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八章 黑人学校改成高等学校记



  曼努埃尔·孟沙如今当了校长,难就难在南方从未有过这个先例。黑人高等学校多半是北方白人做校长,而且依靠北方的捐款维持开支。黑人教会维持的几家私立学校虽有黑人校长,可是学校本身根本无足轻重。新创办的州立黑人学校名义上固然有黑人校长,实权却在白人校董会手中,一般都由当地白人担任校董。如今南方各州纷纷创办州立黑人高等学校,尽管也有黑人校长,不过无论法律上也好,习惯上也好,往住是白人姐妹学校校长的部属。为了免得联邦经费分不清,两校也不是完全合并,但是管理起来,黑人高等学校却尽可能当作白人总校的附属部门。然而,情况逐渐起了变化。有种黑人行政人员纷纷兴起了,他们简直跟白人校长一样能干,有的文化程度还超过白人。这种人在真正独立的黑人高等学校中,大有可能成为掌握实权的校长。

  至于这所比较重要的新州立黑人高等学校呢,按照鲍尔温原来的计划,是要佐治亚大学校长瓜贝尔做真正的首脑,孟沙只是当个助手。谁知瓜贝尔一开头就另有打算,当时他替孟沙争取“校长”的头衔,意思正是要孟沙行使校长的职权。在这方面,瓜贝尔握有大权,而且也是遵照州法条文办事的;经费分配虽由校董会决定,瓜贝尔签署支票,不过孟沙身为校长,一切开支都归他规划,直接呈报州府。事隔不久,究竟谁是学校的实际负责人就一目了然了。

  这黑人既有特别权势,如今应该怎么对待他才好呢?当然可以直呼其名,象对待一般黑人那样对待他。但是这一来,白人包工头也好,白人商人也好,难免要招他见恨。市内头一等书商刚碰到杜比侬小姐,要求立刻见到孟沙,就碰到了上述问题。杜比侬小姐态度非常客气。

  “史悌恩斯先生,要明白孟沙校长有不少事要办,哪个人都办不了这么多事,他可没法随时随地接见人。”

  “我现在就得见曼努埃尔,”史悌恩斯说着径自走了进去。显而易见,解决史悌恩斯这类问题,是杜比侬小姐首先要办的一件大事。她跟曼努埃尔谈到赛基斯请她担任秘书的事,曼努埃尔也把建筑合同的事吿诉了她。

  “呃,但愿我没管闲事,”琴说,“不过,校长先生,你要想把事情办好,万万不可让人家牵着鼻子跑。史悌恩斯想拿书卖给我们,还想趁自己几时有空就几时来谈这笔生意。巴克莱手边有些教师,他希望推荐到我们学校来。还有几个人正想签订合同。这批人多半叫你名字,高兴几时闯进你的办公室就几时来。这得禁止才好。照这么下去,你在学生和黑人选民的眼里可没身价了,你什么事也办不成啦。让我来管这种接见的事好吗?”

  孟沙退疑一下,终于答允了。他知道这看看是小事,说不定很严重。琴就放手干了,在校长室门上装了把锁,她坐在写字台边还可以随便开关。第二天,史悌恩斯又来了。他对她理也不理,可是打不开孟沙的房门。

  “这儿是怎么搞的?”

  “我搞的。”

  “什么?”

  “恐怕您没听到我说校长忙着吧。”

  “我现在就要见曼努埃尔——”

  杜比侬小姐态度显得特别客气,特别冷静,她两眼直看着史悌恩斯先生。

  “听着,史悌恩斯先生;您见不到他,因为我这么说啦。回头您见到他,可要称他校长,不能叫名字。要不,我们以后就到亚特兰大去买书。你不信,就试试看吧。”

  “听着,小娘们,你我可别误会。我喜欢曼努埃尔。我要让这学校做些便宜交易——”

  “不错,这我们也知道,可有笔交易您却不肯做,那就是您对一个州府官员偏不尊敬,要没人尊敬,州府官员怎么办得了事。我们宁可多出几个钱买书,少受几分窝囊气。”

