像嘲讽似的说。“混账!还能那么慢条斯理的?!”
  没法慢条斯理了,螃蟹在甲板上都成了堆。爪子挠得地板沙沙响。
  于是七手八脚抬出来,就像装上鲑鱼、鳟鱼的蒲包似的,胡乱装进靠在船尾的摩托艇上。
  “行了吗?”
  “行喽——!”
  摩托艇嗒嗒地启动了。船尾上海水翻滚,浪花飞溅。
  “那么就……”
  “好吧……”
  “再见吧!”
  “冷清啊!委屈你啦!”有人小声说。
  “那就托靠给你们啦!”
  大船上嘱咐登上摩托艇的人。
  “嗯、嗯——,知道喽!”
  摩托艇朝大洋驶去。
  “那就……好吧!……”
  “走啦!”
  “他好像在麻袋里挣着说:‘不去呀!不去!’就像看见一样。”
  ——渔工们捕蟹回来了。听到了监工这种“胡来的”处理。一听这话,还没容发火儿,首先是打了个冷战。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尸体的自己的身子,就那么被踢下漆黑的堪察加海底。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就那么相跟着走下了扶梯。“知道了!知道了!”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脱下海水浸得沉甸甸的外罩。




  外面儿上纹丝不露,悄悄地,活儿就松下去了。不管监工怎么拼命乱嚷乱骂,到处打人,谁也不顶嘴,“老老实实”的。隔一天来这么一次(起初还是提心吊胆地试着干的)。就这么把怠工继续下来了。自从“水葬”之后,大家的步调就更齐了。
  工作量眼看着往下降。
  已经过了中年的那个渔工,干起活儿来他是最吃不消的,可是对于怠工却又现出了难色。不过一见自己暗暗担心的事情不但没发生,怠工反而有了成效(虽然他非常纳闷),也就开始照年轻的渔工们说的那样行动起来了。
  为了难的是作业船上掌船的。他们对作业船负着全责,处在监工和普通渔工之间,在“捕获量”问题上,一来就挨监工的克,所以最难受了。结果,只有三分之一“不得已”站在渔工这边儿,其余三分之二是监工的小“分店”——是他小小的“那个”。
  “那当然是累喽!因为不能像工厂似的,活儿安排得有板有眼。对像是活物儿呀!螃蟹又不能尽着大爷们的方便,按钟点儿跑出来。没办法呀!”——完全是监工的传声筒。
  有过这样的事:在“粪坑”里,临睡之前正谈着一件什么事,谈着谈着就扯到山南海北去了。这时候掌船的忽然说了几句狂话。要说么,也算不上怎么狂,可是“普通”渔工一听就火儿了。而且。这个“普通”渔工又有点儿醉。
  “你说什么?!”他突然喊起来。“你算老几?你甭狂!等出去撒网,我们四五个人要把你打到海里去,甭费劲儿!——打下去就得!这可是堪察加呀!你怎么死的,谁能知道!”
  从来还没有人这么说过。这种话竟然哇啦哇啦破口大喊出来。谁也没吭气儿。刚才聊的闲话,这时候也一下子打断了。
  然而这种话可不只是赶在兴头上的咋唬话。它猛然间以一种极大的力量从背后给从来只知道“顺从”的渔工击了一猛掌。挨了这一掌,渔工们开始还有点儿转了向似的。不知如何是好,还不知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尚未发觉的力量。
  ——那种事,咱们干得了?然而看来还真干得了。
  这回这么一明白过来,可就变成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反抗的情绪渗进每个人的心底。过去由于极端残酷的劳动而受尽了压榨,它现在反倒成了反抗情绪的最好的基础。——这么一来,监工算个蛋!大家心里痛快了。一旦产生这种心情,就像猛然间有人给照了手电筒一样,自己那种蛆虫般的生活,就看得一清二楚。
  “甭狂,你小子!”这句话在人们中间流行开了。动不动就“甭狂,你小子!”即使别的事。也张口就来。可是在渔工里一个狂气的也没有。
  类似这样的事也不只一次两次了,每经过一次,渔工们就更加“明白”起来。在这种事反复发生的过程中,就出现了固定的那么三四个人,他们在这些事上总是从渔工中被推举出来。这不是由谁决定的,实际上也不是固定的,只不过是一有事而又非办不可的时候,这三四个人的意见就跟大家一致,所以大家也就按他们的意见办。——学生出身的有两三个,结巴渔工,还有说“甭狂”的渔工就是这种人。
  学生通宵地趴着,一边舔铅笔一边在纸上写些什么。——那是学生拟订的“方案”。

