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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资本主义的劳工、国家与阶级斗争

艾伦·伍德(Ellen M. Wood)

(1997年3月)
丹心 译


编者按
  本文译自1997年七、八月号的《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伍德所写的文章《劳工、国家与阶级斗争》的后半部份。97年三月,《每月评论》举办了一个圆桌会议,邀请了一批工运活跃份子来讨论当今工运界最关心的议题。其中如,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发展对工人运动的影响,左派的反应以及工人在什么基础上重新团结起来等等。及后《评论》更邀请一批作者撰写有关文章,成为这一期的劳工特辑,本文就是其中一篇。
  我们没有把前半部份译出,因为其中有关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实际情况的分析,早已在第44期的《先驱》有关全球化的文章中刊登过,所以不再重复。
  文章的后半部主要谈到国家的作用,伍德认为,国家并非像某些左派或后现代主义者所说已变得无关宏旨;恰恰相反,国家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获得新的功能,它不但成为资本通向全球市场的主要工具,而且仍然是替资本在本国创造良好投资环境及抑制工运的主要工具。最后,伍德指出,这个发展正开启阶级斗争的新机会。


  美国的工人运动在过去从来不曾产生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强大得像社会党、社会民主党或是英式工党那样的政治组织。虽然这情况可能在改变中,但美国的民主党今天能够为工人运动做的事情甚至比过去更少。不过,如果与欧洲最具规模的工人政党——不论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抑或是「劳工主义」——那种完全跟自己的阶级根源切断的情况比较起来,美国的情况似乎并不比过去更异常。举例,欧洲的共产主义及社会主义党派总的来说是已经放弃阶级斗争及其用语,而最近在大选中取得政权的英国「新」工党——至少是取得一党领导权——亦想切断它与工会运动的历史联系。这,至少在目前来说,使英国成了近似美国模式的一党制国家——又或者像G.Vidal说的一个有两个右翼的政党。

  尽管这些伪装的左派政党立场含糊,但它们的胜利仍可能会开启新的政治前景。此刻,许多人似乎把工人阶级政治的消失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而过去传统上由工人阶级占领的政治领域——不论是革命的还是选举的——都不再存在了。甚至那些不接受所谓没有选择,或全球化无可避免等观点的人似乎也说斗争的领域已不可挽回了。

  关于全球化的政治含意的最重要的假设很可能与全球化对国家机器的影响有关。人们不断告诉我们,全球化使民族国家不再重要。有些人认为再无事可为,另一些人则认为斗争必须马上转移到国际平面上去。但无论那一种见解,似乎工人阶级政治都在被排除之列。

  然而,我要挑战的正是这种假设——不是指有没有「全球化」的问题,而是「全球化」是否切断阶级政治的基础。我认为,全球化使阶级政治——一种直接针对国家和集中于国家的阶级权力的政治——更重要和更有可能出现,而非相反。

  马克思主义者一向强调资本主义增长的方式会促进阶级意识和阶级组织的发展。社会化生产和单一化工作,其中的一个组成部份又是民族,超民族,甚至是全球的互相依赖——这统统都被假定会大规模地产生工人阶级意识及组织,甚至是国际团结的条件。但整个二十世纪的发展日益削弱这种信念。

  工人阶级无法实现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期望成为左派知识分子放弃社会主义或至少是寻求其他代理人的典型原因。近几十年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及后现代主义都先后为知识分子、学生、「新社会运动」以及除了工人阶级之外的任何其他人指定为历史代理人(假如他们还相信历史或代理人的话)。今天,工人运动完全在最时髦的左派理论及政治中消失,而「全球化」更似乎是对工人运动的最后一击。

  大部份人谈到全球化的时候,似乎都认为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的年代,工人阶级(如果仍然存在的话)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分散。左派人士更认为没有其他选择,顶多只能在资本主义的夹缝中透过各种特定的、分散的斗争取到多一点点的空间,这类斗争有时被叫作「身份政治」。

  支持这种论调的人,有许多理由舍弃阶级政治而取所谓零碎政治(political fragmentation)或身份政治,但肯定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和所谓资本主义越全球化,斗争也越全球化这个假设有关。总而言之,争论的焦点是:全球化是否真的已把权力从民族国家转移到跨国组织及力量上去呢?而这又是否意味着任何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都必须在那个跨国层面上进行呢?