  两人相对一望。史悌恩斯先生可不是傻瓜。他从这家学校中可以大大捞一票油水,何况这女人对黑人白人两方面的影响,恐怕比他推想的还要大呢。

  有些黑人不速之客想趁校长办公时刻闯进去,都给杜比侬小姐客客气气的坚决拦住了,不过有时他们即使没有当场见到孟沙,也心平气和的走了。

  这么改革一下,花了相当时间,可是,不出两个月,办公室里到底面目一新。前任事务主任一气之下离了职,她跟学校校友和梅肯的黑人名流都沾亲带故,所以办公室里碰到了新的问题。但是,琴雇了个年轻的黑人姑娘,把这问题多少应付过去了。这姑娘倒有真才实学,当初学校找人工作时,竟把她给埋没了。

  新的档案柜放在适当地方了,新的打字机买来了,孟沙校长室里的来函不但拆看了,而且也回复了,大半都是当天收到当天答复的。

  这只是琴必须对付的一种难关,这她心里也有数。她一定要协助处理一般学校行政工作,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不光是这方面的困难,当她这么做时,由于肤色关系,或者说由于皮肤不黑而招来的麻烦,对有些事虽有利,对有些事却不利。她时常要到城里去走走。在店铺内、电梯上、火车中、电车里都会碰到麻烦。

  如果她生来黑,那只会遇到一种麻烦。可是,人家总把她当做白人,因此又碰到一种麻烦。等她讲明身上带点黑人血统,人家几乎把她恨个半死。她始终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走进电梯,男人见了总是脱帽行礼。难道应该声明他们弄错了吗?不用说,这么做才叫蠢呢;不过有时候她真想这么声明一句。她走进店铺,店员见了总是殷勤侍候。她个人在店里买东西,不管试鞋帽还是试大衣手套,都不成问题,但有时免不了要让店里晓得真相。八九是在吿诉住址时露了底。在多半店铺里,讲出自己所住的街道地区,无异说明自己是哪个种族。

  “哪儿?”店员会厉声问一句,瞪着眼看她,写下她住址时,也许会在姓名后面略去“小姐”这个尊称。

  她一旦让店铺里晓得她在替黑人髙等学校采购用品,总得小心上当,提防学校出钱买的是甲级货,他们送的却是乙级货。他们总是向她掗卖,还不断送她礼,打个折扣,给她现钱,打算贿赂她。发脾气可没用;她不是平心静气的一口拒绝,就是在闹得不可开交的场合,去找老板来解围。偶尔还得把全部事情报吿孟沙校长。久而久之,店铺里终于弄明白,原来对方是个头脑冷静的人,只有规规矩矩跟她做生意,才赚得到钱。

  在电车上,她通常总是想法坐在当中一段;不过,即使这么做,也会碰到麻烦。或者是,她存心在黑人妇女身边坐下,售票员却想法请她挪个座;或者是,面前有个白人让她座,她却一口拒绝,叫他下不了台。有一两回,她跟黑种男人坐在一起,白人中就有豪侠之士想来搭救她,不让黑人亲近或护送。有时候倒有趣得很。有时候几乎闹出惨案。她趁早买了辆小汽车,心里才明白,为什么有好多黑人明明买不起汽车,偏偏置了车。

  这世界虽叫人摸不着头脑,她还是喜欢生活,希奇的是她偏想当黑人。眼里看到白人越多,心里就越喜欢黑人。她熟悉白人,了解白人。她可不是一心想当白人,弄得苦透。她并不讨厌黑人血统;反而爱上了,因为从前爱过外祖母玛丽,也爱朋友莎拉。

  琴吃苦头,并非全是白人害的;有时还冷不防的挨到黑人骂。在校园里,她遇到人,总要攀谈几句。学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教师往往等她先开口,这倒难不住她。可是在城里常常把她难住了;在那里,黑脸白脸混在一起,叫人分也分不清,何况白人往往当她是白人,总是热诚相待,黑人偏偏半疑半恨,动辄以为她不愿理睬人家。尽管她费尽心血,有时还认不出新认识的黑人。

  一次,有个人——校园里一个工友,走过她身边了,她方始想起他是干什么的。等到下一次在校园里重新见到他,刚想赔个不是,不想他竟破口骂了:

