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货车






  身子一动,肚子就饿。可是,天气冷,就不能不动。大家在尚未开门的“职业介绍所”门前不停地跺着脚。

  身穿工作服的[1]失业者,接连不断地聚集到这里来。

  “哎!今天怎么样?”由于每天都来这里,人们已经混熟了。

  “说什么战争开始后,情况一定会好起来。哼,上了它的大当了!”

  “可能就会好起来……”

  由于天冷,嘴唇也僵硬了,说起话来总有点吃力。大家不停地跺着脚,嘟嘟哝哝在发牢骚。不到九点,竟然聚集了三百来人。

  “提起战争的话,自从开战以来,连市政府也撒手不管咱们啦!是不是?”有人啐了口唾沫说。

  “是……啊!”

  “什么是啊不是的!我们一提什么要求,他们就拿战争来搪塞。近来,他们竟想从咱们身上摊钱呐!”

  蹲在另一个地方的满脸络腮胡子的临时工大声喊道:

  “俺今天要把那穿西服小子的下巴打个稀巴烂!”

  于是,他身旁的一个伙伴耸了耸肩膀笑道:“外面常有人说要打死他啦,砸烂他的头啦,可一次也没听说那穿西服的人被打死或被砸烂过呢。”

  “别打岔!那小子竟说什么‘你老是到这儿来纠缠不休,难道就有工作了吗?想一想在满洲的那些士兵多辛苦!你们就是两、三天不吃饭,也是理所当然的呀!”络腮胡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喊起来了。

  “人家也这么说……”

  身穿工作服、胸膛瘪塌、个子瘦长的人一日痰壅塞在喉咙里。

  “托福,我们饿得越来越瘦了!”

  “我这已经是第九天了!”

  “这还算好的……”

  “浑蛋,还能九天不吃东西?到底是人呀!”

  “我有一个想法——”

  络腮胡子这回踮起了脚,向大家扫视一周,大声说:

  “咱们即使天天到这种地方来百般央求也不中用!俺认为不如到市政府去打听一下他们的真实意图,这样太欺负人了!”

  三百来个工人立刻起哄了。

  “走吧!”

  到市政府已经去过好几次,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来!”

  “这次,哪怕是一块玻璃也要把它*****回来!”




  市政府对于这类情况,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并不那么吃惊。

  工人们伺机“噔噔噔”地从楼梯上去,涌进二楼的市长办公室。看到这批“不速之客”,市长冷不防从柔软的椅子上蹿了起来。但他随即揿电铃呼唤工友,嘱他打电话给警察,然后对大家说;

  “你们进来这么多人,不好讲话!选派三个代表来谈吧!”

  大家坚持说:“就这样不是很好么!”

  最前面的人不断地被朝前挤,只听得屋子里的东西“咯嗒咯嗒”都被挤坏了,到处挤满了人。大家隔着一张又长又宽的桌子,与市长正面相对。市长惊恐万状,脸无人色。

  “太放肆了吧!……”市长开了腔,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让他讲下去。

  “你说什么?”

  “我们饿着肚子呢!”

  “到我家来看一看吧!”

  “各位!眼下正是我们日本举国进行战争的时刻……”

  市长正在作这样的讲话时,下面的群众突然骚动起来,紧接着就是打碎玻璃的声音。“警察来啦!”有人喊了一声。

  “什么?警察?”

  工人们勃然大怒,一时气氛十分紧张。刹那间,市长的桌子被掀翻了,上面的电话机哗啦一声落到地上。

  O市是座海港城市。码头工人和日工很多。(该市把日工叫作“临时工”)自从市政府的殴斗事件发生以后,该市的码头一带,气氛总感到十分紧张。这个不满十五万人的城市,失业工人倒有五千。包括家属在内,就有一万以上的人没饭吃。

  这个问题很早以来就成了这个城市的“恶性肿瘤”。然而,自从战争开始以后,各方面的情况都被带到了“**”的气氛中去。因此,市政府也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如今,这类情况比以前更糟了。而且,根据警察局的报告,被拘留的人中有参加“全国协议会系统”的[2]。市政府听说有“全协系”的,这回当真慌了手脚。汽车开始频繁地来往于警察局和市政府之间。与此同时,码头及港口一带也戒备森严。只要有工人三、五成群在一起谈话,不管你谈些什么,警察都会前来干涉。

  但是,来到“职业介绍所”门前的失业者比以前更多了。年底就在眼前,还不知道如何过这个年呢!而且,由于黄金解冻不解冻的问题,闹得物价飞涨,这也首先是从“米”这个玩意儿开始上涨的。要是对此情况表示沉默,那只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市政府对失业者已经丝毫也不关心了!

  市政府即使派了警察,人们照样在“职业介绍所”门前大吵大嚷。但只要有哪一个人大声谈论这类事情,就立刻会被逮捕。谁要是被捕,大家就会以艳羡的眼光目送他离去。因为进去以后,无论如何一天三顿饭不用愁了;而且以前在屋檐下、公园角落里和衣而睡的人,现在也可以在正规的房间里裹着毛毯睡大觉了。

  还有,如果“全协系”的魔掌伸进到具有这种心理状态的失业者中间去,那么,这次市政府可能会被***了。那么,“战争”之类的话,也就不顶事了。

  失业货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在码头的“堆煤场”里,蛛网似的调车线路上,由于业务不振,货运量减少,不少地方闲置着许多货车。市里就把这些货车集中起来,让那些实在无法过冬的、袭击“介绍所”和蜂拥闯进“市政府”的三百来个常客住进这些货车,并开始每天供应他们一次粥。然而即便如此,却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货车比潮湿的大杂院牢固、暖和,最重要的是有“粥”供应!于是,大伙儿好象换了人似地变得温顺了。

