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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政府主义的阶级性

巴金

(1926年12月15日)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民钟》第1卷第16期,1926年12月15日,署名:芾甘。



  谁都知道鸵鸟的方法(危险来时便将头藏起)是无补于困苦的。一切苦痛的然而却知道得很清楚的真实性,较之自欺还是要值得赞美的。我们现在要来考察无政府主义运动及其在现代的重大意义,便不得不特别注意这些久已知道的事实。假若我们要夸大的宣传,说出各国的联盟、联合、大团体、小团体来(如阿根廷、智利、乌拉圭等国),我们自然可以使人惊异的。在北美有不少的无政府主义者;在欧洲各处的无政府主义团体和联盟更以数百计。中国、日本、埃及、澳洲都有不少的无政府主义者。……实在,哪一处没有无政府主义者呢?现在世界中有一万或十万人自愿为无政府主义者,这是何等伟大的力量!虽有这许多的无政府主义者,然而实际无政府主义者内部的现象却不能满人意。我们因为怕敌人快意和讥笑的缘故,常常把这苦痛的事实隐藏起来,然而这举动反阻碍我们的认识力,并且表示出我们的无力,我们的错误,反而使那些我们所欲隐瞒的敌人快意。我们现存要来观察危机;我们的自述也许会被敌人利用,我们这一次却是他们对于别人失败而快乐的最后了。我们要防止我们这运动的退化,因此敲着警钟,要那些把我们运动的创伤视作个人自己的创伤的无政府主义革命者来静听!

 固然在全世界中有千万个无政府主义者,然而他们并没有联合成一个整体,并不曾走上同一的道路。他们所相同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个名称而已。除了那些终日与资本家企业主斗争的工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劳动团体的活动份子)而外,我们到处所见着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是些无政府个人主义者、尼采的信徒、新虚无主义者,以及许多带有托尔斯太派或佛教或玄妙精神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根本反对阶级斗争,反对加入工团活动。还有一些终日在咖啡店或茶馆中消磨时间的人以及一些小资本家,他们自己也浪费别人的劳力的结果,也雇用别人的劳动力,然而他们却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还有人挂起无政府主义者的招牌而不做实际运动的。到现在这许多人还以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名称,把这许多抱着相反的意见的人团结在一起。自然,无政府主义,那是劳动群众的革命理想,那是以暴力推翻现在“秩序”而建设无压迫的劳动社会的解释:这种现在无政府主义的出发点、革命的观念居然被人误解了,这是无足怪的。

  约在四十年前克鲁泡特金便讥笑过那些自称倾向于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其实他们的全生活完全埋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中,而他们居然自谓“在理论上”是倾向于社会主义的。要是资产阶级都倾向于社会主义了,那么,至今为什么平等、自由、博爱还不能实现呢?(《大家都是社会党!》《一个革命者之话》中的一篇论文的题目)。到了现在,各种不同的份子又“在理论上”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了。大家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各个人以为无政府主义是他个人所喜欢的那样的,譬如在十个人中间,每个人的主张都是不同的。唯心论者要和唯物论者称同志了,甚至资产阶级也和无产阶级称同志了;重视个人享乐的人也和在工厂作苦工的工人称同志了。这样一来,无政府主义的精神便失去了。有人把无政府主义看成无上的“救世仙方”,说它可以消灭全世界各阶级所感受的痛苦,可以救济各阶级。所以他们便说无政府主义是全人类的理想,建立在超于阶级斗争之上的。于是他们自己也戴上博爱的面具,觉得自己是立在群众上面的超人,还有一些人他们完全忘却了无政府主义是从劳动阶级中生出来的,甚至把这种说法视作违背主义,所以他们反对阶级斗争。他们说阶级斗争是马克思派的主张,其实无政府主义者的阶级斗争与马克思派所主张的大异。无政府主义者的阶级斗争是直接的,并非为着政治的目的,所以排斥一切专政,便是马克思派所主张的无产阶级专政也是我们极端否认的。我们所注重的是经济的目的,即是用武力把现在社会的财富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取回来,归还于社会,由生产者(工人)自己组织去接收。至于国家咧,政府咧,都是应该消灭的。

  阶级斗争实在是无政府主义的特性,只有由阶级斗争才能实现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的运动史只能从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的时代算起。在十九世纪上期只有几个著作家有这种思想,然而这些人并不曾想到叫做“无政府主义者”。第一个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便是那个乡下人蒲鲁东,他是排字工人。他对于法国工人中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发展、曾予以绝大促进力。他也知道阶级斗争的重要。他曾说过:“有产者与无产者的战争是世界史的全部。”然而蒲氏的主张充满了人道主义的色彩,所以他竟想在资产阶级中找寻他的信徒,这是一个缺点。第一国际的拉丁诸邦的工人大都是信奉蒲氏的教义的,他们喜欢自称为“互依主义者”(Mutualist)。他们相信蒲氏所主张的国民银行,并且和平的由资本制度进化到无政府。

