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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运动史

巴金

(1926年4月)


说明〕本文最初于1926年4月印成单行本,后经作者修改,发表于1929年5月《平等》月刊第2卷第4、5期合刊,署名:黑浪。


一、绪言


  一九二六年我在上海的时候,民众社的同志们决定在这年公共体育场举行的五一纪念会中散布一种叙述五一运动历史的小册子,编述的工作是归我担任的。于是我以两晚的功夫写成了这小册交给惠林拿去印刷了。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民众社的同志们随着“苏”所执的黑旗走到了会场,一千本的小册子除留了两百多本订在《民众半月刊》合订本之内以外,差不多全散布在到会的工人中间了。所以各处的同志见到这本小册的可算很少很少。

  现在一九二九年的五一节快到了,我觉得《平等》虽然不必出什么五一纪念号,但应该登载一篇《五一运动史》,因此便把这篇旧作修改了一下,发表在这里。

二、第一次的胜利


  五一节起源于一八八四年。然而在一八三三年便发生了缩短工时的运动了。是年伦敦缝工组合为要求缩短工作时间举行大罢工,参加者二万人。英国的纺织工人经过长久的骚乱后,也决定于一八三四年举行总同盟罢工来要求八小时制。一八四七年英国国会通过了十小时工作制。美国工人看见这样的情形,加以一八七二年又发生纽约十万人的大罢工,一八八〇年美国和加拿大的劳工总同盟成立,他们便于一八八四年议决以一八八六年五月一日实行第一次争八小时制的大罢工,以后每年五月一日都继续举行示威运动。

  其实在一八七八年,八小时制已经被美国国会通过了,然而这仅是一纸具文,并未实行的,这样,自然激起了工人心中的怒潮,他们知道政府是不可靠的,工人的事非由工人自己做不可。因此便自己起来,以直接行动来完成那法令所不能完成的东西。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到十二月间劳工组合(Knight of Labors,一八三四年成立于美国)同美国劳工同盟会的大会差不多同时开会,决议使八小时运动愈加扩大。并决定以明年五一为期,向资本家要求八小时制,如不能达到目的则举行罢工,从那日以后决不再做八小时以上的工作。

  资本家知道工人这次下了决心,他们的势力是不可抵御的,所以不到次年(1886)的五月一日便应允了工人的要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工钱自然是和从前一样的。

  一八八六年的五月一日到了。美国全国的工人都停了工作排队游行于街市,齐声唱道:

从今以后,无论何人
都不做八小时以上的工作!
作工八小时!
保息八小时!
教育八小时!


  这次运动的结果是很可惊的。五月一日以后不到十天的功夫,便有十二万五千工人得到了八小时运动的成功。再一个月后,作八小时工作的人竟增加到二十万人。

  从此以后,每年的五月一日便永远是美国工人的纪念日。

三、全欧美的工人纪念日


  五一的纪念运动从美国又传到欧洲。一八八九年在巴黎举行的万国社会党大会决定采用五月一日为欧洲工人的纪念日。他们相信美国工人已得了很大的成功,假若欧美各国大陆的工人再联合起来一致举行大示威运动,必定有更大的效果。

  一九〇〇年的五一,欧美各国无数的大小工业都市都起来举行这个大运动。如伦敦海特公园里的示威运动参加者的人数在二十五万以上,并且临时设了十六处演讲坛。

  是年第五次万国社会党大会议决此后每年继续的在五一节举行此种大运动。到了一九〇四年在安土潭开会的第六次大会又议决于每年五一节举行罢工和示威运动。一九〇六年万国社会党本部更刊行叫做《五月一日万国联合示威运动》的一本小册子,这是用英、法、德三国文字写的。第一句便是“万国社会党选定五月一日为无产阶级的觉醒的万国工人停工举行示威运动的日子”。结尾的几句话是:

五月一日,全体停工呵!
五月一日,举行示威运动呵!
祝工人的健康!


