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 月




  ……但是,又是“但是”!自刚才起,我真不知在这个“但是”的周围兜了多少圈子,活象那铁笼子里想要逃跑的狮子,拼命地作着徒然的挣扎。

  雪路上,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大路的两旁一块又一块地排列着“年底大减价”的广告牌和被风吹得变形的、噼啪乱响的旗子。吊在通道上边的弧光灯朝白雪覆盖的路面上投射着冰一样凛冽的光。由于寒冷,人们都急急忙忙地迈着小步疾走。——可以看到手里拿着一包包刚买来的东西、似乎是回家的公司职员打扮的人,也可以看见,两手插在怀里、弓着背走路的工人,拖着雪橇的店员,还有女人们,在这些人的后边是为了筹划钱款而奔走的人。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我在这腊月的大街上走着,好象眼前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脑海里一心想着郁子的事。

  这时,我发现一个女人在我前边走着(其实她早就走在我前边了)。她在那件穿旧了的、脏得象是粘在身上的衣服上,用一根细绳胡乱地缠着当腰带。这么冷的天还露着一双满是污垢的脚,那污垢象鱼鳞似地粘在脚上。红褐色的头发蓬乱不堪,看来这女人约莫有四十来岁.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缩着肩,匆匆忙忙地踏着碎步往前赶路。看来她和我是往同一个方向走的。过了一会儿,我们先后由大路拐进了一条小路,接着她马上又拐进另一条小路。我跟过去一看,那是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挂着当铺的门帘。(我停住脚步,观望了一下。)女人一到当铺门口,把木屐上的雪跺下来,又端详了一下当铺的牌子,终于下了决心似地伸手去开门。

  “这种事是常见的,”我忽然这样想道。不错。自在隔壁房里“窸窸窣窣”地翻弄什么,然后就不声不响地从后门出去了。小弟弟一叫肚子饿,因为有我在场,郁子就很狼狈地哄他。只要外面有什么声响,她就心神不安地往那边瞧。但等母亲挟着米箩一回来,郁子马上就提起精神来,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有一次郁子对我讲起她第一次替母亲去当铺的事(我甚至连想象一下郁子当时的心情都感到难过)。她说她走进当铺,前面已经有一个女的在那里了。那女人大概是送进冬衣,然后把夏衣换出来,可是她还差一点钱。女人为难地想了一会儿,把手可是,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我的心情黯淡了下来。这时,我立刻想到了郁子的事。这在郁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事了。

  以前,我去郁子家玩的时候,常听到她母亲独伸到自己的头发里,找出了一根只值两三角钱的簪子。“不够!”掌柜的自然“照章办理”。于是女人就在自己身上找开了。她没有穿内衣,只有一件衣服贴肉套在身上。女人想到了自己身上系的带子。不过毕竟犹豫了一下。她瞧了掌柜和郁子一眼,可还是一圈一圈地解下了带子,把它放在柜台上,然后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衣服的前襟,好不容易才拿到了夏季的衣服,其中还有一些女孩子的。“当时我想,比起她来,我们还算是幸福的呢……”郁子这样说。可是现在,“还算幸福的”这句话,已成为过去的事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郁子的母亲死了丈夫以后,和一个姓山田的同居了。)有一次,我去郁子家玩。郁子的小弟弟秀夫正和他的继父闹着玩。继父用长长的烟袋轻轻地碰秀夫的脑门或脸颊,“喏,喏……”一边逗他又不让他抓住烟袋。后来孩子给惹火了,终于说:“烦死了。烦死了。”用手把烟袋挡开。“怎么?烟袋也抓不住呀?这儿……这儿……”继父还不肯停手,他一边笑,一边更加起劲地逗个不停。孩子越来越往后退,一直退到移门那里,突然他哭泣似地叫了声“不行呀!”便举起一个空盘。不巧,盘子碰上了镶在移门上的玻璃,“哗啷”一声玻璃绐砸碎了。继父立刻板起了面孔,连我也吓了一跳。母亲吃惊地从厨房跑来,硬把秀夫拉到隔壁房间,猛揍了孩子一顿,直打得孩子喘不过气,哭不出声。打完孩子,母亲自己也号啕大哭起来。我虽然理解郁子母亲的心情,但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弄得我手足无措。郁子对我说:“妈妈老是那样。”“即使不打他,他也是要闹别扭的,……。”

