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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堂



  似乎在庚子乱后,慈禧太后不得不接受百日维新的部分改革的时候,省里依照朝廷的指示决定在各县开办新学堂。办法是:挑选几个年龄较轻的秀才去省城学习如何开办新学堂,如何教授新功课。漳平县派了陈祖光、刘子瞻、林有声三个人去,都是公费的。另有几个秀才以后也去省城学习,似乎是自费的。我只记得三个人:陈莪宾、陈玉芝、陈禹言,都是太常陈。陈祖光也是太常陈。林有声是太常陈的女婿或外甥,学习回来后还乘坐四人大轿拜客,据说是太常陈布置的,为显示他是太常陈家的人。漳平话叫做“装猴”。惟有刘子瞻是丁坂刘家的人,可见那时两个宗族的敌对仍然明显存在。但养奇先生(陈祖光)和少泉先生(刘子瞻)两人的交谊还是很好的。那些自费的学生,据说去以前是互相保密的,到了福州见面互相问道:“你也来了。”永福里似乎也有人去省城,我知道邓国桢是其中一个。
  官费去省城学习回来,全县的人把他们当作新科举人来议论。知县要县里绅士同他们一起筹备新学堂,地址设在“考棚”。漳平的考棚是太平天国以后才建立的。据说李学蕙去河南某县做知县,给某县建了一个考棚。以后此县的一个人来漳平做知县也给漳平建了一个考棚。漳平的考棚,后面两进,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两边排列几十排长桌、长凳,每排以千字文的文字为名,再分号码。童生就是在这里考试的。改成新学堂之后,这些长桌、长凳都没有用处了,惟有最后两进的大厅可以作课堂,只能容纳两班学生上课。因此高等小学堂,只招收高等小学生。
  甲班学生都是科举未废以前的童生。如果不废科举,则下次宗师案临时可能考得秀才的。其中多数是县城内外的人,也有几个是永福里人。永福里人居住在学堂内。学堂后进,大厅两旁延伸出去,有几个房间可供住宿。高等小学堂似是学两年毕业。课程有算术、历史、地理、音乐、图画、体操、国语(即官话),最重要的还是汉文,当时没设英文课。我不知道这些功课是谁教的。但除了汉文以外,只能由那几个从福州学习回来的秀才去教。我只记得静居先生(林有声)教体操和国语。陈禹言曾教算术,这个秀才一向是以善打算盘著名的。一次,我去学堂看我的父亲,他当会计兼庶务。他叫我去课堂旁听禹言先生教授阿拉伯数字。我以前没有见过阿拉伯数字。教汉文的是一个老先生,姓陈,我忘其名,家住在浮桥头。
  甲班毕业了,似乎只有十一人。我记得,一天,姓钟的知县坐在衙门大堂上,毕业生身穿公服,头戴红缨帽,列队经过公案面前,分别从知县手中领取毕业文凭。
  漳平官立高等小学堂甲班学生,我还记得几个姓名。第一名是李志勋(我记得是“勋”,而不是“埙”),他是李学蕙之孙。其他的是陈玉银、林舜居(我忘记此两人的学名)、郑宗选、刘时雍、陈维馨、陈螽诜以及几个永福人。
  这第一批漳平县高等小学堂毕业生,从此便同旧日的秀才一起参加祭孔典礼了。那时宣传说:小学毕业生就是秀才,中学毕业生就是举人,大学毕业生就是进士,外国留学生学成归国,就是翰林。
  可是,漳平县的上层社会是反对洋学堂的。他们根本反对废止科举。认为废科举办学堂,是“逆贼”康有为、梁启超戊戌那年变出的花样,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应当恢复科举,停办学堂了,然而八国联军又迫得慈禧太后实行这项新政。漳平的学堂是八国联军以后才办起来的。不仅守旧派反对洋学堂,连创办洋学堂的人也反对洋学堂,留恋旧科举。己酉年(一九○九年)为庆贺新皇帝登基,举行一次考试,不是考试秀才,而是选拔秀才,从各县秀才中选取优贡和拔贡。陈祖光、刘子瞻、林有声三人都去福州赴考了,刘子瞻就在此科考得拔贡。这些创办新学堂的人,不过办理知县交办的差使而已,能够替知县办差又是一项光荣的任务,求之不得的。
