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四章 曼努埃尔的诞生



  在非洲卫理公会以马内利教堂的地下,一个帘幕紧掩的大厅里,孟沙和他的伙伴都坐在那儿等着。假如他们公开集会的话,正在极力破坏张伯伦竞选运动的那帮民主党暴徒恐怕早已来捣乱了。布雷铿立治还没有来,约定的时间早已过了。孟沙他们已经接到警报,说是大街上乱糟糟的像要闹事,从城外来的陌生人也愈来愈多。他们满腹狐疑的摇了摇头,然而还是一致同意,不如等布雷铿立治来了,听他说些什么,再决定对策。这样反正也没有什么害处,说不定还能有些帮助。
  当然,这次会晤很可能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汤姆不能不看到:种植园主、小农、商人——世代掌权的集团,和图谋在今后掌权的集团——他们之间的密商勾结,已是无可怀疑的了。秘密组织多如牛毛;这一点孟沙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连他们在商量些什么,作了些什么决定,他都有些分晓;他相信他们在黑人问题上已作出了明确的决定。不过还不见得就是最后的决定,因为:他们了解黑人心里的想法吗?他们不是还在从奸细和一些一厢情愿的人那儿探听消息吗?
  可是,孟沙也罢布雷铿立治也罢,史克洛格斯也罢罕普顿也罢,他们谁也不了解他们所要演出的这一场戏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是非曲直一类的字眼,在这种情况下是用不上的。男男女女一大群人,从守旧的贵族直到蒙昧的奴隶,中间还有大批倔强的农民、偏狭的工匠和乖巧的商人——他们都不能不就人类最切身相关的问题表示自己的看法,并贯彻于行动;可是,要他们有头有脑、老老实实地做到这一点,在实际上是困难的,在心理上更是不可能的。首先是战争留下了余波:南方派和北方佬记着仇恨,黑人多半站在北方佬一边,白人工人则绝大部分无所偏颇,然而满脑袋都是刻毒的种族偏见。
  紧接着又出现了战争之后所免不了的贫富差别问题。富人面对着贫困,穷人眼看只有挨饿的份儿。有人指摘重建时期的州议会,头一条罪状就是议会成了穷人世界,在战前议会可是代表富人的,所以这未免违逆天理。但是穷人坚决要求分配土地,颁发救济金;他们愈来愈感觉到自己的无知,所以还要求开办学校。
  富人抱怨征敛过重,拒不付税,纳税人到处集会。可是他们闹不出什么结果,因为穷人不仅自己不付税,还坚决主张有财产就应该捐出来举办公益。这不是社会主义吗!不但南方吓坏了,就是北方也吓坏了,连有些穷苦白人和黑人也吃了一惊,因为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除了剥削穷人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致富之道。过不多久,又响起了一派激烈的,可也是十分正确的新的呼声,揭露州当局有浪费和盗窃现象。呼声一天天响亮、扩大,最后就给张伯伦当上了主将。正直而明理的黑人都参加了,白人也参加了。在当时看来,确实很有希望建立一个清廉的政府,由白人和黑人一起当家作主,要为黑人和白人多多在社会上办些好事,谁只要能坚持到收取成果的那一天,都可以得益受惠。
  以罕普顿、格里和巴特勒为首,嗣后又推梯尔曼为头子的民主党徒,看见了这个局面,知道在这样的政府里要排斥黑人是办不到的。艾略特、卡度佐和凯因之流,只有用武力才能驱除。一八七六年这股民主党徒突然猖獗万分,在黑人和白人之间制造分裂。他们打定主意,要公然不顾美国的“民主”传统和基督教精神,把卡罗来纳的居民不问能力,不问身份,一概按种族划分为两个阶层。他们挑起工作的争夺,煽起社会上的仇恨,最后罕普顿还在男女问题上大做文章。这个决策一定,谋杀、私刑、明定的等级制度,从此伴随着种族和肤色的界限,在南方横行了一百年,还扩展到了天下各地。
  一八七六年十月,孟沙看到这幕恐怖的戏开了场。赤裸裸不知羞耻的“白人至上”宣传又嚣张起来了。武装白人在全州搞起了三百个长枪俱乐部。带枪的暴徒涌入会场百般捣乱,把张伯伦的竞选运动搞得实际上就垮了台。对他们稍有违抗,就发动暴乱,以至屠杀。