  从此以后,五一节便成了全欧美以及全世界工人的纪念日。资本家每年都战战兢兢的等候此日的到来!

四、我们同政府战


  到了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爆发,爱国主义的马蹄踏碎了工人阶级解放的信念。许多社会党忘却了他们的主义,投身战场为万恶的政府效忠。这种人杀人的战争支持了几年,把人类的兽性充分表现出来了。政府的御用学者更用花言巧语来迷惑工人。这样,五一的运动反不如从前了。

  不过在其间也有少数人在这种爱国的狂涛热浪之中,居然能不为吞没而如巨岩一般的矗立着。他们公然表示反对战争。如高德曼、柏克曼、马拉铁斯达、李布克奈西等便是这样的人。

  李布克奈西于一九一六年发表他的《五一宣言》的内容是:

[i]  贫困和灾难、需要和饥馑正管治着日耳曼、比利时、波兰和塞尔维亚。这几处地方好像是几座大坟墓;那几国人民的血正被帝国主义的恶鬼在吸吮。全世界所赞美的欧洲文明现在完全被此次大战剥夺尽了。[/i]
[i]  那些由战争获利的又要同美国开战了。也许明天他们便会命令我们用那无情的武器,去杀我们美国的工友,去攻打欧洲。我们应该仔细思量:要是我们日耳曼民众不站起来,不用那由自己意志指导的势力,那么这民众的暗杀仍将继续不已。这时有千万人的声音高叫着:“消灭那无耻的绝灭人类的政策!推倒那些犯这罪恶行为的祸首!”我们的仇敌不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也不是俄国人;而是那日耳曼的地主,是日耳曼的资本家及其执行委员会——政府。[/i]
[i]  前进!我们要同政府战!我们要同一切自由的大敌战!我们要为劳工阶级将来的胜利而战,为人类和文明的前途而战![/i]
[i]  工人们,万不可令这次的五一纪念日(大战以来的第二个“五一”纪念日)对于帝国主义的屠户一点不反抗的,就空空的过去了。[/i]
[i]  五一这一天,我们要万众同声的高叫“消灭那绝灭人类的罪恶行为!推倒那些帝国主义的祸首!”[/i]

  欧战结束后,各国社会党人才知道被骗了,因为德国战败后,世界的情形并不曾较好一点。一切政府是一样的靠不住的。这一场欧洲大战算给了各国工人一个很大的教训。这样战后劳动运动的勃兴,自然成了必然的事实。近年来劳工阶级的势力已经极其雄厚了,资本家在他们之前终于是要俯首的。

五、支加哥的大悲剧


  社会进步的历程是一部殉道者的记录。社会进步史和劳动运动史无不是血染成的。没有当时先驱者的热血,哪还有这较光荣的今日。所以要把这如火如荼的五一运动史写下来,一定不能忘掉这鲜红的一页——关于支加哥悲剧的记载!

  这是一八八六年的事。在这年二月间支加哥的麦可米克农具制造厂工人实行罢工,被厂主驱逐出厂者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同时厂主又雇来三百多名警察以保护那些破坏罢工同盟的工人。工人与厂主间的战斗日趋激烈。

  同时美国各地进行八小时运动甚力,罢工风潮时起,资本家看见工人的势力不可侮,颇有畏惧之心,于是一面向工人表示好意,一面又暗中预备抵御工人的方法。美国的劳动运动确是一天一天的激烈起来了。

  第一个五一节在激烈的风潮中过了。第二日罢工工人曾开会反抗警察的兽行。柏尔孙司、司柏司等无政府主义者都到会演说。次日推运木料工人组合又召集了一个会议讨论恢复工作的条件,会议地点在麦可米克工场附近。会场的秩序起初很好。在四点钟的时候忽然麦可米克工场的铃响了,那些破坏罢工的人出来了。于是一部分的群众便向他们走去。当时有极少数的人掷了几个石子,双方大起冲突,发生巷战。警察见势不佳,便打电话到局里。不久便有大队的警察到了这会场,随后他们便与到会的群众起了冲突。警察居然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男人妇女与小孩开枪,立刻击死了六个人,并且还伤了无数。