  (不久,郁子的母亲和山田分手了。为了孩子,她不能和他住在一起。母亲和山田经常为孩子的事争吵得得不愉快,而且每次都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郁子曾经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说是有一次郁子不在家的时候,继父对母亲说:“如果郁子是我的亲生女儿,把她箱子里的东西送进当铺,她不会说什么的吧。”总之,不管什么事,只要有山田在,总感到拘束、不自然。我完全想象得到,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时的那种不可言状的难堪心情。所以他们离开山田家,虽然经济上会带来困难,但我还是从心眼里赞成的。)

  有一回,我和郁子在街上散步。她忽然问我:“有没有人真正懂得人活在世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回答她说:“也许不多吧。”那时,郁子已经由女子中学三年级退学,到精选青豌豆的工厂做工去了。我理解她那焦躁不安的心情,很替她难过。(我时常从自己少得可怜的收入里,拿出一块、五角的给她,可这钱立刻成了她们当天晚上买米的钱。)

  郁子一家人差不多经常一个月也不到澡堂去一次。所以母亲和郁子她们身上都生了虱子。有时候,我晚上去串门,常看见她们把电灯拉得低低的,在捉虱子。起初,她们看见我来了,就立刻慌慌张张地把衣服藏起来。可是后来,我也参加她们的队伍,帮着捉虱子了。一翻开棉毛衫的缝口,只见肥大滚圆的虱子把身体紧紧地贴在衣角里。我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的时候,只觉得身上打了一阵寒噤。我对用手指捏住它这件事情觉得怪不舒服,就赶紧把它往火里一扔,噼啪一爆,发出一股腥臭味。郁子和她的母亲是满不在乎的,她们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把“这种大家伙”挤碎。几十个挤下来,指甲也染红了。她们把血擦在报纸上,又开始挤。等找不到了,大家就把棉毛衫拿到火上烘。仔细一看,热得藏不住的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钻了出来。于是再捉……但奇怪的是,不管当晚怎么捉,第二天晚上居然还会生出那么多虱子。秀夫由于身上生满了虱子,脸色都变青黄了,他浑身发痒,老是蹭来蹭去。

  那一阵子可以说每天都要上当铺。有时我也陪郁子一道去。要是凑不齐当晚必需的几个钱,我就悄悄地把自己的东西也送去当掉。秀夫因交不起学费,常常不上学。我知道了,就回家把自己的书卖给旧书店,替他交学费。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用呢?”我常常这样想。但是我知道,只有一个可悲的回答在等待着我:腐烂的柿子,始终别去管它,随它掉落。是的,只有这样。可是我怎么忍心这么作呢!

  郁子的母亲和山田同居之前,把五个孩子中三个小的送了人。母亲当时的情形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是在她刚死了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隔壁房间里和尚在念经,可是这边屋子里却在商量送孩子的事。在刚死了丈夫,心情本来就极度悲痛的时候,那刺激实在太大了。母亲用她从未有过的口气,仰着身子大声叫道:“不,不管谁说什么,一个孩子也不给人!”她的身旁并排睡着四个很小的孩子。亲戚指着这些孩子说:“那就随你便吧!”

  “往后啊……懂吗?”有的亲戚这么劝他況,可母亲只是重复着那句话。我和郁子并排坐在和尚的身后。可是一听见从隔壁房里传山母亲的叫喊声,郁子就不安地瞧着我。我也沉不住气,几次三番向隔壁房间跑去。“这还是守灵的晚上呢!”我这么想着,心里很替她们难过。

  后来,郁子从选豆工厂回来的时候,常常看不见母亲。她母亲不管什么时候,要是不到领走她孩子的那几家门前去兜几圈,就不放心。在别人门口走的时候,如果正好碰到孩子在外边玩,她就抓住孩子问个没完:“肚子饿不饿?”“有没有被妈妈骂?”“冷不玲?”这中间,只要有一条答案不对母亲的心思,她就把孩子抱起来,不管腮帮,脑门,一个劲地亲个没完,心疼极了。走完了这家,再走到下一个孩子那儿。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但我觉得要是这种心情一直继续下去,对她的身体健康是有影响的。所以我把这意思对母亲说了,她只是凄然一笑。