  “你这个臭黑鬼,你充白人时不想认我,那你做黑人时也别来认我。”

  她虽不把他记在心上,也从不提到这场风波。他却耿耿于怀,一味乱嚼舌头,说那“杜比侬娘们”想“冒充白人”。这真气人,有口难辩——只有洁身自好,才洗刷得清。

  另一方面呢,白人总是不断追求她。白人存心亲近可不易躲避,不过让它发展下去,事情也许要变得很严重,免不了给孟沙校长添麻烦,虽说不一定要叫她离职——这份工作,她知道她已经舍不得放手啦。在白人南方,霸占女人是天经地义。不能畅所欲为,是有两个原因,一则,白人妇女有社会地位,再则,本人心里也明白,违反这项法律就要送命。普通身份的白人妇女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她们有白人舆论和白人警察的保护。黑人妇女只能靠自己男人保护,这些男人反过来也会变成野心狼。要是一个黑人姑娘天生白得看不出是个黑人,处境就加倍危险,往往只有逃走一条路。

  在新奥尔良,杜比侬族的势力大得连黑奴都可以受到庇护。但是,在梅肯,琴一个月也没有住满,就碰到个白人小伙子公然在街头跟她攀谈。他模样英俊,穿一套士官生制服。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虽然局外人简直不会注意,琴可知道他是请她到街那头去相会。她理也不理,径自朝街这头走,绕了个圈子,回到学校里。第二个星期,这人又在一家撑布篷的店门口向她招手,她还是不理。后来打了一连串电话到办公室来,接着又送来一张张便条,话越说越露骨,吐露“爱情”,表明死也要和她见面。最后,她终于在街头向警察讨了救兵,才把这小伙子打发走。可是,她不久就明白这么做是失策,因为第二天那警察竟对她做媚眼。后来还交给她一张纸,她还以为是什么官方通知——大概是她那辆福特牌小汽车违章停车的通知。谁知一看,原来是士官生写的一封热辣辣的情书,请她下星期六到乡下一条著名的路上去幽会。

  情况严重了。她还不敢吿诉校长。只要他一管帐,他的地位和学校都要保不住。学生里头有父母在白人头面人物的公馆里干活的,她就小心谨慎的请他们代为打听。这才晓得那士官生是史巴克斯上尉,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已经订过婚,对方是梅肯市内白人时髦青年的佼佼者,克利思蒂家的小姐;他为人莽撞任性,否则决不会大胆干出这种调戏妇女的事;平时常常喝醉酒。正因为如此,应该劝阻他,不然他会送掉命。她无奈只得妥协。心里顿时打定主意。取了他最近写来的一张字条,乘上汽车,径直开到克利思蒂小姐的公馆。克利思蒂小姐马上下楼,脸上堆着笑,伸出手来——

  “我忘了贵姓,”她开口说。

  琴并没有握手,说道:“您可不认识我。真抱歉,这么冒昧的打扰您,可我不得不来。我叫琴·杜比侬,是个黑人。”

  克利思蒂小姐脸上那丝笑意刹时消失,换了副惶惑的神色。她犹豫起来,心里还没有想定要不要请琴坐下,自然也不知怎么是好,不料琴竟说了下去。

  “克利思蒂小姐,我处境尴尬极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您谈才好。事实是我刚收到史巴克斯上尉这张字条,照人家说,应该给您看看。”

  克利思蒂小姐看了字条,可楞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琴纹丝不动,眼看着这姑娘把纸揉成一团,走到窗口,站了片刻,才回来,那股火倒完全按捺住了。她冷冰冰的看看琴。

  “你怎么拿到手的?”

  “莫那根警察交给我的。”

  “哪儿?”

  “大街上,克莱格碑前。”

  “你怎么知道是——史巴克斯——上尉写的?”

  “我另外还收到过字条,——而且他还跟我说过话。”

  “你住在哪儿?”

  “我在州立黑人学院工作。”她歇下嘴,谁知那姑娘不再开口了。

  琴转过身,说:“很遗憾。我明白这不过是个没脑子的年轻人开开玩笑罢了;可我不得不防防身。再见。”她走了。

  她回到学校,就上校长室,把全部经过吿诉了校长,还拿其他字条和来过多少次电话的清单统统交给他。他听着,也看了字条。

  “这事可严重,”他说,“不过你也只有那么办。还是等着瞧吧。”

  第二天下午,校长的外间办公室里走进一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白人。琴正在办公,一见,立刻站起身。

  “有何贵干,先生?”

