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曼德尔 -> 以托洛茨基作为可供选择的道路

第四章 托洛茨基的可供选择的经济战略



  对托洛茨基的旧的诽谤已被官方摈弃了。但是现在,新的神话和指控正在党的圈子中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间制造出来。[1]这些指控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指控说,斯大林在1928年之后所实施的冒险主义经济政策,换句话说,对农民的强迫集体化、对所谓kulak〔富农〕的集体放逐、极快的工业化速度、经济的闭关自守和等级的指令经济等等,事实上都是托洛茨基的观念。它声称,追根究柢,托洛茨基应该对这个政策负责。斯大林只不过把托洛茨基的纲领付之实施,虽然是用托洛茨基决不会赞成的野蛮手段。
  这个结论是非常清楚的:如果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对派得胜的话,苏联在1928年之后的经济、社会发展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与这个发展相依的政治制度,在所有主要的方面,也会与斯大林所创立的政治制度相似,虽然可能不会有1934年以后的集体镇压和叶佐夫丧心病狂的恐怖行动。
  这个神话可以根据1923-40年时期的文件完全加以划破。现在已经有好几位苏联作家拒绝接受这些指控。例如,列宁格勒的历史学家比利克就指出,第一个人主张引进新经济政策、拒绝接受延长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的,是托洛茨基。拉齐霍夫斯基则承认,托洛茨基在一方面反对新经济政策时期短期经营私人企业者和富农、另一方面反对官僚的时候,已经以民主的自我管理和市场这两个密切相关的支柱为基础,为苏联的重组制订了一个纲领。一度是马列主义研究所研究员的鲍尔德尤戈夫和科斯洛夫,在《真理报》上发表一篇研究报告,指出1926-27年的联合反对派的许多关于经济政策的文章都非常有相关性。达伊诺夫曾经有力地争辩说,托洛茨基的经济政策是与新经济政策完全一致的。根据达伊诺夫的意见,托洛茨基反对官僚的斗争,是一场为了苏联的社会关系的民主化的斗争。托洛茨基是在保卫一个“文明的布尔什维克模式”。[2]

历史背景


  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对派所建议的经济政策无疑地在1923-35年时期经历了许多变化。我们必须区别左派反对派在1923年的建议;1926-27年的联合反对派的建议;托洛茨基在《被背叛的革命》(1936)、《过渡纲领》(1938)中、《保卫马克思主义》(1939-40年)和他的《斯大林传》(1940年)中所发扬的可供选择的战略。但是所有这些接连的经济政策建议有一个共同线索;它们都建基在一个共同战略,这个战略是与下列历史前提有关的:
  1. 在一个国家建成社会主义、建成无阶级的社会是不可能的。只要社会主义革命至少还没有散布到世界上主要的工业化国家去,苏联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和社会仍然在军事上和在世界市场的压力下受到威胁。
  2. 在苏联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换句话说,开始工业化、现代化这个国家,逐渐地减少社会冲突、社会不平等,是可能的。
  3. 长期的经济、外交政策,以及长期的建立公共机构,必须首要地以提高工人阶级在苏联社会中和在世界上的社会重量为目的。这就需要逐渐地改变城市与乡村之间、工人阶级与农民之间、工业与农业之间、工、农业的直接生产者与国家、社会的行政人员之间的关系。它需要快速地减少失业[3],需要逐渐地改造生产关系,朝向增高工作大军参与企业的管理。必须促进、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因为没有这一点,整个战略就会失败。这就以全面的社会冲突和紧张得到减少、不是加剧为先决条件。这又需要巩固工人与农民之间的联盟。乡村中贫农与富农之间的日益增加的两极化必须加以减少,而农业供应品之集中在较富农民手上的现象必须改变。
  托洛茨基对这些基本历史前提的唯一的重大的变化是在1932-33年以后,在那个时候,他的基本上是(小资产阶级前资本主义、半资本主义力量与无产阶级力量之间的)两极社会冲突的模式被一个三边冲突的模式所代替。在后一模式中,越来越独立自主的、正在成长为一个社会阶层〔注意:不是阶级——译者注〕的官僚层,被看成为具有更大程度的独立性和能力,在一段历史时期中,追求一个既是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又是反资本主义的经济政策,作为一个扩大它的权力和特权的工具。这个新模式也与重新评估市场在过渡时期中的角色有关。

