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八章 淑伊·瓜贝尔的终身大事



  在南方,一个有社会地位的白人少女,要是没希望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那简直是再糟也没有了。对北方人,大概只要受过教育,能够自立就行了,可是这套概念是新世纪开始以来才逐渐渗入南方的,而且过程十分缓慢。小淑伊·瓜贝尔由于父亲地位不小,母亲又是社交场合的红人,从小就期望嫁得“好”啦。

  但如今这点却成了问题。她的社会地位并不怎么可靠。她父亲眼看就要放弃一笔好收入,淑伊又没有一技之长,书也念得少。再加,凭她跟男人接触的经验和广泛的阅历,她不由想到结婚就是嫁人,不然就是为了吃穿,这终究不是人生的最高目标。甚至几番“社交季节”过后,参加宴席舞会都觉得说不出的单调乏味了。

  淑伊跟李·鲍尔温等人乱搞了一通,又在那橄榄球队队长身上做了些荒唐的梦,和他蛮斗了一场,之后她才想跟不同类型的男人交朋友。那种人也许更有趣,更撩人;不过在她母亲硬要她出入的社交圈子里,那种人可不容易遇见。她看到用功读书的学生、往上爬的年轻商人、技工、工人,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她,就算看见了,也把她撇在一边,当她是另一天地里的人物,这种天地他们不是走不进去,就是不打算进去。

  她跟勃罗士·孟沙那次惊心动魄的相逢,他杀死勃拉尼根警官那件事,叫她一时见到了自己悲惨的下场。她看出自己可能丢脸,给鲍尔温这种人家的社会一脚踢开,也看出自己找不到人生的真正目标。

  所以,淑伊又照往常一样,万事都由自己处置,就此碰到了乔·史克洛格斯。他貌不惊人,举止粗鲁,不修边幅,换了早先的日子,这种人淑伊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不过他对自以为了不起的重要大事却很起劲,很热心,干起来也很卖力。淑伊将这种事和这个人深入调査了一番。于是她开始参加一些工会会议,对政治多少留心起来。

  这时,史克洛格斯正体会到一个人要当佐治亚州长,要不是浸礼教徒,也得是个卫理公会教徒;那是民间传统。说起来,他一度也入过浸礼教,后来浸礼教排斥工会工人,才脱了教。如今他又重新加入了。除此之外,候选人应当结婚才是上策。史克洛格斯当了多年光棍,现在可能要到州长府里去过老爷生活了,这个问题却开始碰到了困难。他的姐妹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比他还要无知。万万不能让她们抛头露面。他简直不认识什么女人,只认识几个政界领袖,可是那几个人,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女性。

  他必须着手物色对象,存心娶个愿意嫁给他,他也愿意娶的那种女人。他决不甘心娶上他父亲娶的那种老妈子型的妻子——他母亲从前就是那种人,工会同事里多半人挑的也是那种人。当然也有不同类型的女人。年轻的白人劳动妇女里头有的也受过些教育,不在灶台边打转。可是史克洛格斯对这种女人也不敢要。她们不讲究穿着;一点没有魅力;打不动他的心。他要的是千娇百媚的姑娘。记得在高中念书时,同座一个姑娘让他攀谈过一两次话。她美得叫人不相信,是个富贵小姐。有一天,他鼓足勇气,开口对她说:

  “将来你嫁给我好吗?等我发了财,找到份好差使?”

  她满脸不屑的看看他。“叫我嫁给白人穷光蛋,还不如叫我嫁给‘黑鬼’,”她厉声说。

  从此以后,乔·史克洛格斯就感到自己是工人阶级,痛恨起贵族来了。

  瓜贝尔太太听到丈夫埋怨起工作来,还暗示说正在认真考虑不干这份活,不由得吓坏了。他在吃饭时说道:

  “我情愿回到兰阿克去种我的花。”

  “什么?现放着一万二千块年俸不拿,情愿要两千五百块?你疯了?”

  “我发过疯,可我觉得头脑又恢复清醒了。两千五百块也罢,少点也罢,不欠债,不操心,再加上鲜花,比我如今到手的要好上两倍呐。”

  “你跟鲍尔温先生谈过吗?”

  “谈过几回,我现在就该摊牌啦。少陪了。”他猝然走开了。

  瓜贝尔太太可给吓呆了。只有淑伊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丈夫,才能给家里消灾消难。就在这时,淑伊提起了史克洛格斯。瓜贝尔太太气极了。

  “好个主意!嫁个穷苦的白人工会领袖!”

