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传》

十三、牺牲和葬礼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刚过正午,多喜二在赤坂福吉町的餐厅里和今村恒夫[1]碰头联络。这是一家颇为别致的小店,座落在赤坂花柳区的后街。当天,他们两人打算和在共产主义青年同盟的领导机关工作的三船留吉取得联系,准备花些时间好好地开一次会。
  今村恒夫是文化团体内部共青组织的负责人,还担任《赤旗报》的散发工作。当天的会议是由三船留吉提议召开的。三船在这以前不久,曾经多次通过今村,要求和多喜二一起,三个人会一次面。
  不一会儿,多喜二出了这家小店,由今村领路,从这茶楼妓馆娱乐区的狭小的胡同里,朝着溜池的方向走去。这一带的胡同小弄,到处是破旧的嵌有大格子窗的简陋的平房,大多是艺妓们住宿的地方。这一带白天是静悄悄的,很少有行人经过。当时的地下工作者都比较喜欢利用这种地方作为联络的场所。
  这是一个稍微阴霾而寒冷的日子。多喜二戴着一副化装用的墨镜,头上是一顶灰色的呢帽,大岛棉绸的和服上罩着一件和服外套。他穿和服外出时总是这样打扮。
  和三船联络的地点就在这附近的一家饭馆里。两人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了店铺,但是守候在这里的不是三船,而是筑地警察署的特高警察。以后才知道三船留吉原来是去年十月大逮捕后打入地下组织的秘密警察的一名特务。
  两个人拼命地逃跑。
  这里离溜池的电车道还有二百多米的距离。多喜二一边逃跑一边脱掉了身上的和服外套。这条胡同没有任何岔道,两个人只好朝着电车道跑去。
  追赶的特高警察一连声地喊着:“捉贼!”“捉贼!”边追人边喊“捉贼”,这正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他们就是利用这样的手段来使街上的居民和过往的行人协助他们。
  多喜二已经逃上了溜池的电车道。街角附近有一座汽车库。几个壮汉听到“捉贼”的喊声,从库房里跳出来,立刻就向多喜二身上扑去。
  今村恒夫穿着西服,他逃得很远,可是特高警察骑着自行车追赶他,把他撞倒了,所以他也被捕了。
  两个人立刻从这里被押送到筑地警察署。
  江口涣在他写的《作家小林多喜二之死》的文章中,曾经这样转述今村的见证:
  “小林被带到筑地警察署以后 ,最初说自己叫山野次郎,坚决不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但是特高主任水谷认识他,拿出他的照片和通缉令上关于他相貌的说明,他没有办法,才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不一会儿,特高科长中川成夫警部,从警视厅带来了他的部下须田警察部长和山口警察,这一帮刽子手开始进行审讯。这时小林回头看着今村说:
  “‘喂,事已如此也没有办法了,咱们彼此都打起精神挺住吧!’他的话声中充满了力量。
  “特高们听他这么一说,骂他‘逞什么英雄’,马上在中川警部的指挥下,在那样大冷的天气把小林脱得一丝不挂,须田和山口首先抡起碗口粗的棍子殴打他,筑地警察署的水谷主任,特高科的小泽和芦田等四、五个人在一旁帮凶。”
  两个人被带到不同的屋子里。今村由筑地警察署的特高警察拷问,以残暴闻名的警视厅的特高警察须田和山口专门来对付多喜二。但是多喜二怀着对党的忠诚,坚守自己的信念,始终不屈服。残忍至极的拷问前后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直到他完全失去了知觉才罢。显然这不是一般的拷问,而是蓄意要把他打死。
  当时也同样因三船留吉的告密而被捕、拘禁在筑地警察署的岩乡义雄,谈到多喜二最后牺牲时的情况说:
  “暮色渐渐降临到这严冬的寒冷的牢房。五间牢房里都挤满了我们这些被拘禁的人。大家都因饥饿、无聊和郁闷而静悄悄地默不作声,一心盼着开晚饭的时刻。