1923年左派反对派的经济纲领


  我在第三章中说过,1923年10月的“四十六人”反对派团体集中它的注意力在政治问题上,特别是党内事务。然而,这个团体有非常明确的经济政策。普列奥勃拉仁斯基在他在1924年1月10-11日的莫斯科会议的演讲中,着重指出经济计划对苏联的继续发展的历史意义。但是,这是一个一般的历史趋向,并不意含对日常经济政策的任何特别结论:
  关于经济和社会关系的领域,我们有以下的进程:我们的国有经济正在发展,但是我们的资本主义经济也正在与之平行的发展。……这个路线必须是朝向发展国有经济、过渡到有组织的积累制度和组成另一个基本的组织形式来与农民集团对抗。……紧接着一段缺乏经济计划、农民集团有了相当成功的发展的时期,中央委员会正在作出一个转变,朝向更大的计划、社会主义的组织和我们常常说起的社会主义积累的路线。但是,如果这转变不恰当的话,如果我们的党对这个转变点的重要性认识得不够充分的话……,那末我们将会在行进的道路上遇到许多危险。[4]
  皮亚塔科夫在第十三次党大会(1924年1月16-18日)上的演说,提出了托洛茨基已在《真理报》上的“新路线”连载文章[5]中所提出的“价格剪刀差”的问题。价格的发展曾经在两方面呈现负面的趋势。第一,农业生产的发展比主要地替乡村生产消费品的工业生产的发展快得多。在农民这方面看来,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交换比价恶化了。拿同样份量的农产品去交换,农民们觉得,目前所得到工业消费品的份量比过去少了。所以农民们觉得吃亏了。
  可是,小生意是由私人贸易商(所谓耐普〔NEP〕人〔即新经济政策时期经营私人企业者〕所控制。这些小商人在例如像精制的糖等产品的销售上有半独占,因此卖价比国有商店高得很多。因此,城市无产阶级的较穷部份大都买不起这些产品。所以工人们也觉得吃亏了。
  1923-24年期间,左派反对派对于如何克服价格剪刀差现象提出了具体建议,以防止它危害工、农之间的关系。它认为应该优先增加工业消费品和农具的生产。作为增加工业生产的一个手段,左派反对派建议对人口中较富部份、耐普人和富农征收累进所得税。在这同时,反对派建议国家应该放弃贸易顺差的目标,那就是,黄金、外币的积累。目标应该是进出口的平衡和利用一部份累积的储备金向国外购买机器,以加速工业化的进程。
  明显的是,这些其实是非常温和的建议。这里没有任何“仇视农民”的问题。相反地,这些建议完全符合绝大多数农民的利益。说反对派要用牺牲农民的利益来增加工业品的价格,是不真实的。可是,布哈林谴责这个政策是“取消新经济政策”、“鼓吹超级工业化”。根据1928年以后的斯大林路线和他“布哈林”自己在1928-29年的建议,布哈林的这个判断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
  左派反对派在1923-24年时期的建议决不是一个在苏联废除市场机制的企图。他们所设想的,是利用价格和市场来促进普列奥勃拉仁斯基日后所称的“原始社会主义积累”。[6]普列奥勃拉仁斯基在他的1922年出版的大众化小册子《从新经济政策到社会主义:对俄国和欧洲的将来的透视》中着重指出,市场机制会继续存在几十年。但是,他也提倡会减少城、乡中的社会不平等、促进社会主义民主和容许工人们逐渐增加直接参与企业管理的措施。[7]
