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戈尔德曼散文集:无政府主义与其他(1910)

10、女性解放的悲剧



  首先,我得承认:除去所有涉及人类不同群体根本差异的政治经济理论,除去阶级和种族差异,除去女性和男性权力中所有的人工界限,我认为这些所有的差异会在某一个点相遇,然后完美地融为一体。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在倡导和平条约。当下控制我们所有公众生活的一般社会对立,是由对立矛盾的利益驱使产生的,它会在基于经济公正原则的社会生活重组成为一个现实时分崩离析。
  不同性别和个体间的和平或和谐并非一定基于人类表象的平等;其也并不要求消除个体特性和特质。今时今日我们面临的问题以及最先应该解决的是如何在保持自我性同时保证与他人的同一性,如何同所有人类达到深处共鸣的同时,继续保持自身的个性特点。我认为,这是大众和个人、真正民主和个体、男性和女性抛弃对抗和敌意,最终共处的基础。这句口号应该是:与其原谅他人,不如理解他人。斯塔埃尔夫人的一句话常常被人引用:“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从未特别触动我;它充满忏悔室的气息;原谅自己的同伴传达出一种伪善的优越性。了解自己的同伴就足够了。上述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对妇女解放及其对全体女性的影响的基本看法。
  解放使得妇女有可能成为最真正意义上的人。她对言论、行为的一切渴望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所有人为的障碍都应消除,在通往更大的自由的道路上,多少世纪以来的服从和奴役都该无迹可寻。
  这正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最初目的。但目前所取得的结果却孤立了女性,夺去了对她至关重要的快乐源泉。只是外在的解放已使现代女性成为了人工制品,让人想起法国树艺培植出的产品,藤蔓花纹的树和灌木,金字塔,车轮和花冠;妇女可以是任何事物,唯独不是她自己内在品质的外在实现。像这类矫揉造作的女性大有人在,尤其在我们生活中所谓的知识圈更甚。
  妇女的自由和平等啊!当这两个词第一次被那些当时最高贵、最勇敢的灵魂说出时,激发了怎样的希望和灵感啊。太阳带着所有的光亮和荣耀在一个新世界中冉冉升起;在这个世界中,妇女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个目标当然值得无数先驱花费更多的激情、勇气、坚持和不懈的努力,他们竭尽所能来反对一个偏见和歧视的世界。
  我也希望实现这一目标,但是,从当下的意义以及实际表现来看,妇女的解放目标失败了。现在,如果想要真正的自由,妇女面对的是将自己从解放中解放出来的必要。这或许听起来很矛盾,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的事实。
  妇女从解放中实现了什么?仅仅是少数几个州的平等选举权。这是否就如许多善意的支持者所预料的那样净化了我们的政治生活?当然没有。顺便说一下,真的是时候让拥有简单合理判断的人们停止用一种寄宿学校中教导的语气谈论政治腐败。政治的腐败和道德或是道德的堕落放纵以及不同的政治个性毫无关系。其总体上是物质性的。政治是商业和工业世界的反映,其格言是:“占有比付出好”、“低价买高价卖”、“脏的手清洗干净的手”。即使妇女拥有选举权,也永远不可能净化政治。
  解放为妇女带来了同男性一样的经济平等;即可以选择职业和行业;然而。由于历史和现实的限制,妇女的体质还不能与男性竞争,她必须竭尽力量,紧绷神经来实现自身的市场价值。极少数人会成功,因为事实是女教师、医生、律师、建筑师以及工程师既不会得到同男性同事一样的信任,也难以获得同样的回报。那些确实获得了令人羡慕的平等的妇女,大体上也是了牺牲他们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大量的工薪女性和妇女,如果狭隘和自由的缺乏只是从家庭换成了工厂、糖果店、百货商场或是办公室,那么他们又获得了多大独立?还有强加于许多妇女的负担就是照看“家,甜蜜的家”,在一天的辛劳之后这家通常显得冰冷、恐怖、杂乱无章,毫无吸引力。闪耀的独立啊!怪不得无数的少女厌倦了柜台后、缝纫机和打印机前的独立而愿意接受第一次求婚。他们就如同早就挣脱父母霸权的中产阶级女孩一样,随时准备好结婚。这种所谓的独立带来的仅仅是获得琐碎的物质,既不诱人,也不理想,却希望妇女为此牺牲一切。我们高度赞扬的独立到最后只是一个迟钝和窒息妇女的天性、爱的本能和母亲的本能的过程。
