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戈尔德曼散文集:无政府主义与其他(1910)

5、爱国主义:自由之威胁



  什么是爱国主义?是不是对孕育了我们的这片土地的热爱,对这片充满孩童时代回忆与希望、抱负与梦想的土地的热爱?是不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怀着单纯的赤子之心,仰望天空的浮云,好奇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它们那样奔腾向前?是不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抬头数着漫天繁星,生怕它们都是“一只只眼睛”,一眼看穿我们渺小的灵魂深处?是不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面聆听鸟儿的歌唱,一面渴望着拥有自己的翅膀,渴望展翅翱翔,甚至像鸟儿一样,飞向遥远的大陆?又是不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坐在母亲的膝头,满心欢喜地听她讲述着丰功伟绩和所向披靡的精彩故事?一言以蔽之,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都充满了我们可爱而珍贵的回忆,那是幸福快乐、活泼调皮的童年年回忆,是不是热爱这片土地就叫做爱国主义?
  如果这就是爱国主义,那么如今的美国人,没有几个可以称得上是爱国主义者,因为昔日玩笑打闹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工厂、磨坊和矿井,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曾经婉转的鸟鸣。再也听不到讲述丰功伟绩的故事,因为事到如今,母亲的故事里只有字字血泪,句句悲痛。
  那么,到底什么是爱国主义?“先生,爱国主义是流氓恶棍的最后手段,”约翰逊博士如是说。当代最伟大的反爱国主义者列夫·托尔斯泰[1]作出如下定义,爱国主义是一种使训练大批凶手的行为合理化的理论原则,一门需要更好的杀人利器超过生产生活必需品(比如鞋、衣物和住所)的行当,一门保证高回报和荣誉感、而非保护普通工人荣誉感的行当。
  另一位伟大的反爱国主义者古斯塔夫·赫尔夫[2]恰如其分地将爱国主义称之为迷信,这种迷信比宗教迷信更有危害性,更为残酷,也更加缺乏人性。过去人们对许多自然现象都无法做出解释,因而产生了宗教迷信。也就是说,原始人类听见打雷或是看见闪电,都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电闪雷鸣的背后一定存在一股比人类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同理,面对雨水或是其它种种自然变化的时候,他们也认为存在一种超自然力量。爱国主义则不然。爱国主义的迷信是人类刻意创造出来的,并通过一整套的谎言和谬论得以维持延续下来,这种迷信剥夺了人的自尊自重之心,助长了傲慢自大的情绪。
  的确,爱国主义的核心实质就是傲慢自负和以自我为中心。请允许我解释一下。爱国主义的理论是假设我们的地球被划分成了许多小块,每一块都被一扇铁门同其它地方分割开来。一部分人有幸得以降生在某些特别的地方,他们认为自己比降生在其它地方的人更优越、更高贵、更卓越,也更聪明。这样一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肩负着责任,为把自己的优越感强加在其他人身上而战斗厮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然了,住在其它地区的人思维也是大致如此,结果就是一个人从孩提时代起,思想就深受各种关于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等等恐怖故事的荼毒。成年之后,他已彻底地淫浸在了这种信仰之中,相信是上帝亲自选择由他去保卫他的国家免受外来者攻击。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叫嚣着要建立更强大的陆军和海军,拥有更多的军舰和弹药。也是出于这个目的,美国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花去了四亿美元。想想看,人民的劳动成果被划走了整整四亿美元。不消说,为爱国主义做贡献的决不是富人。富人都是世界公民,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如鱼得水。在美国,我们对个中真相心知肚明。我们美国的富人难道不就像法国人在法国、德国人在德国、英国人在英国一样自在吗?那些由工厂童工和采棉苦工创造出来的财富,难道他们没有带着世界公民的优雅在挥霍吗?答案是肯定的。当有灾难降临的时候,当瑟吉尔斯[3]受到俄罗斯革命者惩罚的时候,这些富人便会想办法向俄罗斯沙皇这样的暴君发去吊唁的信息,罗斯福总统就曾打着他的人民的旗号这么做过,这就是他们的爱国主义。