  布哈林和普列奥勃拉仁斯基本来是多年的密友。他们两人曾经合写了一本将党的纲领普及化的书本,名叫《共产主义ABC》。[8]他们之间的争论开始于1924年,关系到新经济政策所激发的许多矛盾的长期动力。这些矛盾,列宁曾在很多场合中见到的。[9]布哈林顽固地拒绝处理超过短期或中期的经济政策考虑的经济问题。任何长期的分析会表示,“怀疑俄国革命的内在力量”,等于滑入孟什维克的立场。然而,托洛茨基和普列奥勃拉仁斯基考虑长期的问题:那些经济、社会的进程会培植资本主义的复辟?那些会助长朝向社会主义的发展?党的那些经济政策会促进第一个趋向,那些会促进第二个?
  基本上说来,这是社会剩余产物的形式和分配的问题。必须避免的,是这个社会剩余产物以私人货币资本的形式日益集中在私人手中。这个社会剩余的越来越大的部份应该流入国家部门。
  这个问题与农业长期发展的问题有关。布哈林所意欲的,顶多是一个两部门的农业经济;实际存在的,却是一个占优势的私人农业和弱势的农业合作社。布哈林完全低估了已在蓬勃发展的社会分化的客观进程。[10]普列奥勃拉仁斯基和托洛茨基的设想,是建基在列宁的加速形成农业合作社[11]、逐渐地、但是有限度地增加国家农场的数目的方案上。这个方案将会使城镇(和工人)较少地受到农村私人输送的上下波动的影响。[12]
  普列奥勃拉任斯基的建议中根本没有什么强制的意味。合作社和农业的国营部份是依据贫农的自愿合作而发展的。他们之加入合作社,并不是主要地通过教育、宣传的方法,而是从贫农们自己的物质利益出发而达成的。因此,明显的是,在农业的自愿地逐渐合作化之前,必须大量地生产农业的机器和装备。合作社和国家农场若持有比富农的农场还要高的技术水平,才会为参加它们的农民们保证较高的生活水平。他们才能够以较低价格卖出而仍得到较高的利润。这里没有强迫运送的问题。普列奥勃拉仁斯基的整个建议是假定贸易中使用价格机制,而且有意识地建基在小、中农的物质利益上。因此才有反对派的1923年的建议在察里津(后改名斯大林格勒)建立一个大型的拖拉机工厂。
  换句话说,从1923年开始,苏联有了三个基本上不同的农业政策:
  1.布哈林的政策。这个政策否认在私人生产、私人交换和私人财富(资本)积累的一边与社会主义建设的长期趋势的一边之间存在着具有历史意义的冲突。在这个冲突中,不是这一边,就是那一边,会取得最后胜利。
  2.斯大林派的路线。这条路线到后来承认以上这个冲突而要用与新经济政策的逻辑决裂的方法来解决它。[13]但是它所用的,主要是官僚——行政、恐怖主义的方法,毫不顾及这些方法在社会、经济方面的后果。长期说来,这条路线证明是没有效率和非人道的。
  3.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对派的路线。这条路线了解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冲突而要用经济、政治的方法逐渐地解决它。它要增加大多数人口(主要是工人、贫农和青年,但也包括一些中农和知识分子)的参与来加强公有部门、限制私有部门。这种参与如果不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就不会是可能的。