  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由于大多数人觉得很难达到那种程度的国际主义,更不要说在那个层面上组织起来的可能性,他们得出的结论自然是游戏已经玩完,资本主义永垂不朽。更可悲的是,人们已不再认为有充份理据去建构一个群众性的政治运动,一个包容和广泛的政治力量,就像过去那些工人阶级政党所希望做到的那样。换言之,阶级作为一个政治力量,跟作为政治目标的社会主义理想同时消失。假如人们认为无能力在全球层面上组织起来,就只能走向另一个极端──向内转,转到自己本地的特殊压迫。

  当然,有些社会主义者仍然坚持必须把注意力放在国际战场上,他们相信社会主义斗争仍然可以继续,于是他们提出以社会主义全球化来对抗资本主义全球化。其中有些人用「国际民间社会」作为斗争的新战场,又或者用「全球公民」作为新的团结基础,但我认为提出这种名词的人就像在黑暗中吹哨子,因为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反资本主义斗争的策略。所以当有人向我宣扬国际战场才是社会主义者唯一的出路时,我会把这话翻译成:反资本主义斗争已经完蛋。

资本主义的离心力


  我跟这些人的结论完全不同,因为我从不同的前提出发。首先声明,我对于资本主义的增长和工人阶级的统一之间的直接关系时常有保留。大约十六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叫《资本主义的政治与经济的分野》的文章,里面曾谈到资本主义的离心力。跟传统马克思主义智慧相反,我认为在一个发展完备的资本主义,生产和剥削的结构会倾向于使阶级斗争分散、内向和局限于本土的特殊斗争。当然,资本主义肯定会产生划一化的效果,而其经济的整合也肯定会为工人阶级团结提供超越个别企业和跨越民族国界的物质基础,但更实时的效果是在个别生产单位内体现阶级矛盾,使阶级斗争分散及本地化。但必须强调的是,这并非工人阶级意识的失败,而是对物质现实,对资本主义组织起来的社会的一种反应。

  我认为这说明资本主义的政治问题在某个意义上也被「私有化」了。在前资本主义社会里,权威和统治的矛盾是直接针对地主及国家的司法和政治权力,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则转而针对个别的资本主义企业。虽然资本必须依靠国家权力来支持阶级权力制度和维持社会秩序,但资本主义不是在国家内,而是在生产过程及其等级组织之中最直接地对工人行使其权力的。

  我更认为这与一个事实有关,即现代革命都在资本主义不大发达的地区发生。在这些地区,国家本身就是基本的剥削者,例如透过税收来剥削农民,这就使经济和政治斗争很难分开。在这类情况下,国家成了群众斗争的焦点。总之,与资本比较,国家机器是较容易见到和较集中的阶级敌人。当工人与资本直接对抗时,通常的是以个人、个别资本或个别资本家的形式出现。所以甚至是无产阶级革命,也较容易在工人阶级与资本发生冲突的同时,又与其他前资本主义斗争(最明显的是反地主及反国家剥削的农民斗争)结合起来的地区发生。

  但当我说资本主义有分散斗争及使之「私有化」的倾向时,它似乎也同时存在一些新的抵销倾向:资本主义市场在国际上的日益整合正把资本累积的问题从个别企业转移到宏观的范围,而资本也被迫要更加依赖国家机器来为其累积创造合适的条件。所以,我指出国家日益与资本的反社会作用合谋这一点意味着国家将成为先进国家抵抗运动首要针对的目标,这就有可能抵销资本主义某些离心的作用了(即分裂工人阶级斗争及使其局限于本土的倾向)。

  我提出这个观点之前,从未听闻全球化的说法,也不知道人们很快便把这个名词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市场的国际整合会削弱民族国家和把资本主义权力的焦点从国家转移开去。最近,人人更把全球化挂在唇边,我则反对那种认为全球化促使民族国家日益无关重要的假设。我认为,尽管国家的某些功能可能正在消失,但它同时正在获得新的功能作为资本与全球市场之间的主要管道。我认为这个发展的结果就有可能开启阶级斗争。八一年时,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可能的展望而已。