  这样的爱国主义助纣为虐,帮助迪亚兹[4]这个头号杀手在墨西哥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甚至还助纣为虐地在美国境内逮捕墨西哥革命人士,将他们监禁在美国的监狱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和原因。
  但是,爱国主义不是为那些代表财富与权力的人而服务,它对人民还是颇有益处的。它让我们想起了腓特烈大帝[5]的重要智慧,这位伏尔泰的知己曾经说过:“宗教就是场骗局,但是为了大众必须把它保存下来。”
  上述的爱国主义是种代价颇为昂贵的制度,考虑到以下数据的话没人会怀疑这一点。在过去二十五年中,全世界主要陆军和海军的军费开支增长显著,其严重性足以让每一位对于经济问题深思熟虑的学者大吃一惊。把1881年到1905年这二十五年的时间划分成五个五年,则可以简要地说明一下问题,指出几个大国在第一个五年和最后一个五年间陆军和海军的军费支出。第一个五年到最后一个五年间,英国的支出从21.01848936亿美元增长到41.43226885亿美元,法国从33.245亿美元增长到34.551099亿美元,德国从7.250002亿美元增长到27.003756亿美元,美国从12.75500750亿美元增长到26.50900450美元,俄罗斯从19.009755美元增长到52.504451亿美元,意大利从16.00975750亿美元增长到17.555001亿美元,而日本则从1.829005亿美元增长到7.00925475亿美元。
  回顾后发现,上述各个国家的军费开支在各个五年时段中均呈现上升趋势。在1881年到1905年整整二十五年中,英国的军费增长了四倍,美国三倍,俄罗斯两倍,德国增长百分之三十五,法国约百分之十五,日本翻了近五番。如果我们对过去二十五年中各个国家陆军军费支出占军费总支出的比例进行对比,那么截止1905年底,其比例增长如下:
  英国从20%增至37%,美国从15%增至23%,法国从16%增至18%,意大利从12%增至15%,日本从12%增至14%。而另一方面则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德国的陆军军费比例从58%降至25%,这部分削减是因为帝国其它方面开支的增长,事实就是,在1901年到1905年期间的陆军军费支出比之前的每一个五年时期都要高。数据显示,陆军军费开支最高的国家依次为英国、美国、日本、法国及意大利。
  强大的海军也同样花费惊人。1881年到1905年这二十五年期间,海军军费开支增长情况大致如下:英国海军军费增长300%,法国60%,德国600%,美国525%,俄罗斯300%,意大利250%,日本700%。除英国外,美国花费在海军上的财力比其它任何一个国家都多,海军军费占全国总支出的比例也高过其它国家。1881年到1885年这五年间,国民总支出中的6.2%为海军军费支出,接下来的四个五年期间该比例不断攀升,依次为6.6%,8.1%,11.7%及16.4%,毫无疑问,这项开支在现在的五年时段内也必将进一步地增长。
  军国主义不断高涨的开销还可以通过人均纳税额来进一步说明。上述作为前后对比基础的二十五年中可以看出,纳税方面的增长如下:英国人均纳税额从18.47美元增至52.5美元,法国从19.66美元增至23.62美元,德国从10.17美元增至15.51美元,美国从5.62美元增至13.64美元,俄罗斯从6.14美元增至8.37美元,意大利从9.59美元增至11.24美元,日本则从0.86美元增至3.11美元。
  联系以上人均投入成本的粗略估算来看,军国主义的经济负担最为沉重。通过已掌握的数据可以得出一个必然结论,即按照现在的水平计算,各个国家的陆军和海军军费支出正在迅速地超过人口增长速度。换言之,军国主义持续不断的需求增长使每个国家都面临着人力和财力资源日益消耗殆尽的威胁。
  爱国主义产生的巨大浪费理应足以治愈患爱国主义痼疾的人,即便他们并非智力超群之人。然而,爱国主义的要求还远不止这些。人们被敦促着要爱国,为了支付爱国这个昂贵的奢侈品,他们不只是要支持他们的“保护者”,甚至还要牺牲上他们儿女的生命。爱国主义要求人们忠于爱国的大旗,这就意味着人们要服从命令,随时准备去杀死别人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
  常见的观点是我们需要一支固定的军队来保护国家不受外来入侵。然而,每一个有头脑的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这种说法是一个刻意维护的神话,专门用来恐吓和胁迫愚蠢的人。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都深知彼此的利益所在,才不会相互侵略。他们心知肚明,比起战争和征服,通过国际仲裁解决纠纷篡取的利益要大得多。诚然,正如卡莱尔[6]所说,“战争就是两个小偷吵架,他们太过胆小不敢一对一单挑,于是他们喊来各自村子里的其他男孩,给他们套上制服配上枪,然后让他们互相厮杀,就像松了绑的野兽那样。”