  “我叫约翰·克利思蒂。你是——”他换了口气,“琴·杜比侬?”

  “是啊。”

  “你昨天去看我妹妹,提出了严重的控诉——严重极了。”

  “是,先生。我刚把实情吿诉过孟沙校长。请您去跟他谈吧。”她领他进去。校长请他坐下。

  “我对这件事真感到遗憾,先生,实在说不出的遗憾。杜比侬小姐刚把实情吿诉了我。”

  “这姑娘是干什么的?”

  “她为人可没说的,文化程度也很高。到这儿有半年了。看资历鉴定倒不错,如今我的工作也少她不得了。不过,学校总是最要紧的,如果您要求她离职,她就得走。话又说回来,这么做可不公平。我也不愿这么做。”

  “可是,他妈的,孟沙,怎么办呢?那是我妹妹呀。史巴克斯是位一绅士。难道我——”

  “请别见怪,杜比侬小姐尽管有点黑人血统,也毕竟是位淑女。她那样遭人调戏可怪她不得——”

  “你敢担保?”

  “我写保票。”

  “很好。叫她来。”琴刚进来,克利思蒂冲口就说:“你说那字条是史巴克斯给你的?”

  “是莫那根巡官给我的。”

  “你另外还有字条?”

  她递给他几张,他看了。

  看完,他说:“很好。这件事总得来个最后解决。你认识他指的那个地方吗?你是否跟他——”他支吾一下——“跟随便哪个到过那儿?”

  “没有,”琴说。“从没到过。我知道大概在哪一带。曾经开车路过。”

  “你有车?”

  “有,在外面。”

  “我要你上那儿去跟他见面。”

  琴犹豫片刻,才说出句实话:“我害怕。”

  “用不着害怕。我和我妹妹,我们都要守在附近。我要你开到那儿,走下车,跟那年轻人谈谈。过后我们就走出来。”

  琴可拿不定主意,她看看他,看看孟沙。“这要求未免太高了,”她说。“我不知道照您话做是否聪明,不过,如果校长要我这么办,我就照办。他约定的时间是六点钟。现在是五点半。要我就走吗?”

  “好。”孟沙吃力的坐下。

  她走了出去,上了车,简直是木钝钝的。难道她前途就此断送了?她一生也许就此完了吧。她沿着路慢慢开去,开上山又开下山,到斜坡上,面前是条河,还有草原,再拐了弯,停了片刻,才往前开去。在暮色苍茫中,只见他站在路间那棵大橡树旁边。她开过去,刹住车,走下来,面对着他。他刚迎上前来,她浑身发僵了,他看见她脸色铁青,性急慌忙的叫道:

  “心肝!宝贝!别那么愁眉苦脸!我早知道你会来的。听我说呀!”

  于是他背后传来了一声:“也许你还是先把这拿回去吧,杰克,这样就好随意谈话了。”说看克利思蒂小姐把订婚戒指交给他。他转身一看,脸色白了。然后朝琴转过身来。

  “你这个臭婊子!”他说。不料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行了,行了,史巴克斯。你真写过那张字条?你真订过这个约会?”

  史巴克斯看看克利思蒂,脸色刷白了。“对,”他说。

  “那么,”克利思蒂说,“你明天不滚出本城,看我不宰了你。”史巴克斯掉转身走了。

  琴微微发抖,回进车里。克利思蒂说:“你不妨随我们回城里去。”

  克利思蒂小姐却说道:“慢着,我跟你同车走。”说完,她上了车,跟琴坐在一起,克利思蒂开着车在前带路。

  “对不起,”她说。“我心里真是一百个不乐意。我要自言自语一下。”琴听出这话里有话,倒没有吓着,只是不缓不急的慢慢开着车,听凭另一辆车在前面飞驶而去。克利思蒂小姐坐得笔直,仿佛超然物外,毫无抑扬顿挫的低声谈着。