  民众非常激怒了。于是司柏司立刻发通告,召集武装工人。同时恩格尔、斐失尔等决定于次日晚上在草市场开紧急会议。司柏司是《劳工新闻》的主笔,他当时便用英文和德文草了一篇宣言,共印五千份,散布各街。失瓦伯又在五月四日的《劳工新闻》发表了一篇沉痛的檄文:

[i]  阶级战争已经开始了!许多工人昨日在麦可米克工场前被枪击死了!他们的血正在那里叫喊复仇!现在万不可迟疑了。一群如鹰似虎的军警正要喝我们的血呢!然而工人们并不是一群任人屠杀的驯兽。白刃临头,红血相报!宁可为自由而死,不可在痛苦中苟且偷生!既然他们以枪炮来对待我们,我们也要使他们永远不能够安宁。在现在的情形中,我们也应该起来了。昨天晚上正当许多寡妇哭他们被害的丈夫,许多小孩哭他们被害的父亲时,富人们正在他们的高楼大厦里举酒狂欢,庆祝胜利呢!妇人们,孩子们,擦干你们的眼泪;奴隶们,起来罢!暴动呀,革命呀![/i]

  听了这血泪中迸出来的呼声,谁又能不被感动呢?

  五月四日,一万五千工人群集于草市场,但他们是动和平的,并未带武器到会。这日的演说坛是用一辆汽车来代替的。支加哥演说者均相继站在车上演说。尤以柏尔孙司、司柏司诸人的演说最为动人。

  这个会议是很有秩序的,支加哥市长哈利生亦曾到场。后来到会的人众渐渐的散去了。斐尔登已决定在数分钟后便宣告闭会。忽然警察长领了一百八十名带着手枪的警察跑进了会场,立刻下令解散这会议。他向斐尔登说:“奉伊利诺瓦州政府命令来解散你们。”斐尔登回答说:“我们这次会议是极和平的。”

 警察长不再说话,便转过身来下令开枪了。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旁边巷子里掷了一个炸弹过来,落在警察队里,炸死警察一人,伤七人。警察队于是胡乱开枪,在混乱中没有标准,大半把他们自己伤了。结果警察死七人,伤六十余人;工人方面亦死四人,伤五十余人。

  于是政府借口于工人施放炸弹击毙军警,大拘捕革命党人。草市场会议中的演说者司柏司、斐尔登,尼伯、失瓦伯、林格、斐失尔、恩格尔都被逮捕了。《警钟报》编辑部、营业部、印刷部的重要职员也都被拘去。柏尔孙司因事离开了支加哥,故未被捕。然而当审讯的时候,他却来自首了。他明知资本家要喝他的血,食他的肉,但他并不怕。他说:“当我听见了这个审判的消息,我就立刻跑到这城里。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悔恨。我并不求你们的恩典,我只求正义,我只希望能够快快的和同志们在一块儿就死。”

  劳动运动的主要人物都被捕入狱了,他们的住宅也被搜查了。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也都被封禁了。此时警察的权力是万能的。资本主义也狂吠着要来喝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的血。

  最卑劣的审讯开始了。司柏司等人被法庭认为犯着杀害警察的罪。这次审讯全是法官受贿的结果。陪审员名册中虽有千余人,然而只有五六个是属于劳工阶级的。那个手定陪审员名单的特别捕役曾公开的说:“这些人应该绞死。”因此他只召集那些反对被告的人来作陪审员。那三百个领袖资本家所组织的支加哥市民协会便募集十万元公债来报酬法庭,对于警厅更允许在审判后每年以十万元报酬,计十年间,他们实际担任四十八万五千元。所以后来有一天某侦探自己查出了犯人的潜伏所,警察反设法令这个犯人逃亡,这是侦探自己向人说出的。

