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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见闻录——失业工人·罢工

[苏] 科仁

(1952年)



  《日本见闻录》(苏)科仁(А.И.Кожин)著;穆真 辑译。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年版。本书是苏联真理报记者科仁于1952年在日本旅行时亲身经历和目睹耳闻的真人真事的文艺特写集。



失业工人



  清晨,东京的轮廓还被逐渐稀疏的烟雾笼罩着的时候,弓背弯腰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在街灯射到人行道上的黄色光圈里匆忙行走。一忽儿一个人消失在光界以外,好像他绕到旁边去了,但一忽儿他又在同一盏街灯下出现了——这些人的身姿多么相像。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不显眼的,褪色的,揉皱的,单薄的上装领头直竖起来,好像这样能把颤栗的身体温暖点儿。两只手深深插入口袋里。有破洞的防雨布帽子直压在眼睛上,但你们仍旧能看出脸上愁眉不展的表情。

  接着,你们在路上——当然,那是在远离中区的地方——遇到炎炎燃烧的篝火。这里也能看到同样的不幸者,在火的周围站着或蹲着。他们互相挤得紧紧的,好像拼命用颤抖的身体遮挡篝火的热力,不使潮湿的海风把它吹走。

  同时,疏落的街灯的光线渐渐消失在朝雾中。城市开始充满日常的熙攘喧嚣。花花绿绿的商店橱窗张开眼睑,小吃店冒出烟来,戴着一捆捆新鲜菜蔬的二轮车在马路上辘辘地响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把小铁炉子拿到人行道上,用一柄旧扇子扇着在木片下面阴燃的火。一群孩子出现在街上,大一些的穿着制服上装,小一些的穿着家里做的便服,背着漆布的背囊。头发照在阳光里黑得像漆。乘客们已经围绕在电车站上,美国兵的半轿式汽车急驰而去,发出轻轻的飕飕声,人力车夫奔跑着,贪婪地吸着多尘的空气。

  接着,过了一小时——一小时,当你们经过了东京中区,到了城市的另一端,这时,首都的忙乱一天已正式开始,熟悉的身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有破洞的巴拿马帽的身姿,又映在你们的眼睛里。但现在,这些人走路并不匆忙,却是垂头丧气,好像在思索向哪里走去。

  这些人,被列入在资本主义的人类生活收支对照表的最后一栏中,他们在祖国的土地上,只能处在劳动后备队的地位——完全失业或部分失业。在日本,这些人约有一千万。如果把这些人的家属计算在内,那么可以说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受着失业的痛苦。日本人民,以前虽也不曾见到过光辉的日子,但从来还没有遇到这样的困难情形,现在,他们是处在本国的和美国的垄断者的双重压迫之下。

  日本的和平工业部门减缩了。几百项企业减少每星期的工作日,从三班制改到两班、一班,该用长工的用临时工来代替,或是把工厂干脆关了,日本经济的不断衰落情形,在劳动力变动统计表上可以看出来。根据《每日新闻》报导:一九五二年从四月到六月,有二十四万一千人重新在职业介绍所登记,比前年同时期内被解雇的人数增加一倍。

  日本的出版物上没有发表过更新的材料,但是,根据许多经济评论员的断定,最近几个月以来情形更趋恶化。由于大批变得更穷的农民拥入城市,使失业情形更加严重了。根据官方的统计,流入城市的农民一年有七十七万。但是劳动力的需要却随着国内经济的崩溃愈来愈少。

  这些失业的人,因为饥饿和重重的心事,一清早就醒来了,他们疲倦地从客栈的肮脏地板上或从城内公园的长凳上起来,从窑洞里或铁桥下走出来,跑到职业介绍所的那座寒酸的楼房里去,他们希望以贱价出卖双手。炎炎燃烧的篝火周围,形成了大批不幸者的屯集之处。

  这种不堪等待的时刻,对于这些人关系往往多么重大。

  “我三岁的儿子快要死了,”一个穿着旧的蓝制服的中年人说。“如果我能在驳船上卸货,即使做两天工,也好去买药,如果能做一星期工,就可以请医生了……”

  “您是什么职业?”我们问他。

  “纺织机工厂里的工程师。”

  “失业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另一个失业工人头也不抬忧郁地说:

  “我的房东给我延了两个月期,限期就要到了,我能付什么呢?我已经好几天从这里空手回去。想想冬天要被逐出房子,带了妻小到公园里或铁桥下去过夜,真是可怕。我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女儿一岁半……”

  “我从乡下来,”另一个人说,他穿着褪色的军服,背着一只防雨布袋子。“不能寄一点儿钱回家。家里就只靠我寄钱去过活!美国人占去了我的田地。我好久没有接到乡间来信,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这次谈话的地点,是在东京港口区的劳动介绍所里。但是,这港口的地点不能写出来。这一类的谈话,在东京十七个劳动介绍所的任何一个那里都能听到,有几十万人聚集到那里去。