  “我是天下那种最不幸的人,一个住在南方的白种女人,又有钱,又年轻。我不知道管谁叫做朋友。我不知道谁跟我说真话,谁说假话。我不知道什么叫善,什么叫恶。

  “我手脚全给捆住呢。一举一动都听人支配,都听人指点;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都有人挑剔。不管怎么想,怎么做,怎么看,都得听人吩咐。可是我对自己什么也不了解。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冷清清的世界里。父母都去世了:父亲在再打内战时送了命;母亲尽力保住家私送了命。姐姐是社交界领袖,永远过着无聊的日子。哥哥根本不是个人——他是衣裳架子。我呢?吃吃喝喝,打扮打扮,玩玩纸牌。我可不是等着送给人家做老婆,是等着卖给人家做老婆。人家教我、养我,是要我拼性命找男人,拼死命怕男人。难道女人个个如此?难道女人的命运个个如此可怕?据说恋爱不是犯罪就是得救。刚才亲眼看到这一套,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淫欲。我想死。但愿马上就死!”

  车子终于开到克利思蒂公馆的白色柱廊前。她那高大的哥哥站在一旁等着她,全身穿戴真没有挑剔的。汽车停了。这位小姐半句话也不说,自顾自走下车,挽住哥哥的胳膊。两人都不回头看;默默无言,转过身,朝花径走去。黑人管家悄悄打开巍峨的大门。

  到一九二四年,曼努埃尔·孟沙终于逐渐成为佐治亚州一位受人尊敬的官员,校长的资格也得到了公认。学校机关中的方针政策虽有不少需要解决,但如今这类事都放在桌面上讨论解决,在会上大家也总是恭听黑人校长的意见。

  首先,谈到这家黑人学校应该开什么课这问题,就跟教师、学生、校董和社会公众展开过不少次辩论。开头,那批校董大声疾呼,说什么应该训练黑人工业技术,给黑人受更高深的教育徒然是浪费。在首届校董会上,有个议员说:

  “我们只要求这家学校进行劳动教育:培养黑人男女青年,让他们又聪明又谨慎的替我们好好劳动。”

  “哪种劳动?”孟沙问道。

  “各种各样的劳动。”

  “泥水木工,机器五金,纺纱织布,制造化学肥料和食品——”

  “不,不,不。这种事都归白人工人做。我说的是洗衣烧饭,耕种收割。”

  “可是这一切他们在实践中早学会了。他们怕干那种劳动,是因为拿到的工钱几乎等于零,劳动条件也差。如果干这种劳动的工人通文达理,能写会算;如果研究物理化学,懂得如何处理食品和肥料;如果学习商业买卖,那么他们就能干得更好。”

  “黑人用不着学那一套。那种教育只会把庄稼汉毁了。”

  “那么何必替黑人办学校呢?”

  “这个嘛,如果你问我——”

  州长插了嘴:“废话。工人嘛,不管黑人白人,都需要教育。无论算、写、看,都得精通。对现代科学也该有点知识。有了知识,多半人就应当搞工业。”

  孟沙竟一个劲的追问道:“可是哪一门呢?”

  有个商人说:“依我看,首先是建筑业,多少年来,南方黑人在这方面干得着实出色呢;其次是农业——现代化、科学化的农业;还有用机器的高水平家务劳动;还有科学——”

  孟沙添补一句说:“再加工资高,待遇好。”

  不料有个白人政客却问道:“白人工会对这一点会怎么说呢?”

  这样谈来谈去,谈到结果,大家终于看出话里矛盾百出,前言不对后语,就又把事情朝孟沙身上一推,叫他去想办法解决。到第二届校董会上,曼努埃尔提出了一份开支表。详述培养学生农、牧、建筑等各行各业的本领,教授学生烹饪、家政、缝洗等工作,需要多少经费来添置机器和建立车间。他还研究了其他行业,诸如纺织、刺绣、五金、修造车辆、修制鞋靴、裁剪缝纫等十几种工作。果然不出曼努埃尔所料,大家立即提出两点异议。第一点是,开支太大。他们拿不出那块地和那笔钱。第二点是,这侵犯白人工会的势力范围。