  我的祖父是当时的红绅士,学堂办成后他挂了一名“董事”(其他几个头面人物也挂名“董事”),我的父亲则担任学堂的会计兼庶务,管理学产。我家应当是属于新派的人物了,可是祖父和父亲宁可叫我们兄弟进私塾读书,不愿让我们进新学堂。
  大家都把新学堂看作官样文章,官办的事业,虎头蛇尾的,大家期待着不久恢复科举。
  所以甲班毕业以后,县立高等小学堂便无形停顿了。名称还在,房子还在,大门外仍旧挂着那两面“虎头牌”,牌上都画着虎头,下部一面写着“学堂重地”,一面写着“闲人勿进”,——但既无人在那里读书,也无人居住,那些永福学生都搬走了。我忘记了究竟是辛亥革命造成学堂停顿的局面,还是学堂先停顿再发生辛亥革命的。一直到几年之后邓炳来做县知事,这具死尸才还魂,以后才有丙班和丁班毕业。关于丙班和丁班,我还能够说些情况。关于乙班,则我毫无所知,是否有乙班,我也说不出来,不仅现在说不出来,当时我就不知道,不知道哪些人是乙班毕业的。但在叙说民国初年的高等小学堂以前,我要回头说说县城的初等小学堂。
  设在考棚的,是漳平县官立高等小学堂,不仅县城只有这一个,而且全县四里也只有这一个。按照规定,学生先读完初等小学堂,才能升人高等小学堂的。但当时不能先办初等小学堂,候学生毕业之后再办高等小学堂。漳平县是先把高等小学堂办起来,招收当时准备去考秀才的一批童生为第一班学生,然后去办四个初等小学堂。居仁里只办四个,似乎永福里也开始办,和睦里和感化里似乎辛亥革命以后才办。居仁里四个初等小学堂都办在县城是虚构的。大姓的学生多几个,小姓的学生少几个,县里有的姓一般都照顾到了。例如,戊班学生中留下两个姓郑的位置,一个叫做“郑绍康”,一个叫做“郑绍兰”。
  邓知事和刘校长商定学校恢复的办法如下:办好丙班学生的毕业手续,丙班学生不上课了,两个课堂给丁班学生和新招的戊班学生上课。
  丙班学生和丁班学生,此时多数在三牧第,就教于岑仲先生。少泉先生那时尚未去北京应文官考试,每日过足鸦片烟瘾之后也到三牧第来,主要是办理丙班毕业的手续。
  这手续很别致。这班毕业生既不上课,也不考试,只在三牧第,在少泉先生指导下,填毕业表格。表格只有一张样张,必须照式画若干张,每个学生一份;上面有姓名、年龄、家长、籍贯,又有每学期考试成绩以及毕业考试成绩,分数都是少泉先生定出来的,叫各人抄录在表格上。少泉先生熟悉每个待毕业的学生的水平,所定分数大致适合,总之没有人表示异议。画表格、填表格很费事,忙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完成。可是,完成后,少泉先生发现表格填错了,全部作废,又要重新画表、填表,为什么填好了的不能用呢?我过去知道,今天说不出来了。那些待毕业的学生是不应当抱怨的,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表格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手续。
  漳平县立高等小学校丙班学生毕业了。他们领到了毕业文凭,可以参加祭孔,可以去龙岩中学读书了,可是没有甲班毕业生那么显赫。首先,他们的毕业文凭就不是知事坐在大堂上发给的。我也忘记了,全班有几个毕业生。我只记得几个姓名:陈任秋、陈锦文、郑宗房、叶鸿卿、郑寿南。这是一九一四年暑假前的事情。暑假中,上述五人都去龙岩中学考试,都录取了,暑假后就进龙岩中学读书,编入戊班。
  我所以知道而且记得这些事情,只因为这一年我也做了“大学生”,住进三牧第,受教于岑仲先生。我和族兄郑寿南同住一个房间,少泉先生白天就在我们的房间办事。我亲见他如何指导学生填表,那些学生又如何毕业的。