  一个女孩给了个曾经干过女招待的人。有一次,那孩子回到自己母亲的家来玩(那时我也在场),她对母亲说:“这回啊,又来了另外一个爸爸,是个黑脸。”郁子问她:“那黑脸是干什么的呢?”她说:“是打扫烟囱的!”还说:“那个爸爸象叫狗猫似地喊我的名字,我不理他。——还是头一个爸爸好……”那家的女人常常不在家,经常在外边酗酒、赌钱。这样,孩子肚子饿了就时常到母亲家来。可是母亲在和山田同居的时候,不敢当着他的面给孩子吃饭,只好想方设法把孩子哄到学校去,等山田一出门,母亲就买了豆沙面包,特意给她送到学校去。

  那家的邻居有时告诉母亲一些话,例如那孩子因为没人照料,一只好一个人裹着斗篷睡觉。母亲听到这种情形,就准备把孩子要回来。可是那女人暗示说,假如那样,得赔出到现在为止的养育费。母亲虽然舍不得孩子,也只得罢休。看来,那女人是打算好歹把这孩子养大,然后把她卖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郁子家时,曾听到那女孩有一次和秀夫在厨房里一边玩玩具,一边嘴里唱着“鸭绿江小调”。才八岁的孩子,唱得简直象大人一样老练。唱到最后,还加上一段花腔。郁子不好意思地眼睛瞧着下边对我说:“你瞧,真不象话!”我也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我想母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男孩去的地方还算幸运,不过他的体质比较弱,所以母亲一直很担心。流行性感冒流行的时候,正好那孩子也患了感冒。母亲闻知后,在家呆不住了,几次三番往外跑。但是一想到上那家去不好,就进了屋。可是进到屋里又跑了出去。这样,在那家人家门口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趟,才回家来。

  另一个女孩给了一家铁匠铺,这也是个穷苦的人家。电影院作流动宣传时,那家的女人常被雇去扛大旗,或是替神社庙宇扛那装在箩筐里的恩赐来的米谷之类的东西。她有时候把孩子也一块儿带去。有一次,母亲看见了她们在街上行走的那番情景。她是躲在别人身后看的。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跑回家来。那孩子与母亲最亲暱,偶然母亲到她那里去玩,回来时,孩子总跟在她后边不放。

  母亲去看这三个孩子的时候,常常给他们带一些糖果,面包之类的东西。有时看见孩子穿的分趾袜破得太不象话,就偷偷地给他们买双新的。母亲家里的景况本来就不好,再加上这些孩子们的事,她的心境是多么惨痛啊,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觉得难过。近来,母亲因重感冒,在家躺了两个月。(当时我在东京,预定呆三个月左右,是为了学习使用这次工厂要新买进的机器。那时,郁子在给我的信上说:“现在连虱子都讨厌我们,从我们这儿逃走了……”)正因为如此,在这里,我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事实:郁子从选豆工厂放工回家时,出卖了肉体!……

  我想:我全心爱恋着的郁子居然会作出这种事来!它给我的打击太大了。“原谅她?”还是“不原谅她?”我的心象一座钟的钟摆,在这两者之间摇摆着。“郁子是那样地爱我,可是她却……”我尽想着这件事,弄得自己心神不宁。

  “难道说,她终究是个烂柿子吗?”

  可是在考虑这事以前(确实是在考虑这事以前),原来我并没有去注意她这种悲惨生活的现实。

  突然,“真正知道人活下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多吗?”这句郁子心神不宁地向我提出的问话,使我清醒了过来。可不是吗?原来我也不知道!

  只有弄清了“活在世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谈得上“为了活下去……”,我想到这儿,觉得没脸去见郁子了。想到自己对于她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心情太缺乏体谅.真是太对不起她了。

  今天晚上郁子该从被关押了五天的拘留所里出来了。我想我应该去把她那颗满是创伤的心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想,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们俩还在一块,就不能算不幸。

  我边想边走,突然,一个披着大围巾的女人故意撞了我一下,我一抬头,只见她好象是有意地瞟着我说。

  “小哥,不上摩登小姐那儿去吗?”

  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当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只见那女人又在跟另一个男的说着同样的话。刹那间,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女人带人去她家的场面,随之又想到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接着是郁子的脸在那里闪现……我无法忍受了,拼命地摇晃着头。

  然后,我避到了一个行人稀少的马路上。

  此时,“生活”这个字眼仿佛正带上新的含义向我走来。它和我以前想象的是多么不同,这使我惊讶不已。

  ……当我走到郁子的家门口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噗腾噗腾地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