  罕普顿的竞选运动却是声势浩大。他是一个南方绅士,出身是世家,教养也不含糊;他参加过战争,长得高大魁伟,有两百多磅重,风姿潇洒,态度殷勤,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满嘴的花言巧语,对竞选大会上攒攒簇簇的妇女(“女士们——愿上帝保佑!”)一味恭维个不了。布雷铿立治上校夫妇也曾躬逢摩尔特瑞炮台百年纪念的盛典。成千上万的前南军士兵,骑着大马,全身武装,列队行进,队伍有一里多长。佐治亚的军队越界入境,对黑人警察恶言辱骂,还啐了他们满脸的唾沫。
  罕普顿的竞选运动简直变了凯旋游行,欢迎的群众愈来愈多。几十里以外的人们都赶来了,在音乐声和礼炮声中列队前进。还举办了火炬游行,引得人们忆起了当年的风光,祈求这“古老的大州”早日脱罪。妇女都安排了特座。罕普顿坐着一辆缀满鲜花的大马车来了,观众顿时如痴若狂,因为他们看见讲台上还坐着一个年轻的白人妇女,低垂着头,披着黑纱,锁着镣铐。罕普顿在欢呼声和军乐声中一步步走去。那女人立刻站了起来,看去是那么年轻,那么白,那么美;她摞开了黑纱,满面春风,身上再也没有了桎梏!
  戏演罢,紧接着就是残酷的镇压。白人居民武装起来了,黑人民兵却被缴掉了武器。知名的共和党人,不论白人黑人,都遭到了跟踪监视。吵架都找到了碴儿,“决斗”都定下了日子。白人共和党员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社会压力和经济压力,当下就有好几十人急忙到报馆去刊登启事,声明从此改宗民主党。
  汤姆·孟沙的工会不久也受到了攻击。他虽然竭力防范,工会还是遭到了渗透和暗害。有个“工人民主协会”在报上登出广告,说是备有一两百名强壮工人可供雇用,任何工作皆所欢迎。广街上有个商人还备有“民主党”工人,价格公道,人数不拘,随叫随到。在种植园里,声明拥护罕普顿的雇工可以签订优惠的合同,挣得较高的工资,债务也可以一笔勾销;如果是共和党,就给一脚踢开。孟沙夜以继日的工作,使城市里的工人都能紧紧的团结在工会之内,可是乡下的会员却渐渐减少了。
  后来有些地位的黑人也出来拥护罕普顿了——有些人真的相信了他对黑人是一片真心,有些人是因为对张伯伦依然不信任,也有些人是得了贿赂,受了恫吓。罕普顿又公开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有人说,得让黑人再当奴隶,也有人说,得限制黑人选举的权利。……不论是哪一条,就算能够实现,也是对我们不利的。首先,现在黑人的劳动力,较之做奴隶的黑人更有价值,因为奴隶是一种不能经久的财产,一旦死亡,就是国民财富的损失。”
  这一番不同寻常的议论,实质是鼓吹无限制的、不负责任的剥削自由劳工;可是这些言论发表在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候,一句句都送进了远在南卡罗来纳千里以外的伸得长长的耳朵。接下去罕普顿又作了个声明,连那些思虑深远的黑人听了都不禁担心起来:
  “即使……南卡罗来纳的白人把一州的大权都交给了你们,把土地、房屋、教堂、银行、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了你们——没有白人你们还是过不下去。要使本州繁荣昌盛,唯一的途径就是使两大种族建立起友好关系。”
  “说得对,”这是孟沙和他伙伴的反应。“说得对,”艾略特、卡度佐、凯因也喊了起来,“可是这种关系又由谁来建立呢?这种关系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张伯伦州长自以为胸有成竹。他满心指望北方会支持本州举行自由选举,必要的话还会派军队保护。他发出声明,向全国呼吁:
  “我无论作为一个政府官员,还是作为个人,都有充分的责任昭告全国:目前南方存在的不法、恐怖、暴虐等等现象,其规模之广泛与手段之残暴,已远远超过前此公布一切文告所述的情况。”