  “我住的牢房正对着拘留所的大门。大门突然在一种异常森严的气氛中被打开了,接着绅士派头的水谷主任、大猩猩似的芦田以及小泽等特高警察带进了两个同志,
  “头一个穿着西装的同志,嘴里呻吟着,被一个特高警察背着送到最里面的第一牢房。
  “第二个同志被两三个特高警察提手捉脚地抬着,简直像扔东西似地扔进我住的第三牢房。这仅有一坪半大小的牢房,早已给十三个同房的难友挤得满满的。这位同志被扔在牢房的正中间,躺在那儿发出急促的喘息和呻吟,挣扎着身子,他已经连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给打得这样厉害!……’同房的难友都大吃一惊。
  “我把他的头扶在我的膝上。他那苍白而消瘦的面孔已因痛苦而改变了模样,头发柔软的脑袋不时地从我的膝上滑落下来。他一边呻吟着:‘难受,啊,难受……出不了气……’一边挣扎着身子。当我鼓励他说:‘要挺住,要坚持,’他点头答应说:‘嗯……嗯……’这位同志的装束是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和服上罩一件和服外套。这与他白皙的面孔和手形成鲜明的对照,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五官端正的容貌表现了高度的理性,秀丽的鼻孔里凝结着鲜红的血迹手指纤细而柔软,指头上留有经常握笔的茧子,说明了他是一个常写文章的人。同房的难友有的为他舒胸,有的握着他的手,大家都想尽办法使他减轻痛苦。
  “我很想了解这位同志属于哪一个组织,叫什么名字。我问他:‘您贵姓?’他没有回答。他禁不住一阵阵从身体内部侵袭上来的痛苦,挣扎着,呻吟着:‘哎唷,难受!’”
  “这个同志的痛苦,说明了刚才他在这个警察署楼上的特高室隔壁的拷问室里受了怎样残暴的严刑拷打;同时也说明了这两位同志多么英勇地经受了考验。
  “过了一会儿,他说:‘想上厕所去。’同房的两个难友轻轻地背他去了。估莫着他刚进了厕所,只听他好像从丹田里进发出一声喊叫。同房的难友不一会儿就把他带回来了,说:‘不成呀!怎么也蹲不下来。’
  “我对从刚才起就在那儿慌里慌张地窥探情况的看守说:‘在这里不行,快把他搬到保护室去。’我们牢房的后面有一间保护室。那里比较宽敞,而且还铺着草席。平常只让妇女进去,空着的时候居多。看守点了点头,我们就把这个同志搬进去,铺上了毯子,安放了枕头,于是揭起他的衣服一看,我‘哎呀’地惊叫一声,连在一旁瞅着的看守也‘哦——’地哼了一声。
  “我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人的身体’。从膝盖以上,整个大腿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就好像涂了一层紫黑的漆似地变了颜色。不知怎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既没有穿衬裤也没有穿短裤衩。再仔细一看,从屁股到小肚子也是一片阴惨的紫黑色。
  “我对看守说:‘给他冷敷一下也许会好些。’杂役拿来了洋铁水桶和手巾。我们用湿手巾冷敷这些‘紫黑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他太疲倦了,还是感到稍微舒服些,已经听不到他的呻吟和诉说痛苦的声音了。那个同志好像是闭上眼睛入睡了。拘留所点上了灯,晚饭送来了。我一个人坐在他的枕边吃完了晚饭。但当我再一次瞅他的脸的时候,他的神态突然起了变化,半睁着的眼睛没了神儿,接着打起了嗝……我大声喊起来。看守慌张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那一帮特高警察乱哄哄地跑来了。我被带到原来的牢房里。保护室的前面挡起了一层屏风。不一会儿医生和护士也来了,好像给注射了。一会儿担架也抬进来了。
  “正当抬着同志的担架要离开这拘留所的时候,从里面的第一牢房里发出了一声悲痛尖锐的带着哭声的喊叫:
  “‘小——林——’接着发出了剧烈的啜泣声。这时是下午七点钟左右。”