  在审讯中政府律师居然说出一句“无政府在审讯中”,此辈法官的顽妄,于此可见。法律本是设来保护资产阶级的利益的,何况此时法官又受了贿赂。于是一种残酷无人道的判词通过了:除尼伯一人判为十五年的苦役而外,其余的人都被判处死刑。

  判决既定,请求再审的事又失败了。现在只有要求减刑之法。于是一般稍有良心的人便请求法庭减轻先驱者的刑罚。结果斐尔登与失瓦伯改判为终身监禁。据说要是柏尔孙司在一个请减刑的状上签名,便可以把他的死刑改为徒刑。但他拒绝了,他说他是无罪的,他要自由,没有自由便要求死。

  在法庭中每一个殉道者都留下了一些不朽的教训。司柏司是第一个演说者,他的演说是极其光荣,极其动人的。

  他说:“我在这法庭中演说,如像一阶级的代表向另一阶级的代表发言。我现在用五百年前威尼斯人发利里于同样的情形中向法庭演说的话,来作我这篇演说的开始。发利里是这样说的:‘我的辩护就是对于你们的控告,我的无辜受刑便是你们的历史!’我被你们控告为犯着谋杀的罪,是一个共同犯或一个随从犯。你们根据这控告便要来判我的罪。省政府并不能指出证据来证明我曾知道那个抛炸弹的人,或者我与抛炸弹那件事有何种关系。……假若没有证据来明示我对于此事应负法律上的责任,那么,我的判罪与刑罚的执行,不过是故意的,仔细思量出来的谋杀。这种不公正的谋杀在宗教史、政治史以及任何种关于迫害的记载上常常可以寻得着的。”他又说:“格林奈儿君说:‘无政府在审讯中’,假若这是实情,先生,好得很,你可以判我的罪罢,因为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相信在有阶级的国家内——一阶级支配着并且依赖着另一阶级的劳力而生活的国家内,社会组织的这种野蛮形式是已交了死运了。让一个自由社会,自动结合或博爱的团结来代替它。可敬的法官,你可以处我以任何刑罚,然而却要让全世界知道一八八六年在伊利诺瓦州有八个人被处死刑,因为他们相信于较好的将来,因为他们并没有失掉对于自由与正义的最后的信仰。”

  他最后的话是——“这些就是我的理想,它就组织成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不能脱离他们,就是能够,我也不愿。假若你以为你能够破灭这些分布日广的观念,假若你以为你能把我们送到断头台来破灭这些观念,假若你愿意使平民受死刑,因为他们敢于宣传真理,假若死是对于宣传真理的刑罚,那么,我愿骄傲的来付这高贵的代价。叫你们的刽子手来罢!……”

  失瓦伯继司柏司之后而演说于法庭。他的演说中有一节最沉痛的话是:“现在的社会制度不是天天在各处杀人么?儿童们还未到作工的年龄,便被迫着去作工,夭折了多少生灵;妇女们因操劳过度而死者成千成万;男子们死于苦工者日有所闻。我却从未见着法律来阻止这些不人道的事。就以支加哥一地来说,数万工人拥挤于不能容膝的小屋内,既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日光,两三个小孩子同着他们的父母吃那极坏的饮食,瘟疫到处流行,男女小孩得病死者不计其数。然而富人们却住在高楼大厦;吃着丰美的饮食;穿着华丽的衣服。这样看来,所谓文明社会岂不是最可怕的么?”

  他主张“革去这一切不人道的弊端,铲除这一般吸吮工人血液的富人,使土地和一切财产尽归平民掌握。每人每日只须作工四小时,便可得到充分的需要,享着充分的安慰。其余的时间便用来探讨科学,研究艺术”。

  尼伯的判罪很奇怪,便是政府律师也找不出反对他的证据。他是支加哥劳动运动的先驱者,但草市场的事,他当时一点都不知道。他宁愿死,不愿被囚,因为他以为“突然而死比较一寸一寸的被杀而死更要光荣些”。他说:“我有一个妻子与几个小孩;假若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死了,他们要来埋葬他的。他们能够到他的坟墓那里去,跪倒在坟边;然而他们却不能到监狱里来看他们的父亲,——那个无罪那个无罪而被处刑的父亲。我所要说的话已尽于此!先生,我很以不能与其他的同伴一同被绞杀为憾!”