方案(负责人分工表)

   

 

   

 

两个学生

}

{

杂工方面一人

 

依照地区各选“孩子王”一人

结巴渔工

川崎船方面两人

 

每船两人

“甭狂”

水手方面一人

}

水手、生火工若干人

     

生火工方面一人


甲—→乙—→丙—→(全体)

←—  ←—  ←—


  够棒的吧!学生说。甭管什么事。从A那儿起的也好,从C那儿起的也罢,都能比电还快,一个不漏地搞成“全体的问题”。他得意了。方案大体上定了下来——虽然实际实行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愿意死的,过来!”这是那位学生拿手的宣传口号。他把毛利元就折箭的故事,还有从内务部之类的招贴画上看来的“拔河”的例子也端出来了。他说:“咱们只要有四五个人,把一个掌船的打下海去,那是轻而易举的。要振作起来!”
  “一个儿对一个儿可不行。危险。可是,他们那边儿连船长归罗包堆满打上,还不到十个人。而咱们这边儿呢,四百来人!四百人要是伙起来,那就稳拿了!十个对四百!是个儿的话,就让他试试看好了!”最后就是那句:“不愿意死的,过来!”任是什么样的“蠢才”、“酒鬼”,也都知道自己是被迫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 (也知道,比如说,眼前就有被整死的伙伴),而且因为忍不住痛苦而搞的几次“怠工”又收到了意外的效果,所以学生和结巴说的话也就听得进去了。
  一个来星期以前的大风暴弄坏了摩托艇的螺旋桨。为了修理,所以杂工头儿下了船,跟四五个渔工一起上岸去了。回来的时候,年轻的渔工偷偷带回不少拿日文印的“宣传赤化”的小册子跟传单来。还说,“有好多日本人干这种事呐!”因为上头写着自己这些人的工钱和劳动时间喽、公司发了大财喽、还有 罢工之类的事,大家津津有味地互相传看着,互相打听着其中的原委。可是也有人反而对上边写的话起了反感。说是“日本人”哪能干得出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来。
  不过,也有的渔工拿上传单到学生这儿来问:“我看这是真事儿,你说呢?”
  “是真的呀,不过说得有点儿过火!”
  “过是过点儿,要不这么着,浅川的本性改得了?!”那人笑了。“再一说,他们这批家伙整咱们整得更狠,这样是应该的!”
  渔工们虽然嘴上说这还得了,但又对“赤化运动”产生了好奇心。
  跟起风暴时一样,雾一重,母船就不住声地拉汽笛呼叫作业船。粗声粗气的像牛吼般的汽笛,在浓得跟水一样的大雾之中一叫一两个小时。——尽管这么叫,也有的作业船不能顺顺当当地返航。然而这时候,有的作业船因为活儿太苦,故意装作迷失方向,漂流到堪察加去。常常有偷着去的。自从进入俄国领海去下网以后,只要予先估计好陆地的方向,就能意想不到那么容易地漂流过去。这些人也有听来“赤化”的。
  ——公司雇渔工总是严加注意的。他们托靠招工地点的村长先生、警察局长先生把“模范青年”带来,专挑不关心工会什么的百依百顺的工人。做得万无一失,事事如意。然而现在蟹工船上的活茬儿恰恰相反,要把这些工人团结——组织起来。即使多么“万无一失”的资本家,也没注意到这种奇妙的作用。说来是个讽刺,这就等于特意把没有组织的工人、不可救药的“酒鬼”招集在一起,教育他们团结起来一样。