  多喜二被抬到筑地警察署后面的前田医院后不一会儿就死了。死时是下午七点四十五分。
  特高警察给他们所虐杀的多喜二的遗体穿上了新的线衫裤,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在引渡尸体时,暂时掩盖一下被拷打的伤痕。并且和检察署勾结好,在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三点左右,用特别广播报道了多喜二的突然逝世,各个报纸的晚刊也都一齐刊载了这一消息。而公布他致死的直接原因是心脏麻痹。
  警视厅的特高科长毛利发表了以下的谈话:
  “由于事情过于突然,我担心万一会有什么差错,但从调查的结果来看,决没有动刑拷问。因为他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在拼命夺路逃跑的过程中,心脏突然发生了变化,因而警察署的处理没有什么过错。”
  另外,筑地警察署的市川署长也发表了声明说:
  “所谓殴打致死,完全没有这样的事实。警察当局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样一个重要的长期侦察的嫌疑犯死了,实在感到遗憾。”
  检察当局故意不把领取遗体的通知寄到杉并区马桥多喜二的母亲和弟弟所居住的家,而借口所谓要送往原籍,把通知寄给了小樽若竹町的幸田夫妇。

  多喜二突然牺牲的消息,在朋友和同志们中间带来了莫大的震动。看到晚报上的报道,最先跑到前田医院去的是筑地小剧场的原泉子。但是医院已被警视厅和筑地警察署的特高警察严密地看守起来,不但不准入内,反而扭住表示抗议的原泉子的两手,企图把她逮捕起来。正好贵司山治、大宅壮一和笹本寅[2]等人这时也赶来了,才从特高警察们的手里夺回了原泉子。于是他们四个人暂时回到筑地小剧场,商量领取遗体的办法。
  他们决定让多喜二的母亲和弟弟三吾会同医生和律师去交涉领回遗体,立即进行了准备。他们也考虑到多喜二的母亲可能会一个人跑到警察署去,于是动员了左翼剧场的女演员,守候在筑地警察署的前面。
  另一方面,当天的傍晚,多喜二的母亲从邻居那儿得到了消息,她一面托人赶紧转告从秋田来东京的亲戚小林市司,一面背着两岁的小外孙幸田昌久,跑到了筑地警察署。前一年的十月中旬,多喜二的母亲曾经随着女儿佐藤智摩子回过一趟小樽,十二月中旬带了幸田夫妇的长子昌久回到东京。
  多喜二的母亲出其不意地背着孩子上警察署的行动,使得埋伏着的特高无法在街上拦阻她。稍后不久,小林市司也赶来了。
  筑地警察署只准他们两人进了特高室,马上把门紧闭起来。赶来的朋友和同志一律不准入内。
  从领回遗体到举行葬礼,江口涣是主要的负责人,给予了同志式的照料。根据他的记述,前后的经过是这样:
  “特高室前面的走廊上,挤满了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这里有佐佐木孝丸,有安田德太郎[3]博士,还有青柳和三浦两位律师。尽管他们好几次拿出自己的名片,可是特高的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怎么也不让他们和老妈妈见面。
  “一直到九点钟,老妈妈才跟在亲戚小林市司后面,被警察包围着走出来。六十多岁的老妈妈,虽然个子矮小,可是身子骨还挺结实。她背上背着小外孙,低俯着乡下人特有的朴实的面孔,默默地挪动着脚步。大家都紧跟在后面,下了阶梯,从后门来到街上,朝着放置尸体的前田医院走去。
   “‘路很不好,请老人家注意脚底下。’
  “筑地警察署的特高主任水谷警部补,这害死小林的刽子手之一,竟装出温和的声音在黑暗里说。老妈妈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
  “一会儿就到了前田医院。这里也只准老妈妈和小林市司入内,我们吃了闭门羹,呆在寒冷的黑暗的大街上。
  “……
  “九点四十分,救护车终于开来了。白布包裹着的小林的遗体,用担架从医院里抬出来,直接上了救护车。老妈妈和小林市司坐在旁边。
  “‘搞不好他们会上警察方面的当,说不定不送到他家里去,而送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咱们得赶快跟在后面!’
  “我匆匆忙忙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佐佐木孝丸,安田博士和左翼剧场的女演员藤川美代子、染谷四个人都跳上了我雇的出租汽车。