  在失业工人的长方形登记卡盒里,有着各种专门技能,有着各种职业!这些人里面包含着多少才能、知识和经验!但这一切,现在没有任何价值。人变得没有了价值,人的存在,只是在卡片盒的黄卡片上用几个汉字标记出来罢了,只有当轮船公司或别的公司的包工头对这些卡片有兴趣的时候,才被人注意,因为他们需要做一、两天工的粗工。那时,有几张卡片从一堆长方形的登记卡里挑选出来,坐在窗口后面的那个官员,开始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叫去幸运者的名字。但是要高兴还太早呢!包工头在发给工作筹码之前,要用估价的眼光,仔细检查失业工人。上了年纪的、身体衰弱的人他们是不要的。

  工作筹码分完了。在龌龊阴暗的房子里还挤集着许多人,他们怀着希望,望着挂在进口的黑石板,看上面还有什么告示没有?今天列在黑板上的是轮船:“行丸——十五人,新渡丸——五人,荻丸——二十人。卸下水泥、纸张、五金。”

  “别的没有了,”窗口里传出声音,回答那怯生生的轻声的问语。

  “今天来了多少失业工人?”我们问那个官员。

  “五百个,或者还要多一些。”

  “还有许多人根本就不到这里来,”一个站在墙边的人自动地对我们解释说。“何必白白来呢?那些耗尽了力气的人,难道包工头会要吗?”

  这人大概是指他自己说的。他还比较年青,但看他那发烧似的眼睛,可以看出他患着沉重的疾病。

  “譬如说,谁愿意到那边的窗口去呢?”他继续说。

  “那个窗口怎么样?”

  “那是专为在‘红色’清除中被解雇的人而设的。这种人很多。现在,参加五一节示威游行被开除的人也在那里登记。厂主们连最龌龊的工作都不给他们做。而且他们也领不到补助金。”

  “您领到助补金吗?”

  失业工人苦笑了一下:

  “如果在两个月之间我做了二十八天以上的工,才能领到补助金,那样的话,在我没有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每天发给我们一百四十圆。这原是一种巧妙的把戏。譬如说,我已经半年没有工作了,所以什么也领不到。”

  “那么这以前您在哪里工作呢?”

  “就在这里,港口上。我是当‘大哥’的。”

  “当什么?”

  “当‘大哥’的。我们这里肩力最大的人叫做‘大哥’。他们能肩上一百五十公斤的重量。其余的人就是助手。我的最后一次工作,是卸美国装来的煤。我在码头的跳板上绊了一脚,跌倒了……倒下以后就站不起来……现在,我每天早晨到这里来,离开这里……就到帝国剧场去。在那里的角落上求人布施……”

  我们走出劳动介绍所的时候,这个码头工人送我们出来。他站在门槛上,被光辉的太阳照得眯拢了眼睛,嚷着说:

  “你们的那个国家,没有失业,没有饥饿,没有屈辱,这确是真实的吗?真能有那种事吗?”

  他并不是问我们。这人只是说出希望的话:希望他的痛苦有一天会结束,希望吹散黑暗,自由的太阳照耀在他的祖国上……

  这些被资本主义所诅咒的人们,不仅在等待着自己的黎明,他们正在加速实现这个目的。我看见日本的失业工人,在帝国广场上跟警察斗争,我看见他们在壮大的示威游行队伍里反对美军占领和警察恐怖,我在各种人数众多的集会上看到他们,在各国拥护和平大会的参加者之间看到他们。

  几百万的失业工人,是日本工人阶级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跟各国人民一起,高举着为自由、为祖国的民族独立而斗争的旗帜。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一月



罢 工



  早上六点钟,我们到东京的北区浅草车站。电气列车也从这里开到日光——日本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这时候,东京的街道还没有收拾停当,行人稀少。人行道上滚着一盏盏的纸灯笼,它们被夜间的风吹破了,吹皱了,像一串串被压坏的红醋栗。市内运输工具只有缚着绳子的旧脚踏车;这些脚踏车拖着笨重的拖车,或是单独的,或是一前一后,拖车上装着箱子和包裹。坐在把手后面的人,穿着蓝布短装,衣服的背上有黑字,——那是小规模运输公司名称旳记号。但是到处听不到日常的电气列车那种特有的殷殷声,平时,在这个时间电气列车向首都的各个方向驶去。

  从浅草站驶出的第一次电气列车,平常是在六时三十分。但今天车站是死沉沉的。窗上门上全下着铁鳞板。只有一扇门半开着。门边的便道上竖着一根柱子,柱上贴着一幅大标语。墙上、电线杆上贴着许多标语。上面写的是:“今天我们罢工!我们要求日本获得自由!我们要求提高工资!我们现在所得的工资不足糊口!”