  监工着了慌。
  比照每年渔汛的进度,螃蟹的捕获量显著地减少了。打听打听别船的情况看,人家似乎也比去年的成绩好得多。自己至少落后了两千箱——监督心想:这样的话,要还老是照过去那样像个“佛爷”似的干下去可不行啊!
  母船决定转移。监工一个劲儿让截收无线电报,连人家船下的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就让拉。往南开了约摸二十海里左右,第一次拉上来的涂了柿漆的网里,打上来的螃蟹黑压压的,爪子都钩在网眼上。无疑这是××号的网。
  “多亏你啦!”监工跟往日不同,拍着报务员的肩膀说。
  有时候正在拉网就让人家瞧见了,摩托艇随即屁滚尿流地逃回来。自从顺手牵羊拉人家的网,活儿越来越忙开了。

  见稍有怠工者,加以“淬火”;
  结伙怠工者,令作堪察加体操;
  工资扣除,返回函馆送交警署以为惩处;
  对监工敢稍有违抗,须知将处以枪决。

            监督浅川
            杂工长 


  这样一张大告示贴在工房进口的地方。监工随时带着顶上子弹的手枪。大家正干着活儿。就抽冷子瞄准头顶上的海鸥或是船上什么地方开一枪。像“示威”似的。见渔工们吓一跳,他就抿着嘴儿笑。这样就给大家造成一种可怕的感觉,简直仿佛冷不防就“真的”会被枪毙似的。
  水手、伙夫也全被动员起来,支使得团团转。船长对这些是一点发言权也没有的。船长只要当个“牌位”,就算是当好了这份儿差事。以前有过这种事:为了到俄国领海去撒网,硬逼着船长把船往里开。船长出于作船长的“公职立场”,坚持领海不能侵犯。
  “你活该!”“用不着你!”说着,监工这帮人就自己动手把船开进领海去。可是让俄国监视船发现后追过来一盘问,监工前言不搭后语,竟然“卑鄙”地败下阵来。说什么“关于这一切,作为一条船,当然是应该由船长来回答的……”硬把责任推到船长身上。所以说这个牌位是完全有必要的。只要做到这一点也就够了。
  出了这件事以后,船长有几次打算把船开回函馆。然而有一股子不容许他那么办的力量——资本家的力量,还是在控制着船长。
  “整个这条船,是属于公司的!明白吗!”监工把嘴撇成个三角,仰着身子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回到“粪坑”,结巴渔工就仰八脚倒在铺上。心里窝囊透了。渔工们都带着仿佛过意不去的样子瞧着他和学生,可是他们已经被搞得精疲力竭,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学生搞的那个组织也跟废纸一样不顶事了。——尽管如此,学生倒还没怎么泄气,说道:
  “有个风吹草动,就跳起来干!不过得善于抓苗头。”
  “就这样还跳得起来呀!”说“甭狂”的渔工说。
  “‘呀’什么?傻瓜!咱们人多呀!不用怕!再说,他们越是胡作非为,比火药还强烈的怨愤(别瞧现在一个劲往里憋)也就在人家的心里越塞越满!我指望的就是这个!”
  “准备得倒满不错!”“甭狂”拿眼朝“粪坑”里扫了一圈儿,发牢骚说。“有那号儿人吗?个个儿都……”
  “要是打咱们起就牢里牢骚,那可就完了!”
  “你瞧!就你一个,有劲头儿的!——这回再闹事的话。瞧吧,得玩儿命!”
  “那还用说……”学生的脸色黯然了。
  监工带着狗腿子一夜来巡视三次。三四个人扎一堆儿,他就骂。这还不够,还暗地派狗腿子睡在“粪坑”里。
  锁链,就差着眼睛看不见而已。大家的腿一走动,后面就像真的拖着一英寸粗的锁链那么沉。
  “我是非给整死不可呀!”
  “嗯,不过,要是知道反正得整死的时候,那就干了!”
  “昏虫!”芝浦来的渔工从旁边喊道:“知道得整死的时候?昏虫!什么时候哇,那是?——,眼下,人家不是照死整呐吗?!一点点地整啊!他们可有办法,甭看他整天带着手枪,仿佛马上就要开枪似的,他可轻易不干那号蠢事啊!那是个‘招儿’,——懂吗?他们要是整死咱们的话,他们自己可就亏啦!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唯们玩儿命干,放到榨油床子上死劲儿地榨,好发大财。自们现在就是每天挨榨呐!——你看够多厉害,这种混账事干得!简直就像喂蚕的桑叶似的,咱们这一百多斤就交代啦!”
  “也是啊!”
  “还什么‘也是’?也个蛋!”芝浦来的渔工把烟袋锅里的火灰磕到厚厚的手掌上滚动着说:“等着吧。没多久了,妈的!”
  船过于往南开,越来越多的净是小个子母螃蟹。所以决定又往北挪了挪地方。为这,大家被迫加班加点,稍微提前一点(很久没有过了)把活儿干完了。
  大家全下到“粪坑”里来。
  “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芝浦来的渔工说。
  “瞧、瞧我的腿,咯吱咯吱响,连梯子也下不来啦!”
  “可怜呐。就这样你还说要拼命给他们干呢!”
  “谁呀!——没法子嘛!”
  芝浦来的渔工笑了:“整死你,也设法子吗?”
  “……”
  “看来,照这么下去,你呀,也就是这四五天的事了!”
  对方马上露出忌讳的脸色,扭歪了焦黄虚肿的半边脸和眼皮。然后,默默地走向自己的铺位,把小腿往床沿下一耷拉,立起手掌敲打膝盖的关节。
  ——下铺上,芝浦来的渔工一边晃着胳臂一边聊,结巴也摇着身子在帮腔。
  “你听我说,就算是财主拿出钱来造,才有船,也可以。可是没水手、火夫,开得动吗?螃蟹在海底下成千上万,就算是因为财主能掏出钱来置备这个那个的,才能到这地方来,也可以。可是咱们大伙要是不干,哪怕一只螃蟹到了到不了财主手?你想想,咱们大伙就在这儿干这么一夏天,到底拿到几个子儿?可是财主,光凭这么一条船,就干捞四五十万!那么,说说看,这钱是怎么来的?常言道,无中不会生有嘛!你懂吗?告诉你吧,全都是咱们大伙的力量啊!所以,我说,别那么愁眉苦脸,马上就要见阎王似的。要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要论起真正的实力来,这可不是瞎说,倒是他们怕咱们。甭那么畏畏缩缩的!
  “要是没有水手、伙夫,船是动不了的。要是工人们不干,就连一个小钱儿也进不了财主的腰包。刚才说的买船,制办工具,日用开销花的钱。也同样是别的工人流血流汗让他们赚到手的。也是从咱们身上榨走的钱呐!财主是靠咱们养活的呀!……”
  监工进来了。
  大家手脚失措。躲躲闪闪。