1926-27年的联合反对派的经济建议


  1926-27年的联合反对派主要地是左派反对派与(〔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所支持的)围绕着齐诺维也夫和加米尼夫的团体结合的集团。其它反对派的团体、如民主集中派和工人反对派的成员也参加了这个集团。在经济政策的问题上,联合反对派采取了左派反对派的1926-27年的大多数判断审慎的分析和实际的建议。
  联合反对派尖锐地批评国有部门积累率的低下(在工业方面比沙皇时代的某些时候还要低)。它认为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增长率(每年百分之四至九)太低了。它建议,工业化进度的增加和国有部门的较大投资应该由以下两个泉源来投资资金:向人口中较富部门征累进税和极力减少非生产性的费用,特别是在国家行政部门。
  鉴于1980年代的反酗酒运动,今天的人会感到一些兴趣的是,联合反对派早就发起运动,反对因伏特加酒的国家专卖、公开提倡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它所用的论点预先说出了戈尔巴乔夫领导层在五十多年以后所用的论点:
  伏特加酒由国家销售,原先是作为一个实验而引进的,而且附有条件,使所得的收入的主要部份用作工业化,特别是用来发展金属工业。事实上,由国家来销酒只会祸害工业。这个实验应该视为完全失败。由国家来销售伏特加酒,不但已经对私人经济有负面影响,因为这在沙皇时代已是如此,而且主要是对国家部门有负面影响。[14]
  旷工的增加、劣质的工作和浪费、对机器的损害、意外事故的增加、火灾、打架等等,每年都要浪费掉数以亿计的卢布。……废止伏特加酒的国家销售会自然而然地为工业化改善物质、文化的资源。[15]
  1926-27年的联合反对派所建议的经济政策,既没有包括对货币——价格关系或市场机制的摈弃,又没有包括向“军事共产主义”或“指令经济”的过渡。恰恰相反,像1923年的左派反对派的政策一样,为了工人们的利益,为了更快速的、但决不是强制的工业化的利益,它是建基在使用这些机制上:
  不去有系统地、有决心地降低生产成本和工业产品的批发、零售价格,工业化的必要的加速是不可能的,不去适应世界市场的价格,它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发展我们的技术的基础结构、更好地响应工人群众需要的唯一方法。[16]
  在新经济政策之下,敌对势力、富农、「耐普」人和官僚们的某种生长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力量不能简单地用行政命令或经济压力来消灭之。在创立、实现新经济政策时,我们也在我们的国家中替资本主义关系创造了空间,而且在今后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我们应该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可以用一个正确、考虑周到和有系统的工人阶级政策,依靠小农和与中农联盟,来与他们抗争,来战胜他们。[17]
  联合反对派政纲的中心目标,是保卫苏联工人阶级的利益。读过这个政纲的人都会知道,相反的说法,一个到今天还有人作出的说法,只不过是诽谤而已。这个政纲详细地列出了保卫工人阶级利益的要求:反对失业、反对实际工资的任何减少,主张立刻改善工人们的居住条件,反对官僚地误用合理化运动,主张工人真正地管制工资和工作规范,主张工会真正地独立于工厂领导层,主张保证工人有罢工权利。反对派要求决定性地增加工人参与经济的领导层。[18]这个政纲在以下的声明中,达到了高潮:
  判断我们的国家在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上的进展的决定性因素,除了生产力的增长和社会主义成份优胜于资本主义成份之外,必须是工人阶级生活条件的决定性的改进。[19]