  可是,淑伊在苦苦思考。这样子把人按种族、按阶级分开,究竟是什么意思?勃罗士·孟沙那件事故害她震惊过。她十分清楚,李·鲍尔温决不会娶她,就算他向她求婚,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嫁给他。乔·史克洛格斯虽是貌不出众,却是为人风趣,诚恳,脾气岀名的随和。况且,他在政界方面大有前途,干的是崭新的一行。工会正在展开一场激烈斗争;内部有“社会主义”在发展,外部有“世界产业工会”的成立,并且在马萨诸塞州劳令斯市举行有名的纺织工人大罢工。雇主正和“御用”工会一起,跟正式工会进行斗争。一九二四年,工会在拉佛莱特的主持下参加了政治活动。这是场非常有趣的战斗。今后她在贵族社会里再也不能从事什么活动啦。倒不妨在工人后面那股逐渐强大的势力里活动一下吧。

  她想办法跟史克洛格斯接近,同他谈了一次。他又诚恳又和气。他吿诉她,他当工会工人领袖做些什么工作。还吿诉她,他保险能当选州长。吿诉她,他额外弄到一笔政治活动费,她还听说,另外有些钱是雇主给泰马奇做竞选经费的,这可连他也不知道呢。不过她打听到,他做下届佐治亚州长候选人这事是千真万确的。淑伊·瓜贝尔听到这话,当下就打定主意嫁给他了。

  淑伊不久就把史克洛格斯治得俯首帖耳,对衣着和语法也比以前注意起来了。淑伊追求他的细节,只有她自己有数,史克洛格斯根本就不明了,也搞不清楚,别人自然更不清楚了。她母亲竟然说成是那个讨厌家伙在追求她,她可从来没把这人放在心上。不过事实上,如今她母亲对这门亲事也慢慢改变主意了,原本是公开反对,现在是眼开眼闭,一旦史克洛格斯当上州长,那格外不用提了,但她还能劝住淑伊不要匆匆忙忙的去结婚。

  同时,瓜贝尔太太还注意着丈夫的行动。他同鲍尔温作过几次长谈,至今前途尚未定局。瓜贝尔太太也亲自出马,跟鲍尔温作了次长谈。她就此弄清楚,只要丈夫表示愿意,还能照旧留任。可是,她同瓜贝尔本人谈了一番,才明白他并不想干下去。今晚他那份自信可以说毫不动摇,他一走,她的心真凉了。

  瓜贝尔跟鲍尔温商谈过好几回,这一回是决定关头。

  “鲍尔温先生,”瓜贝尔说,“我真灰心。我这差使干了五年啦,可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失望。开头我还以为我可能替佐治亚州筹划一个高等教育系统。你也知道,我有系统的进行了这项工作。对联邦各州的教育系统都研究过,还研究过外国的教育系统,甚至连俄国的都研究过。后来就同你订出份计划,依我看,还适合本州情况。我三番五次给你过目。我们又是讨论又是修改。”

  “我说过,瓜贝尔,这计划不错;只是有点理想化,也有点不切实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里头可能会采用。现在只能开个头。”

  “说得对;呃,我曾想法开个头。对我来说,所谓开头就是按照效用和地区,把学校调整一下,来个分门别类;选拔胜任愉快的教师,剔除力不胜任的教师;按照才能分级评薪;根据便利和需要来建造大学校舍;采用全州统一的高等教育预算。”

  “这一切我都十分清楚,瓜贝尔;你完全白费心。地方势力太强;地方妒忌心也太厉害;野心、血统关系影响都太大;贪婪风气又太广泛。最后还有一点,你不也看出自己对什么都无能为力,谁都不卖你的帐吗?孟沙这个人尽管手头经费少,目标也不大,至少是握有实权,也能将决议付之实施。你却往往什么都办不成。这我知道,瓜贝尔;真的,我曾经警吿过你,叫你千万不能期望过高,下手过快。你知道我们缺的正是得不到议会批准,才搞不到必不可少的权力。你知道政治形势对我们完全不利。

  “有狂妄的汤姆·华德生在活动,还有同样激烈的哈特威克坐在州长交椅上,我们只能按兵不动。华格在‘三K党’支持下插了进来,这一来,对我们的目的可不利。目前,我们在开始前进了。我们要用我们中间一个生意人哈德曼来接替他当州长。他是柯尔贵家的女婿。”

  “听说劳工厅长史克洛格斯有希望当选。”