  空气清冷明彻,一尘不染,就跟玻璃一样。两点钟就已经天亮了。堪察加一连串的山峰呈现着耀眼的金紫色,在海面两三寸左右的高度上,沿着地平线向南远远地伸展开去。海面上小浪翻涌。一个个波峰各自迎着早晨的太阳,闪着平明时分那种点点寒光。波浪每一交叠,就浪花飞溅,一次次发出闪闪的光芒。海鸥声声 (不知它躲在什么地方),只听得见叫。天气爽朗而寒冷。盖在货堆上的油污了的帆布苫蓬,时而叭哒叭哒地响。不知不觉地已经起了风。
  渔工像稻草人似的伸着罩衣的袖子走上扶梯,从舱口探出头来,一边探着头就猛地叫了一声:
  “哟!兔子跳喽!这可要来大风暴喽!”
  海面上起着三角浪。久惯堪察加的渔工一看就知道风暴要来了。
  “危险呐!今几个歇工吧!”
  过了约摸一小时之后。
  在一处处往下放作业船的绞车底下,各自围着七八个渔工。作业船全都放到半截,吊在中途打晃。人们摇着膀子望着大海你一言我一语。
  过了一会儿。
  “歇啦,歇啦!”
  “我看,去他妈的吧!”
  看来大家都在等着有人挑头儿发这么句话。
  于是就拿肩膀你碰我我碰你,说道:“喂!回去吧!”
  “嗯!”
  “嗯,嗯!”
  有个人皱着眉朝上看绞车,迟迟疑疑地说,“不过……”
  一个要走的渔工使劲一抖半边肩膀不耐烦地说。
  “想找死,就自个儿去吧!”
  大家聚成一团走开了。有人小声说:“真的能行吗?……”还有两三个人似走似不走地拉在了后边。
  另一个绞车底下,渔工们也正那么干站着。他们一瞧二号作业船的人们朝这边走过来,也就会意了。这四五个人招着手喊:
  “歇啦!歇啦!”
  “嗯,歇!”
  这两伙人一会合,劲头可就来了。那两三个拉在后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渔工,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站在那儿望着这边儿。大家在第五号作业船那儿又合在一起了。一看这,拉在后边的也就嘟嘟喃喃地在后边开步走了。
  结巴渔工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别吊儿郎当的!”
  渔工们就像滚雪球似的,大帮加小帮,越聚越多。学生和结巴前前后后不停地来回跑。“注意!别掉队!这可比什么都要紧!这就不怕了,不怕啦——!”
  在烟筒旁边坐成一个圈儿修缆绳的水手伸起腰来喊道:“喂——怎么啦?”
  大家朝上招手,“哇——”地一声欢呼。水手们从上边看下来,就像树林在摇动。
  “好——啦——!嗨!活儿甭干啦!”
  水手们连忙收拾缆绳,“就等着这一手儿呐!”
  渔工们这边也看出他们的意思来,又欢呼了一声。
  “先撤回粪坑吧。就这么办啦!真他妈的坏透了。明知道大风暴要来,还让出海!简直是害人!”
  “死在那小子手里?甭想!”
  “这回呀,得让他知道知道!”
  几乎一个不剩,全撤到粪坑未了。当然里边也还是有“没奈何”随大流的。
  躺在暗处的病人,因为大家叽登咕登跑进来,吓了一跳,抬起那像块木板似的上半身,等把情由跟他一说,瞻瞧着就汪满了两眼泪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结巴渔工和学生走下轮机舱那软梯一样的梯子。因为又着急又不习掼,几次踩呲了脚,拿手抓住扶梯打滴溜儿,险些栽下去。里边锅炉热哄哄的,又闷又黑。他们立时就是一身大汗。走过锅炉上炉篦子似的地方,又走下一层梯子。下边有人在大声讲些什么,轰轰地响着回音。就像初次下到入地几百尺深的地狱般的竖煤井一样,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活儿也够苦的呀!”