  斐失尔的演说:“我并不说许多话,我只要说我反对我被处死刑,因为我并未犯过罪。我在这里因谋杀罪受审,因信无政府而受审。我抗议我被处死刑,因为我未曾犯谋杀罪。但若是我被处死刑,因为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因为爱自由平等的缘故,那么,我就并不抗议。假若死是我们爱自由爱人类的刑罚,那我便公开的说我已供献了我的生命了。……这是我一生最痛快的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我正要高声叫你们:绞死我罢!”

  林格的演说是当时最感动人的一篇。他公然承认他对于暴行的信仰。他说:“我明白的告诉你,我是赞成用武力的。我前已向夏克大佐说过:‘假若他们用大炮来对付我们,我们也要以炸弹来对付他们’。我现在重复的说:我是今日之‘秩序’的敌人。我更尽力的重复说着:只要我能呼吸一日,我便仍要来攻击这‘秩序’。我再诚恳的,坦白的宣言:我是赞成用武力的。我更向夏克大佐说:‘假若你用大炮来打我们,我们也要用炸弹来炸杀你。’你们在笑。或者你们会想:‘你不会再掷炸弹了。”但是让我来使你们确信,我将快乐的死在绞刑架上。我相信那些曾听过我的演说的千万的人会记着我的话。他们会来掷炸弹!我怀着这个希望,我向你们说:我轻视你们。我轻视你们的秩序,你们的法律,你们用武力支持着的权力。”

  恩格尔的演说也是很长的,我们只引一节在此。他说:“你们说我是凶手,我有什么罪呢?我们的目的是要建设一个新社会,在这社会中绝对不会有一部分人坐拥百万的财产,一部分人却饥饿得要死的事。……我蔑视政府,我蔑视审判官,我更看不起警察与侦探,……关于我的判决,我所要说的话,是我一点也不惊骇;因为那些努力求同胞进步的人,常常被投入监狱,或被处死刑:自古已如是!”

  斐尔登在演说的开始,背诵了一首有名的诗歌,就是佛利格拉斯的《革命颂》。他的演说中有一节很动人的,我们特别引在下面:

  汤姆生·古贝在老年的时候,有一次为他的友人所拜访。一个小女郎,手中拿着一本有图画的书,跑到他的面前,翻开书的前面,指着空白页说:“古贝,给我写点东西在这上面罢。”古贝便写着:

爱真理罢,我的孩子,爱真理罢,
拥护真理使你光明,
他将要使你青春之晨欢欣,
虽然这需要着你一生的苦痛和奋争,
但他将永远使你保存着正义和真诚。

  假若我被判罪,因宣传真理而受绞刑,那个在“西边街”今天跪在他的母亲旁边的小孩子会告诉他的母亲说,他想他的爹爹回来。对于他,当他能鼓动如簧之舌的时候,我要把这美丽的感情教给他;那个小孩子最好不必教他读书,最好不要把这爱护真理的感情教他。假若他们因敢于宣传他们所认为真理而受死刑,那么,最好把你们的学校铲成平地,不要留一块石子在地面上。

  他结论说:“我爱我的同胞与爱我自身一样。我恨虚妄,我恨罪恶……假若我的死刑能够有点好处,我愿自由的牺牲了我的生命。我相信那个时代会来的,那时将有较好的理解与智慧存在,在那不平、罪恶与行贿的山上,我希望真理、正义、公道的太阳来以他的光明,洗浴出一个解放的世界来!”