  虽说黑人在建筑业方面久享盛名,目前白人间的工会却坚决反对动用州府公款来培养黑人木匠、砖瓦匠或铅皮匠。因此,在工业技术训练方案上争争吵吵的闹了一场,结果只解决一个项目,就是决定开设烹饪课和缝纫课,以便向白人家庭提供能干的厨司和使女。这至少也是校董们心里的打算。甚至连农业,都得等到学校里置办得起农场时再说。

  这一来,开设什么课程,难就难在:究竟只是培养那批青年男女从事目前所做的工作,把工作做得更好呢,还是培养他们从事他们盼望将来做到的工作。这决不是说他们目前做的工作低三下四,实在是这种工作无法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尤其是工资少得可怜;当然,他们不仅仅想做佣工保姆,还要当律师、医师和教师。他们自以为这类工作都能胜任呢。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的高等学校目前如此培养他们的话,那正是在培养他们就业的机会,哪怕日后不一定实现也罢;不过这样做,也从周围南方白人手中抢走了一批佣工,不能维持低薪了。这确是个重大问题,还包括一些实际问题,例如在物理化学的实验室里应该花费多少钱;在历史和社会课上应该规定多少时间;是否应该开设音乐图画课等等。

  那批校董都是顽固派。他们希望方案订得又严密又精细。不过商量来商量去,大家意见一致的又只有这一点,就是不管开什么课,都要花一大笔钱购置设备。结果不出曼努埃尔所料,校董会没有作出最后决定,又把事情扔给他和州立大学的瓜贝尔校长去解决,照那种办法解决问题,结果免不了来个偷天换日,做番手脚。到头来,这所高等学校就得开设传统课程,只要注意不过分强调古典文学就行。

  等大家终于谈到正规学科问题,曼努埃尔倒毫不费力就能说明白,如果孩子们要看书写字,教他们的老师就都得掌握几分看书写字的知识。如果孩子们要学历史,教他们的老师就得在历史方面受过培训,而且学问越高深越好。

  因此,不久以后,经过不少次辩论,曼努埃尔才能在学校机关里开设现代高中课程,附设高等学校课程,这种课程毕竟适合培养男女学生走上生活道路,进入北方研究院。不过这一切花费相当时间,而且也不容易办到。

  他碰到的问题虽是所有大中学校的问题,只是在他身上更见突出。这家学校动不动就挨到批评,各种各样都有。白人提出批评,是因为它做事不自量力,甚至妄想海底捞月。黑人提出批评,是因为事情办得实在不够完美,也没有摸对方向。好多个晚上,曼努埃尔就为这种问题操心到深更半夜,闹着头疼上床睡觉。

  在黑人工业学校方面也有不少麻烦,一点是,懂得工业的黑人偏偏不懂得礼貌。那号人,你可不愿请来管教学生。他们往往很脏,说的话通常不合语法;不惯跟讲究礼貌的人来往。要想请个又能教学生修鞋,又真正担当得起教导年轻一代这职务的,简直想不出有多难呢。就算不谈这一点,那种黑人青年男女来申请教拉丁文、历史、文学、数学的,也总是不合曼努埃尔的要求。他要求有教养、有礼貌的人,见过世面,懂得礼仪;懂得如何进餐,如何走路;说一口流利正确的英国话;引导学生进入现代世界的青草地里。要说他在这上面过分强调的话,那是因为白人世界正在这上面对黑人世界拼命挑剔。

  他当然也知道对教师的要求是过分苛刻了,连他本人都不具备这么些条件呢。不过他有套理想。以前受过有礼貌的新英格兰人教育。在北方跟这么种人多少有过点来往。他希望学生都有这种好机会。可是真不幸,那批拿到学位、申请教书的人,正是年轻一代黑人当中抱有雄心大志的;那批青年想尽办法念完高等学校,虽在北方学校机关中念过书,对生活里头美好的一面偏偏不大接触,也不大有机会了解。他们动不动就端架子,随随便便。一口英国话糟不堪言。一身穿着马马虎虎。凡是出身低贱、挣扎求生的穷人所有的弱点和坏习气,在他们身上都占全了,他在这批人中间挑选起来真是大费周折。