  “胡说;他可没机会。我们让他去做梦,不过事情已经决定了。你也知道我们一旦决定了,事情就算数。瓜贝尔,我请求你跟我们待到下届政府选出了再走。我们将干出番事业。”

  瓜贝尔同意了,虽说他明晓得有一件更严重的问题根本未曾讨论,而且他也不敢开口。这就是事实上,甚至连鲍尔温本人也认为州里绝大部分教育事业应当受工业和自成体制的工艺学的控制。

  要实行瓜贝尔的计划可不容易。首先,瓜贝尔本人对此中的复杂情况和深奥意义根本不了解。他仍然认为教育就是训练个人打开广阔的生活道路,并不是训练个人大量生产赚钱的货物。因此,一开头就碰到了困难,这不仅是因为他思想上有毛病,也是因为即使他们的绝妙计划实现了,筹办中的“州立大学评议会”所控制的全州教育事业,也只是极少一部分罢了。亚特兰大新开办的白人高等学校非但不由州府管辖,反而拿可口可乐公司的津贴。这所学校,还有亚特兰大卫理公会属下那所规模宏大的女子学校,还有州里其他一些实力雄厚的学府,仍然不会划在大学系统之内。

  除此之外,工业将控制教育,教育将为工业服务。在这基本理论上,他还没有准备好跟鲍尔温摊牌。因此就勉强同意不论怎样,再留任两年。

  他回到家里,就提起哈德曼将接替华格,还说他已经同意留下来。母女俩都大吃一惊,瓜贝尔接下去说:

  “我知道淑伊想嫁给史克洛格斯。你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对史克洛格斯可没有特别瞧不上眼的地方。他这家伙可以说既没知识,又没教养,不过就我知道,为人倒老实,还值得称赞。淑伊,你过去不是不喜欢这种人吗?你想嫁给他,那是一回事。不过,要是你以为你嫁的是个佐治亚州长,那就死了这条心吧,亲爱的,因为你嫁的不是什么佐治亚州长。”

  他走了出去。瓜贝尔太太肯定他弄错了。淑伊却不由考虑到万一史克洛格斯落了选,她怎么办是好。这种景况从未碰到过,害得她几乎通宵睡不着觉。

  史克洛格斯也担着一肚子心事,可是还满怀着希望。他不甘心承认失败,因为那无异丢了官职和称心的妻子。他实在难以理解,要选进佐治亚州官府,竟是由一小撮有权有势的人秘密开会决定的,而不是广大公民自由选举出来的。这批公民,有的是出于担心,有的是出于无知,尤其是因为全都害怕黑人,最后必然还是同意那帮有权有势的人作出的决定。

  那帮人所以有权有势,或者是因为有财产,或者是有社会地位,或者是有个人特长,当然社会地位的基础多少还是财产;有了个人特长,迟早也总会发财。那帮人有时意见可能不一,在事后酿成亚特兰大暴动的那次竞选运动中正是这样。不过,他们之间分歧的意见,通常总是立即取得一致,因为各人的利益根本没有很大的出入。这些利益既不包括艺术、文学、科学,大体上也不包括宗教。通常是目前收入,或收入变化的问题,也有工业或工业技术变革的问题。当然也受种族观念的限制,不过甚至在这问题上,也无非是因为种族对收入有所影响。

  所以,要挑选候选人倒不难,只要有谁日后在执行职责中,极其有效的卫护目前的贸易方式,或者将贸易方式改变得有利于有关的权势人物和事业,就选那人当候选人。华格保险能听话。泰马奇没有经过考验可靠不住。史克洛格斯完全是个无名小卒,跟工会又有关系。如果他领导那些工会维持低微的耍求,倒是个大有用处的官员;但如果有什么要工人抬头的过激思想,那就危险啦。

  因此,史克洛格斯就给悄悄的搁在一边,留备日后再说,而大企业界挑中的人选,商人兼医生的哈德曼,就此得到大多数的支持,被提名为州长。史克洛格斯,作为个无名小卒和工会领袖而论,在竞选中倒也一帆风顺,不过对那些圈内人来说,结果如何,根本不在话下。经过预选以后,当地就举行了“选举”,然后照例在亚特兰大全市二十五万市民里推派七百个公民,通过一次选举活动,选上哈德曼当州长。

