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蓝衬衫和粗棉布



  阳光从船舷的缝隙里透进来,射入敞开的舱口内。船舱里面的空气中充满了从发动机上散发出来的汽油的气味,油脂、腐鱼、洋葱、小便、发霉的烟草的臭味以及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汗味。伙伴们都没有睡多久,有的人根本没有睡。他们都是倦眼惺忪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动不动就发脾气。
  小弗里德曼喊道:“啊!我可以看到比利牛斯山啦!我可以看到西班牙啦!”他把他的眼睛贴牢了船板的一个缝隙向外面望着。别的人都兴奋地挤在他身旁,哀求着让他们也看一看,可是他仍旧贴牢了那个缝隙不放。他说:“你们自己去找一个洞洞吧。这是我的。走开!等我看够了再说。”
  知道了他们真正望见了西班牙,在大家简直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们在狭窄的船舱内嘈嘈杂杂地走来走去,大家同时讲起话来,莫名其妙地大笑着。年轻的沃克因为不幸有一个尖声尖气的嗓子而被人极不公平的称作“姑娘”,虽然他没有别的特征可以够得上这样一个绰号。这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望见比利牛斯山的第二个洞洞。他故意模仿者杂耍团叫客员招引看客的腔调说:“走上前来,先生们,看比利牛斯山,看西班牙,只要一角钱,只要十分钱,也不过一块钱的十分之一就可以看一看啊!”弗里德曼把他的洞缝让给蒂尼,捡起两根小棍子,把躺在船舱地板上面的一只鱼桶的底翻过来,咚咚咚咚地紧打了一阵子。“哒——哒,哒,哒,哒——哒,”他唱着。“我们到西班牙了!士兵们,排成一行!”
  赖斯利向他吼了起来,“士兵们,排成一行,这是怎么叫的?听着!”赖斯利站得笔挺,脚跟咔嗒一声碰在一起,使足了劲喊着:“伙伴们,立——正!”
  弗里德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发亮,带着责备的声色。“得了,赖斯利,”他说,“我们会知道的。”
  在上面甲板上,两个法国同志中的一个把渔网扑在框架上。他在假装着补网,也许是真在补网,船舱里面对船上事情一窍不通的外行们是不能确定的。他有时对船舱里吵吵闹闹的美国人嘻嘻地笑着。接着,突然间他把身子弯在舱口上,用尖锐而激动的嗓子喊着乔埃。
  乔埃说:“伙伴们,大家都不准说话,都闭住嘴!嘿,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大伙儿都别做声!”
  大家马上静下来,急促地屏着气,一面听着。他们把舱口盖轻轻地盖上。顿时船舱里变成了半黑暗的状态。他们听得到外面某处有一种震动得很快的声音,空气也受到波动。“这是柴油发动机的声音,”“教授”低声地说,“从声音上判断,这是一个很大的发动机呢。”
  雷伊·洛克从缝口往外偷看着。“我看见了,”他大声说。“天,它就在我们旁边!”那一只船下面拍打的浪涛冲击到这只渔船上面,使它突然震荡了起来。雷伊记起应该用小声说话。“这是只大船,”他报告说。“这只船是灰色的。我看不清楚旗子。他妈的这裂缝太小了……它正在停下!”
  “心理放松点,”我说。“别着急,伙伴们。这也许是不干涉的巡逻船。大不了我们去做一会儿牢。”
  突然听到链子轰隆轰隆地从锚链孔里滑下的声音。乔埃哼了一声说:“啊,天,他们下锚了!大家都别吭声,让我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话。”
  那位法国同志漫不经心地坐在舱口盖上,回答着那只巡逻艇上向他喊出的问话。乔埃低声地气喘喘地翻译着。“他们向他要证件。另一位同志去拿证件了。”片时的沉默。两只船的发动机都停了。除了水拍打着船舷的声音,挤在船舱里面的人们猛烈地喘着气的声音以外,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一会儿从巡逻艇上发出一个人的声音。便有人问道:“他说的是什么,乔埃?他说的是什么?”