  格兰特总统立即应呼吁发布声明,下令在三天之内解散一切长枪俱乐部,并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联邦军队开往哥伦比亚。可是民主党迅速采取了对策。长枪俱乐部都变成了“棒球俱乐部”、“教会附设缝纫组”、“家庭保姆服务社”、或“罕普顿—蒂尔顿音乐俱乐部”之类;阅兵、操练虽然停止举行,然而组织并没有解散。十六个连的联邦军队开到了,白人们热烈欢迎,呼声雷动。他们感谢军队来保护他们,他们所要竭力推翻的贪污腐化的黑人政权如今不能再危害他们了。他们还特别把十月二十六日那天定为“祈祷日”。
  对敌人的这些策略,黑人和他们那一天天少下去的白人朋友却拿不出有效的手段去回击。部队军官和南方白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能不露形迹地使他们相互接近,产生同情,而黑人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张伯伦所大声吁求的这个国家,早已裂成两半,无可挽回了。一边是,虽然看见“来了救世主”,却看不惯这席卷全国的“贪污盗窃风”;而另一边,大企业主在政治上追求的,只是高关税、低工资和丰厚的利润。
  贪污受贿、政治收买的风气,由“头儿”屠伟德在埃里斯岛的大批移民中开了先例,一直发展到太平洋铁路大老板的盗窃巨款和霸占土地。酒商的赢利从每年三千万元激增到三万万元,后来发觉原来是贿赂了总统的亲信。这一年,还大事铺张的举行了百年纪念,纪念为建立不能逾越种族界线的民主政治徒劳了一百年,正好有个外国皇帝躬逢其盛,用世界上第一架电话讲了话;也就在这一年,在遥远的西部,有个印第安人,受了欺骗,满心气愤,生吞了克斯透将军的心肝。
  经济恐慌好似毒雾笼罩了全国,带来了犯罪、饥馑和失业。农民参加了新兴的农民协进会,工人要求流通低值纸币,这种盲目的反抗如火燎原。“自由共和党”的反叛运动从西部卷来,促成民主党战后第一次在众议院占了上风;在纽约州的蒂尔顿率先领导下,全国三十五州有二十三州先后归了民主党。格兰特总统威信扫地,不敢再竞选第三任总统了。
  于是南方白人势力的机会就来了,不过他们还是不得不小心对付。他们不能不改变策略:打黑人,不是打过去的奴隶,而是打屠伟德和威士忌集团之类的贪污分子。张伯伦和北方实业界的联盟必须拆散,南方白人应当以廉价的黑人劳动力为诱饵,设法当上北方实业界的新合伙人。要取得廉价劳动力,就只有剥夺黑人的公权——这一点一定要使北方明白。
  因此现在孟沙就在这儿等着,大伙儿都满腹狐疑地坐着他。时间已经很晚了——不仅是今天已经很晚了,一年也快要到头了,一八七六年竞选运动的高潮也已接近尾声了。会场上渐渐起了喧哗,秩序也乱起来了。
  “布雷铿立治到哪儿去啦?”愤怒的呼声愈来愈高。门轻轻推开了,悄悄走进来一个人,对孟沙小声的说了好半天话,又退了出去。孟沙惊得呆住了,半响才费力地站起身来。
  “各位,”他说,“人家把我们撂在脑后了——说不定把我们出卖了。布雷铿立治还安坐在俱乐部里。他没有来,也许他根本就没打算来。三K党正在四乡横行,城里各条街上也在悄悄集结。我们要……”
  正说着,门口有个轻微的响动。慢慢的,门开了,衬着门外黑沉沉的夜幕,赫然是杜比侬·艾布雷铿立治夫人的颀长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轻衣一袭,却完全是世家贵族的仪态风韵。黑人群里竟来了一个白人妇女。全场没有一点声息。
  其实,这一切完全是出于偶然。布雷铿立治夫人原来以为上校是直接去参加孟沙的会议了。她免不了有些失望,因为她本来希望上校会让她一块儿去。不过她心里也有点数目:上校是不会同意她去的,即使同意,也得向怀特·罕普顿之流的南方绅士征求一下意见。罕普顿这个可爱的老头,一味的点头哈腰,笑脸逢迎,满嘴的“女士们——愿上帝保佑!”——其实后面还应该加上半句:“千万别让她们干预政治,插手买卖。”不,他们是不会让她去的。她信步走到了前廊上,正赏玩着炮台广场的看不厌的夜色,忽然有个黑黑的小人影儿悄悄溜上了正门的台阶,递给她一张字条,又悄悄的溜走了。她不由得微微一笑。黑人就爱这么行踪诡秘!