  一九一四年暑假后,那些没有接到聘书不能继续来学校教课的教员都走了。是他们识相自动走的,还是刘校长赶他们走的,我不知道。可能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刘校长受人憎恨。暑假后的教员都是刘校长正式聘请的。三个创办人:陈祖光、刘子瞻、林有声,其中只林有声一人留任,教我们体操和国语。其实,静居先生此时担任县商会的秘书,事情很忙,勉强挤出时间教书,何必聘请他呢?少泉先生去北京应文官考试了。养奇先生同刘校长不和,自己不来教书,自从学校恢复时起他就不来了。最引人注意的是刘校长聘请了岑仲先生为国文教员,兼任学监,住在学校内。岑仲先生未去福州学习,以前也未曾做过本校的教员,此次高升,只因为他教的“大学生”都须正式来学校上课,而且都须搬到学校来住宿,惟有他能管这些“大学生”。此外,刘校长还聘请了一个新教员,叫做陈纯青,来教英文。这人不是秀才,也不常住在漳平西门外老家,据说在漳州或厦门做什么事情,在那里进过洋学堂,学过英文。邓炳知事来漳平上任途中,陈纯青从外地回家,恰好与邓炳一行人同船,从华崶到漳平。在船上两人谈得很投机,邓炳就推荐给刘校长了。辛亥革命前小学不教英文,现在要教英文。我不记得当时谁教算术。图画,则是岑仲先生拿出画谱,教学生自己去画的。音乐,则是新民小学一个教员来兼课。这是一个永福人,我忘记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进过新式学堂。
  丁班学生,大部分是三牧第的“大学生”,少数是从其他私塾来的。他们都是过去入了学,即挂了名的。三牧第有三个“大学生”过去未曾挂名,因之不能编入丁班,只好同新招的学生编入戊班。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族叔(与我同年),另一个是陈祖康。我们三人大概因为年纪较小,停顿以前,未曾在学校挂名。戊班本无学生,但停顿以前已经有了学生的一份名册。不知是谁捏造了这个名册,其中各姓都有,大姓的人多些,小姓的人少些。新招的学生,不难从中认取一个姓名。名册中有两个姓郑的,一个叫“郑绍康”,一个叫“郑绍兰”。我的族叔赶紧占据了“郑绍康”,留下“郑绍兰”给我,我只好取这个近于女性的名字了。我们三人正式入学上课后,便比同样从三牧第来的人低一年级了。论读书成绩,我们三人并不比同样从三牧第来的人更差些。
  我们上了一个时期的课。我们的长辈在我们背后替我们安排。刘校长同我的祖父郑秉钧,同陈祖康的父亲陈寿山,三人商议,如何把我和陈祖康两人从戊班提到丁班来,当年就可毕业。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备一份厚礼送给新民小学校长陈龙章牧师。请他以书面证明我们两人是新民小学毕业班的学生,转学到县立小学来的。陈牧师答应了,倒不是为了礼物,而是因为向他求情的人是本县的头面人物,很难拒绝。为了做得好看,免得人家反对“特权”,连我的族叔“郑绍康”也在转学之列。从此时起,我就不叫郑绍兰,而叫郑超麟了(少时,准备考秀才,我的一个堂兄曾名“起风”,我曾名“起麟”,此次则改为“超麟”);陈祖康也是此时才名“祖康”(他的二哥名祖诒,也在丁班);我的族叔郑绍康则改名为郑雅中。从此,我们三人都在丁班上课,这年年底经过考试,都毕业了。试题是邓知事或其幕僚出的,试卷批了分后还送进衙门去复核。毕业典礼请邓知事莅临讲话,比丙班毕业时隆重得多。但丙班全体毕业(甲班亦然),我们丁班则有三个考试成绩不好,没有毕业。此事当时引起议论。有人写“无头字”在城内张贴,根本反对“新学堂”,留恋旧科举。其中有两句受人传诵,即说高等小学毕业生“得之不足为荣,失之适足为辱”。这是八股文的句法,我父亲很欣赏这两句。当时丁班三个不能毕业的学生,确实由于水平太低,他们自己有数,但三人的家长则认为奇耻大辱。
  丁班毕业生姓名,我能记得的有:张澄清、刘奎光、刘清秋、刘子明、郑绍曾、刘仲衡、郑雅中、陈祖诒、陈祖康、叶X X(忘其名)、郑超麟。
  此时,县城内外的小学毕业生不能为县立小学所独占了。西门外福音堂也办了一个小学,叫做新民小学,其中有高等班,也能办理毕业。太常陈家,在邓炳来任知事后,也用族产办了小学,从初等到高等,一九一六年也有一班学生毕业。校舍不在大夫家庙,而在紫云书院。此前,一九一三年,天主堂也办了一个小学,也在衙门立了案,但一年就停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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