  “就是!要是再给轰上甲板去打、打螃蟹,可真吃。吃不消!”
  “没错儿,火夫也是咱们这边儿的!”
  “那是!没——错儿!”
  他们沿着锅炉膛,顺着扶梯爬了下来。
  “真热、真热,简直受不了。人都能烤熟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没加煤就这样,等旺上来,那家伙……”
  “是么?倒也是啊!”
  “听说船过印度洋的时候,半个钟头一轮班儿。就那么着。人还软得棉花似的呐!说是出过这么档子事。轮机长不小心挑了个刺儿,就给拿火铲子乱砍一顿。末了儿,扔到炉膛里给烧了——这也难怪呀!”
  “是么……”
  锅炉前边,煤渣子掏出来,大概是浇了水,炉灰弥漫飞扬。旁边儿,火夫们光着脊梁叼着烟,抱着膝盖正聊天。昏暗之中看上去,那样子就跟大猩猩在那儿蹲着一模一样。
  煤库半开着门,令人毛骨悚然地露出阴冷漆黑的内部。
  “喂!”结巴喊了一声。
  “谁?”火夫们往上看。这一声“谁”。起了三次回音——谁?——谁?——谁?
  两个人朝他们那边走下来。一认出是他们俩,有个火夫大声喊道,“走错道儿了吧。你们!”
  “罢工喽!”
  “你怎么了?”
  “什么你爸!罢工!”
  “真罢啦?”
  “是吗?那咱们就把火烧得旺旺的,开回函馆去怎么样?那可就热闹喽!”
  结巴心想:“行了!”
  “所以,说要等大家聚在一块儿之后,找那些畜生们评理去呐!”
  “你们就干吧!”
  “不是‘你们干’,得说一起干!”
  学生插了咀。
  “对。对!对不起,一块儿干。一块儿干!”火夫抓了抓让煤灰糊白了的脑袋。
  大家全笑了。
  “你们这边儿,希望你们全部组织起来!”
  “行!知道啦!没问题!哥儿几个都是成天琢磨着至少也得给他一拳头的!”——火夫这边就这么说好了。
  杂工们全被领到渔工那里去了。过了一个来钟头的工夫,火夫和水手也都参加进来。大家全聚到甲板上了。由结巴、学生,芝浦、甭狂碰头儿把“要求条件”定下来。说好了当着大家的面儿跟他们提。
  监工他们那几个人一听渔工们闹起来,根本不露面儿了。
  “真怪呀!”
  “这可有点邪行!”
  “甭看带着手枪,这下子也不行了!”
  结巴渔工走上高处,大家鼓起掌来。
  “工友们!到底盼来了,咱们可盼了好久好久了,咱们给整得半死不活,可还是一直盼。心想。‘走着瞧吧’,可是,到底盼来了!
  “工友们!首先头一条,咱们得劲儿往一处使!甭管怎么着,咱们可不能出卖朋友!只要紧紧抓住这一条儿,死那批家伙就比捻个虫子还容易!那么,第二条呢?工友们!第二条儿还是劲儿往一处使!就是不要有一个掉队的!不要有一个叛徒,一个叛变的!要知道,仅仅一个叛变的,就能要了三百条人命吶!一个叛变的……(“知道啦!知道啦!”“没错儿!”“甭担心,干吧!”)
  “咱们的谈判,能不能把他们打趴下,能不能把责任尽到家,全靠大家团结的力量啦!”
  接着,火夫代表站了上去,水手代表也站了上去。火夫代表讲了些平时一次也没说过的字眼儿,自己都慌了。一憋住就红头涨脸,又是拽工作服大襟,又是抠摩破的窟窿,局促不安。大家一见这样子,笑得直跺甲板。
  “俺就说这些!可是,工友们,那批家伙,揍他就是了!”说着就下了台。
  大家故意热烈地鼓掌。
  “就这一句就够了!”后边有人插科打趣。这下子,大家齐声哄笑起来。
  火夫冒了一身汗,比三伏天要烧锅炉那把长柄煤铲还要厉害。脚底下都没根了。一下台就问旁边的火夫:“俺说啥来着?”
  学生拍着他的肩膀奖道,“满好,满好!”