  字条是孟沙差人送来的。字条上说,上校至今还没有来,请问夫人他到底还来不来参加会议?什么时候可以到会?布雷铿立治夫人好生诧异,回头看了看钟。会议原定九点钟开始,现在十点也早已过了。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什么事儿把他耽误了呢?当然这有很多可能,可是不管怎样总得去安慰一下孟沙:上校一定到会。他多半已经在路上了。布雷铿立治夫人迅速盘算了一下——不错,一定得这么办,这个信应当由她亲自送去。她跟上校可以在那儿会面——上校就是不乐意,也一定会谅解她的。她取了件斗篷,披在黑色的晚服外。
  贝蒂露到走廊上来了:“你不出去吧,妈妈?"
  “一会儿就回来。”
  “刚才回家的时候,我看街上好像不大太平呢。”
  “别胡说!我又不会走远的。”说着,她就出门去了。炮台广场的景色很美,她一向就爱在夜晚顺着广场信步徜徉,尽情欣赏远处海港的瑰丽夜景。她走得很慢,一路留心会不会遇见上校,上校或许正好去开会呢,也说不定开完会回来了呢。不过,从俱乐部到黑人教堂,恐怕还有更近的路吧。她停下了脚步,把码头以东的那一片迷宫般的穷街小巷回想了一下。当年她跟蓓茜大婶相熟的时候,有时上门去玩,有时奉命去请,专抄近路,熟悉极了。要找到蓓茜大婶的老家是不成问题的,教堂离那儿就不远了,只要找个人问一下就行。天色已经黑透,她连忙加紧步子。
  她正要拐入一条她认识的小巷,忽然闪出来一个白人汉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要上哪儿去呀?”那汉子结结巴巴的问。
  她一看是个醉汉,顿时大为扫兴。她不胜厌恶,没有答理,也不加快步伐,只管往前走去。虽说兵荒马乱,世风不正,她可真没有想到在街上也会受人侮辱。她走进了那条黑魁魁的小巷,只听见背后响起一片叫骂,用不到回头去看,她就知道那是一帮白人。
  她沉住了气,只管向前面转角上闪烁不定的煤气灯走去,远远看见头里有一伙黑人。这伙黑人的神气似乎有些异样。他们并没有懒洋洋的退到一边,给她让路,而是木然不动,一声不吭,可是在她耳边却又有个声音在说:“夫人,你还是回到家里去吧。”
  她只好从边道上下来。突备她浑身一震,她恍然大悟自己已冒冒失失的闯进了做梦也没想到的危险:仇恨、恐惧、屈辱、报复,这一切正在她身边悄悄打转,一触即发。
  其实她还不完全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州内的大局已临到决定的阶段,各方面都在争取盟友,缔结最后的、也是决定命运的同盟。人人都是疑心重重,在小巷口同她搭话的那个无赖就疑心事情不妙。他赶紧去找史克洛格斯。史克洛格斯那时正在离此不远的地方聚众商议,把布雷铿立治的提议告诉那些将信将疑的伙伴,他听见报告吃了一惊。他老是疑心自己会让人出卖,难道现在真让人出卖了?那帮贵族老爷大概在耍什么鬼计吧。这个在黑人住区夤夜潜行的神秘的白人妇女,大概不是使者就是奸细;可能是良家妇女也可能是个娼妓。反正不会有好事,非得把她逮住不可。最好是把她杀死,往“黑鬼”身上一推。这比什么都灵,马上就能促使白人联合一致,结成同盟。他派出暗探,趁着夜色,带了武器,在黑人住区的昏黑小巷中悄然出没。他憋着一肚子恶气,默思对策。
  小巷里的那伙黑人看见来了一个白人妇女,也起了疑心,只怕有黑人把他们出卖了,这个白人妇女就是有人在暗中谈判、打算出卖他们的自由和权利的明证。他们看见小巷口有白人走动,就发出一声厌恶、愤恨的怒吼。布雷铿立治夫人听见吼声慌忙站住,向两头望望。一个杀机四伏的场面摆在眼前,吓得她不知所措。正在这当口她看见来了一个人,衣冠楚楚,昂然而行。她以为那是个白人,就本能地赶快跑过去,正要开口,倒吃了一惊:原来那也是个黑人。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就问:
  “对不起,请问到以马内利教堂往哪儿走?”