  关于全球化的问题,有些是可以辩论的。例如,「全球化」发展到什么程度呢?什么才是真正的国际化呢?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资本需要国家替它在全球市场上维持积累的条件,维持劳动纪律、提高资本流动的同时又能压制劳动力的流动。在每个跨国集团背后都有一个民族国家作为基地。跨国集团一方面依靠它自己的国家来支持它,另方面也要依靠其他国家的帮助才能通向其他市场及其他劳动力。即是说,「全球化」的全部问题是:竞争不仅仅是,甚至不主要是个别企业之间,而是全部民族经济之间了。国家作为这种竞争的工具获得了新的功能。

国家的新功能


  即是说,民族国家不过是全球化的主要代理人。例如,美国资本若要在一个国家寻求「竞争」时,便会要求那个国家把社会成本压至最低,同时要求它控制因缺乏社会保障而产生的社会矛盾及混乱。另外,被视为跨国组织典型的欧洲共同体,为创造货币联盟的条件时,每一个欧洲国家都是主要的代理人。这些代理人强迫其本国人民接受紧缩政策及随之而来的困难生活,以配合单一货币所需的苛刻条件。因此每一个国家不但成为主要工具来压制因这些政策而产生的各种矛盾,而且也是维持秩序及劳动纪律的主要代理人。其实,欧洲各国那种强烈的民族本能最终可能使整合泡汤,并非是不可思议的。尽管如此,这些民族国家在可见的将来很可能仍会扮演着中心的角色——协助资本进入全球化市场的渠道,为资本累积创造合适的环境,以及作为反对内乱的主要防线。当然,这些国家与资本主义的矛盾律是保持一致的,它们作为资本主义整合的代理人,一方面设计一套计划以提高欧洲资本在全球化经济的竞争力,另一方面担当欧洲内部(在个别不同的民族经济之间的)竞争的主要代理人。

  在不同的地区、国家会扮演不同的角色:当资本跨国界移动时,国家禁止工人组织反抗活动。或者在发展较慢的资本主义地区,国家则替其他更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做输送带。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也不论以哪一种形式,似乎国家在可见的将来仍然是资本主义的主要工具。自然,国家有可能会改变其形式,而传统的民族国家一方面会逐步向那些更狭隘的本土国家让路,另一方面又会向那些更大的地区政治权威让路。但无论是什么形式,国家仍是主要的。我怀疑,在未来一段长时间,那些古老的民族国家仍会扮演主要的角色。

  那么,国家的新功能究竟产生什么影响呢?阶级斗争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我提出的观点,即在一个「全球化」的「弹性的」资本主义里,国家的新功能正在使它成为阶级斗争的目标以及工人阶级团结的新焦点,是否证明是对的呢?现在就下结论自然是言之尚早,但至少我们注意到各地都有大批的群众抗议和街头示威,例如法、德、加拿大、南韩、波兰、阿根庭和墨西哥等等。我不想对其中的影响谈得太多,但它们的共同点很值得我们深思。

  毫无疑问,大多数人会认为这现象与全球化有关。尽管我们对「全球化」的某些方面有怀疑,但仍然可以找出一些大家都同意的方面:现在每一个先进资本主义国家都在重建资本主义,重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竞争」的利益需要而大力消除各种社会福利。这正是我所说的那种国家与资本之间的共谋关系:不仅仅是国家从其改良的功能倒退,而且也是为了资本的利益而不惜危害其他任何人,日益扮演重建经济的积极角色。国家这种行为已驱使人民(包括差异极大的地区,如加拿大及南韩等)走上街头反对国家的政策。

  最近在法国甚至出现一种非常不同的群众示威──参予者来自各国的工人抗议。那是由来自各国的雷诺车厂工人组成的反对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附近一间雷诺车厂裁员。表面上,这并不是针对国家的抗议,而只是跨国工人与跨国资本之间的冲突。但正如英国某报所说,这是第一个「欧洲示威」,那不仅仅是针对普通一个跨国老板的行动,而是针对每一个有关的欧洲国家——如法国、比利时、西班牙等等——在各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例如重建资本 、为欧洲单一货币创造条件以及为工业提供补贴而大耍手段等。这个跨国界的工人阶级团结事件说明了联合行动的原则不仅仅是反对跨国集团的剥削,而且也是反对那些为资本累积创造条件的民族国家。在这个反映工人阶级国际主义的事件中,工人要反对的政策恰恰跟其他地区反对其政府政策属同一类。譬如,跟雷诺车厂抗议差不多同一时间,德国矿工也在波恩抗议他们的政府取消对煤矿业的补贴。即是说,两个事件所涉及的主要都是政府应否补助工业的问题。这再一次说明,欧洲这些特殊的压力其实不过是整体重建计划的一个特别例子而已,其中无论美国、南韩、德国或法国都是国家的主要代理人。