  史克洛格斯给打垮了。他不知道象自己这么个庸碌之辈,怎么竟然听信人家的话,梦想能当上佐治亚州长。不过,就某种意义说来,更加丢脸的是对淑伊·瓜贝尔的相思。她对他准是一百个瞧不起呢!不用说,她答应嫁给他的唯一理由就是希望当上州长夫人。他对任何事都没有这件事那样痴心梦想过。如今真慌得不知如何才能不伤体面的解除婚约。

  淑伊·瓜贝尔拿不定主意。跟她订婚的不是个州长,要是住在州长府里,就可以在亚特兰大社交界趾高气扬了,跟她订婚的原来是个工会领袖,在工会纷纷为生活斗争的危急关头,领导工会这事可不合算又不安全。她顺便到了父亲的办公室,这真是十分难得的事。她知道父亲十分疼她,可是他生来胆小怕事,一向认为女儿几乎是做娘的专利品,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也同样明白做娘的简直不配担负这重任。所以,如今他一见她,就满脸堆笑的招呼她,女儿上门来找他,心里当然高兴。

  “啊呀呀,”他说。“为难了?看见你真高兴。要找个人谈谈吧。你瞧,淑伊,你我原该成为知己,可偏偏没有。我把你交给你娘,我想我们俩都明白这是失策。眼前我特别想跟你谈谈,因为我知道你碰到了难事。

  “当初你开始跟着史克洛格斯转,我可真惊慌。后来才开始去打听他的底细,査访了一番。他根本不是我认为能吸引你的那种人,话又说回来,也许正因为那个道理,他才可能是你需要的人。他没有什么教养,你过去交的那些男朋友,教养都要好得多。他没受过什么高深教育,你也一样。你们不妨一起学习,想来他也愿意学吧。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拼命想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或者说他自以为达到了,可你从来没达到过。我想,如果你们想法结合,日子可能比我跟你娘过得美好、切实。总而言之,我只是说给你听听。不是命令,你可听好了。只是提个意见。”

  淑伊两眼望着他,坐了半天,才站起身,搂住他,贴着他的脸,说:“爹,我要嫁给史克洛格斯啦。”

  第二天早晨,淑伊走进史克洛格斯的办公室,劈头就说他们要去结婚,他吓了一大跳,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拖他出去领结婚证书,再去找房子。他们在工厂区找到一套三间房的公寓,淑伊随即回家去拿衣服等杂物,史克洛格斯趁此就去淘旧家具。用不着多说,瓜贝尔太太失望到了极点。她丈夫刚向她宣称,他要在原来的职位上再干两年,还添上一句说“你可听好了,不多干”,如今又来了淑伊,居然已经嫁了一个竞选失败的工会领袖,一个文化不高的穷苦白人。

  她放淑伊走了,当然不放也不行,过后她在交往的亲友当中就逢人遍吿,说什么想不到她女儿竟跟个起码人结婚,她就此跟女儿疏远了,还说什么她丈夫在北方另有高就,大概不久要离开亚特兰大去上任。以往每逢秋天,鲍尔温家总要召开盛大宴会,照例年年都发请帖给她,今年首届宴会却不发请帖给她,这显然是对她那些活动的头一个回答。她居然还有脸打电话去,顺便打听一下漏了她的份是不是故意的。果然如此。瓜贝尔夫妇就此退出社交界,待在雅森兹,等候议会批准开办新的佐治亚大学。

  哈德曼在教育方案上也多少作出一些事,就是不多。北方一些私人慈善机关,以亚特兰大的亚特兰大大学为中心,商定搞一个黑人大学系统。这里头并不包括梅肯的州立黑人学院,在最近的将来也不见得会并进去。瓜贝尔跟鲍尔温都失望了,但是鲍尔温向瓜贝尔保证一九三〇年一定会成功。

  淑伊·瓜贝尔婚后最初两年的生活未必见得称心。她听任丈夫去搞自己的计划,一来,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二来,也实在不了解他在干些什么。他深深爱她,这她倒理解。他心里也不痛快,因为开头他拿地位和财产来引诱她,如今竟没有兑现,他捞不到一官半职,连财也没有发。

  另一方面,她对他也刮目相看。对他虽不是爱得发疯,也是深表同情,而且对他那番努力也表示敬佩。她看出他又没有文化,又没有经验,不懂得人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也深知他这人值得培养,就是自己不配担任这工作。因此,她渐渐明白过来,在他们夫妇间,应当从头学起的倒是她自己。

  这时,正在组织新的“产联”,她跟着丈夫去参加了几次筹备会议。这回不仅是组织优秀的熟练工人,而且要把广大的工人都组织起来,这种基本观点把他们夫妇俩都感动了。他们深信南方需要的正是这种工会主义。但这势必引起把黑人组织起来的全盘问题。

