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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革命周报》编者的信

巴金

(1927年11月15日)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革命周报》第34、35期,1927年12月18日、25日,署名:芾甘。


编者先生:

  我曾反对过《革命周报》的主张,便在现在我也反对它的,——虽然我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虽然我曾攻击过《革命》,也许在将来我还要攻击它,然而我却要向你说,你们关于萨珂与凡宰特(你们译作凡齐蒂)的文章我是极表同情的。不但我,我想假若萨、凡二人还存在的话,他们也要感激你们的。为什么呢?因为你们正如凡宰特向我所说的那样,默默地和那两个殉道者的感情共鸣,防护他们的生命,力争他们的自由,证明他们的无罪,辩护他们的信仰。

  而且中国人素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主义,只要没有人把他自己拉去坐电椅,那么,无论谁坐电椅,在他看来,都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当全世界千万个心痛苦着等候这可怕的悲剧结局”时,(见巴黎“Loeuvre”报)中国的名流胡适之却在《现代评论》上大说风凉话。幸好胡适之的文章没有译成法文,否则Loeuvre报的编辑会拿他骂美国资产阶级的话来骂中国的大学教授了:“在那边的人,那些有铁石心肠的人,是不愿意听怜悯和理性之声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读到《革命》的“萨凡纪念号”怎能不令我感动呢?

  人类这个东西真是可恶,他总是常常把他最爱的人杀掉,而把他最恨的人奉为神圣。过去殉道者的悲剧现在不必说了。然而我们谁也不能忘却的是: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早晨一点十一分到二十六分的时间中,两个近代的伟大人物在麻沙秋谢州被烧死在电椅上了。这两个伟人便是萨珂与凡宰特。

  胡适之在美国住过很久,他总知道美国著名文学家辛克拉(Upton Sinclair)的名字罢。(辛克拉最近发表的长篇小说《煤油》“Oil”也曾轰动过全世界。)那么,我把辛克拉四年前所写的文章抄一节与他看看:“一年前我曾去拜访世界最优美的精神之一,他现在被囚禁在麻沙秋谢州的查理司登监狱中。他并不因为我不曾和他在一起被囚禁而责备我;他以他的精神的优美和温柔,使我觉得自己羞愧异常,不久我自己也盼望去坐监狱了。……这个麻沙秋谢州的伟人是谁呢?他的自叙传刚出版,正放在我的案头。这叫做《一个无产阶级的生涯底故事》。著者是巴尔托罗美凡宰特。纽约《世界报》的主笔布龙(Heywood Brown)也说凡宰特是近代罕见的大人物。至于萨珂呢,甚至麻沙秋谢州州长弗勒的周围的人也赞美他。然而胡适之却“是站在刽子手的一边”而“反对殉道者”的。他捏造事实,颠倒是非,而且还替州长辩护,当他说下面的话时,我不知道他心理是怎样的:“邦长本可以特赦或减刑的,但美国与世界的无政府党人做出了种种示威运动,……这种暴动不能救他们的命,反激怒了一般公民的心理,因为暴力若能影响司法,司法制度就根本不能成立了。”我反对法律这种东西,然而据胡适之的话看来,我懂得法律的程度还比胡先生深一点。照美国的法律,州长是有权力来减刑的。司法制度之能否成立,我且不管,但法官之受贿,审判之不公平,这却是激起暴动的唯一原因。假若故加人罪,枉法杀人,便能保障司法制度,便能维持司法的尊严,那么,你要杀人就杀好了,何必又借“暴力影响司法”的话来做口实呢?胡先生假若肯费一点时间把萨、凡案件的始末研究一下,他便知道那几个法庭方面的证人在法庭上是怎样说的了。攻击萨珂的共有五个证人:三个女的,二个男的,其中有一个是患神经昏乱症的(Mary Splaine),一个是娼(Lola Andrewo),一个是窃贼(Carlos Coodridge),还有两个是谎言者(Frances Deslin,Lonis Pelzer)。他们的供词是互相冲突的,而且在法庭说的和在外面说的又自相矛盾。一个人在一秒半钟内在高处可以把二十五米以外的人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那个人有一百四十磅到一百四十五磅的重量也看出来了。这是Mary Splaine的供词,胡先生能相信么?然而根据了这样的供词,法官便判决了萨珂的死刑。虽然有三十二个人到庭证明萨珂的无罪,但裁判官赛叶说他们意大利人的话是不可雉的。同样,有三个证人(Dolbeare,Reed,Vangie都是说谎者)证明凡宰特有罪,三十一个证人证明他无罪。但法官听了三个说谎者的互相冲突的证人的话,就判决了凡宰特的死刑。司法制度要靠那些说谎者、窃贼、娟妓、患精神病者来维持,可见它早已倒塌了。假若对于这种制度还不反抗,那个人就无良心,就是禽兽,因为他连一点人的感觉也没有了。胡先生呢,我不敢说他是禽兽,但是他见着不义的罪恶行为,既不反抗,见着好人无罪而被处刑,又不援救,并且在殉道者被害后还作文来侮辱他们,这样我们能说他有一点人的感觉,有一点正义的感觉么?“对于你,我便要代你要求全世界怠心尚未丧尽,还知道善恶的人来饶恕你了。”(La Presse)呜呼!资产阶级的学者!

