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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卢西奥·方迪

(1977年3月)



  卢西奥·方迪是一位“宣布色彩”的画家[1]。当有人问他画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回答说(况且只要看他的画作就够了):“苏联。”这话他没少说。如果有人再问他为什么,他就会用自己的生活来回答:把他养育成人的共产党员父母对苏联满怀热忱,他十五岁的时候到了那里,整个夏天(1960年)在一个少先队营地里,开始把自己锻炼成那种“新人”,苏维埃意识形态——为了对得起它对社会主义所形成的观念,也为了牢牢控制教师和他们的学生——需要相信存在这样的“新人”。为什么不画苏联?为什么不在苏联、在它的“自我形象”和它的现实中去寻求他自己的绘画?总得在某个地方开始。有一个童年,而如果它在这个男人身上延续的话,那可能也是出于这个男人的缘故。
  但是,“画苏联”这样一个庞大的计划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卢西奥·方迪并没有带着他的画架漫步于苏联的原野、群山、河流、城市和人民之中。悖论在于:他就在巴黎作画,在拉吕舍的一间静谧的画室里。他画些什么呢?他画雕塑,他画绘画,他也画“主题”(一家人,星期日,在草地上,少先队营地的入口,等等):总是在照片上。当然是一些苏联的照片,拍的是一些雕塑(列宁、马雅可夫斯基之类,半身像或全身立像)、绘画(流放中的列宁)、博物馆的陈列品(列宁在芬兰的桌子和灯、列宁在西伯利亚的扶手椅),或者一家人,星期天,在草地上,等等。
  一位杰出的黑格尔派说:“卢西奥·方迪画的是苏联的自我意识。”一位马克思主义者说:“卢西奥·方迪画的是苏联的苏维埃官方意识形态:为了确保其‘公民’和‘各族人民’的官方统一,苏联需要赋予自己以这种类型的同一性。”
  如果有人再问:那要怎么做,才能画出一种意识形态呢?卢西奥·方迪就会通过画这些苏联官方照片来回答,后者是由一些认真履行其意识形态职责的摄影师创作的。无疑,苏维埃官方意识形态就像在摄影形象的形式中那样,也在任何别的形式中“存在着”。但它也在这些形象中“存在着”,在对“主题”的处理中,在人物的象征意义中,在取景和风景类型中,在花园里随处可见的那些雕像、雕像、雕像中,在住宅里摆放的雕像和画作中“存在着”。
  当然我会补充说,为了画出一种意识形态并且让人看到它,因而让人看到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看到它由于太正襟危坐而不得不摇摇欲坠,那么仅仅复制一种形象是不够的:承载着意识形态的形象决不会让人看到自己原本出自形象中的意识形态。必须对它加工,以便在其中制造出这种细微的、内在的距离,使它失去平衡,得到识别和揭露。卢西奥·方迪在默默地使用各种手法时造成了这种无情的错位:要么是对平淡无奇的奇特之处的强调,要么是色彩的悲哀或强烈,要么是奇怪地在暴风雨肆虐的天空下、在广袤的原野上翻飞的几页文件,或在雪地上阅读的人们,和从他们的书本上失落的散页,要么甚至是一种不在场,证明就是那些巨人般的高压线铁塔,代表着只有苏维埃没有达到的共产主义电气化!但是林间的树木却取代了人。
  是谁让方迪对意识形态的这些形象进行“加工”的呢?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而且他的画作也可以回答:马雅可夫斯基。苏联的各种画册以其自身的意识形态刻画了这位诗人的面庞和身体,在它们背后,有着世间的任何花岗岩都无法塑造的诗人本身。因为他曾经说话,迫使词语说出真实,然后自杀了。一个诗人的断气也还是一首诗,它说出了他为什么愿意活着。文字随风飘逝,言语经久不灭,过去的时间使它们变得比金属还要坚硬。列宁,马雅可夫斯基:他们的雕像在卢西奥·方迪的画里就像幽灵一般,从冬日的薄雾中突然出现,轻得出奇,被随意丢弃在光秃秃的树木的送葬行列里。一位死者——的确是死了——的几句话,总是活在他所揭露出来的东西里:这就是废除一个世界的、以及世界的一切官方形象所需要的。
  当然卢西奥·方迪并不是从内在于这类形象的俗套的戏剧中得出“教训”的。他别无所知,除了清楚感受到的东西:看!像马雅可夫斯基那样看——尽管后者并不曾“看”——,因为他,用一句平凡的诗句,说出了诸如“诗歌的小舟被日常生活撞得粉碎”这样的事情。因为如果日常生活不是神话,那是由于它另有一个名称。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卢西奥·方迪才自己反复试着去说,却又仿佛无济于事:当这个爱梦想的或倦怠的少年,靠在一棵树上,等待着远方在天水间漂泊、从未靠岸的小舟。画了这些画的这个苦恼的人、他的艺术的主人,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在这幅画或对它的复制中,他才成为他自己。
  这么说来,苏联只是一种迂回的途径了?是的,卢西奥·方迪——说到底,为了它被看到,他画的只是一些底片——会说:这些摄影师的底片在1/1000秒钟里摄取-构成了意识形态的底片,在那里,即便某种诗性的东西也不免流于庸常。我们是在苏联还是在这里呢?极言之,这个问题已不再有意义了。卢西奥·方迪会说:苏联对我是一个必要的迂回,为了谈论我们,谈论我。没错,但为什么是必要的呢?这时,一位苏联朋友的话不可抑制地回到我的记忆里:“我永远不会离开这个无与伦比的国家,因为这里的事情都赤裸裸地被看到,我们可以把真的视为真的,假的视为假的,而且这里的每一个字眼都会产生后果。禁止玩弄字眼。”禁止玩弄形象。卢西奥·方迪明白这一点,他“玩弄”那些底片,不是为了从中取乐,而是让它们赤裸裸地被看到。只有这些裸体的国王在统治着世界。




[1] 这篇文章本无标题,原载于卢西奥·方迪作品展目录,这次画展于1977年4月21-5月21日在巴黎克里夫-雷蒙画廊举行。卢西奥·方迪(Lucio Fanti,1945-),出生于意大利博洛尼亚,1965年移居巴黎。——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