  “大型的救护车冲破大东京寒冷的二月的黑夜,一直向西飞驰。我们盯着救护车上的号码,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紧跟在后面追赶。两辆车子一会儿离开又赶上,一会儿赶上又离开,经过银座、日比谷、半藏门、四谷见附、新宿,接着是宽阔的青梅公路,沿着西武电车的线路向城西飞驰。不久就到了阿佐谷车站附近,车子左转右转地绕了不少弯路,使我们不安起来。但是,看来只不过是走错了道,不一会就在熟悉的小林家的胡同前面停下了。”
  这时已是晚间十点多钟了。
  马桥的家里,早已有多喜二的亲戚以及斋藤次郎、乘富道夫、寺田行雄等小樽时代以来的朋友等在那里。大家把他的遗体抬进他进入地下生活以前当作书房的那间八铺席的屋子,铺上被子,暂且把他放在那里。不一会儿,宫本百合子和佐多稻子也赶来了。
  佐多稻子在《尸体之上》这篇文章中,这样记述多喜二母亲[4]的情况:
  “妈妈‘啊!哦!’地发出呻吟般的哭声,边流眼泪边脱小林身上的线衫。中条在一旁帮着她:
  “‘妈妈,请您镇定点儿!’
  “‘嗳嗳,不要紧。’
  “妈妈攥着手绢,使劲擦着流到两颊上的眼泪,发出‘啊!哦!’的哭声。
  “‘说是心脏不好,心脏哪里不好?他大哥心脏没有不好的地方。心脏不好就不能游水,他大哥从小就很会游水。’
  “妈妈伏在已经把线衫脱去的小林的胸上,抚遍了他那苍白的、停止了跳动的胸膛:
  “‘哎唷,你什么地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偏偏要害你呢?哎唷,怎么就下了这样的毒手啊?你什么地方透不过气来?’
  “妈妈使劲地抚摸着,好似要找出小林所受的痛苦,找出敌人迫害的痕迹。
  “不断地从妈妈的口中迸发出来的悲愤,也表达了我们当时在场的人们的情感。妈妈的话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头上。
  “妈妈给小林拉齐和服的领子,抚摸着他的脸颊,拢了拢他的头发,抱起他的头来:
  “‘你就不能再站起来一次吗?不能为大家再站起来一次吗?’说着,把自己的面颊紧贴在小林的面颊上揉擦着。”
  一会儿,大家围住安田博士,在他的指挥下,开始检查遗体。江口涣这样记述当时的情况:
  “脸孔苍白得可怕,凹凸不平的肌肉印下了剧烈的痛苦的痕迹,这完全不是小林平时的神情;面颊凹陷,眼睛落了坑;左太阳上有一个铜子大的创伤,四周还有五六块伤痕,因为皮下出血,都显得紫黑紫黑的。
  “脖子上有一圈细麻绳的深深的勒痕,看来是被很大的力量勒过,陷进一道很显眼的深沟,可怕的皮下出血在这里也留下紫黑的细道道。左右两个手颈上也陷进去两道圆圆的绳子的勒痕,浸出了血。
  “可是这些伤痕和身上其他部分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当解开带子,敞开和服,脱去裤子时,我们才发现了小林的最大的最残忍的致死的原因,大家都不觉‘哎呀’地惊叫了一声,一齐背过脸去。
  “从半复着毛线围腰的小肚子直到左右两个膝盖,不管是小肚子还是臀部,前后左右,到处都染上了一层无法形容的阴惨惨的颜色,好像是把墨和赭红搀在一起乱涂上的一般,而且大概是由于大量的内出血,大腿肿胀得好像要把皮肤绷裂似的,足有平常人的两倍粗。另外,从阴茎到睾丸也显出紫黑色的内出血,肿得异常庞大。
  “仔细一看,在他那紫黑的膨胀的大腿上,里外都有不止十五六个好像被钉子或锥子刺过的小洞,被刺的地方皮肤破了,肌肉从里面直接露出来,露出的肌肉就好似染上了蓝黑色的墨水,和周围紫黑色的皮肤鲜明地分别出来。
  “再从大腿检查到脚胫,胫骨上有几处好似被砍过的深深的伤痕。而最使我们惨不忍睹的是他的右食指的折断,这真是所谓的骨断筋折,把食指朝着反对的方向弯曲,可以不费事地弯贴到手背上。手指头是被反扭过来而折断的。就从这件事情也可以想象到拷打是多么地残酷。
  “上腭部的左门牙也活闪活闪地要掉落下来。脱去和服,把身子俯伏过来,整个背部都是皮下出血,不用说,当然还夹杂着一些死斑,虽然没有腿部那样厉害,可是踢打的伤痕和皮下出血仍然惨不忍睹。
  “安田博士说:‘被搞成这样子,肠子无疑是破了,膀胱不知道怎样,解剖来看,肚子里一定满是血。’”
  作家同盟、“普罗特”以及美术家同盟等组织的朋友和同志们都陆续地聚集来了。赶来的立野信之、壶井荣,本庄陆男、川口浩、山田清三郎、上野壮夫、鹿地亘、淀野隆三和冈本唐贵[5]等三十余人当中,也有田口子和她的妹妹美津子。
  将近十二点时,贵司山治、原泉子、千田是也和佐土哲二赶来准备给多喜二套取石膏面型。千田和佐土匆忙地套取了面型,冈本唐贵给多喜二的最后的面影画了油画;贵司山治和笹本寅请了时事新报社的摄影记者前川拍摄了几张伤痕和遗体的照片。