  后来在七十年代初期,巴枯宁和意大利,法兰西以及其他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在第一国际中完成了无强权的劳动社会的理想,这种社会只能由工人阶级解放自己的战争达到的。第一国际承认工人与资产阶级间并无共同利害,所以宣言“工人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

  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失败后,资产阶级对于公社人员的一星期间残酷的大复仇,使指示出来在现社会中两个对抗的阶级中间,永远横着一条大沟,永无合作之可能。特别在“巴黎公社”被压服后,无政府主义者便尽力从事于工人阶级之组织,预备来举起反叛之旗,实行革命,来报这一次的大仇。


  还没有人明白的宣言无政府主义是建立在阶级斗争上面的。在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创造者,第一国际的工人看来,无政府主义自然是工人阶级的理想,被掠夺阶级的理想,一直到芝加哥的殉道者柏尔孙司、司柏司、恩格尔、斐失儿诸人上了绞刑台时还是这样。这可见无政府主义运动的起源和发展都是从工人阶级中生出来的,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起源和发展一样。事实是这样:工人阶级用武力对付资产阶级的战争不到全胜不止,只有由这剧烈的战争才能使工人阶级从权力与资本的铁链中解放出来。当革命运动衰落的时候,社会民主党再造的国际便发达起来了,另一方面有一些无政府个人主义者“倾向于都加(Tucker)、墨几(Mackay)及司丁纳一方面的”,组成了一派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完全注重在“我”(司丁纳的《自我及其所有》的第二部的名称便是《我》),忽略了群众,尤其忽略了劳动群众。不仅无政府个人主义者,并且还有许多自称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信徒的无政府共产主义者,也在宣传满足各阶级的无政府主义。他们也说到工人,说到群众及其自身行动,说到革命。但他们并不是说现在的劳动群众工人阶级和农民(这些人事实上是为较好的未来奋斗的),那些反对阶级斗争的无政府主义者以为革命的到来好像是全人类互相宽恕的日子。他们虽说“革命”,但他们所想象的却是:当民众起来把现政府和平的推倒以后,那些掠夺者和压迫者便会自愿的加入胜利的革命党中,一一工人与农民也会和他们的敌人和平的握手。人类互相亲爱的日子来了,狼与绵羊会和平的在一块游玩。这样便会走到无政府共产的路上。——果然吗?

  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被压服,芬兰、莱多维亚、匈牙利国资产阶级的复仇,波兰、保加利亚的白色恐怖,意大利法西士特之横暴,智利政府屠杀工人,欧美各国反动势力的伸张以及苏俄“新资产阶级”的赤色恐怖——这些足以证明出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间的鸿沟是永无法填塞的。狼与绵羊是不能在一块儿的。 巴枯宁在批评马克思派党纲时曾说过:“这党纲中的主张,最为我们无政府主义者(要解放全人类的人)所引为痛心疾首的,便是他们把无产阶级的工人作为阶级看待,而不认为是一般民众。”我们不要忘记巴枯宁在十九世纪中叶便说过这样的话。他要把劳动阶级看作“民众”和“人类”。他在《与法国人的信》内曾鼓动工人去拘囚一切扶助旧制度的人,他把工人的利益和工人的胜利看作最重要的事。

  克鲁泡特金也不是立在超于阶级斗争之上的。他一生都是站在工人和农民一边的。我们若读他在一九〇五年出版的论文集《面包与自由》和他编辑的俄国无政府共产党人的议决案,便可知道他是赞成阶级斗争的,便在《现代科学与无政府主义》一书内,我们也可看出这种主张。克鲁泡特金和他的友人都赞成阶级斗争,劳动阶级的解放只有靠不宽恕的阶级斗争来完成。他们以为劳动阶级必需基础在日常生活的利益上面组织起来。武力的革命是不可免的;从旧的到新的中间是有一种过渡期的;那时对于那些拥护旧“秩序”的个人团体或阶级,不免要加以狂暴的攻击。至于有几个富于空想的无政府主义者所宣传的非武力的和平的革命,并且等着群众的自动,不去从事于革命前的组织,以为有一天资产阶级会痛悔前非,舍弃了以前的地位,来投身于民众的旗帜之下,无政府的社会便和平的实现了。那些终日坐在咖啡店或茶馆销磨时间的,以及过资产阶级生活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信仰,大概如是。


  我们应该起来纠正他们的错误了。无政府主义是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理想和观念学,它绝对不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因此无政府主义者的革命并非和平的,而是武力的。只有不屈不挠的阶级斗争才能实现无政府主义。

  然而无政府主义的阵营也不是不容许资产阶级中的“觉悟者”参加的。“无论何人,如生长教育于资产阶级的社会,而真欲抛弃原有地位而为工人的友伴,则必须与原来的生活及一切资产阶级的习惯、感觉、思想完全脱离关系,并且还应认他们为仇敌,而与之宣战。”(巴枯宁语)假若他们仍然多少与他们有点关系,则是工人的仇敌,也就是无政府主义的仇敌。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