  即便没有多少智慧,也可以发现每场战争的起因都大同小异。就让我们以美西战争为例,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是美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爱国事件。我们的心因残暴的西班牙人而充满熊熊的怒火!没错,这股怒火并不是打心底油然而生的,而是在报纸舆论长达数月的精心鼓吹下滋生出来的。那时刽子手维勒[7]早已残杀了一大批高尚的古巴人,激怒了众多古巴妇女。尽管如此,对美国人民而言,发动这场战争仍是出于伸张正义的目的,人民为之愤慨并甘愿为之战斗,他们作战时确实非常英勇。然而,当战争的硝烟散去,死者入土为安,战争的花费落到了人民的头上,日常用品和房租价钱飞涨,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从爱国主义的狂热情绪中清醒过来。我们幡然醒悟,发现打响美西战争的缘由是顾忌糖价上涨,或者说得直白一些,我们恍然大悟发现战争打响的原因是因为一直以来保护美国资本家利益的生命、鲜血与金钱,受到了西班牙政府的威胁。这并非夸大其词,而是完全以事实和数据为基础,最好的证明就是美国政府对待古巴劳工的态度。当古巴被美国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之后,曾经派去解放古巴的士兵却受命在声势浩大的烟草工人罢工中向古巴工人射击,而这只是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事情。
  我们不能自己站在这喋喋不休地念叨战争的这些起因。幕布拉开之后,发动日俄战争的动机呈现在大家面前,这场可怕的战争吞噬了太多的生命,引起了太多的伤痛。然后我们再一次看见,残暴的战争之神摩洛克[8]背后站着的是更加残暴的商业主义之神。库洛帕特金在日俄战争期间任俄罗斯陆军部长,他解开了这场战争背后真正的秘密。那就是沙皇和他的大公们在朝鲜租借地投了钱,快速累积大笔财富是这场战争背后唯一的驱动力。
  常驻陆军和海军是和平的最佳保障,这种说法的逻辑合理性就如同声称最爱好和平的公民会武装得荷枪实弹一般。日常生活经验充分证明了一点,身上有武器的人总是渴望试试自己有多大能耐。在历史上,各个政府也是如此。真正热爱和平的国家从不浪费生命和精力去备战,因而和平才得以维持下来。
  然而,有人叫嚣着要扩充陆军和海军却并不是因为任何外国威胁,而是因为惧怕人民日益增长的不满情绪和工人阶级的国际精神。各个国家武装自己是为了对付内部敌人;内部的敌人一旦觉醒,会比任何的外来侵略者更加危险。
  那些在数百年来一直致力于奴役大众的国家已经详尽彻底地对大众心理进行过研究。他们知道总体而言人就像孩子,只要给点小玩具,他们的绝望和消沉、悲伤和泪水就能转为喜悦。而玩具装点得越是华丽,颜色越是耀眼,便越容易博得百万儿童的欢心。
  陆军和海军就是给人民的玩具。为了让这些军队看起来更迷人,更容易接受,大把大把的美元花在了这些玩具的展示上面。这才是美国政府装备舰队并派遣它在太平洋沿岸地区巡航的目的,同时也好让每一个美国公民为美国骄傲自豪。为了款待整个舰队,旧金山市花了十万美元,洛杉矶六万,西雅图和塔科马约十万。款待舰队,我是这么说的吗?好酒好菜只招待为数不多的高级军官,而“勇敢的小伙子们”不得不发动哗变才能填饱肚子。是的,烟火表演、剧院晚会和狂欢作乐就花掉了二十六万美元[9],与此同时,我们国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忍饥挨饿的大人和孩子,成千上万的失业者随时准备着,只要有钱便肯贱卖自己的劳动力。
  二十六万美元!有这么一大笔钱,什么事情做不成?这些城市的孩子们得到的并不是面包和安身之处,而是被带去看可能隽永不朽的舰队,一家报社将此举称之为“给孩子们留下永恒的回忆。”
  真是件值得铭记的大事啊,不是吗?我们实现了文明化的屠杀。如果孩子们的心灵遭受这种回忆的荼毒,那还怎么指望人类手足情的真正实现?
  我们美国人声称自己是热爱和平的民族。我们痛恨流血,我们反对暴力。可是我们却为了那些可能盘旋在无助的市民上空向他们投掷炸弹的机器欢欣鼓舞。要是有任何人出于经济上的需要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刺杀某位工业大亨,我们随时准备绞死、电死或是用私刑处死他。而一想到美国正在崛起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有一天她的铁蹄终将踩在其他所有国家的脖子上,我们却满心骄傲。
  这就是爱国主义的逻辑。
  想想爱国主义在普通人身上造成的种种恶果,它施加在军人自己身上的侮辱和伤害无出其右,可怜的军人不过是被迷信和无知蒙蔽的受害者。他是祖国的救星,人民的保护者,而爱国主义为他准备了什么呢?在和平时期,他在奴隶般的恭顺、各种恶习及扭曲变态的伴随下度过一生;在战争时期,他的人生则笼罩在危险、挨冻和死亡的阴影下。
  最近,我在旧金山办巡回讲座的时候,参观了普雷西迪奥,这里是俯瞰海湾和金门公园的绝佳地点。这里本该是孩子们嬉戏的乐园,本该有公园和音乐为筋疲力尽的人们提供娱乐休闲。然而驻扎的军营却让这里变得丑陋乏味、单调灰暗,有钱人都不会同意让自己的狗去这种地方住。士兵们就像放牛似的被散养在这些可怜兮兮的小破房子里,大好年华都白白浪费在了擦靴子和给上级军官的黄铜纽扣抛光上。也是在这里,我看到了阶级间的区别:一个自由共和国身强体壮的孩子们像罪犯似的站成一排,向每一个路过的形容猥琐的陆军中尉敬礼。这就是美国式的平等,践踏个人,宣扬整齐划一!