  第二天是二十二日,前一天就商量好了要在这一天解剖遗体。检察当局发表谈话说是心脏麻痹,要揭露真相,需要有科学的证据。
  佐佐木孝丸与安田博士和大学附属医院办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交涉。东京帝国大学和庆应大学看来已由当局打了招呼,只问了一下姓名就一口拒绝。交涉的结果,慈惠大学接受了解剖。
  下午两点钟左右,遗体由小林三吾、江口涣、绀野孝二郎、田边耕一郎[6]和青柳律师等人伴随送往慈惠医科大学。安田博士已在医院里等候。
  在小林市司和青柳律师前往爱宕警察署递交解剖申请书时,遗体已经用担架抬进了解剖室。但是当天午前还满口答应接受解剖的慈惠大学的当事人,突然改变了态度。
  江口涣曾经记录下病理学教研室大场胜利副教授和安田博士的对话如下:
  “‘首先,您们电话里说是肺炎,可是刚才一请教,死亡原因和以前说的完全不一样。’
  “‘我们没有说过什么肺炎,如死亡诊断书上所说的一样,我们说的是心脏麻痹。’安田博士很生气,说话的语气也相当强硬。
  “‘可是接电话的助手对我是这样说的……’
  “‘那是你们的错误。’
  “‘不过,他对我是这样报告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是肺炎。’
  “‘那么,是不是有个特别的原因,肺炎就可以解剖,心脏麻痹就不可以呢?’安田博士尖锐地追问下去。
  “‘并没有这样的原因。再说你们在电话里也没有说出姓名,我完全不知道是小林先生的遗体,所以才那样答复了你们。’”
  反复地交涉到下午四点钟以后,但是慈惠大学已接到检察当局的关照,虽然曾经一度接受了解剖,现在却坚决地拒绝。没有办法,只好把遗体又运回马桥的家里。
  另一方面,在遗体送出去解剖以后不久,警视厅和杉并警察署就在离小林家约五十米远、面对胡同口的前街上的一所空房子里设立了戒严总部,动员了五十多名警察把小林家的周围包围了起来。杉并警察署还根据死刑犯和囚犯葬礼取缔法,认为葬礼和守夜的集会都会影响治安,通知除亲戚外其他人一律不准参加;并从小林的家中赶走了除近亲以外的所有的人,把来吊唁的人全部加以拘禁。
  宫本百合子谈到当天的情况说:
  “小林多喜二被害了,可是他的生命的力量还继续存在着。警察惧怕这种力量,他们把来守夜的人统统拘禁到杉并警察署里。我带着上供的花束前去的时候也被拘捕了。他们这样地追问我:
  “‘你把小林多喜二看成是什么样的人而到这里来的?’
  “‘我认为小林是日本少有的杰出的作家,所以才来的。’
  “‘什么?是作家?’穿着西服的特高把我拖到小林家前街上的微暗的空房子里禁闭起来,大声地嚷道:‘小林是共产党,别把人当傻瓜!’
  “‘也许是的,可是他首先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家。’
  “‘不需要听你那一套道理,跟我走!’
  “于是我被带到杉并警察署,关进了拘留所。看守拒绝收留,带着不满的神情抗议说:‘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地带进来。’拘留所里挤得满满的。单是关押到小林多喜二家去的人,至少我们女监房就已经挤满了。”(《今天的生命》)
  交涉的结果,仅仅允许江口涣和佐佐木孝丸参加葬礼;当晚的守夜,除多喜二的母亲和弟弟外,仅有江口涣、寺田节和岛田松三人,和屋外戒备森严的情景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从这时开始,陆续不断地收到全国的工会组织、民主团体以及同志和读者寄来的唁电、赠送的花圈和花篮。
  二十三日一早就举行戒严,吊丧的人一律不准走近多喜二的家。但从前一天起,唁电就不断地寄来。住在奈良的志贺直哉也寄来了吊辞和供品。佐藤藤吉夫妇由小樽来到了东京。
  按照规定的计划,从下午两点钟开始在八铺席的那间屋子里举行了告别式。灵柩上覆盖着一块大红布,系着黑色的缎带。站在灵柩前面的有多喜二的母亲关子、弟弟三吾、佐藤藤吉夫妇、小林市司夫妇、田口泷子和她的妹妹、寺田丰、江口涣、佐佐木孝丸、斋藤次郎和他的父亲共十三人。江口涣担任主祭人,开始讲述故友的生平和事业,可是涌上心头的悲愤,使得他泣不成声,讲述了一半就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下午三点多钟,多喜二的灵柩送往杉并区堀之内火葬场。在离开戒严区的沿途的两边,可以看到街上的人们悄悄地跟着灵柩送葬。
  警视厅和杉并警察署的特高把警戒一直部署到堀之内火葬场的门口。