  Sam Gindin认为全球化实际上已造就了新的斗争机会。「一国或国际经济的重建将带来各个组成部份、各种服务、专业化及少存货制度(lean inventories)的高度整合。」这使某些跨国企业会比某些本地、地区性及全国性的斗争更脆弱。我说的正是这种整合使国家在许多方面来说比过去对资本更重要。不论是什么方式,资本与国家之间的共谋关系在许多方面都比以前更密切。那正是使先进资本主义经济中的每一个个别国家成为冲突及阶级斗争的潜在焦点。

  所以现在根本不是左派放弃这个政治领域而选择零碎政治,或是一个完全抽象的国际主义的适当时候。假如国家是全球化的主要代理人,那么,国家,尤其是先进资本主义各国的国家就仍然是阻挡全球化最强大的机器。假如国家是资本转移到全球化经济的渠道,那它同样也是反资本主义力量切断资本的生命线的手段。旧式「凯恩斯主义」的干预现在可能更少效用了,但这正说明政治行动不能再简单采用干预资本主义经济的形式。问题更多是物质生活必须从资本主义逻辑分离出来。短期而言,政治行动不能被引导到只为资本提供物质剌激,使它能做些对社会有建设性的事情,或透过设立「安全网」来补偿资本对社会造成的破坏。政治应该是关于怎样利用国家权力来控制资本的流动及其分配,和逐步透过民主方式来决定如何处置经济剩余的问题。即是说要采取一种与资本主义竞争和利润挂帅的逻辑完全不同的社会逻辑。

结论


  组织反资本主义斗争其中一个主要难题是资本通常不是单一可见的目标。而「政治」和「经济」范围在形式上的分离是资本主义的特性——在那里剥削透过表面上是两个「平等的」法人之间在一个劳资契约中「自由」交换,而这种关系又透过一个非人化的「市场」为媒界的。这个特性使国家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中立」的。它对劳资之间的日常对抗的干预不容易为人所见。但假如国家实行新自由主义而且采取所谓「弹性」、「竞争」和「全球化」的政策的话,资本的权力在某个重要意义上更集中于国家,那时二者勾结的透明度也日益增加。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使用「全球化」这个词时需要十分小心的主要原因。我们须避免把这个词说成是自然和不可避免的过程,来代替历史上特定的资本主义过程。资本主义对人类和自然资源的剥削是透过国家与资本之间的直接合作和唆使而达成的。我认为,全球化这个概念在今天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能扮演如此突出的角色恰恰是因为这些强大的意识形态武器需要伪装一下,使其中越来越直接和明显的勾结关系蒙上神秘色彩。

  假如国家日益成为反资本主义斗争的目标的话,那么它也可成为本地或本国阶级斗争的焦点。国家不但成为工人阶级团结的力量,防止内部分裂,而且也可成为工人运动及其区内同盟者的统一力量。同时,当每个国家都按照相同的破坏逻辑,那么每一国反对这个共同逻辑的斗争便成为新国际主义运动最强大的基础了。这个国际主义运动不是建基于所谓「国际公民社会」或「全球公民权」这些不切实际的抽象观点上,也不是建基于一种幻想上:即只要多些左派代表加入国际货币基金会那样的跨国组织便能改善我们的处境。这些人根本不相信真正的国际主义是建基于各国各地在反对它们本土的资本家和国家时能够互相支持的同时,又能把这些民族斗争向全球扩散开去。

  这并不是说共同的跨国斗争再没有空间,更不是说工人运动应该忽略能有成果的跨国组织(例如欧洲共同体)的斗争。但毕竟这种斗争最终也得靠一个强大的、有组织的本国工人运动的建立。所以,如果用一句箴言来概括这种国际主义,那便是「各国工人团结起来,但团结始于家乡。」

  无论如何,事实摆在眼前,许多左派人士已加入新自由主义的阵营,并向「全球化」不可避免以及国家日益变得无关宏旨这些见解投降。而传统的工人阶级政党又已经消失,或完全切断它们的阶级关系。这时,工人阶级的政治组织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和更具改变一切的潜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