  淑伊在伯明翰才感到自己终于领会人生意义的问题。她跟史克洛格斯到亚拉巴马州去,就是去讨论尽力让当地黑人参加工会运动的问题。不少白人矿工都恨透了。她听到一个矿工走过身边时咒骂道:

  “我死也不跟‘黑鬼’一起工作。”

  他们跟当地工会领袖坐在一起开会,听到一则故事。讲故事的是北方一个头发花白的工会干部。

  “听着,”他说,“我可不是‘黑鬼迷’。要是由着我性子干,他们统统都要装回非洲去。可是天呐,我看到一条好汉,就认得出来,黑人吉姆·亨利就是条好汉。那是两年前的事。吉姆是个好矿工,可是我们不准他加入工会,他只能趁我们罢工时当当工贼。那又怎么样?他总得活下去呀。

  “后来’产联’搞起来了,他就入了会。我们真气疯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久我们就举行罢工,争取提高工资,改善劳动条件。这对黑人是个相当严重的考验,我们就注意看他们。我们早该知道,我们原先那么对待他们,马上要他们经受这种考验,可受不了。要不是幸亏有个女人,他们早当工贼啦。这女人就是吉姆·亨利的老婆。瘦得皮包骨头,长得又丑,可真叫有胆量!我们正撑不下去,她唱起一支黑人歌曲来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支歌。你瞧,我们散在市区广场上,站着摇摆不定,白人咒天骂地,黑人皱眉瞪眼,转眼工夫这女人领着头开步走了。她唱起这支歌:

  “孩子们一起走,千万不叫累。
  在福地,有个盛大的布道会!

  “我们大伙终于都跟着唱了,她就唱过门和伴奏部分:

  “罢工不知累,罢工不知累!

  “接着,又唱起那支进行曲的旋律:

  “孩子们一起走,千万不叫累。

  “那样一切都解决了。我们胜利了。虽然闹了好几个星期,可是终于逼得公司屈服了。我们领到了工资。后来,当然,又碰到了考验。公司向我们反扑了。当初他们向我们让步,花了他们不少钱。这下就得重开几座旧矿井。必须扩大矿区。我们就此到了一个危险地区。

  “吉姆·亨利是我支部一个会员。我们当然让他干活。可他干活的地方条件最差。是我们想办法调他去的。大伙在恶劣的矿洞里干活,又是泥又是水。他就待在大伙害怕有瓦斯的地方——不瞒你们说——。

  “有一天,我们大伙奉命下到一个重新打开的矿井里去。不少白人当场拒绝,说这太危险了,生怕有瓦斯。其他的突然‘病’倒,回家去了。可是,吉姆·亨利的老婆马上下矿井来说,拿出点男子气来,吉姆,下去——下去!’虽然她家里饭又吃不饱,她衣服又穿得破烂,再加操劳、贫困,早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可是在她眼睛里,还闪耀着过去的斗争精神。他吻了她就走了。

  “我们担着心事,摸着黑慢慢进去,走到早给人忘了的旧矿区里。吉姆·亨利却挥舞着铁锹,走在前面,后来我们来到最黑、最低的坑道,有人嗅了嗅,嘀咕说,‘瓦斯!’吉姆也嗅了嗅。‘不是瓦斯——霉味罢了,’说着他就大踏步走了。我们多半人都停住步,站着不动。工头对我们破口大骂,吉姆·亨利绕过远头一个拐弯的地方,一直走进洞里去。只听得嗡隆嗡隆的传来他的歌声:‘这山里头没铁锤——’唱到一半,声音哑寂了。我们朝黑头里一看,只见一片红光。‘火!’我们失声叫了。可是我们的声音给浓雾屯没了,他周围是一团漆黑。

  “我们纷纷往后爬了,只有吉姆·亨利一直走下阴冷的泥浆水里。前边还有火光,刷的冒起来,冒个没完。后来,在往回吹的烟雾中,他嗅到了。知道这是致命的瓦斯——快啦,快啦。没路逃了。只见他挺直身子。高高揄抡起铁锹,扎了一下。只听得轰隆隆一响,随即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一般的静寂。

  “当然,后来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不过,等到吉姆·亨利的遗体埋葬时,有人就到‘黑鬼’教堂去送葬,回来讲了这么一段话。他们说大家听到一个疯教士讲了道,后来又说吉姆·亨利的老婆站起来讲话了,这事绝对不是真的,因为他给抬出矿井那时,她就昏死过去了。可是他们说她在那儿,说她迷迷惘惘,忧忧郁郁,说她讲的话声音又低又涩,边说边哭,后来就唱起了那支歌,天呐,就是那支歌:

  听说有座城市叫天堂!