  军营生活容易进一步导致性变态的倾向。情况沿着这个方向不断发展,结果就同欧洲军队的情况大同小异。著名的性心理学作家哈弗洛克·埃里斯曾就这一课题进行过深入彻底的研究。这里我引用一段他说的话,“某些军营是男性卖淫行为的集中高发区……实施卖淫行为的士兵人数之多,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在某些军团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事情的推论是倾向大部分男性唯利是图这一事实的……一到夏天,海德公园和阿尔伯特大门附近到处都是国民警卫军士兵和其他有声有色的生意人,他们都不怎么乔装掩饰,有人穿着制服有人没穿……一般来说,汤米·阿特金斯[10]兜里的零花钱相当一部分都缘于这部分收入。”
  要判断这种性变态行为已将陆军和海军侵蚀到了何种地步,最好的依据就是这种形式的卖淫行为有自己专门的特殊场所。这种情况并不仅限于发生在英国,而是普遍存在的。“在法国,人们对军人的追捧不亚于英国或是德国,在巴黎和各军事要塞都有军中卖淫行为的专门场所。”
  要是哈弗洛克·埃里斯先生把美国也列在他的性变态行为调查之中,那么他会发现美国陆军和海军中相同的情况同样普遍存在,就像其它那些国家一样。常驻军队的增长势必导致性变态行为的传播,而军营就是催生这一现象的孵化器。
  除去对性方面产生影响,军营生活也容易使军人退伍后难以转化为有用的劳动力。即便是精通某门手艺的人,之前也没参加过陆军和海军,在度过了一段戎马生涯之后,也会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适应参军之前的工作了。一旦习惯了无所事事,习惯了刺激和冒险,那么就没有什么和平安静的追求可以满足他们。他们退役之后,做不来任何有用的工作。然而,通常都是社会的底层人物,诸如刑满释放的罪犯一类的人,或是迫于生计,或是出于本性,才加入了从军的行列。当他们服役结束,便会再次操起以前犯罪的旧行当,而且比从前更加凶残无耻。众所周知,我们的监狱里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人都有当兵经历,而另一方面,陆军和海军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有犯罪前科的人组成的。
  我刚刚描述的所有恶性后果,在我看来,对人类正直品质的危害似乎都不如精神上的爱国主义在列兵威廉姆·布瓦尔达身上造成的伤害大。他愚蠢地以为一个人可以在拥有军人身份的同时行使作为人的权利,军事当局因此狠狠地惩罚了他。没错,他为国家效忠了整整十五年,服役期间的表现记录无可指摘。芬斯顿将军[11]将他的刑期减至了三年,根据这位将军的说法,“一名军官或军人的第一要务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和效忠政府,而他是否赞成执政政府则无关紧要。”这么说来,芬斯顿是在践踏忠诚的真正内涵。按照他的思路,参军便是要废止《独立宣言》提出的原则。
  爱国主义的发展真是匪夷所思,让一个会思考的人变成了忠心耿耿的机器!
  布瓦尔达受到了令人愤慨的刑罚,为了给出一个正当理由,芬斯顿将军告诉美国人民,说布瓦尔达的行为“堪比严重的叛国罪”。那好,这项“可怕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简而言之是这样的:旧金山举办了一次公众大会,共有一千五百人参加,威廉姆·布瓦尔达就是其中之一,然后,啊太可怕了,他跟演讲者爱玛·戈尔德曼握手了。确实是可怕的罪行啊,大将军称之为“严重的军事违纪行为,绝对比当逃兵还糟糕。”
  爱国主义给一个人打上罪犯的烙印,将他投入监狱,剥夺了他十五年来忠诚服役的成果,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控诉吗?
  布瓦尔达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和男子气概都献给了他的祖国。而这一切一文不值。爱国主义是势不可挡的,像所有贪得无厌的怪物一样,要么拿走一切,要么分文不取。它不承认军人也是普通人,也有权利拥有自己的感情和观点,有自己的偏好和主意。不,爱国主义不可能承认这一点。这就是布瓦尔达的事情给我们的教训,这个教训的代价颇为惨重,尽管也有些用处。当他重获自由的时候,他丢掉的是部队里的职位,获得的却是自尊。这样看来,三年的监禁还是值得的。
  在近期的一篇文章中,一位专门关注美国军情的作家就军方势力对德国平民的影响发表了评论。他说,如果我们的共和国唯一的意义是保障所有公民的平等权益,那么它的存在就有正当理由。我十分确信,在贝尔将军的爱国运动时期,这位作家没在科罗拉多待过。要是他亲眼看到人们是怎样以爱国主义和共和国的名义被投进候审室,拖来拽去,驱逐出边境,然后忍气吞声地咽下屈辱。科罗拉多事件并不是美国境内军权增长的孤证。当部队和民兵不来营救那些当权者的时候,当部队和民兵的行为没有那些穿凯撒制服的人那么傲慢无情的时候,几乎没有爆发一场罢工抗议。我们还有迪克军事法。难道这位作者都忘了吗?
