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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公开的信

——给钟时同志
巴金

(1928年2月28日)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平等》第1卷第8期,1928年2月,署名:黑浪。


钟时同志:

  君毅的信我读过了。因为《平等》的篇幅有限,我未得君毅的同意,便把他的原信缩短成现在的样子,但里面的语句仍旧没有十分改动过。

  君毅研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易于变节的原因,发现出两个来。虽然他信里的语句我不一定完全赞同,但他所说的两个原因,我却承认。

  君毅在另一篇文里说:“黑浪说得好,离了劳动者就没有无政府主义了。”其实我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新鲜的话,我不过重述着许多无政府主义的先驱者(从巴枯宁一直到高德曼)许多年来所反复不断说着的话罢了。但也很奇怪,虽然大多数无政府主义的著作家和战士不断地重述着,然而无政府主义至今还是在被人误解。有些人说无政府主义不是为某一阶级的,是为人类全体的,所以无产阶级不能专有无政府主义,无政府的革命,应有各阶级来合作。我说这是在做梦。

  俄国旅法无政府团的组织大纲上有一句很适当的话:“人类不是整个的了,人类已分成两个阶级:主人和奴隶。”实在主人和奴隶这两个阶级的对立,在全人类中筑了一条大沟,是永远填不满的。只有在将来无政府的社会实现后,阶级的区别消灭后,人类才能成一个整体,那时才说得到全人类的幸福。

  无政府主义并不是几个学者在研究室中空想的结果。它在民众中有深固的根底,它是无产阶级的欲求,又是时代的趋势。它是由生活的实际得来而又由生活的实际来证明。因此它不是浮泛的空想,而又不是适用于“生活情形完全相反对的两个阶级”的万灵药。这并不是我的偏见,我们想一想看,世界上真有能把两个相反对的东西连在一起的宝贝么?所以适用于两个相反对的阶级的,便是对于一阶级也不适用。狼是要吃羊的,要叫狼不吃羊,只有叫狼不要做狼。假若狼还是狼,羊还是羊,那么无论在什么好听的名词之下,它们还是不能生活在一处的。拿人类来说,主人阶级是狼,奴隶阶级是羊,主人阶级的正义人道,便是压制奴隶阶级,若叫主人阶级不压制奴隶阶级,这是做不到的事。所以若说将来有一天主人和奴隶联合起来实行无政府革命,谁也不会相信。

  而且一个人要使他的思想脱出他的生活环境,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在主人阶级(资产阶级)的环境中生活惯了的人,他一定会以为现在的社会是安排得极好的,一切的制度都是能有利于人类的。他自己是现社会的骄子。他靠着一般工人的血汗享尽了现社会所能供给人类的幸福,在他自己是很满足的了。他维持社会,还恐怕力量不够,更哪里肯去推翻现社会呢?固然如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都是出身贵族的,但这是极少数的例外,况且知道过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生活的人,当知道他们之所以成为社会革命家,也是从实际生活的体验得来,并非读了一两本书受了感动就甘愿牺牲其地位而侪于平民之列的。

  在无政府的社会中只有劳动的人才能生存着,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那么对于不劳动的资产阶级,无政府社会里就无他们容身的地位了。换言之,一个人要生存于无政府社会,必定要做一个劳动者。资产阶级不是劳动者,当然不能生存于无政府社会。那么无政府主义还能说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吗?离了劳动者还有无政府主义吗?

  我们不要忘记许多以人道主义者自命的人,常常假借着人道的名义来维持着现社会。罗曼·罗兰便是一个。到现在还有不少的人相信罗曼·罗兰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实际上他反对一切的暴动,便是打倒极凶恶的暴政的暴动,他也反对,他的借口是“人道”。

  自然假若我们是基督教徒,我们也可以说,生命是上帝创造的,人无权毁灭。但可惜我们不是基督徒。其实那些基督教徒也常常假借“人道”的名义、杀了许多革命家了。难道革命家就甘愿在这“人道”的名义下被杀;无产阶级就甘愿在“人道”的名义下受压迫;现社会就该在“人道”的名义下维持下去么?自然我们最好是连一根头发也不伤害,连一滴血也不使流。我们情愿揩千万人的眼泪,不使任何人再去哭泣。但事实上我们做不到,资产阶级不愿意这样,他们希望的只是不伤害资产阶级的一根头发,不流资产阶级的一滴血,不使资产阶级中有任何人哭泣。为了这个目的,虽使无产阶级流出无量的血液,受尽无穷的苦痛,他们也是愿意。