  “她说,‘他看到了。天堂般的城市浮现在他眼前。城里到处闪出一片白,一片银;城墙矗起,好象潺潺流水在哭泣,金黄的阳光泻下荣光,射在一切上面。背后高处矗起白色宝座,珠光宝气,仙乐缥缈。天使在宝座上面飞翔,滑溜溜的长翼凌空飞舞,拉起嗓子,齐声歌唱,叫人心碎。’

  “她这么讲:吉姆·亨利说,‘听说有座城市叫天堂——咱打算在那里安家落户!’

  “无名神端坐在宝座上,身穿金银长袍。他手一招,吉姆·亨利就跟跟跄跄的到他脚下。他张开两臂,吉姆·亨利跑上前去,一副害怕样子。上帝派下手执慈悲宝剑的天使——向前,向前——吉姆乐得叫了出来,因为这就是我,琴,他的老婆。我又年轻了,长得真美呢。有个声音说:‘来,吉姆·亨利,和主同乐吧。’吉姆说:‘我不配,主啊,可我试试看——”

  史克洛格斯和淑伊盯着讲故事的。最后两人默默无言的回了家。

  他跟手下一伙人不断回过头来谈到黑人问题。谈了如下的话:

  “你们弄得黑人无依无靠——你们这是怕什么呢——怕黑人呢还是怕你们自己?说真的,白人南方骑在黑骡背上,难道看不出吗?”

  “从我的地位看来,可说不上是怕南方呢还是怕骡子——就是你一向骑惯的那种牲口,‘黑鬼’。说起来,在北方,‘黑鬼’还娶白人女人呢。我亲眼看见来的。”

  “女人有没有大惊小怪?这儿白人男人不是还象两世纪前一样,跟黑人女人睡觉吗?”

  “我们要制定法律来反对这种混帐事——州法也好,国法也好。我们要把‘黑鬼’打得永世不得超生。”

  “何不宰了他们呢?”

  “我可真想呀。”

  “当然,你又可能在天堂里突然碰到他们。”

  “我情愿进地狱!”

  “别着急!”

  “这世界要不是白人的天下,那会弄成什么副局面呢?”

  “我不知道,不过,再来一两场大战,我们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如果我们明天早晨一觉醒来,一看世上一个黑人也没有了,不知会怎么样?我们会怎么办呢?会谈些什么话呢?去骂谁呢?去怕谁呢?去骗谁呢?我的天!那一来真糟透了!活看就没意思啦。那一来就不成其为世界了。历史也会废掉。未来是一片黑——难道我该看见一片白?一句话,我是说将来活着没什么意思啦。

  “我的理论是应当有个种族问题,要不就谈不上文化。要不拿脚来踢什么,长了一双脚干吗?没有黑人,就没有老爷。这就是我的意见。南方有大批黑人,就有大批老爷——都是上等人,气派大,身份高。北方的黑人少,老爷也少。西部没黑人——谁听说过有西部老爷来的?谁?不见得吧——上帝可不胡来!上帝要老爷,就安排了奴才。”

  “难道你不认为那是命吗?”

  “当然是罗。屁个命。”

  等到一九二九年,经济危机爆发,史克洛格斯已经准备放手不干了。手下一批人都给裁掉了。手里的工会也越削越少了。财主似乎自以为是经济萧条的牺牲品;可是他们不能懂得,广大穷人刚从苦海里冒出头来,初次看见青天,如今却是毫无希望了。他对胡佛那番自鸣得意的意见咒不绝口,却听信了罗斯福那句话:“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恐惧才可怕。”

  在这里南方,毕竟还有粮食,也用不着添新衣服。史克洛格斯到处看看,跟群众谈谈,如今他们又有空闲聊啦。他不由看出,工业一定会死里复生,随着工业发展,劳动力就空前的需要。此外,他还看出一种新的苗头,而且这种苗头越来越大了。“新政”快要实行了,而且要由个“新人”贯彻出来,这个“新人”仿佛了解人家和自己都受过苦。关键就在这里——他自己也受过苦。