托洛茨基反对斯大林派从
1929年到1933年的冒险主义路线的斗争


  当斯大林推行他向强制的乡村集团化和超高速的、不成比例的、浪费的工业化转变的时候,托洛茨基和大多数反对派人士都觉得非常不对。他们的看法是,这个冒险主义的路线会严重地损害工人阶级的利益。我们可以从《反对派公报》上引用许多文章。最重要的文件有托洛茨基1932年的文章《处于危险中的苏联经济》和赖可夫斯基在1929年至1931年之间发表的几篇文章。赖可夫斯基在他的《1930年的宣言》中写道:
  完全集体化这个口号本身是最大的经济胡说。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知道新的财产形式只有在新的财产关系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起来。但是这些新的生产关系还没有存在。……废除新经济政策和废除富农为一个阶级的政令是另一个经济愚行。……没有一个宪章或法令能够废除仍然在经济、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的、仍然围困着集体农场并且已经在其中运转的矛盾。忽视这个经济真理的尝试已经导致有系统地使用暴力。……密集的集体化是在违反党的纲领、违反最基本的马克思主义原则、蔑视列宁对集体化、中农和新经济政策的最基本的警告的情况下发动的。……市场上食物产品数量的减少、物价的快速增加,引致实际工资的降低。……关于纪律的政令直接违反了1921年党大会关于工会的决议案。……〔伴随着这个政令的是〕社会主义竞赛的引进(所用的方法与在乡村中用来引进密集的集体化的方法相似)、工资率的减少、工作规范的增加……和工人阶级的法律地位和物质条件的恶化。[20]
  托洛茨基后来对于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整个历史过渡时期的经济政策这个基本问题,在他的《处于危险中的苏联经济》一文中写道:
  如果一个万能的头脑,那种设想它自己处于〔法国十八、十九世纪天文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拉普拉斯的科学想象力的头脑——一个能够同时记录自然和社会的所有过程、测量它们的运动的动力、预报它们的交互作用的结果的头脑——存在的话,这样一个头脑当然能够用推理制订一套没有错误的、详尽无遗的经济计划,从麦田的数目开始一直到一件背心的最后一个钮扣。官僚层常常以为它就是有了这么一个头脑;那就是为什么它这么容易地摆脱了市场和苏维埃民主的控制。但是,事实上,官僚层在对它的精神资源的估计上犯了极大的错误。……
  无数的活生生的经济参与者,国家的私人的,集体的和个别的,不但必须通过计划委员会的统计决定,而且必须利用供应和需求的直接压力,来宣称他们的需要和他们的相对力量。计划是通过市场来核对的,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通过市场来实现的。市场本身的调节必须依靠由它的机制所激起的趋向。各个部门所提出的蓝图必须通过商业计算来证明它们的经济效力。不对卢布加以管制,过渡经济的制度是不可想象的。这个做法的先决条件是,卢布要与票面价值相等。没有一个稳定的货币单位,商业会计只会越来越混乱。……
  只有通过国家计划、市场和苏维埃民主这三个要素的交互作用,过渡时期的经济才能走向正确的方向。这样做并不能保证在几年之内完全克服矛盾和不成比例(这是乌托邦!),但是只有这样做才能保证它们(矛盾)的减少,而且通过这种减少才能保证无产阶级专政的物质基础得以加强,直至新的、系统的革命扩阔社会主义计划的活动场所和重建这个制度。[21]
  他在以下的文字中写得更清楚:
  无产阶级实行的经济基础只有从这样的时刻开始才能算是完全得到保证,那就是,当国家不会被迫凭借强制性的行政手段向大多数农民征收乡村产品的时候,那就是当农民们自愿地以必需份量的粮食和原料来供应国家以换取机械、工具和个人消费品的时候。只有在这个基础上——连同其它必要的国内、国际条件——集体化才能获得真正的社会主义性质。[22]
  一年以后,托洛茨基在他的《苏联的计划经济:成功或是失败》(1933年9月7日)一文中更有系统地重复这个论点。[23]还有两个问题为托洛茨基所特别留意的:卢布的稳定和苏联经济的自给自足的问题。前一个问题,他认为,只有如果卢布建立在金本位上才能够达到。后一个问题他是反对的。这两个问题明显地是互相关连的,这就是为什么托洛茨基如此地注重对外贸易的垄断。与世界市场的联系是一回事;受世界市场的控制则是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
  联合反对派的某些领导人和以后的左派反对派的某些领导人(普列奥勃拉仁斯基、皮亚塔科夫、拉狄克和斯米尔加)有着一个不同的观点。他们投降了斯大林,因为他们认为他的冒险主义的政策基本上代表对苏联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力量的一个决定性的打击。[24]对这个立场的辩护,逻辑地意味着他们不得不要与反对派决裂,一个投降,它的全部理论及经济的前提遭到了托洛茨基和反对派的其它领导人的谴责。
  托洛茨基和反对派的其它领导人认为官僚主义地作出计划的经济、强制性的农业集体化和冒险主义的工业化速度和巨大的不成比例(规划),代表了第三种发展趋势。这种发展趋势既不符合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利益,又不符合工人和小农的利益,只符合正在苏联社会中巩固成为一个特殊阶层(caste)的官僚层的利益。因此,这个政策并不表示“用野蛮手段实现反对派的纲领”。