  那人好没乱貌,起初竟想溜过去,可是随后又站住了,把她的脸儿端详了一阵,踌躇了一下,突然一声不响的回过身去。
  “这边走,”那人说着,就匆匆带她穿过小巷,绕过转角,折入一条宽阔的街道,向一座黑洞洞的大房子走去。布雷铿立治夫人觉得很诧异,因为按她的想法,那儿应该是人头挤挤、灯火通明的。她回身想问,带路人已经不见了。在她面前,黑暗中隐隐有一道通地下室的便门。她摸到门前,敲了几下。门开了,一盏灯笼直伸到她脸上。只听见一声惊呼,又是一阵急促的耳语。里面一扇门打开了,于是她就来到了五百个黑人的面前,站在讲坛上的正是汤姆·孟沙。
  布雷铿立治夫人对大伙黑人讲话,这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在主日学校、在教堂、在仆人的野餐会和联欢会上,她都讲过话。她看惯了他们坐立不定的模样,听惯了他们的痴笑和轻轻的欢笑声,也听惯了那真挚的“是啊,夫人”和“多谢您哪”。可是这一回情形却不一样。这儿只有一片沉默——冷淡的、警惕的沉默。没有笑声,没有热烈的期待,她看到的只是惊讶、怀疑、敌意、猜忌。沉默压得她受不了。她犹豫地望了望汤姆,就向他走去。她低沉而清楚的说:
  “我是布雷铿立治上校的代表。上校有点事情给耽误了,不过他马上就可以赶来。他委托我先来说一声……”
  她的话断了——窗外接连两声枪响,屋里的灯火突然灭了。她只觉得有人粗鲁地抓住了她,把她推进一个密室似的黑房间里。她气愤极了,就要跟那人拼命。原来,那是汤姆·孟沙。
  孟沙点上了一支小蜡烛,对她直瞅。“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的态度严肃到了极点,脸上渗出了汗珠。
  布雷铿立治夫人按下了怒气,答道:“布雷铿立治上校原定今天晚上要来参加你们的集会,准备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同我们合作、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保护你们的权利。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他来了以后又……”她顿住了,盯着孟沙,猛然一阵心寒:难道她的丈夫已遭到了他们的绑架——甚至杀害?
  孟沙紧紧的盯着她看了好一阵,这才慢慢的答道:“夫人,你这件事干得大错而特错了。布雷铿立治上校并没有来。什么缘故,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没人知晓也没人保护,冒冒失失的闯进了一场种族冲突——要知道这很可能是一场长期的生死的搏斗。你这是让我们背上了千斤重担。万一你今天晚上在黑人区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全体黑人和我们的一切朋友都要蒙上不白之冤。我们得送你回到你亲人那儿去——愈快愈好!”
  “这有什么为难的呢她刚开口,孟沙就不客气打断了她:“难着哪!”
  她一扬脸:“我的事由我自己作主。”
  “可不能由你。你得依着我,不然我就堵住你的嘴,把你捆起来带走。你听着,”——孟沙口气虽然激烈,声音依然压得很低——“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我为的是我的同胞。如果你今儿晚上在这里遭了害,不管那是谁犯下的罪,罪名总会落到我们头上。我要设法救你出去。办得到办不到,我不知道;这是要冒险的,要冒很大的危险呢。你丈夫难道没嘱咐过你,叫你别出门?今儿晚上城里只怕要闹大乱子了。快来吧,千万别再胡闹啦!”