  柏尔孙司在法庭中足足演说了八小时。他将他一生所从事的无政府主义与劳工宣传运动完全重说出来。他说假若他希望那结党营私的残酷的审判官心中还有一点正义的感情,他便错了。他的演说以一首著名的劳动歌开始。其最后三节是非常著名的。

  柏尔孙词说:“无政府是什么?——我因为他而被处死刑。政府是专制;政府是一个压制的组织,法律便是它的代理人,无政府是反对政府,反对治人者、反对独裁者、反对政党,无政府是否认武力,是要废除社会事务中的一切强权;它否认人管治人的权利。……在现在全世界中的劳动运动有两种不同的社会主义:一种是无政府主义,要废除政府与强权;一种是国家社会主义,就是政府管治一切。国家社会主义者要以法律的力量来解放工钱劳动者,要以合法的法令来解放他们。国家社会主义者要求选择治理他们的人的权利。无政府主义者不要任何种类的治人者,也不要任何种类的制造法律者。……我们以为凡是自然界的富源,凡是社会上的财产,凡是文明的产物,都是历代劳工的成绩,都该属于人类全体,永远归大众享用。”

  判决定了。到了次年(一八八七年)十一月十日,林格在狱中自杀;次日便是司柏司等四人受绞刑的日子。十日晚间,他们对守牢的军警演说,使他们明瞭革命的真义。柏尔孙司大呼:“将来就在这个地方必有替我们报仇者!”

  十一日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执刑官到狱里来了。诸同志互相作最后一次的握手。司柏司临死时高叫:“我们的沉寂比我们今天被你绞杀的声音更有力量的时候快要到了!”

  恩格尔继司柏司之后高叫:“无政府万岁!”

  斐失尔在绞刑架上,高呼:“无政府万岁!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

  柏尔孙司慢慢的发出清晰的声音:“美国的人们让我来说话。执刑官马司东,你许我说话么?让民众的呼声被听得见。”

  支加哥工人望着先驱者受死刑,无法援救。在他们尸体下葬的时候,送葬的有十五万工人,在他们的坟上立了一个很大的纪念碑。

  过了六年,新任省长阿尔基尔特自动的检查这个案件,发觉了真相,宣告被害的八个人无罪。然而司柏司等五人已死了,只有把尼伯、失瓦伯、斐尔登三人无条件的释放出来。阿氏并发出他的理由书洗去那些殉道者的罪名。然而那些人道之战士已荷充满天地之荣光永久逝去了。

  从此支加哥警察和法官的受贿,以及那个不名誉的法官加利的罪恶显露于世界了。

六、法兰西的惨剧


  法国的五一节也是经过鲜血的洗礼的。继支加哥悲剧而起的惨剧,要算一八八九年的法兰西惨剧最惊心动目的了。

  在富尔梅(Formies)——自这年四月下旬,织物工人便起了同盟罢工的风潮,为的是要求增加工资未遂。延至五一节还没有平息,罢工工人决定在五一游行。

  五月一日到了。原来那一天本是法兰西的一个节日。往常到了那一天,法国的士女都要出游郊野,摘取野花,随着那个被选为五一姬的少女跳舞。所以这一天富尔梅地方的青年男女也成群结队,出游郊外。当他们以鲜花装饰身上笑语而归的时候,忽然街上布满了杀气。因为政府正借保护工人之名派遣军警来镇压罢工潮,于是起了冲突,结果工人方面被捕去数人。

  这种卑劣的暴行激起了这些由郊外归来的青年的愤怒。他们便高唱:“他所欲得而甘心的是我们的同胞呵。”站在前面的引导者是一个名叫齐洛特的十九岁的青年和一个名叫玛丽亚的十八岁的少女。女的手执白色花枝,男的拿着三色旗。群众并无武器,不过空声骚动罢了。“他所欲得而甘心的是我们的同胞呵”这呼声响遍了各处。