托洛茨基在1934-40年时期的经济政策


  我们实在不需要详细地看看托洛茨基在1934年至1940年之间的经济建议。基本上说来,这些建议是在1932年至1934年之间所主张的政策的延续。《被背叛的革命》的最后一章中关于经济政策的那几段,今天读起来,很像期待看众多的苏联经济学家和公众人物自从戈尔巴乔夫推行开放政策(Glas nost)以来在最近几年中一直在说的话:
  然而,官僚层的权力及其独立性之增长,并不是没有限制。历史的因素强过于那些元帅,甚至强过共产党总书记。没有精密的计算,经济的合理化是谈不到的。计算,与官僚们的任性行为是不能兼容的。恢复稳固的卢布,即一种不依赖于“领袖们”的卢布,这个需要是由底下的事实向官僚们提出来,即是:他们的专横的统治是一天比一天更厉害的与国家生产力发展相冲突了,——恰像当初君主专制政体与资产阶级市场发展不能调和一样。社会各阶层份子为争取全国收入分配之斗争,有了货币计算之后,一定要现出更明显的性质。工资数额问题,在食物券制度之下,差不多是无足轻重的,现在对于工人们则是没有决定意义的问题了。随此问题而起的,还有工会问题。由上头委派工会办事人制度,注定要遭遇一天比一天强大的反抗。不仅如此,在计件工资制下,工厂经营是否完善,也是与工人有直接利害关系的。斯塔罕诺夫份子愈闹愈凶的指责生产组织上之错误。官僚们任用私人充当经理、工程师等的习惯,愈来愈令人难于忍受了。协作社和国营商店,比前更加要依赖于购买者。集体农场和个别农户,现在懂得将他们对国家的交易以数字表示出来。他们渐渐不能容忍上头委派他们领袖的办法,这些领袖,除了与当地官僚关系密切之外,往往别无所能。最后,卢布又能投射光明于最神秘的境界,即是官僚们的合法的和非法的收入方面。如此,在一个政治上受扼勒国家里面,货币流通成为一种重要的杠杆来发动反对的势力了,而且预告所谓“开明”专制之结局即将开始了。
  工业之增长和农业之归入国家计划,使得领袖们的职务十分繁难起来,而且提出了品质问题;正在此时,官僚主义反而摧残了创意力和责任感,无此二者即没有、而且不能有什么品质进步可言的。官僚主义的毒疮在大工业方面也许不十分明显,但轻工业、食品工业、集体农场、地方小工业,连着协作社,总而言之,即最与人民相接近的那些经济部门,都染遍这种毒疮了。
  苏维埃官僚份子的进步作用,祇在这个时期内,此时人们将资本主义技术最重要之原素输入于苏联。借用、模仿、移植和接种的初步工作,是在革命所安下的基础上完成的。如此,在此时期是谈不到技术科学或艺术方面有什么新发明的。由官僚下个命令,固然可以依照西方模型建立大规模的工厂,——虽然要比人家多付三倍的费用。但是你走得愈远,则经济愈加进入于品质的问题,而此问题是同影子一般,不是官僚们所能操纵的。苏维埃的生产品,好像烙上了粗制滥造的印章。在国有化的经济之下,要提高品质,就要求生产者和消费者中间有一种民主主义,要求批评和创意之自由,——而这些条件却与畏惧、说谎和谄谀的极权政制不能相容的。
  品质问题背后,还有一个更复杂更巨大的问题,此问题可以包括在技术文化独立创造的观念之内。古代哲学家说,斗争是万物之父。若是思想不能自由冲突,便创造不出新价值来。固然,革命的专政,其真正本质是严厉限制自由。但正因为这个道理,所以革命时代永不会直接助长文化的创造;祇是做些清除道路的工作而已。无产阶级专政若是愈加停止其为专政,则其贡献于人类天才活动范围也愈广大。社会主义文化之繁荣一定是与国家之消亡成正比例的。在那简单的和不可动摇的历史法则中,已经包含有苏联现行政制之死刑判决书了。苏维埃民主制并非抽象的政治要求,更不是抽象的道德,却已成为苏联的生死需要之问题了。[25]
  无疑地,托洛茨基对“反对力量动员”的节拍预示得并不准确。他低估了恐怖行动的非政治化的影响、工人阶级的恐惧和微粒化。但是,在这段刚刚引过的文句中,长期的发展倾向却被精确地、预言式地描述了。六十年之后,这个分析需要增添的地方的确很少。它读起来就是对苏联的制度性危机的描写。这个危机今天是人人皆知了。



注释:

[1] 见例如Grigory Vololazov的“L'Essence et les racines du stalinisme”〔《斯大林主义的根源的精华》〕,“Science Sociales, Revue de l'Acade'emie des Scien ces d'URSS”,第三期,1990年,第218页。

[2] 比利克的文章刊在法国Rouge周刊纪念托洛茨基被谋杀的五十周年特刊中。拉齐霍夫斯基的文章见《莫斯科新闻》(法文版)1990年9月9日。鲍尔德尤戈夫、科斯洛夫的文章刊在《真理报》(德文版)1988年9月30日。