  布雷铿立治夫人直瞪瞪的对他瞅了好半晌,终于低下头去,说道:“我依你就是。”孟沙那副无比严肃的态度打动了她,也吓坏了她。在两三个人的贴身护卫下,他们出了教堂,贴着小巷悄悄而行,东一拐西一弯,飞快的跑了不少路,终于来到了一条窄窄的小胡同里,在一座整整齐齐的单幢小屋门前停了下来,敲了门,小声密语了一阵,就进去了。
  布雷铿立治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这间屋子,敢情这就是她当年常来的蓓茜大婶的老家。屋里的陈设简直没有什么改变:大壁炉里还跳动着红的黄的火焰,古老的雕花桌子还摆在那里,墙上的黑漆画框里还挂着耶稣的画像。对面还是那张塌陷的四柱大床。床上躺着一个连连呻吟的女人,旁边——真的,旁边那个森严可怖、默无声息的人,不就是蓓茜大婶吗。布雷铿立治夫人就要奔过去,可是那老妇人一本正经的对她行了个屈膝礼,既表示欢迎,也是个警告,这就把她挡了驾。她退了回来,看见孟沙和他的伙伴凑在门边细听。除了那个女人的低微的呻吟以外,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寂静。可是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震耳的狂暴的捶门声。
  大家都呆立不动,凝神屏息。床上那个女人因为刚刚痛过一阵,也抽了口气,动弹不得,蓓茜大婶正在给她打扇。捶门声又响了,这一回汤姆·孟沙终于把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两个白人汉子,都带着长枪。其中一个一眼就看到了布雷铿立治夫人,他鞠了一躬,说:
  “夫人,布富铿立治上校派我们来接你回去,他担心路上恐怕不大好走。”
  布雷铿立治夫人刚跨了一步,又站住了。“上校为什么自己不来呢?"她问。
  那人摆弄着枪……“他忙着哪,夫人……”
  “一派鬼话!”从阴影里传来了蓓茜大婶严厉的声音。那两个白人破口大骂,一齐端起枪来。汤姆·孟沙一拳打中了其中一人的脸,背后窜出几双黑手叉住了另一个人的脖子。一阵扭打,一场混战,接着是三声枪响。一个白人哼了一声倒了下去,另一个逃得无影无踪。
  布雷铿立治夫人在黑暗中觉得给人托了起来,简直是让人抱着,迅速出了后门,来到一所像谷仓似的黑屋子里,只听见孟沙的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夫人,那是个圈套。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也要救你出去,把你安安全全的送到你丈夫身边。我们也可以借此表明我们对他的信任。”
  他开了马棚门,急忙去牵了匹马,套在一辆轻便马车上。布雷铿立治夫人在一旁等着,觉得自己弄得又乌糟又狼狈。孟沙扶她上了车,策马缓缓而行,穿过了许多小巷,终于接近了港口。汤姆勒住了马,向左一指。左边是河,河的对岸就是布雷铿立治夫人的家。她立刻就要下车,可是孟沙连手都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就赶紧拦住了她,小声说:“三K党!”她果然看见远处影影绰绰有些特殊装扮的骑士,有的结伙来往,有的列队集合。
  孟沙一言不发,拨过马头,转到街上,猛抽几鞭。这不是朝南往她的家去,这是向北去了,布雷铿立治夫人不由得暗暗叫了起来。孟沙把车子赶得愈来愈快,一边小声说道:“到你家去就要撞上这帮暴徒。你的名誉要完蛋,我的性命也难保!”
  布雷铿立治夫人直盯着他。这个黑人是说的实话呢,还是存心要把她抢到满是黑人的岛上,把她打入监牢,或者还要给她更大的折磨?她吓得浑身僵冷,只听见孟沙还在小声说道:“我打算先到赛马街,再经过国王街到灯火明亮的市中心。那边大概不会有三K党,我可以送你到法院附近下车。只有这样最安全。”
  马在黑暗中疾驰。布雷铿立治夫人把身子往后一靠,惊慌的心情渐渐平息了。她慢慢地,然而清楚地说道:“上校是真心诚意打算来见你们,向你们作出你们所要求的保证,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上校和我都并不讳言,我们认为黑人不配参加政府;可是我们衷心希望你们能得到公平的待遇,能过个像样的生活,能让你们的子女,特别是天分高、脑筋好的,都有上学的机会。”
  孟沙焦心地瞅着前方,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有时沿着铁路急驰,有时顺着不平的街道飞奔,一边答道:“做奴隶可要比你想象的苦得多呢。我是了解的,我自己做过奴隶,我的主子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呢。黑人可要比你想象的聪明,学习的能力也要比你想象的强。我是个黑人,我是了解的。如果事情都能按照你我的意思去办,要取得自由又何必要经过流血呢,只要祈求就行。可我们哪有说话的权利呢。现在我们既然挣得了自由,当然要设法保住。我们怎么才能不流血而保住自由呢?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想请你们夫妇俩支持我。上校使我失望了。他今儿晚上跟三K党搞在一起。”
  “我不信!”布雷铿立治夫人叫起来。“他是准备来的,他的想法是跟我完全一致的!”