  “都怪你!还有别人嘛,单找俺!”
  “各位!我们一直就盼着这一天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杂工上了台。“大伙也知道,我们伙伴儿们在这条加工船上受的是什么罪,是怎么给整得死去活来的!一到晚上,钻进薄薄的被子之后,想起家来,我们老是哭!随便问问站在这儿的每一个杂工好了。没有一个人一宿不哭的。还有,没一个人身上没有新伤口的。有的要是再这么连过三天,非死不可!但分有几个钱的人家,就像我们这么大,还都能上学校,都能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吶,可是我们来到这么老远……(声音嘶哑了。哽咽起来了。周围像被压住似的静了下来。 )不过,这回就行了!不要紧了!让大人帮着,我们也能向那批恨人的家伙们报仇了!”
  这句话,引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有的过了中年的渔工拼命地鼓着掌,拿粗大的手指头悄悄地抹眼角。
  学生、结巴把写上大家名字的“请愿书”到处让大家传观、盖戳儿。
  决定由两名学生、结巴、甭狂、芝浦、三个火夫、三个水手拿着“要求条件”和“请愿书”上船长室去,而且这时要在门外举行示威——因为住处不像陆地上那么分散,又有了充分的酝酿,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顺当得令人唯以相信地就商量妥了。
  “怪事儿!怎么那张鬼脸不露面儿啦?”
  “我还当他要跳起来放他那宝贝手枪哩!”
  三百号人,由结巴领头儿三呼“罢工万岁!”学生笑道:“听见这声音,监工怕要吓得打哆嗦吧?”于是一起拥向船长室。
  监工一只手攥着手枪迎候着代表。
  船长、杂工头儿、工房代表这一伙人在迎候着,那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来刚才准是在商量什么事来着。监工不动声色。
  一进门,监工皮笑内不笑地说道:“真干啦?”
  外边,三百号人围了好几层,咕咚咕咚跺着脚大喊大叫。监工低声说:“讨厌!”可是这一切,代表们似乎根本不去理会。当监工大致听了听他们激动的申述之后。把“要求条件”和“请愿书”虚应故事地草草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慢悠悠说:“不后悔吗?”
  “混蛋!”结巴猛然骂了一声,如同照监工劈面一举打过去似的。
  “是吗?好啊!——不后悔呀!”
  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略微改变了口气:“那么,你们听着,好吗?用不了明儿个早上就给你们个慷慨的答复!”话音没落,芝浦就打掉监工的手枪,照脸上就是一拳。监工一愣,刚一捂脸的功夫,结巴就抡起蘑菇形的转椅照腿上横扫过去。监工的身子撞在桌子上,一下子就躺下了。桌子四脚朝天翻到他身上。
  “慷慨的答复?混蛋,少放屁!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芝浦来的渔工把他那宽大的肩膀猛地一抖。水手、火夫、学生把他们俩拦住了。船长室的玻璃窗咔嚓一声打破了。骤然间,外边的喊叫声大了起来。“宰了他!”“打死他!”“揍地!往死揍!”听得一清二楚。这功夫,船长、杂工头儿、工房代表早就扎到屋角上像木头橛子似的戳在那儿,脸色全变了。
  砸开了房门,渔工、水手、火夫,全都涌了进来。