  尽管如此,工薪女孩的地位,相较于她们那些看上去更幸运的姐妹已经很自然很人性了,后者从事诸如老师、内科医生、律师、工程师等等更专业的领域,必须维持庄严高贵并且合适的外表,然而内心愈加空虚和死寂。
  当下对于妇女独立和解放观点的狭隘;社会地位不及女性的男性对爱的恐惧;担心母性的爱和愉悦只会阻碍其职业的完全发展——所有的这一切加在一起使得解放的现代女性在出生前就被迫成为修女,连带着所谓的悲伤和令人着迷的深深的愉悦不断向前,丝毫未触及她的灵魂。
  解放,在大多数追随者和拥护者看来,范围狭小,难以全部描述自由的真实女性、爱人、母亲深处情感中无限的爱和狂喜。
  自我独立或经济独立女性的悲剧并非由于经验过多,而是相反。的确,在对世界和人的天性方面,她超越了上一代的同胞姐妹;也正因如此,她深切感受到生命本质的缺失,仅这本质本身便可丰富人类的灵魂,但若缺失则会使大多数女性愈加成为职业机器。
  许多人都预见到这样的状况注定会到来,他们认识到在道德领域仍残留着时间顽固的废墟,那就是不可辩驳的男性权威;而这种废墟仍被视作是有用的。更为重要的是,大量被解放的妇女离开他们就无法生存。每时每刻摧毁现存的机制,用更为先进完美的对其替代的目标总是有一些追随者,他们在理论上代表最为激进的理念,但在他们每一天的行动中却更像普通的非利士人,假装心怀崇敬,假装对反对者的正确观点大声嚷嚷。例如,这其中就有社会党人,甚至还有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宣称贫穷就是抢劫,但若有人欠他们一分一毫他们就会愤愤不平。
  妇女解放运动中存在同样目光短浅的人。胆小的记者和乏味的文学家将解放的妇女描摹成梳着良好公民的发型、站在其旁边的无趣陪伴。女权运动中的每一位成员都被描画成完全不顾道德的乔治桑。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神圣的。她对于男女之间理想关系毫无敬意。简而言之,解放紧紧意味着欲望和罪恶的草率生活;而无关社会、宗教和道德。女权倡导者极力反对此种现象,同时,他们又无趣地努力证明他们并非如此,而正好是相反。当然,只要妇女还是男性的奴隶,她就不能优秀,不能纯洁,但现在她自由独立了,她就能证明自己能够多么优秀,而自己的影响对社会的所有机构都有一种净化作用。的确,女权运动打破了许多枷锁,但也产生了许多新的束缚。真正伟大的解放运动并未创造出能够直面自由的女性人群。狭隘的清教式理念驱赶男性,将令人讨厌的、怀疑的角色赶出了他们情感生活。男性不管付出什么条件都不能被容忍,无论男性付出多少。都无法达到容忍,除非是孩子的父亲,因为一个孩子没有父亲是绝不能出生的。庆幸的是,即使是最死板的清教徒都没能强大到扼杀对母爱天生的渴望。但女性的自由是紧紧同男性的自由紧密联系,而许多所谓的解放的妇女姐妹似乎忽视了一个事实:在自由中孕育出的孩子需要男女双方的爱和关注。不幸的是,正是这种对于人类关系的狭隘观念带来了现代男性和女性生活中的一个巨大悲剧。
  大概在十五年前,卓越的挪威人劳拉·马斯霍姆笔下出现了一部叫做《女性特质研究》的作品。她是最先呼吁关注当下女性解放观念中的空洞和狭隘及其对女性内在悲剧性影响的其中一个。在其作品中,劳拉·马斯霍姆谈到了许多享誉国际的天才女性的命运:天才艾昂诺娜·杜斯、伟大的数学家和作家索亚·克瓦勒夫斯基亚、英年早逝的艺术家和天生的诗人玛丽·巴赫科特芝夫。通过描述这些智慧卓越女性的生命,显现出一种对于充分、圆满、完全及美好生命的未得到满足的渴望,以及对于这种缺失所带来的焦躁不安和孤寂。通过这些卓越的心理学描述,我们不禁发现,女性智力的发展程度越高,就越难以找到秉性相同的伴侣,其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止是性,还有人性、伙伴、同志和强大的个体,她不会也不应该失去个性中的每一个特点。
  普通男性的自我满足,以及可笑的、凌驾于女性的保护者优越性,使得对于劳拉·马斯霍姆在《女性特质研究》中所描绘的女性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同样,未能唤起女性天性的男性,也不可能了解其智慧和才能。
  一个智慧和杰出的灵魂通常被认为是深沉美丽人格的前提。而对于现代女性,这些必需则成为了他们完全掌握自我的阻碍。数百年来,基于圣经“只有死亡才可将我们分开”的古老婚姻模式,早已成为了代表男性对女性权威的仪式,女性完全臣服于男性的鞭子和要求,并且完全依赖他的姓氏和供养。这再一次彻底证实了古老的婚姻关系将女性局限于充当男性仆人和生育孩子机器的功能。然而我们发现,尽管婚姻有种种缺陷,面对未婚生活的狭隘,她们还是倾向结婚,这种狭窄和难以忍受是道德束缚和社会偏见造成的,同时也限制了她的天性。
  这种在许多卓越女性身上矛盾只能解释为他们从未真正理解解放的含义。他们认为需要的仅只是从外在专制中的独立;而内在的专制,对生命和成长的危害更大,而道德和社会习俗则让其自生自灭。他们在女性解放最活跃的追随者头脑和心灵中,相处良好,一如我们的祖母。