  警察局派巡警轮流在周围进行巡逻。

  每天的报纸大肆渲染这件事。从此,“失业货车”这个词在O市就流行起来,市里各界知名人士也来这儿参观了。

  一天夜里——这是一个大雪天的黑夜,一个车站工作人员模样的男子从堆煤场黑乌乌的煤山后面,向“失业货车”走来。他在中途停了一会儿,后来又慢慢地走来。接着他悄悄地贴近最后一节货车。他的身影就象被吸进去似地消失在货车的黑影里。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传单,塞进装有金属零件的门缝里。同样的动作,他重复了三次。——下雪天的夜晚,万籁俱寂。

  接着,他移向隔壁一节车厢。只有在货车与货车之间的隙缝处,才能看见他的身影。脚底下很黑,从枕木上一失足,就会咔嚓咔嚓发出轻微的声音。当他刚要移到第三节车厢时,突然从那一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那人急忙越过一条条铁路,一溜烟奔向原来那堆煤山。

  “在那边!在那边!”两个警察奔了过来。

  他们一只手按着剑,去追赶那个男子。约莫过了十分钟,这两个警察空着手回来了,不停地擦着汗。

  “他妈的,到底让他逃掉了!”

  后来,警察就到每节“失业货车”里去搜查。从左边的三节车厢里,搜出了二、三十张传单。

  “还是那全国协议会!”一个警察用手电筒照着传单,感到可恨地咬了咬嘴唇。

  “哼!我们还是特地设下罗网,天天候着他的呢!这个混蛋!”

  “什么玩意儿?”另一个警察用手电筒照着传单说。“什么‘不—要—上—统—治—阶—级—的—当!’嗳呀呀!‘一碗粥—已—使—你—们—丧—失—斗—志—啦。我们等待着你们……’嗳呀!”说着,警察用一只手敲了敲传单。

  “他们写着:‘立刻从货车里出来!’真是一群怪人!”

  传单上还写着:“他们之所以以一碗粥为诱饵,把你们塞进‘失业货车’,乃是出于他们那些家伙的可恶意图:他们想完全割断我们这些牺牲一切、站在斗争前列的人跟你们之间的联系!”




  四



  可是,过了两、三天,对整个“失业货车”进行突击检查时,却不管从哪一节车厢里,都搜出了大量内容相同的传单。从此以后,警察就决定对从外面回来的每一个人逐个进行严格的抄身。

  尽管如此,传单照样带进了“失业货车”。他们把传单塞进分趾胶底鞋里,要是被发觉了,那么就卷到绑腿里带进来,办法多种多样。带传单进来的人要被送进警察局去。自从产生了“失业货车”以后,一度不再有人故意要进拘留所去,可现在拘留所里却又人满为患了。

  再加上北海道内地遇到了几乎颗粒无收的大灾年。农民们为了找点冬天的活儿干,相继来到了O市。他们互相争夺少得可怜的活儿。这些伙伴闯到市政府去,要求把他们安排到“失业货车”的空额中去,市长和警察局长束手无策。城里那些原来给“失业货车”施粥的财主们,见此举毫无效果,终于停止了供应。市里感到问题非常棘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旦停止施粥,货车里的人就骚动起来了。这件事发生以后,大家才明白,市里并不是真正为了救济大家而设立“失业货车”的,而是要束缚住大家的手足所耍的一个骗局。而它所利用的仅仅是一碗粥!

  一节节的货车里,每天都在私下商量。“失业货车”里的人,都是没有老婆孩子牵累的,商量起问题来,容易取得一致意见。为了要求继续施粥,他们决定大队人马再次冲击市政府。

  “明天大家要分散一点,尽量不要惹人注意。”人们相继传告其他货车里的人。

  “三点半整一个个地集中到××布庄旁边的空地上,免得被人发觉。”

  “明白了吗?”

  “明白啦!”

  “三点半,过迟过早都不行哪!要马上集合,马上冲过去,免得被他们驱散。”

  “知道了!”

  各节货车里的人都商量好了。




  五



  挂在××布庄正面的大钟的时针,象想起了什么似地走走停停,终于走到了三点半。

  正当这个时候,突然从旁边的空地上发出了“哇”的一声呼叫。

  说也奇怪,集合的人不光有“失业货车”里的伙伴,连每天挤在“职业介绍所”门前的两、三百人也一起来了。正当大家集合完毕,突然有人向上面散发传单。一次,两次,三次!每次人们都“哇”地叫了起来,象孩子一样认真地趴在地上拾传单。☆ 让“失业货车”成为“红色货车”!☆ 誓死保卫“失业货车”!我们失业者的生活,当然要由他们这批家伙负担。给全市失业者以空货车和饭食!

  心情激动的失业者们“嗨哟嗨哟”地吆喝着向街上涌去。

  这一事件发生以后,报纸上刊登了副市长的讲话。其中谈到:“为了防止失业者的赤化,我们无可奈何想出了‘失业货车’这个策略。而这伙人简直象炼金术士一样,不管什么措施,最后都能使它变成‘赤化’的工具。失业者的问题,完全是个‘恶性肿瘤’!可是,‘恶性肿瘤’这玩意儿,听说把它切除的话,那就同时连母体也杀死啦。我总觉得问题完全是这样……”

  这是发生在去年年底的事。





[1]身穿工作服——指工人、匠人穿的领上和背后染出姓名、店名的一种衣服。日文是“半缠着”,指穿这种衣服的人。

[2]全国协议会系统——“日本劳动组合全国协议会(1928—1937)”的简称,亦称“全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