  我们美国的大部分作家十分可悲的一点就是他们对时事一无所知,或是因为缺乏正直诚实的心态他们不肯为这些事情发声。所以迪克军事法得以横扫国会,几乎没引起什么争议,也几乎没有大加宣传,这项法律赋予总统有权将和平公民变成嗜血狂魔,它本应是为了保卫国家而立,而实则是为了保护某个政党的利益,而这个政党的喉舌恰好是总统。
  我们的这位作家声称,军国主义在美国永远不可能像在其他国家那样掌权,因为在美国参军是自愿行为,而在旧世界[12]则是强制要求。然而,作家先生忘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实。首先,欧洲的征兵制度建立在社会各阶层对军国主义根深蒂固的厌恶之上。成千上万的年轻入伍士兵万般不情愿地应征入伍,而一旦参了军,他们会想尽办法逃跑。其次,正是其军国主义的强制性这一特征催生了声势浩大的反军国主义运动,这是欧洲国家最为害怕的。毕竟,资本主义最坚固的堡垒就是军国主义。一旦军国主义受到侵蚀,那么资本主义也将摇摇欲坠。诚然,我们没有强制征兵制度,这就是说人们通常不会被迫参军,但是我们发展出了一种远比强迫更为严格死板的推动力促使人们参军,那就是生活必需品。在工业萧条时期入伍人数会显著增长,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参军的行当或许不是很有油水,也不怎么体面,但是也好过四处漂泊寻找工作,排队领取救济食品或是睡在政府救济房里。毕竟,当兵意味着一个月能发十三美元,管一日三餐,还有地方睡觉。然而,就连生活必需品这个因素也不够强有力,不能给军队带去有品格有男子气概的人。难怪我们的军事当局要抱怨陆军和海军招募到的尽是“差劲材料”。这样的招认是非常令人鼓舞的信号,证明普通的美国大众还是有足够的独立精神,并且保有对自由的热爱,宁肯挨饿也不愿穿上那身军装。
  全世界善于思考的人都开始意识到,爱国主义过于狭隘,为了满足时代需求它被局限在了一个概念里。权力的集中化在受压迫的国家中产生了一种国际间的团结情绪,美国工人阶级同他们的国外兄弟间的团结关系,比美国矿工同剥削压迫他们的同胞之间的关系更为和谐,这种团结之情不畏惧外来入侵,因为它将所有工人推向一个时刻,那时他们会对他们的雇主说,“要杀人你自己去杀吧,我们为你做这种事已经做够了。”
  “这种团结之情甚至唤醒了军人们的良知,他们也是人类大家庭的骨肉血脉。这种团结在过去的斗争活动中多次体现出了它的一贯正确性,也是它驱使着巴黎士兵在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13]中拒绝服从向兄弟手足开火的命令,在近几年的俄罗斯军舰哗变中也是这种团结赋予了人们勇气。这种团结一致终将掀起全部受压迫受践踏阶级反抗国际剥削者的浪潮。
  欧洲的无产阶级者意识到了团结一致的强大力量,因此发动了一场战争反抗爱国主义及其血腥恐怖的军国主义。成千上万的人挤满了法国、德国、俄罗斯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监狱,因为他们敢于否认古老的迷信。这场运动不仅限于工人阶级,它涵盖了各个行业的代表,主要的倡导者是那些在艺术、科学和文学领域卓越不凡的人们。
  美国也将赶上这股浪潮。军国主义的思想已经渗透到了生活中的各行各业。事实上,我坚信军国主义在美国的危险比其它任何国家都大,因为资本主义向它渴望毁灭的人们送上了大笔的贿赂。
  这种贿赂行为从学校起就开始了。显然,政府一直坚持一种阴险狡猾的理念,“给我一个孩子的思想,我就能塑造一个人。”孩子们接受的是军事策略的教育,军事成就的荣耀在课本里被高度赞扬,这些幼小的心灵被颠覆扭曲去迎合政府。接下来,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受到海报的吸引加入了陆军和海军。“这是放眼世界的好机会!”政府的小贩吆喝着。这样一来,单纯的男孩从道义上被拐进了爱国主义的骗局,战争之神摩洛克大步流星地征服了整个国家。
  美国工人在军人、国家和联邦政府的手里饱受痛苦煎熬,他完全有权利厌恶反对那些穿着制服的寄生虫。然而,光谴责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大问题的。我们需要的是对军人的教育宣传:反爱国主义文学会启发他们,告诉他们自己从事的这一行真正的恐怖之处,唤醒他们的良知,让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存在都要感谢一些人的劳动,明白自己同这些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恰好这一点是政府最害怕的。军人参加激进会议便已是高级叛国行为。毋庸置疑的是,要是军人阅读激进的小册子也会被打上高级叛国行为的标签。但是,从远古时期开始,政府不是给每一次进步都要打上叛国的标签吗?不过那些全心全意努力重塑社会的人敢于直面这一切,因为或许将这样的真相带进军营比带进工厂更为重要。当我们撼动了爱国主义的谎言,我们就能为伟大的社会体系扫清道路,在那样的社会中所有民族的人们都情同手足团结在一起,那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社会。