  过午以后。海上起了大风暴。到傍黑才慢慢平息下来。
  “把监工打趴下!”这种事,一直认为那怎么可能呢?可是竟然亲手办到了,就连平常当幌子吓唬人的手枪不是也没敢放吗?大家高兴得欢蹦乱跳,代表们凑在一堆儿研究下一步的各种对策。心想,要没有“慷慨的答复”那就“走着瞧”!
  已经黄昏时分了。舱口放风的渔工看见一艘驱逐舰开了过来。他慌忙跑进了“粪坑”。
  一个学生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说道:“坏事儿了!”眼瞅着脸都变了色儿。
  “你想到哪儿去啦!”结巴笑了起来,“把咱们这种情况、立场,还有要求什么的跟军官们细摆摆,要是他们能帮忙,罢工反倒能解决得有利呐!这不是明摆着么!”
  别的人也同意,说:“那倒也是!”
  “咱们帝国海军嘛。会向着老百姓的!”
  “不、不……”学生摆了摆手。那样子像受了很大震动,咀唇直抖动,话都不利落了。
  “向着老百姓?不、不!……”
  “瞎说!不向着老百姓的帝国海军!哪有那个道理!”
  “驱逐舰来啦!”“驱逐舰来啦!”人们这种兴奋硬是把学生的话给盖了下去。
  大家一哄涌上甲板就突然齐声喊道:“帝国军舰万岁!”
  舷梯口上,结巴、芝浦、甭狂、学生、水手、火夫们,跟脸上手上都打着绷带的监工、船长,站了个面对面。昏暗之中看不大真切。从驱逐舰上放出三只汽艇。汽艇靠拢了船帮。艇上挤满十五六名水兵。他们一齐登上了舷梯。
  啊!怎么上着刺刀呐?帽带也扣在下巴上了!
  “坏事儿了!”结巴心里暗叫。
  从第二艘汽艇上也上来十五六名水兵。从再下一艘汽艇上来的,仍然是上着刺刀扣上帽带的水兵!这些水兵就跟跳进海盗船似的,乱哄哄地一上船就把渔工、水手、火夫给围住了。
  “坏了!畜生们下手了!”芝浦和水手、火夫的代表这才叫起来。
  “这回傻了吧!”说话的是监工。大家这才明白罢工之后监工那种摸不透的态度,可是已经晚了。
  不容分说,一边大骂着“坏种”、“反叛”、“学俄国佬的卖国贼”,就把九名代表拿刺刀逼着全部押上了驱逐舰。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大家还都摸不着头脑,正在呆呆出神地看着。确实是不容分说。就比眼看着一张报纸烧成灰还省事。
  ——就那么简单地“收拾完了”。

