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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独秀

许德珩


说明〕本文刊载于《党史研究》1980年第4期。


  我是1915年到北京大学文科英文学门(1919年改为英文系)读书的。1917年初,蔡元培到北京大学任校长后,因为文科教员中,顽固守旧的人物不少,是北大前进的障碍,亟需寻找具有革新思想的人物来主持文科,所以立即聘请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相当于后来的文学院院长)。

  陈独秀是急进的民主派。早年因参加反对清政府的活动遭到追捕。后来留学日本,深受新学思想的影响。从1903年到1914年,他先后参与编辑《国民日日报》、《安徽俗话报》,并协助章士钊在日本办《甲寅杂志》。当时在新闻言论界已有影响。1915年9月,他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1916年9月改名《新青年》),宣传新思想、新文化,影响逐渐大了起来。

  陈独秀来北大之前,我虽然不认识他,但他的文章我早就在《甲寅杂志》上读过了,因为他是首倡新文化运动的人物,所以给我的印象很深。最初,《新青年》是他在上海创办的。他在具有发刊词性质的《敬告青年》一文中,提出了反对封建复古思想、主张民主主义的要求。他痛斥周汉以来“崇尚虚文”、“尊儒重道”、“祀天神而拯水旱,诵孝经以退黄巾”的昏妄现象,激切陈言:“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明确主张:“科学与人权并重”。“五四”时期“民主”与“科学”两大口号在那时他就提出来了,揭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

  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之后,就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旗帜鲜明地写道:“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他指出:“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据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这就表现了陈独秀反对封建主义的急进立场,比起胡适的文学改良主义来,要激烈和前进得多。

  蔡元培到来之前的北大,校风很腐败,学生自由散漫,纪律松弛。蔡到校后,力图改革,整顿校风。陈独秀来校任文科学长,和蔡元培一起,积极推动北大的改革。

  陈独秀在整顿上课纪律当中,还与我闹过一场误会。当时我们班上有一同学是黎元洪的侄子。此人经常缺课,并叫人代他签到。陈独秀不调查研究,误听人言,就把这件事记在我的身上,在布告牌子上公布我经常旷课,记大过一次。我当时是一个穷苦学生,冬天穿夹衣过冬,宿舍里没有火,所以我不是在讲堂上,就是在图书馆里。当我见到这个记过布告时,十分惊异,并极端愤怒。我一怒之下,就把布告牌砸碎了。陈独秀性情一贯地急躁,他也大怒,对我的砸布告牌又记了一过。我又把第二个布告牌砸了,并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叫陈独秀出来同他说理。此事立即为蔡校长所知,经过蔡的调查,才知道是陈独秀搞错了,叫陈收回成命,并向我进行劝慰,此事遂告平息。这也就是陈独秀认识我的开始。

  在北京发动五四运动后,引起了全国的学生运动和工人运动,对于帝国主义和封建官僚军阀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这时正是段祺瑞执政的时期,段系集团的横行霸道卖国投敌,尤为全国广大人民所愤恨。北大和其他学校学生为此实行罢课,陈独秀的态度是同情并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的。五四运动后期,胡适料理母丧完毕回到北京时,正值学校罢课,胡适曾亲自出面要学生复课,遭到学生的拒绝。胡适又想用釜底抽薪的办法,提议把北大迁到上海,愿去者签名,傅斯年、罗家伦都签了名。陈独秀知道后,把傅、罗叫去训了一顿,此事遂告寝。陈独秀为反对北洋军阀起草了《北京市民宣言》印成传单,并于1919年6月11日与高一涵、邓初三个人到万明路新世界去散发。陈遭到警察厅暗探的逮捕,被关押了三个月。

  当时,为成立全国学联,我正在上海。陈独秀印发反对北洋军阀的传单及被捕的消息传来,我对他改变了过去的看法,产生了好感。陈在新文化运动中是很有影响的,他的被捕,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北京学生联合会、上海学生联合会、全国学生联合会、中华工业协会,一些省市的教育会、国民大会等群众团体曾先后发出通电,要求北京政府释放陈独秀。一些知名人士如章士钊等也曾通电保释。毛泽东同志在《湘江评论》创刊号上写了《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的文章,称誉陈为“思想界明星”,说他被捕“无非是为着赛因斯(科学)和德谟克拉西(民主)”。