  有时候,他请到另一种年轻黑人;有的出身家学渊源的北方黑人旧家庭;有的出身南方佣仆阶级的黑人家庭;有的甚至还是白人贵族的亲骨肉。不过,这种人做了教师,对自己的工作和学生往往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忘不了学校设备多差,学生底子多差。他们难免觉得自己比周围黑人高出一等,以至于只恨自己总要和他们合作同事,患难与共。这种教师跟周围环境日久相处,不免染上自卑自贱的心理。他们之间要想意气相投,尊重各人的才能和专长,也不容易。

  对付教师的妻子尤其麻烦。她们出身各种阶层。青年教授总挑漂亮姑娘做老婆,婚后才弄清她那种人几乎最不配参加教职员间的社交生活。伶俐的姑娘免不了吹毛求疵;不会当家的主妇又会树立坏榜样。一天到晚只听见她们吵架,给人添麻烦,要求聘请某某人,撤换某某人。这简直可以逼得做校长的发疯。此外,他物色人选也不能自作主张,因为有许多人需要工作,朋友又纷纷推荐他们。

  佐治亚州里有学问的黑人,眼看到将来要成为州里第一等的黑人学校,竟由这名不见经传的新贵来担任校长,薪俸还超过多半黑人教师,甚至连其他黑人高等学校校长都没有如此高薪,所以都提出了某种异议。这就是孟沙所面临的局面。他得小心应付这批人,因为这种黑人舆论和势力很有影响。这所学校毕竟是全州黑人的学校。学校征聘教师,他们当然有权应征。因此各种各样的人都在推荐儿女亲友来当教师,他们也弄不懂,一些看来很明显的事情,为什么是努埃尔还要举棋不定。

  “我那闺女,”摩西老头说,“她喝过不少墨水,着实花了不少本钱。我送她上北方去了三年,可你如今不给她个教英文的差使干干,反而请来个北方黑人。这学校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可不要什么神气的外人跑来,从我们付的捐税里拿钱。我要我闺女拿到这只饭碗,马上拿到!”

  校规问题上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难题。学生的文化水平高低不一,各式各样都有,甚至比教师还要复杂。有的出身家庭世代讲究规矩,也有点家私。有的不是直接从“贫民窟”里爬出来,,就是从同样荒凉、同样肮脏的庄园窝棚里爬出来。有的做事又慢又懒,有的又快又莽。对这一切不同的人,要想用上同一规则、同一待遇、同一处分,真是难到极点了。

  不用说,别的不管,男女关系问题总先得注意,严加约束,彻底杜绝。历代以来,这个国家的黑人白人在男女问题上向来不懂得节制,更谈不上廉耻,要这么管束一下可不容易。对男女学生的社交活动不得不采取办法加以注意和约束,这些办法虽非出于曼努埃尔所愿,也不得不照办。有位老小姐,早先已经控吿过女生的犯规行为,这回浑身发抖来见他说:

  “校长先生,我看见乔埃司那小子就在宿舍台阶上吻马米·桑徳士。这两人都该开除。”

  孟沙真想称赞称赞乔埃司的眼力,不过他还是沉住气,争辩说,所有温存行为都禁止不了,何况这也无伤大雅;所以,到第二年,他就想法另请一位女舍监。谁知这并不容易。知书达理的人都不肯干这门差使,薪水太低了,要管的事情又没有个规定,手头的任务又伤脑筋。因此,社交规则真所谓是杂凑成章,实施起来总不圆满。

  此外,金钱和帐目上的事也引起各种各样的问题。学生当中能即时付款的,或者出于一时疏忽,或者由于更坏的原因,结果都没有付;本来打算付的,不是付不出钱,就是零零星星分期付。这种宕帐积多了,该怎么办是好呢?办学校毕竟要钱,而且要一大笔钱呢。一大部分教育经费,已由学生缴纳了,事实上确是如此,曼努埃尔对校董会也讲得明白,但是其余部分还是少不了呀;议会的拨款可不容易拿到;一个民族遭到强盗一五一十的抢劫过,你可对他们说不清楚,尽管贼爷爷赖过他们的钱,他们欠贼的帐还是要按期归还。