  我在《工人的血染红了维也纳》一文里曾说过:“对于那些失了抵抗力的工人必欲一齐杀尽,这便是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在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之下,工人只有往死的一条路上走了。”我觉得我的话并没有过分的地方。在无政府的社会中既然不能生存着不劳动的人,那么构成那社会的唯一分子便是工人。要是无政府主义也带上了人道主义的色彩,无政府的社会便永无实现之日,因为人道主义这个名词是资产阶级用来杀工人的最好的托辞,工人杀尽了,哪里还有无政府的社会呢?所以那些要把无政府主义染上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的色彩的人,简直是不懂无政府主义。

  诚然克鲁泡特金在老年也常说他要写的《人生哲学》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而是人的。这句话常被人误解。记得有一次一个人反对我的意见,他说:“你所说的正义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我要求的是人的正义。”我至今还觉得说这句话的人的可怜——人是什么?能吃饭睡觉、娶妻生子、杀人抢劫的两手动物便叫做人么?我觉得这样的东西连禽兽还不如,不知怎么沾了他祖先的光,居然也披上了人皮,自己也以人自命了。对于这些东西,还有讲什么正义,什么人生哲学的可能么?野蛮人和下等动物的道德是:利于我者是善,利于人者是恶。“我偷邻人的妻子是善,人偷我的妻子便是恶”,这是俄国文学家高尔基描写野蛮人的道德观念时所用的话。近代的所谓“人”中,资产阶级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抱着这样的观念。他们的行动也能照着这样做去,所以为了保护他们一己利益的缘故,他们不惜用种种的方法来残害他们的同类。最近烧死萨珂与凡宰特的事件便很可证明出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念是什么样的。(我们不要忘记当萨、凡的无辜已大白于世界时,那般资产阶级还坚持说他们是罪人。法国许多要求州长减刑的人中,也有不少的人坚持说萨、凡是有罪的,不过因为他们已在死囚牢中过了六年的苦痛生活,为人道计,应该要求州长把他们的死刑减轻为无期徒刑!人道!人道!你难道竟能把两个无罪的人诬为谋杀犯,而要把他们判永远监禁么?)这可见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念是和野蛮人及下等动物的一样。“他们应该摒除在人类之外的。”只有不愿做资产阶级的奴隶的无产阶级才是人,无政府主义者不过是知道做人的道路,正向着做人的路上走罢了。克鲁泡特金所说的“人”便是指生在将来社会中的人,也就是指现在的无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只是无产阶级中已觉悟的一小部分而已,所以克鲁泡特金的《人生哲学》不是只为无政府主义者写的,是为无产阶级写的,也就是为“人”写的。

  从上面的话我们可明白,最好的无政府主义者便是工人,从资产阶级出身的无政府主义者是靠不住的。自然我们不能否认说由贵族出身的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不是很好的无政府党,但我们要记着这只是很少的例外,而且我们不要忘记巴枯宁自己曾说过:“无论何人如生长、教育于资产阶级的社会,苟真欲抛弃原有地位而为工人的友伴,则必须与原来的生活以及资产阶级的习惯思想等完全脱离关系,并且还应该把它们当作仇敌,而与之宣战。”所以一个人虽出身资产阶级,只要他能脱离掉资产阶级的一切关系,而跑到无产阶级的阵营来,则他已不能算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了。反之若不能脱离资产阶级的习惯、思想等,则他虽口口声声自称是无产阶级,也是靠不住的。至于出身无产阶级想去做资产阶级中的人,竟不惜卖掉他的阶级观念的那一类的“汉奸”(现在欧美的政界中这类的人倒也不少)也将要和资产阶级同归于尽。在未来社会中他们是不能存在的。

  我并不愿挑拨阶级间的恶感,我也怕见人流血,但我不能不说那快要来的事实。只要资产阶级没有真正的觉悟,只要他们还继续用武力来维持着这现社会,那么在最近的将来残酷的阶级斗争是一定不能免的,流血的惨剧也是免不掉的。

  而且我还要说那挑拨阶级的恶感的不是我们,而是资产阶级自身。现在的情势谁都明白;谁都知道现在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战略只是防御的;总是资产阶级先挑战,无产阶级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得不来反抗。为要维持自己的生存起见,无产阶级才不得不来革命。所以我们可以预料现社会多维持一日,未来的阶级斗争便愈见厉害。资产阶级是在“自掘坟墓”的。

  我自己也是出身资产阶级,就在现在也不能把资产阶级的习惯完全除掉。并不是我自己不愿,是习惯太深,一时很难铲除尽净,无意中常流露出来。我承认这是不对,但我现在总是在努力“改过”!我因为见到目前的危机,知道将来的事实,受了无政府主义者的感化,才极力来摆脱资产阶级的束缚,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不过是知道,自己的罪恶,来努力改悔罢了:明白时代的趋势,顺着它而行动罢了,所以我觉得我对于资产阶级的批评是公允的。

  以上的话不过证明君毅所研究出来的第一个原因是不错的。关于第二个原因,因这封信已写了六页,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下次再谈罢。

黑浪 二十八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