  在一九三〇年竞选时,史克洛格斯的对手是大企业界的候选人、约翰·鲍尔温的密友罗塞尔。可是罗塞尔当选了。罗塞尔执了政,鲍尔温那个大学系统的计划逐渐实现了。雅森兹的旧佐治亚大学跟六所初级高等学校、六所高级高等学校合并起来,三所小规模的州立黑人学堂并进了梅肯的州立黑人学院。瓜贝尔虽不是挂名领导,也被委任为评议会主席。照计划规定,等到进一步合并工作完成,就请他当佐治亚大学校长。

  谁知罗塞尔并没有待到任务完成,就在一九三二年决定进参议院了。这下子尤金·泰马奇的机会可来了。当了四年农业厅长以后,他居然掌握了一架所向无敌的政治机器,依法能使乡村地区的票数胜过城市地区。即使在城市里,他也安下了妙着,这里头也包括史克洛格斯这一着棋。他常常私底下去探访史克洛格斯。

  “乔,”他说,“我要在一九三二年当选为州长。先要做满一任,再象罗塞尔那样,进参议院。我要靠目前这种动荡不安的混乱局面窜上去——直上青云。呃,如果你跟我一条心,我就提拔你!

  “首先第一点,你在这次选举中,会给选为劳工厅长。将来经过一番改组,那差使就吃重,你好趁此组织城里的工人。等我州长任满,你来接替我。有我南佐治亚的农民做后盾,加上你城里工人的选票,你不会落选。你可以连任两届州长,到时候——到时候再瞧着办吧。”

  史克洛格斯同意支持泰马奇竞选一九三二年的州长。经济箫条给了他做文章的题目。他拼命大骂垄断资本和大企业界,对煤气、水力和电力方面的垄断资本和大企业界,尤其不容情。他抨击学校里的浪费情况,特别是黑人学校。看到了泰马奇反对黑人的态度,乔对黑人工人和黑白工人之间的关系那种种新的了解都消失了,乔不由得担着心事,可是又不敢开口。议会削减了经费,孟沙看出自己的工作必须大景量减,也料得到将来还得大大削减。

  鲍尔温躲过了风暴,也听到说大企业界有必要安插罗塞尔在华盛顿办事,他就出力把罗塞尔送进参议院。尤金·泰马奇当上了州长,史克洛格斯当上劳工厅长,是他一个左右手。这就有了农工运动的萌芽,正象汤姆·华德生的农工运动一样,只是黑人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至少提也没有提到。

  虽然泰马奇激烈反対黑人,可是卫·朗的劝吿还萦绕在史克洛格斯的脑子里。泰马奇刚当上州长,纺织工会就举行罢工,这下子更显著了。数千名工人罢工反对工资削减百分之八点五,反对勒格兰奇和曼彻斯特两市的卡拉威工厂实行“贝杜高速制”。州长泰马奇颁布了戒严令。不顾史克洛格斯的强烈抗议,泰马奇命令“国民军”镇压罢工。在州当局的全部武装力量镇压下,罢工失败了,白人罢工工人象狗似的给赶进窝里。

  史克洛格斯气极了,泰马奇苦心解释了一通。佐治亚州的白人工会会员不应当不听管辖。一旦工资高得不合理,雇主就会雇用黑人。那一来工资就永远提不高。这次制止白人工人提出的无理要求,无非是免得他们搬了石头砸痛自己的脚罢了。好在等史克洛格斯当上州长,他爱试行哪种政策都行。

  史克洛格斯可不相信泰马奇;他知道泰马奇是南佐治亚那帮痛恨黑人、剥削工人的庄园主的代理人,还有亚特兰大的大企业界做后台老板。黑人一天不给拉出来参加工人运动,南方的白人工人休想捧成一股绳来对付雇主。史克洛格斯对这问题越来越看得清了,可是,看看要取得这么个胜利,工人就得付出一笔代价,他还是踌躇不前。

  泰马奇倒也慎重。尽管史克洛格斯再三劝吿,他还是坚持反对工人的立场,这一来,倘如他参加一九三四年竞选,保险再度当选,不过,他曾经坚决担保过,如果送他进参议院,就不参加竞选,还说进了参议院后,准会支持史克洛格斯当州长。

  史克洛格斯对泰马奇再也不信了,但又不能跟他一刀两断。他的行政机构不久就拿到联邦政府每年几十万元的救济金。这笔救济金十之八九都到了白人手里,大半都用作政治目的。哈莱·霍普金斯终于发火了,不再拨下经费。泰马奇就此成为“新政”一个死对头。