  这几月来,我研究萨、凡的案件,常常自问:州长弗勒,裁判官赛叶,以及罗成尔等究竟是怎样的一类东西,现在胡先生的文章已给了我一个完满的答复:“他们就是胡适之这一类的东西呵!”胡先生要说什么司法制度,那么我们便来谈谈这事件的法律的一方面罢。赛叶自己承认被告方面的证人多过于法庭方面的证人,他又明白萨、凡两人的Alihis是不能推翻的,于是他只得发明出新罪名来。法国人权协会总书记Guernut在《晚报》上作文说:“新世界发明了一个新的罪名:La conscience de la coupabilite”。这就是赛叶所说Conscionsness of guilt,这样奇特的罪名不但Cuernut说法律上没有见过,便是我连翻译也翻译不出来呢!胡先生是要拥护美国司法制度的人,这个新罪名他当然知道的,那么我请他“有以语我”来!

  据胡先生及弗勒,罗威尔等说,萨、凡是因谋杀罪而被处死刑的。然而在裁判官向陪审官报告的全案要略里,有十四页是劝陪审官要像兵士们那样的忠勇,五页是列举责任与良心的事实,只有两页是批驳被告的Alihis的,其余的三页尽是夸张的话,与萨,凡并投多大的关系。二十四页的全案要略,便这样的分配了。假若萨、凡是谋杀犯,那么为什么裁判官要提到责任与良心和兵士们的忠勇,更何必提起在法国战场上战死的美国军人呢!

  州长弗勒是一个资本家,是一个厂主。他曾叫过,要杀尽无政府党、共产党、I.W.W.以及一切的革命党(在一九二〇年)。他又在《成功》杂志上发表过《我为什么反对废止死刑》的文章,他曾驱逐过他工厂里罢工的工人,他还希望做美国总统。他是一个胆小的懦夫,他几次想杀萨、凡,然而总不敢下手。所以他延迟了两次萨、凡死刑的执行期,而且一面向萨、凡表示好感,一面又拉罗威尔等来做他的帮手,想把责任放一半在那三个学者的肩上。其实凡宰特也知道弗勒的弱点,他在临死前七十多天寄我的信中还说,“我恐怕他们还不敢烧死我们。”实在,在最后的几天中,弗勒因为接到反对萨、凡死刑的函电太多了,心中很畏惧,不敢毅然决然地拒绝减刑。所以在那几天中这个无能的懦夫心中感到异常的苦闷。最后麻沙秋谢州的美军团(American Legion)来了一份电报叫弗勒不顾民意,拒绝减刑。该团的指挥官J.W. Reth还亲到弗勒的办公室见他说,美军团以有他这样的州长自豪,他们愿竭全力来帮助他。这样弗勒才敢在八月二十二日的晚上向萨珂的妻子,凡宰特的妹妹说:“我是依着法律而行的!”

  至于哈佛大学校长罗威尔呢,他是弗勒所委任的审查委员会的委员。然而他是一个无耻之徒,一个谋杀犯。哈佛大学卒业生,《三兵士》及其他著名小说的著者John Dos Passos在致罗威尔的信中说:“你使你自己也做了一个政治的谋杀犯了。”而且还以一个残酷愚妄的,反对人道与文明的罪恶来沾污了哈佛大学了。而且正如名记者布龙所说,哈佛大学将来会被人称为养成刽子手的地方!为什么我说他是无耻之徒呢?请听我道来:罗威尔在审讯时,因为要推翻萨珂的Alibis,便说那两个重要的证人Mr. Bosco与Prof Guadagni是伪证。Bosco和Guadagni证明四月十五日南布朗垂的强盗杀人事件发生时,萨珂在波士顿和他们一起用餐,因为那一天意大利人有一个宴会,所以他们能把这日子记得很清楚。罗威尔坚持地说四月十五日那一天绝对没有意大利人的宴会,这两个人完全在说谎,这两个人和他辩论了许久,举出了许多的证据,他全然不理。第二天早晨,这两个意大利人抱了一本很厚很大的书到州长办公室里来,这是意大利文日报“La Notizia”一九二〇年的合订本。Bosca还把四月十六日报上关于十五日意大利人宴会的记事译成英文,和原书一起交与罗威尔。罗威尔读完了这记事,立刻站起来走到这两个人面前,和他们握手,要求他们不要把这件事在报纸上发表。他的同事(三个审查委员之一)格兰脱(Crant)还不相信,并且立刻打电话去问Williama君(因为那天的宴会是为庆祝他而举行的)。Williams说这两个人的话是不错的,于是谁是谎言者的问题才解决了。假若这两个人话是不错的,萨珂的Alibis是不曾被推翻的,那么,萨珂便与南布朗垂的事件无关,他便是无罪的而死的。

  最后,我引我在《平等》第四期中所说的一段话来作这封信的结尾:

  我们的同志——我们的两个勇敢的同志却昂然地在电椅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他们死了,死得极勇敢极高贵,他们死得像殉道者,像伟大的英雄。正如法国《自由人》周报所说:他们像其他的无政府主义者一样,以伟大以自尊以勇敢而生,又以伟大以自尊以勇敢而死!就在电椅上,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们还表示出来他们是为真理为正义为人类而死。而且他们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们还向全世界抗议他们是无罪的人!这样他们的一生真算是“完全”的了。在生,他们是生活得像一个堂堂的“人”;临死,他们又死得像一个堂堂的“人”。难道在那一般困顿床褥,带着可怜和恐怖之色,终日哀号,终日呻吟,一秒一秒钟的,像脱了毛的狗一样的死去的资产阶级之中,我们能找着一个这样的人么?那么,究竟谁胜利了呢?

芾甘 十一月五日寄自法国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