  奖学金问题上也有麻烦。对有些学生真不容易讲明白,学习是正经大事;一个学生拿到五十分还是七十五分还是九十分,这里头的确有区别;这种区别,虽然不十分精确,还容易造成各种错误,有时实在没有意义,不过从分数上总可以看得出学生是否用功,懂得多少,理解多少;学生来读书,是要在这方面取得成就,可不是懵懵懂懂的到处玩玩就算了。学生老是发牢骚,他们总以为分数打得太低——也许是打低了吧;家长只晓得学校里对他们子女的学业处理得不公平。有的牢骚发得还要凶,那批人都是手脚慢,头脑笨,呕心沥血才做得好功课的;另外一种学生头脑灵活,做事又粗心又鲁莽,就是做得了功课也不做,总认为学习没什么价值。

  从一九二一年以后露出了一种苗头,叫曼努埃尔大受鼓舞,那就是有关种族间的事务。有很多人,有的跟教会有关系,有的跟社会团体有联系,他们都开始强调南方的黑人和白人不象普通人那样见面。无论在店铺里和商业经济来往上,双方见起面来,总是一个蠢奴仆,一个象主子;在电车两头互相看得到,在火车上彼此望得见;但是不同校读书,不同堂做礼拜。他们见面时的环境,自然不容他们谈家常,象人对人那样交际一番。

  因此到处组织了不少所谓“种族联合”团体,借此互相熟悉。亚特兰大在一九〇六年暴动后就发起了这种运动,可惜寿命不长。但如今又复活了。从理论上说,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头的,可是实际上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有几个黑人和白人见面的环境完全不正常。双方谈什么是好呢?有没有兴趣一致的话题呢?大家想谈的问题多半是各有各的看法,甚至双方意见背道而驰。例如,学校问题、黑人是否应该到白人教堂做礼拜的问题、黑人跟警察的关系问题、工作问题等等。

  如果谁有失检点,种族间的会晤就会闹成种族间的争吵。为了避免争吵起见,这类种族间的会晤,就算不是稍带几分虚伪的话吧,往往也变得一团和气。有回曼努埃尔出席一次集会,大概碰到个白人学校的校长。他尽力说好听话,那校长也尽力说好听话。结果呢,往往等于没说。此外,总有人说错话,讲假话,这不是出于好心就是恶意。有的黑人吿诉白人说,黑人对自己的教堂很满意;黑人希望自己有学校,这样就好有自己的教师;总的来说,学校办得都很顺利;真要感谢某一白人,多亏他不顾什么种族困难,才干出了这番成绩。

  所以,白人那边也出面夸奖他们认识的某某黑人,或者夸奖他采取了什么行动,或者赞扬他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于是,互相恭维的社交团体就此形成,虽然多半人兴高采烈的走了,暗自庆幸总算没有闹出煞风景的事,不过大家都知道实际上也没有做出什么事;黑白种族举行集会的目的根本没有达到。这就成了曼努埃尔一伙人的一个难题,他们真想弄弄明白,既然这种会晤有这么好的开端,用意又这么好,那究竟该怎么进行才能真正取得成绩。

  到后来,白人浸礼会和长老会的女教徒当中终于成立名符其实的组织,为首的是威尔·亚历山大和吉西·艾梅斯夫人。南方白人妇女相继参加,纷纷抗议白人假借强奸为罪名对黑人实行私刑;深入调査黑人教育问题。募到了宣传费。总会也组成了,开了会,动手募捐,出版刊物。孟沙看出这才是真正的开端,就想法保持密切联系。

  音乐,尤其是黑人民歌,把全人类都连成一条心。一九二三年,柯尔利奇·泰勒的作品,尤其是《海华沙》一曲,在新创办的黑人高等学校部分上演,大受欢迎。有的白人也到了场,但是,这一来,就此接二连三的引起一连串问题:白人究竟应该坐在哪里,是否应该替白人保留座位,白人应该受到几分特殊照顾。这种活动可没有风行一时。想起来也真有意思,你知道眼前有个黑人,在英国自有大好机会,可以成为大作曲家,可是心里还有个疑问,不知美国黑人捞得到的机会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孟沙晓得在美国人当中有了股新的推动力,一种美国黑人文艺显然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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