  多喜二的葬礼决定于“三·一五事件”纪念日的三月十五日,按全国性的工农葬的仪式举行。这是解放运动中牺牲者的最高荣誉。会场决定设在筑地小剧场。
  三月一日,工农葬全国葬礼委员会由日本无产阶级文化联盟、日本红色救援会、苏联之友会、日本消费组合、工农救援会筹备会、日本工农律师团以及全农全国会议联名发表了以下的宣言
  “全国的工人、农民、士兵和其他劳动人民!
  “代表资产阶级地主的天皇制政权,不久前惨杀了日本共产党中央委员上田茂树和岩田义道两同志,现在又杀害了党的重要同志、无产阶级文化运动杰出的领导者、在国际上具有指导意义的共产主义作家小林多喜二同志。二月二十日,小林同志于赤坂溜池被捕,在筑地警察署实际上不到数小时就被杀害了。小林同志是全体劳苦群众所敬爱的不屈的先锋战士,是足以夸耀于世界的无产阶级作家,他就是这样被天皇制政权的白色恐怖残酷地杀害了。但是不管是锁骨的铁链,使人昏厥的殴打、穿紧身衣[7]和拧断手指头等等残忍无道的刑罚,都不能使小林同志说出组织的秘密。小林同志以死坚守了党的秘密,为了共产党员的荣誉而坚持斗争到最后。小林同志在日常的斗争中是不屈的布尔什维克的战士,被敌逮捕后,仍然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的榜样。小林同志的被害已成为全国被压迫群众反对天皇制政权的愤怒的风暴。去年许多领导同志被惨害的血迹未干,今年刚听到长野‘全协’的伊藤同志被害的消息,接着就传来了小林同志的被害,在两三个小时内就把活生生的小林同志变成一具尸体。军事的、封建的、代表着资产阶级地主的天皇制政权,为了扩大侵略中国的战争和狂热地准备反苏战争,正在变本加厉地对国内工农群众加以奴隶式剥削和压迫,现在又把杀害革命的先锋战士变为他们的制度。代表资产阶级、地主的天皇制统治,用强盗式的侵略大批地杀戮中国的群众,用半封建的剥削吮吸工农群众的鲜血,强制他们处于奴隶般的贫困和毫无权利的状态,对革命的工农群众进行中世纪式的追捕和惨杀。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我们的鲜血,而现在他们那沾满鲜血的手又惨杀了小林同志。这些和畜生野兽毫无差别的统治阶级,害怕小林同志这样明明白白的致死的原因会被群众的眼睛所看破,在死后二十四小时还不通知他的家属,并在这期间进行阴谋活动,强迫各个医院拒绝解剖尸体;另外还把守夜的人们以及来参加告别式的吊问的人们全部加以拘捕。看!在惨害小林同志之后,还干了这些野兽似的暴行。
  “全国的工人、农民、士兵和其他的劳动人民
  “在三月十五日,在这日本无产阶级复仇的日子,我们将要为严守铁的纪律、被惨杀而牺牲的小林同志举行全国工农葬礼。小林同志的被害是对全日本的工人、农民以及其他一切被压迫群众所施加的迫害。我们一定要以工农葬礼来追悼我们的英勇的战士小林同志的死。我们要以此向杀害小林同志的统治阶级发出群众性的抗议,要为粉碎一切白色恐怖而斗争。
  “我们在这里召开了各个革命的群众团体的代表、工厂代表和自由思想家的协议会,决定举行小林同志工农葬,并向全国发出呼吁。”
  检察当局逮捕了葬礼委员会委员长江口涣以及其他有关团体的很多活动分子,企图先下手来破坏工农葬礼。