  陈独秀于9月出狱,此时我已回到北京。陈释放后,我们在李大钊同志的办公室里欢迎他,并进行了座谈。

  1919年秋,我正准备赴法勤工俭学。10月12日,国民杂志社假南湾子欧美同学会举行成立周年纪念会,并欢送我及陈宝锷赴法勤工俭学(后来陈宝锷并未赴法,而去英留学)。陈独秀与李大钊、蓝公武、徐宝璜先生都到会欢送,并致词。陈独秀的致词,对五四运动评价甚高,对国民杂志社社员诸多鼓励(陈、李等的致词见《国民》二卷一期,1919年11月)。随后,少年中国学会在京会员在中央公园水榭为欢送我们举行茶话会,陈独秀与李大钊同志也参加了欢送会。

  我于1919年冬到上海,等候乘船赴法。陈独秀虽然被北洋军阀释放,但一直受到监视。这时,李大钊同志给我打来电报,叫我在上海帮助陈独秀找所房子,准备让他到上海居住。结果我与张国焘帮他找到了渔阳里二号的房子。不久,在李大钊同志的帮助下,陈独秀化装成商人模样逃出北京,到了上海。这时,陈独秀的思想更激进了,他和上海的一批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结合起来,继续主办《新青年》,发表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的文章。随后,他就积极投入了发起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活动。陈独秀在北大工作三年多的时间里,对北大的改革和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这是应予肯定的。

  我于1927年1月回国,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和黄埔军校当政治教官。“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杀的前夕,在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熊雄同志的催促下,我于四月初离开了广州,敌人捕我的预谋落了空。我应恽代英同志与张国焘之约来到武汉。1927年4月下旬,亦即中共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之际,一次,张国焘用马车来接我,说陈独秀请我吃饭。席间,见到了陈独秀,一见面他就说:“还是老样子,没有变!”这次聚会共有四桌人,好多熟人都见到了,蔡和森同志也在座,他问我:“准备在什么地方工作?”恽代英同志马上接着说:“已经安排好了,他到我这里(指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工作”。陈独秀与和森同志说:“好!好!”我与陈独秀阔别近八年,这次重逢,畅谈甚欢。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独秀自南京被释放出狱,随即到了四川江津,住在邓初的医院里(邓初是北京大学邓以蛰教授的二兄,抗战时在四川江津开医院)。那时,我原在重庆,1939年到1940年之间,重庆常为日机轰炸,我遂在白沙找了两间房子,我的子女住在那里。这其间,我从重庆到白沙常来常往,船往白沙要经过江津,因此有时就到江津看望陈独秀,师生聚首,谈及“五四”往事,不胜感慨系之。我大约看望陈独秀一共有四次,后来因为搬回重庆居住,所以也就没有再见面了。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先生病逝于香港,陈独秀闻讯后写了一篇《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其中说:“道德是应该随时代及社会制度变迁,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道德是用以自律,而不是拿来责人的;道德是要躬行实践,而不是放在口里乱喊的,道德喊声愈高的社会,那社会必然落后,愈堕落。反之:西洋诸大科学家的行为,不比道貌尊严的神父牧师坏。清代的朴学大师们,比同时汤斌李光地等一般道学家的心术要善良的多。”这几句话,到现在仍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因患高血压病逝于四川江津,终年六十四岁。

  陈独秀的长子延年、次子乔年均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延年、乔年与我同时在法国勤工俭学。1926年底,我回国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延年是中共广东区委书记,当时我在各方面很得他的照顾。“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延年与赵世炎(即施英)等同志在上海惨遭杀害。乔年亦于1928年被捕牺牲。

  记得有一件当时令人惊奇现在谈起来也还有趣的事:1919年下半年,也就是陈独秀尚在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的时候,延年和乔年来京看父亲,他们并不直接去陈独秀家里,而是准备了一张名片投递,上面写“拜访独秀先生”,下面写着延年、乔年弟兄的名字。一时传为笑谈,人们说陈独秀提倡民主,民主真的到了他的家里。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