[1] Leo Tolstoy,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小说家、评论家、剧作家及哲学家,同时也是非暴力的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者和教育改革家。

[2] Gustave Herve,古斯塔夫·赫尔夫(1871-1944),法国政治家,早年热心反军国主义、社会主义及和平主义,后成为狂热的狭隘民主主义者。

[3] Sergius,瑟吉尔斯(1871-1945),俄罗斯东正教主教,曾赴日本传教,日俄战争爆发后受到迫害。

[4] Diaz,胡塞·德·莫里(1830-1915),墨西哥总统,实行独裁统治,玩弄大选暗杀政敌。

[5] Frederic the Great,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欧洲“开明专制”君主代表人物,启蒙运动重要人物,支持发展文化艺术事业

[6] Carlyle,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哲学家、讽刺作家、散文家及史学家,代表作有史学著作《法国大革命》及《腓特烈大帝》等。

[7] Butcher Weyler ,唐·瓦勒利亚诺·维勒·尼古拉(1838-1930),西班牙特内里费侯爵及卢比公爵,曾任菲律宾及古巴殖民地总督。

[8] Moloch,摩洛克,古老的闪族文化中的一位神明,信徒通常会烧死儿童为其献祭,因而被后世称为丑陋邪恶的魔鬼。

[9] Two hundred and sixty thousand dollars! 1900年美国人均年收入仅为480美元。

[10] Tommy Atkins,有时简称汤米,泛指一般英国士兵。

[11] Gen. Funston,弗里德里克·N·芬斯顿(1865-1917),美国陆军上将,曾参与美西战争及美菲战争。

[12] the Old World,指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的世界。

[13] the Commune,巴黎工人武装起义发动巴黎公社运动,于1871年3月28日至5月28日短暂统治巴黎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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