  车子到了赛马街了。孟沙小心在意地向左一拐,放慢了速度向西驶去。这儿已是城外,道路崎岖,但行人也稀少。走了好久,这才向南一转弯,拐入国王街,直奔城里而去。
  “你也用不到着急嘛,”布雷铿立治夫人说,“你有什么证据说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呢?”
  “白人决心要抢得这次选举的胜利,逼着黑人再去充当奴隶。黑人不是不能打,可是一来没有武器,二来领导又有分歧。不过,万不得已的话他们还是要起来拼命的。穷苦白人按说应该站在我们一边,可他们恨我们比恨种植园主还厉害。我们呢,也一样胡涂,恨死了他们。北方发生了经济恐慌和贪污风潮,闹得焦头烂额,重新又来求种植园主帮忙。因此,现在一切的关键就在于种植园主,在于他们的领袖——世家大族。他们要是能看清局势的话,就大可以依靠大批技术熟练的黑白工人,去同北方的大财主分庭抗礼。可是他们不干!他们倒纠集了穷苦白人,来屠杀‘黑鬼'!”
  布雷铿立治夫人想说几句,可是不知道怎样说好。孟沙放马缓缓而行,最后靠上了人行道,扣住了马,四下一望,周围看不见一个行人,难得才有一辆马车经过。
  “在这儿你很安全了”孟沙说道。“那头是十字路口,过了路口就是法院。再过两条街,你就可以找到你丈夫了。”
  “你让我走着去?”她吃了一惊。
  “这哪儿能,你只管赶着车去,我明天派人来取就是。”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孟沙。“在这样危险的夜晚,你叫我单身回去?”
  “白人妇女倒是单身比较安全,同个黑人在一起反而麻烦。”
  她冒了火了:“安全的是这黑人自己!你要害怕就别去了。”说着就伸手来接缰绳。
  孟沙犹豫了。“我当然害怕,”他慢慢的说,心里却在迅速盘算。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正直可靠的。如果能把她平安无事的送到她丈夫身边,她或许还能劝劝她的丈夫和那班种植园主,设法制止极端分子的阴谋。如果把她丢下不管,她会怀恨在心,反对他的计划,她的丈夫当然也会成为他的敌人。而且眼下虽已到了城里,她还很可能被人故意杀死,把杀人大罪推在他身上。可是反过来说,今天晚上要公然跟一个种植园主的妻子同车赶到市中心,闯进三K党的虎口,那也是够危险的。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在被人发觉以前能闯进去多远?发现以后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布雷铿立治上校?