  “让我听一听!”乔埃小声地说。“他们要知道船上装的是什么货物。……家具。法国同志说:家具。”
  “他妈的,”蒂尼喘了一口气。“听过去就像他们和我们在同一只船上一样。”
  “他的巡逻艇就靠在我们的船旁边,”乔埃说。他凝神听着。忽然他说:“伙伴们,马上滚到两边去!赶快!”
  “我们滚到什么地方去啊?”墨菲发起牢骚来。“我们在这儿已经挤得像沙丁鱼一样啦。”
  “闭住嘴,挤进去。挤紧些,同志们!他要那法国同志打开舱口盖了。”
  我们靠紧了船边挤着,一直挤到船头那边去,离开舱口远远的。我们注视着舱口,极力屏住呼吸。一会儿一道光线透了进来。我把头抬起,看见一顶带有金色条纹的便帽,一张额骨很高的面孔,一撮浓密的红胡子。一只手出现了,沉思似地摸着红胡子。舱口盖又合上了。
  “一切都完蛋了,”乔埃说。他仍旧小声地说话,伙伴们没有一个人移动。“他正在奚落我们的同志呢。他说,‘好个家具!’‘你在说谎,赤色分子,那是好漂亮的家具呀!喂,把绳子拿起来,’他说。他们要把我们拖走啦。”
  柴油发动机的轰轰的声音打破了大家恍惚迷离的心情。船舱里的人们抢着爬起身来,交谈着,骂着,叫喊着。这时候渔船突然微微倾斜了一下,开始从水里迅速荡开了去。
  “把你们的一切东西都撕掉,”乔埃说。“把所有的文件都撕去。喂,来一个人帮我一手。我这里有已经到西班牙去的几个伙伴的名单。拿几张名单去吧,我们得把这些名单吃下肚里去,要赶快。”
  乔埃用法国话朝着甲板喊道:“同志!我们可以把一些东西扔到水里去吗?”他听着。“他们说坐下来不要动。他们得站在那里把双手举起来……我们要被拖到一个法国港口去。喂,史迪夫,递给我一块纸糖。”
  “那两位法国同志会碰到什么情况?”沃克问道。
  “跟我们一样,坐牢。坐牢完了,出来,再开始做同样的事情。”
  蒂尼说:“瞧,史迪夫,我们已经把一张纸嚼得稀烂了。现在我还得把它咽下肚里去吗?”
  “不,这样就行了。把它吐出来吧。”
  弗里德曼气呼呼地叫喊起来:“为什么你不早些说?我的一张纸已经吞下肚里去了。”
  乔埃说:“全体同志!不要忘记,我们是美国旅行家!他们审问我们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死咬住这句话。”
  旅行家!真是了不起的旅行家!这些衣衫褴褛、肮脏的旅行家们,到天亮被捉到的时候原来都挤在一只渔船的舱底啊!我向乔埃小声地说:“我们得把说法改变一下啦。现在我们不能再说我们是旅行家。那是很可笑的。”
  “我知道那是很可笑的。可是我们不能擅自更改这一决议。”乔埃大声地说,别的人马上都来听,他们的眼镜都盯着这两个被他们当做领导者的人。
  格雷茨隐晦的说:“我很诧异,同志。我们必须遵守决议。同志,这一点你应该晓得。”
  “是的,不管一切,我们必须避免国际纠纷,”“教授”小心翼翼地说。“告诉他们我们是志愿军,那简直要惹起一场可怕的乱子啦。”
  弗雷德曼说:“我看史迪夫的意见是正确的。巴黎委员会料不到这样的事情。在村子里说是旅行家倒还可以,可是这儿——”
  “教授预料的对,”蒂尼说。“我们不能擅自——天,船停下了,我们糟啦!”