  房间里的桌子后面,坐着四个穿黑制服的年轻人。那是纠察队。其中一个袖子上缠着白臂条。这是罢工委员会的委员。青年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罢工给乘客们的印象,样子十分自豪。有一个乘客带着疑讶的神气立刻回转去了。大部分的乘客——全是衣着简陋的市民——都在那里耽上一会儿,为了要跟罢工者交谈几句。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戴着一顶草帽,晒黑的脸上没有剃掉胡子,他愉快活泼地说:

  “只好沿着枕木走路了。但是我不骂你们。好小伙子们,坚持到底。”

  有一个罢工的人,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回答说:

  “如来佛面前还要布道吗……”

  在日本,这句谚语是意味着:“我们并非是无知的人”。

  从“派克”牌汽车里钻出一个戴蓝色礼帽的绅士,生着一张肥满红润的脸。他看了标语,好像烫伤了,立即溜进汽车。罢工的人和乘客们满意地大声笑出来,虽然有两个警察走近来。他们并不惊慌。

  罢工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是站上的会计员,他陪我们到地区工会的房子里去。路上他告诉我们:罢工完全按照计划进行,——组织严密,行动一致。八千五百个工人、专家、职员全罢工。他们现在都在自己的岗位上,保护办公房屋,维持秩序。战斗情绪很高。

  虽然时间很早,工会的全体工作人员都已经在自己的地点或线路上,或在别的车站里和车库里。全体铁路员工正掌握着东武铁道公司,他们被热情所笼罩。在工会里,这几分钟正处在这种热情的紧张阶段。“东武铁道”是日本最大的私人铁道之一。今天这公司的三百五十节客车厢和六百辆公共汽车都停驶了,这些车辆一天的运客量总计七十万人以上。一千五百节货车厢也停在那里,这些货车主要是运军用品的。属于这公司的六百公里铁道线和三千公里汽车线都停顿了。这次罢工损失达三千万日圆。

  在西荒站(属于同一老板的)我们遇见车库里来的工人。夜间十一时五十五分从这个站里开出最后一次列车。车站的备道上停着六辆空车。在这不习惯的静寂中,人们的声音好像特别宏亮。一个上了年纪的电动机车司机告诉我们说,为了勉强维持生活,他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典当光了。现在他已没有任何东西好当。他身上穿着的补缀的上装和同样的裤子,是他留下来的全部衣服。他每月工资一万日圆。他已经工作了六年以上,拿着最下级的待遇。但要提高工资对老板是不利的。他们不是要牺牲多余的几百块钱吗?

  这个司机讲到他自己和同事们的悲惨命运,但谈得很审慎,也许是因为他们还牢牢记住:今天不是谈话的时间,而是行动的时间。今天,连所有这些严肃的人也都提起了胜利的情绪。他们大家的样子,那么活跃,那么振奋。

  在东京的涩谷站,新宿站等处,停止了郊区的交通。这些地方有的是纠察队和标语,车站房屋上贴着许许多多标语。你好像听得到,今天罢工的几十万铁道员工的声音,多么响亮而庄严地在喊着:“我们要求和平,要求日本独立,要求合乎人道的生活条件……”

  ……东京街头已经到处活跃起来。数不清的咖啡店和商店的门口照常听到“伊拉夏意马西!”的声音,这是“请进来”的意思。这一句招呼,像对每个顾客走出店门时所说的“多谢”,同样是日常必须的问候语。这是生意经!但是此刻咖啡店和商店是空洞洞的。流传着这样的消息:大阪的郊区交通停顿了,汽车制造工人、码头工人、矿工、冶金工人、西部的重工业工人罢工了。有人还举出罢工者的数目:五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加强装备的警察在街上巡逻。他们戴的不是平时的制帽,而是蓝钢盔。白色的警察装甲车一忽儿在这里,一忽儿在那里出现。

  我们驶车到东京湾。几乎整个港口布满着美国军用品堆栈,还有用绿色防雨布盖着的货物。到处闪现着美国兵的白钢盔。美军的黄色自动无轨手车迅速地来来往往。只有属于日本人的港北的小地区里,是静寂的,死沉沉的。

  下着雾,但停在停泊处的千代玉号和七福号两艘货轮的轮廓仍可以清楚看出。再远些,还有大大小小的轮船。这些轮船都该昨夜或今天清晨驶出海去的,但没有驶出,像停在小樽、函馆、盐釜、横滨及其他许多港口的三百五十艘轮船一样,都没有驶出。十三万海员和几万码头工人联合起来全体罢工。

  我们经过一些毗连的小客栈。没有板床的小屋令人想起马厩。这里只能躺卧。虽然这时已是中午,小屋里的居民躺在那里,身上搭盖着破被褥或旧衣服。他们躺着看书,躺着吃贫乏的一份霉饭。我们看见憔悴的、灰色的、满是尘埃的脸(码头工人既没有热水,也没有肥皂,不能好好洗脸),我们看见满是老茧的有血痕的手(工人们领不到手套,自己又没钱去买),我们看见无法形容的破旧衣服。这一切都雄辩地说明了这些人的艰苦命运,他们在这里的价值比役畜还贱。

  ……不久以前,我看见码头工人在几万人的游行队伍里游行。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歌声,飘扬,在这些人的数不清的队伍上: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在静悄悄的东京街头,听人高唱这首号召千百万不愿做奴隶和乞丐的人们起来斗争的歌,怎能不叫人兴奋呢。

一九五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