  然而军警屡次用枪刀来袭击群众,最后指挥官竟发出开枪的命令,于是残酷的屠杀开始了。负伤者二十四人,死者十人。玛丽亚与齐洛特,一个血染三色旗,一个血染红了白花枝,都作了这次血祭的牺牲了。其余被流弹打死的无辜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便是军警也觉得这太残酷了。有一个哭着大叫:“我不能开枪。……我的母亲在那里呵!”军警的枪大半都是向空射击的。

  这次死者十人中除玛丽亚、齐洛特外还有狄欧(十九岁的少女)、雨陪(二十岁的少女)、斐娜丽(十七岁的少女)、柯尔奈依(十一岁的小孩)等八人。

  在克利西(Clichy)——同日发生了政府压制民众运动的惨剧。在那里的工人和社会主义者高呼着“无政府万岁”在街中游行。警察夺去了他们的旗帜,便起了冲突。游行的群众后来进了一所酒店,高唱工人解放歌。警察署长恼羞成怒,令向酒店进攻,工人方面不得不出以防卫。结果,警察方面伤了六人,只得暂行退却。

  于是又作第二次进攻。这次警察得了胜利,把酒店占领了。并捕去德康、达尔德尔、鲁福依三人。三十个官僚对于这三个无政府主义者施以种种私刑,践踏拷打,无所不至。

  这三个人的审判在四个月后才开始。最初检察官要求判决死刑。德康听见了便大呼:“你要我的头颅。拿去罢。我把它给与你。我自问对于良心是无愧的。我们的信仰是:‘废灭神,废灭主人,万人都得着自由的幸福’。”

  因为陪审官较为公平。所以只判了德康监禁五年,达尔德尔监禁三年,鲁福依无罪释放。

  一九一九年在巴黎也发生过惨剧。那天巴黎工人举行大示威运动,参加者以青年为最多。午后游行的群众和警察起了冲突,军警遮断了群众前进的道路,然而群众仍勇猛的前进;消防队便用水龙向群众乱击,群众仍不退却,警察又用棍棒乱打。群众齐声大呼:“推倒政府。”到了晚问,情形更加险恶,骑兵又和群众冲突,实行巷战,死一十八岁的少年,警察负伤者四百二十三人,群众中负伤者也很多。这一天巴黎全市罢工。

七、结语


  话也说得多了,就此收场罢。我本来还想把各国五一运动的详情说一下,但是因为篇幅和时间的关系,使我不能再写下去。其实各国五一运动的状况,除了激烈二字外还有什么可说呢!

  从上面的叙述看来,我们知道五一运动确实是民众自己的运动,它起源于民众中间,并由民众势力的集中而发达的。五一的起源虽由于八小时制的要求,然而经过了几次先驱者的热血的洗礼后,它已不是狭义的缩减工时的运动而是工人阶级解放的运动、推倒资本家实行社会革命的运动了。

  八小时制本来是不彻底的。一般人所极赞美的“作工八小时,教育八小时,休息八小时”不过是笑话罢了。他们完全忘却了一个人至少应该睡眠八小时!难道一个人除睡眠外,便不应该休息么?何况每日三餐还要费去许多时间!所以作工时间是应该不到八小时的。并且现社会的情形是这样的:一部分的人作工,一部分的人浪费时间。假若叫那一部分专门浪费的人也来作工,那么每人每日只要作四小时的工便够了。所以支加哥的先驱者失瓦伯在法庭上便说:“每人每日只须作工四小时,便可得到充分的需要,享着充分的安慰。”工人应要求的是四小时工作制,而不是八小时制。

  四小时制怎样才能实现呢?失瓦伯告诉我们说:“革去一切不人道的弊端,铲除这一般吸吮工人血液的富人,使土地和一切财富尽归平民掌握。”殉道者司柏司说:“让一个自由社会自动结合或博爱的团结,来代替社会组织的野蛮的形式——国家。”

  所以五一运动的口号,不是“作工八小时,教育八小时,休息八小时”,而是:

“废灭神,
废灭主人;
万人的自由!”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