  柴油发动机的轰轰的声音已经停止了。我说“同志们——”这时我咒骂自己不曾预料到这种局面而事先有所准备。自从我们到船上以后,我们就曾经想到被俘,担心被俘——而现在,在这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真要被俘的时候,我们还辩论着应该怎么办哩。辩论,说服,在我的心头撞来撞去。可是时间来不及啦。船几乎一动也不动了。我接着说下去:“同志们,听着。法国工人会支持我们。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们怎么能够替一群旅行家辩护呢?”
  我知道我说的话很笨拙。可是很多人都向我点头表示同意。乔埃犹豫不决地说:“我们当然要变成一群很古怪的旅行家啦。看去事情可能不至于那样严重——可是仍然——”
  舱口打开了。长着红色络腮胡子的人往下面望着我们,嘴里面说着话。“他说要我们到甲板上去,”乔埃翻译说。
  我迅速地移动脚步,打算首先走到梯子上去。现在我深信我们不得不采取新的策略来应付这种新的局势了。
  一个声音说道,“天,我们要说些什么呢?”
  “对他们说老实话!”我回过头去回答了一句。
  渔船靠在巡逻艇的旁边,巡逻艇停在木头码头的旁边。在码头的对面是仓库,在仓库后面,一座市镇坐落在斜斜地伸到港口去的一个山腰里。一架绳梯搭在巡逻艇的船边上,这是一艘法国海军舰艇。长着红络腮胡子的人用手指着绳梯,我便攀登上去。另外两个军官在巡逻艇的甲板上等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自动计算器。我从船边走过去时,他们把计算器拨的咔嗒咔嗒地响。另一个军官搜查我的身上。他指着甲板上的一个地方,叫我站在那里。别的人来到船上以后就都站在我的旁边,排成单行。
  人们走来聚拢在码头上,聚拢在仓库旁边的街道上。他们已经看到巡逻艇拖着另外一只船驶进港内。他们都很好奇。也许这儿附近有很多走私的事情。也许他们看惯了巡逻艇在早晨拖着走私的船进来。我俯瞰着码头上的人们。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彼此用很低的声调说着话,望着人们排队站在政府的船上。
  旁观的人们大多数都是男子。他们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所有这些人都穿着蓝衬衫和粗棉布衣服。很多人身上都有捆钩挂在他们宽大的皮带下面!他们都是码头工人。码头工人们,渔人们啊,赶大车的人们——那些穿着蓝衬衫和粗棉布衣服的皮肤黝黑的人们,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很善良的。
  一群宪兵站在码头上跳板下面等着。他们时时朝着站在他们背后的一群穿蓝衬衫的工人们望上一眼。红胡子也不安心。他不断地要他的部下赶快,要美国人赶快。
  他打手势要我们到跳板那边去。穿着蓝衬衫和粗棉布衣服的人们往前逼近,向着跳板挤来,想把囚犯们看得清楚些。
  我在跳板附近停下脚步,把我的平底帽从头上抓去,挥起我的紧握的拳头,高呼:“Viva la republica Espagnol!”(西班牙共和国万岁!)
  这是穿着蓝衬衫和粗棉布衣服的人们也放开喉咙,发出怒吼一般的响应:“Viva!”(万岁!)成千成百的拳头高举起来。乔埃和别的站在我后面的人们也都举起拳头喊着。乔埃高喊:“Viva la Front Populaire!”(人民阵线万岁!)群众响应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了开去。一个宪兵跳上了甲板,呵斥着拖住了我的胳膊。我跟着他走下了甲板的过道,从穿着蓝衬衫和粗棉布衣服的人们的行列中穿过去。
  我们从这座古老市镇的卵石路上走往监狱去。孩子们跑到大街上来,妇女们倚着窗口外望,男人们从商店中和小工厂中匆忙地走出来。我们昂着头举起拳头行进,对那些男男女女和孩子们嘻嘻地笑着,一面高呼着:“西班牙共和国万岁!人民阵线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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