  内在的专制,要不就是以公共意见的形式,要不就是母亲或兄弟、父亲、阿姨以及各种七大姑八大姨的说教;那么格兰迪夫人、康斯托克先生、那些雇员以及教育委员会又会如何说?所有的这些好事之人,这些道德侦探,这些人类思想的狱卒,他们又会说些什么?直至女性学会对抗他们所有人,坚定地站在自己的立场并且坚持自我无限制的自由,倾听自我天性的声音,不管这召唤是对生命最伟大财富,还是对男性的爱,或是她自己本身最荣耀的特权,或是孕育孩子的权利,只有如此,她才能真正解放。有多少被解放的女性有足够的勇气去承认爱的声音是一种召唤,在他们心中涌动,希望倾听,得到满足。
  法国作家让艾柏何在其小说《新美人》中,试图描画出理想中的、美丽的、解放的女性。这种理想蕴含在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身上。她聪慧机智地谈论如何喂养婴儿;她善良,并且将医药免费发放给穷苦的母亲。她同一个熟知的青年男性交流未来的卫生条件,以及不同的细菌和病菌如何通过利用石墙和洪水、废旧地毯和窗帘被灭绝。她的穿着当然朴素大方,基本是黑色。那个青年男性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折服于这个解放女性的智慧,慢慢学着了解她,有一天终于发现自己爱她。他们年轻,她善良美丽,尽管衣着死板,但她的外貌因洁白无瑕的领口和袖口而变得柔软。我们或许会期待,他会告诉她自己对她的爱,但他不是沉溺于浪漫荒谬的人。在这位女士纯洁的美面前,诗歌和爱的热情掩盖了他们羞红的脸。他让天性沉默,并且总是保持正确。而她也总是精确、理智、举止优雅。我担心他们若是结合,这个青年男子或许会僵硬至死。我必须承认,我不觉得这个新美人身上有任何美丽的地方,她就像自己梦想的石墙和洪水一样冰冷。我也听不见浪漫时期的情歌,我宁愿看见唐璜或是维纳斯小姐月夜通过梯子和绳子私奔,紧跟着是父亲的咒骂和母亲的哀怨,以及邻居的道德评价,也不喜欢尺子量出的精确和合适。如果爱不知如何无限制地给予和收获,那就不是爱,而是将重点放在一个加号或减号上的交易。
  目前解放最大的不足在于其艺术的僵硬和狭隘的习俗,由此造成了女性灵魂中的空洞,让她难以享受生命之泉。我曾经说过,在传统母亲和女主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关系。解放的信徒单纯地将我判定为异教徒,只适合上火刑柱。他们盲目的激情让他们无法看清我对于新旧女性的对比仅只是为了证明,相较于充斥在大学、学习大厅和各种办公室中的大多数职业女性,我们的祖母血管中流淌着更多血液,更富幽默和智慧,天性、善良和纯粹。这并不意味着想要回到过去,也并不意味着要将女性禁锢在传统的厨房和育婴室的范围中。
  救赎存在于充满活力地走向一个更光明清晰的未来。我们需要毫无限制地成长于旧的传统和习俗。到目前为止,妇女解放运动只是朝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希望能够积蓄力量继续前进。投票权,或是平等的公民权,都是善意的需求,但是真正的解放既不是在投票中也不是在法庭上开始的,而是从女性的灵魂开始。历史告诉我们,每一个被压迫的阶级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其主人手中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女性很有必要学习这一教训,她需要意识到只有她的力量触及到自由的范围时,她才能获得自由。因此,对她更重要的是内在的恢复,以及从偏见、传统、习俗的重压下解放。生活中任何职业对平等权利的要求都是公正合理的;但是,最重要的是爱及被爱的权力。确实,如果部分解放成为了妇女完整并且真正的解放,那么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可笑的观念,那就是被爱以及成为爱人和母亲就等同于被奴役和服从。同时还需要面对性别观念的双重性这一荒谬理念,也就是女性和男性代表两个相对的世界。
  狭隘产生隔离;包容则和谐共存。让我们心怀宽广,让我们不要因为面前的琐碎就忽视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同性别关系的真正理念不允许征服与被征服;它只关乎于一件重要的事:无界限地付出自己,为了实现更为丰富、深层和优秀的自己。这一点就能填满空洞,并且将女性解放的悲剧转化为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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