  如果一切顺利,他把布雷铿立治夫人安然无事的送到她丈夫手里,他说不定还会让白人当作英雄。可是如果计划受阻,闹得像是绑架未遂,那么,他就别想见到那快要出世的孩子了,同时南方的民主也就完了。他默默的又接过了缰绳,四下里一望,静听了片刻,就赶着车子出发了。布雷铿立治夫人带着阴郁的笑容,往座位上一靠。她的恐慌早已烟消雾散,如今脑子也非常清楚。一切都是误会。她要让孟沙跟她丈夫碰碰头,好好的谈一谈。她千万不能放孟沙走;一走,孟沙自己也危险。
  他们没有再说话,车子赶得也不算太快,不久就到了菜市街的对面。冷不防,从菜市街上窜出两个白袍尖帽的蒙面人,打马飞奔而来。他们一边一个,赶到车前,把车里的一男一女细细打量。孟沙稍稍放慢了速度,却没说什么,布雷铿立治夫人扬起了脸,从容自若地也盯着他们看。两个暴徒不吭一声,一齐兜转马头,一个重又往北奔去,另一个拼命向南飞跑。孟沙看准了这是唯一的机会。
  “坐稳啦!”他大喊一声,探出身子,猛抽一鞭。马向前一个急窜,车子晃晃荡荡的直向圣大卫教堂冲去。前面那个三K党已经跑远,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背后大队人马的隆隆的马蹄声。
  汤姆连连挥鞭,马拼命狂奔。布雷铿立治夫人受了一惊,可是她并不慌张。她已经胸有成竹。如果在俱乐部找不到她的丈夫,她就赶紧回家。她要把孟沙的为人和他的英勇举动告诉丈夫。她要设法保护他,好好酬谢他。然后再请他们来商谈正事。这一切她都明明白白的想好了。
  他们到了广街,不提防迎面奔来一队不蒙面的人马,在对面猛然勒马停步,孟沙来不及把汗水淋淋的马扣住,一头撞上了队伍。布雷铿立治夫人看见了她的丈夫,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她叫了他两声,突然昏了过去。上校把她抱到马上,疯狂似的奔回家去。
  布雷铿立治上校的伙伴和那一队蒙面的人马并没有跟着他去。他们拉着卸了牲口的马车,掉过马头,直对着那波涛汹涌的黑沉沉的海湾。海湾外刮起了大风,尖声呼啸,扑到他们脸上。他们驱马涌入了阴惨惨的穷街小巷。他们把汤姆·孟沙拖下了车子,往他自己家的门板上一摔。孟沙张开了手臂,鼓着血红的眼睛,倒在门上。成百支枪一齐轰然喷火,一阵弹雨打得屋子千孔百洞,打得他的身驱只剩下模糊难辨的一堆血肉残骨。三个声音同时划破了寒夜:临死的哀号,产妇的绝叫,还有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
  屋子里,那个显得无比衰老的高个子黑妇人,始终连头也不抬,一直照料着在床上痛得直扭的产妇。渐渐的,她使做母亲的安静了下来,于是就抱起孩子,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走到门口,默默的用他父亲的鲜血点在他前额上。然后她就踏着那堆狼帮的血肉,抱着轻轻啼哭的娃娃,消失在黑暗里。
  这谩漫的长夜里,疯狂的暴徒整夜在黑暗中奔逐,黑暗也一直追逐着黎明。天地流下了眼泪,泪水迷糊了星星。白人的大街上,家家户户漆黑一片,严严的上了窗板;女人缩作一团,男人紧握着枪杆。黑人的小巷里,黑黑的人影都匆匆向北跑去,最后大伙都失去了影踪,而以马内利教堂新建的大林拜堂里则藏着上千个黑人。凯因主教,那个当过议员和编辑的凯因主教,那个迷路黑人的引路人,悄悄地迎接了他们。大伙心底的深处都在低唱:
  兄弟啊,我的前途——我的前途茫茫!
  我的前途呵——但愿有天使下降……
  主教正要讲话,只听见像霹雳似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大伙连心都不跳了。进来的是那个老妇人,裸着半身,高高的举起了一条消瘦的胳膊,巨大的手掌里托着一个染有血渍的婴儿。她慢慢的摆动着身子,一路舞蹈,穿过大堂。呆呆的站在祭坛后面的主教,看到那一千年前流传下来的非洲的“死亡之舞”又重现了。人们连成一条长蛇,跟在一路舞蹈的老妇人背后,随着她的号叫而悲叹:
  “上帝真该诅咒!地狱的魔鬼,带着这个鲜血换来的娃娃到处显灵吧!烧吧!杀吧!焼吧!跟毒蛇一块儿爬吧!爬吧!看黑色的火焰哪!”
  尖厉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只见人们双手乱挥,口喷白沫。那女巫的动作渐渐慢了,声音也几如耳语。突然她大声叫道:“他有了名啦!他的名字就叫曼努埃尔。说罢,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大伙儿精疲力竭,有的坐下,有的站着,有的伏在地上。主教转到祭坛跟前,缓缓跪下,说道:
  “我们来祷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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