  “才算明白!除了咱们这些人,没有跟咱们站在一边的!”
  “什么帝国海军!吹了半天,还不是大财主的走狗!向着老百姓?扯蛋!去他妈的吧!”
  为了防备万一,水兵们在船上呆了二天。整整三天,军官们天天晚上在客厅里跟监工一伙子一块儿酗酒。——“就是这种玩艺儿!”
  别管渔工们怎么不济,也不同于往常,这次可是亲眼看出来谁是敌人,这些人又是怎么意想不到地勾结在一起的。
  照每年的老例,一到渔季快完,就得做“贡品”蟹罐头。然而竟敢“胡来”到经常不斋戒沐浴就做。每一次,渔工们都认为监工太不像话。然而这回可完全不同了。
  “这可地地道道是拿咱们的血肉绞了做的!哼!吃着想必挺香甜的!但愿吃完了别肚子痛!”
  谁都是以这种心情做罐头的。
  “给他放上把石头子儿,管它哩!”
  “除了咱们这些人,没有跟咱们站在一边的!”
  这种念头,到如今已经深深地、深深地钻进每个人的心底——“走着瞧吧!”
  可是,说上一百遍“走着瞧”,又顶什么用!罢工惨败之后,活儿就特别苛刻了,仿佛说:“你小子可知道厉害了?”那种苛刻,是在迄今为止的苛酷上,又加上了监工的报复性,超过了所谓极限的最顶点。如今,已经到了再也忍受不住的地步了。
  “咱们错啦!不该那样,有九个人就把九个全暴露出去!那岂不是等于告诉他们咱们的要害就在这儿吗!咱们大伙应该全体抱成一团子!那么干的话,就算是监工,他也没法给驱逐舰打电报。因为不能把咱们大伙全抓走。全抓走就干不成活了嘛!”
  “也是呀!”
  “当然喽,咱们要是还这么干下去,这回可真的活不成啦!咱们得全体一起怠工,免得有牺牲的。还按上次的老办法!结巴不是说过吗,要紧的是齐心协力。再说如今也该知道齐心协力有多大作用了。”
  “他要是还叫驱逐舰,咱们这次可就抱成团儿,一个不剩全让他抓走。全抓走反到得救了。”
  “那倒也是!不过我想那么一来的话,头一个抓瞎的倒是监工,他对公司没法交待。从函馆招人顶工吧,来不及。产量吧。也少得不成个样子……闹好了。这个办法保不齐还更保险哩!”
  “没错儿!再说,也怪,谁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了。全都憋着一肚子不忿哩!”
  “说实在的,盘算这种后事,没用。死活豁出去了!”
  “对!再来一回!”

  于是,他们站起来——再来一回!


附记

  关于后来的事,再附记几点。
  一、据说第二次的彻底怠工,顺利成功了。以为“不会”再闹事的监工慌了手脚,不顾一切地一头跑到电报室,可是在门前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了。
  二、渔季过后返回函馆,才知道闹怠工、罢工的不只博光号一条船,还从两三条船上发现了“宣传赤化”的小册子。
  三、还有,公司根据监工,杂工头在渔季中招致了罢工这样的不祥事件,大大影响产量这个理由,把这两条忠实的走狗给“无情地”裁掉了。一分钱退职金也没给,比渔工还惨。有趣儿的是,据说那个监工还喊:“唉!真冤!我一直他妈受骗了!”
  四、此外,渔工、青年杂工们带着“组织”、“斗争”这些初次认识到的伟大经验走出警署大门,纷纷深入到各种劳动阶层中去。
  
——本篇是《资本主义在殖民地的侵略史》的一页。


一九二九.三.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