  此外,泰马奇也没有进入参议院。大企业界信不过他,不打算再捧出第二个汤姆·华德生进华盛顿。大企业界一面巧妙的对许下的愿避而不谈,一面要求泰马奇答应连任州长,他们在财政上逼他屈从倒不太难。此外还坚决担保泰马奇在一九三六年进参议院。泰马奇手下有一批农民,加上州里又重新划分有利于他们的选举区,这个农工候选人就此所向无敌了。

  这一来,在史克洛格斯屡遭挫折的一生中,就第二回碰到了巨大挫折。有天大清早,泰马奇闯到史克洛格斯公寓里来报讯。

  “你好啊!吃过早饭了?看你样子很累,”史克洛格斯说。

  泰马奇哭了。“史克洛格斯,我跟那帮撒谎骗人的王八蛋斗了一整夜。我真丢脸。他们不送我进参议院啦,他妈的!他们说我应当再竞选州长!”

  史克洛格斯沉沉的一屁股坐下。泰马奇终于解释一番。最后,他透露说,史克洛格斯要再竞选劳工厅长,还说,到一九三六年——

  史克洛格斯却听也不听。

  一九三六年佐治亚州的选举期到了。泰马奇连任了两届州长,依法不准三度竞选。不过,正如他向史克洛格斯写过包票一样,人家也保证给他当个美国参议员。他可第二回落了空,如今当权的政治集团把泰马奇和史克洛格斯一脚踢开,泰马奇就此成了那政治集团的死对头。

  这期间,全国各处在大闹劳资纠纷。首先是汽车业展开斗争。那里的黑人都入了工会,尽管受到歧视,还是不变心。一条龙和髙速度这两种邪恶的制度,害得小孩成了老头,还把平均年薪压低到一千元。如今试用了“静坐”罢工这新方法,就是罢工工人待在工厂里,却不干活。伙伴们送饭给他们吃,有时一天要开五千客饭。公司方面出了几万块钱,雇用侦探、打手来对付。

  密执安州弗林特市闹了一场酣战,使上了枪杆和毒气。福特公然不顾法律,他的警察开枪射击,死伤一百七十五名工人。钢铁工人准许了黑人入会,如今在新“产联”的领导下,重新组织起来。到一九三六年二月,已经有了十五万会员,到三月,争取到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工资增加百分之十,在大半钢铁工业中,他们的工会也得到了承认。橡胶、运输、电力和纺织等业工人都已经组织起来,“产联”打进了南方。

  史克洛格斯就此看到风波起来了。他手下的“产联”组织干部受到“三K党”绑架,挨到棍子,给涂上柏油,插上羽毛,殴打一顿。他并没有屈服,淑伊站在他一边。她生平头一回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原来做人不只是享乐,这比衣着打扮更有刺激,比拈酸吃醋更激动人。她看书,订阅报纸,参加工会会议,同时还要治理一个整洁的小家庭。

  如今经济大萧条发展到了极顶。一九三五年卫·朗死了。但另一方面,政府大量发放救济金,不用说,国家正打算爬出泥沼。这也许是指“社会主义”,史克洛格斯倒也不反对“社会主义”。他主张政府应当帮助老百姓。因此,他定出计划加强工会的力量,追求社会立法,到时候再去正视种族问题和黑人工人跟白人工人的关系。

  就在这期间,瓜贝尔辞职的决心也实现了。他和鲍尔温坐在花旗银行一间豪华的会客室里。

  “鲍尔温先生,”他说,“我要辞职了。不管手边有什么职务,也不管你打算委派我担任什么职务,我一概辞掉不干。我根本没当上佐治亚大学校长,也决不会当上。再说,我也不愿当。大学应该怎么办,我的看法决不会跟你一致。”

  他说决定回到北卡罗来纳州那个小镇去,通过书信,知道人家欢迎他回到老地方去,这还不算,甚至老家还能重新买回来。

  鲍尔温并不觉得奇怪,总之一句话,反而松了口气。他早就有数了,要实施他在佐治亚州指望推行的那套教育工作,瓜贝尔决不是适当人选。再说,在一片好大喜功、互相妒忌、争权夺利的风气中,要来实现什么改革都不容易。他说了几句话表示惋惜,就客客气气的辞退了瓜贝尔。瓜贝尔真是又兴奋又气闷。没有人甘愿失败的,尤其碰到重大任务,更不甘心失败了。同时,他终于卸下了原本不该挑起的担子。他耸起肩膀,回家去吿诉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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