[3] 新经济政策时期的失业率是非常高的,也许高到城市无产阶级的百分之十六至十八。见E.H.Carr的《计划经济的基础》,第一卷,第二部份,伦敦1969年,第456页。

[4] 《1923年反对派的文件》,伦敦1975年,第47-8页。

[5] 《新路线1923年》,伦敦1973年。关于价格剪刀差的问题,见E.H.Carr的“The Interregnium 1923-1924”〔《间歇期1923-1924》〕,伦敦1969年,从第95页开始。

[6] 见E.普列奥勃拉仁斯基的《新经济学》,牛津1965年(第二章,“原始社会主义积累的法则”)。

[7] 现版本由New Park〔新公园〕出版社在伦敦1975年出版。

[8] 现版本由Penguim〔企鹅〕图书公司在Harmonds worm 1969年出版,卷首有E.H.Carr写的序言。

[9] 关于这个问题,列宁所讲的话,比左派反对派强烈得多。在他所讲的许多话中,我们这里只引出两段:
  新经济政策的意思是以课税来强征食物;它意味着回复到相当大程度的资本主义——到多大程度我们不知道。让外国资本有特许权、将企业租给私人公司当然意味着恢复资本主义,而这就是新经济政策的主要部份;因为废除剩余食粮没收制度意味着农民们可以将缴税以后所剩下的农产品自由地出售——而税只占那些农产品的小部份。农民构成我们的人口、我们的经济的极大部份,这就是为什么资本主义必须在这个自由贸易的土壤上生长……
  从战略的观点来看,根本问题是谁先在这个新制度中受益?整个问题是——农民阶级要跟谁走?要建立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无产阶级?或是资本家?(《列宁全集》第33卷,莫斯科1966年,第64页)。
  农民的耕作继续是小商品生产。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支持资本主义的、极端广阔、非常健全、根深蒂固的基础,一个资本主义赖以持续进行或者再度掀起一次反共产主义的激烈斗争的基础。(《列宁全集》,第30卷,第109页)。

[10] 我要再一次引用列宁的话:
  什么是自由交换?它是无限制的贸易,意味着倒回资本主义。自由交换、贸易自由的意思是小业主们之间的商品流通。所有我们至少研究过马克思主义的要素的人们知道,这个交换和贸易自由必然导致商品生产者分为资本所有人和劳动力拥有人,导致资本家与工资工人的分开,那就是,导致资本主义奴役制的复活。这个资本主义工资奴役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乡村商品经济跳到世界上的。(《列宁全集》,第32卷,第218页)

[11] 见《列宁全集》,第33卷,第467-475页的《论合作社》一文。

[12] 党领导层实际上把合作社的问题缩减为消费者合作社。见例如赖可夫对共产国际第五次大会关于苏联经济的演说。此演说收集在Ulf Wolter的“ Die Linke Opposition in der Sovjetunion 1923-1928”〔《苏联的左派反对派1923-1928年》〕,第2卷,柏林1975年,第170页。

[13] 斯大林公开地说过这点。他在《真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让新经济政策见鬼去吧!”(1929年12月27日)。

[14] 从《联合反对派的政纲》上来的这里引的都来自Ulf Wolter所编的五大卷的德文版反对派文件集《苏联的左派反对派1923-1928年》柏林1976年。这一引句来自第五卷,第345、385页。

[15] 出处同上,第586-587页。

[16] 出处同上,第474页。

[17] 出处同上,第336-337页。

[18] 出处同上,第349-359页。

[19] 出处同上,第344-345

[20] 见赖可夫斯基(Christian rakovsky)的《苏联反对派文选1923-1930年》,伦敦1980年,第167-8页。

[21] 《处于危险中的苏联经济》(1932年10月22日),在《托洛茨基文集1932年》,纽约1973年,第273-5页。

[22] 出处同上,第271页。

[23] 《苏联的计划经济:成功或是失败》(1933年9月7日),在《托洛茨基文集补篇1929-1933年》,纽约1977年,第292-3、296-7页。

[24] 伊萨克.多依彻把苏联从1928年到1932年的社会、经济改变描述为“第三次革命”。

[25] 《被背叛的革命》,纽约1972年,第294-6页。〔中译文录自何伟译的该书,春燕出版社印行,第238-40页。〕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