  三月十五日是一个无风的、阴霾而暖和的日子。大批警察总动员起来,早在上午就占据了筑地小剧场,在周围广大的地区每隔五米配置一个武装警察,便衣特务盘查行人,对于稍有嫌疑的人立即加以拘捕。由于戒备森严,附近一带一时曾断绝了行人。
  示威游行预定在下午三点钟和七点钟分两次举行,数百人先分散在东西南北四个地区,然后向一起集中。但由于遭到分乘在卡车上的警察队的袭击,无法靠近会场。在南部地区集合的数十名工人遭到警察队突然的包围,全部被拘禁。
  下午七点钟,一队约四十人的队伍,由六名妇女走在前头,突破了警戒线,已经示威游行到会场附近,但全部被等在会场里的警察队所拘捕,被装在卡车上带走。
  东京的工农葬就是在这样的镇压下被破坏了。但是这一天,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工农葬的斗争。札幌、小樽、函馆、新潟、青森、兵库、大阪和神奈川等地,散发了标语和传单等,或举行了追悼晚会;另外各地的工作现场还举行了追悼和抗议的小型集会。
  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报》(三月十五日)、日本共产青年同盟机关报《无产青年》(三月十三日)、文化联盟的《无产阶级文化》(三月号)、《大众之友》(三月十日)和《劳动妇女》(三、四月合刊)、作家同盟的《文学新闻》(三月十五日)和《无产阶级文学》(四、五月合刊)以及其他民主团体的机关报都分别发行了追悼和抗议的特集。
  国内外寄来了许多抗议信和吊词。中国的左翼作家联盟寄来了抗议信,另外由鲁迅、茅盾、郁达夫、田汉等人发起了援救遗族的募捐。
  文化联盟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出版了评论集《反对机会主义的斗争》,决定每年的二月二十日为文化日,设置小林奖,并与作家同盟合作,着手编辑小林全集。另外从三月十八日到三十日,新筑地剧团作为追悼公演,在筑地小剧场上演《沼尻村》,编剧为大泽干夫(四幕),导演是冈仓士郎。
  从战斗与革命的中国,鲁迅寄来了以下的吊辞:
  中日两国人民亲如兄弟,资产阶级欺骗人民,用血在我们中间制造鸿沟,并且继续在制造。但是无产阶级和它的先锋队正在用自己的血来消灭这道鸿沟。小林多喜二同志的死就是一个明证。这一切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正在坚强地沿着小林多喜二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



注释:

[1] 今村恒夫(1910—1936),诗人,生于福冈县。由《文艺战线》加入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年担任同盟的东京支部书记局局员,1932年参加日本共产党。1933年2月和小林多喜二同时被捕,因受拷打而得病。1935年5月出狱,在朋友的帮助下,入圣母医院和中野工会医院疗养了一个时期。1936年回到故乡福冈,同年12月逝世。一只腿曾因受拷打而残废。——作者原注

[2] 笹本寅(1902—1976),小说家、新闻工作者。

[3] 安田德太郎(生于1898年),医生和学者。

[4] 小林关子(1873—1961),在多喜二逝世后第五年定居于小樽市朝里町佐藤藤吉夫妇处。但在1942年以前,每逢多喜二的忌辰,仍上东京会见多喜二的生前好友;战后每逢举行多喜二的纪念会,也必定去东京参加。1960年10月参加日本共产党,1961年5月10日逝世,享年八十八岁。——作者原注

[5] 冈本唐贵(生于1903年),日本画家。

[6] 田边耕一郎(生于1903年),文艺评论家、小说家。

[7] 给被拷问的人穿上紧身皮衣浇以凉水皮衣抽缩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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