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曼德尔    相关链接:政治革命——及其可能遇到的危险(1989年11月)

The political revolution - and the dangers that threaten it

东德政治革命及其面对的危机

曼德尔

(1989年11月27日)
近人 译



  那场震撼东德的群众运动的高涨程度,已达到真正革命的规模。它不仅超越六八年以来在欧洲出现的任何进步运动,甚至超越西班牙革命(一九三六)以来的任何进步运动。人数很清楚说明这点。在十一月四、五、六日三天里,有差不多二百万人走上街头。十一月四日,东柏林有为数七十五万至一百万的群众参加游行示威,成为德国工人运动史上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
  同一时间,莱比锡有三十五万人示威,德累斯顿有三十万,卡尔•马克思城(克姆尼茨)有七万,哈勒有六万,茨维考有五万,什未林有二万五千,其他城市也有以万计的市民参加,较小城市的游行人数也数以千记。这些民众占东德人口的比例,等于法国或意大利出现一次七、八百万(!)人的示威,或者是西班牙出现一次六百万人的示威。在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出现这么多的事情,确是史无前例。
  工人在示威中起着主导作用,这是无容置疑的。他们的规模说明这点。莱比锡——东德最大的工业城市——人口只有五十万,却有三十万人参加大示威,难道整个工人阶级都没有参加吗?在一百五十万人口的东柏林,知识分子、家庭主妇以及高中学生会有七十五万人之多吗?
  企业中的骚动最明显地表现了这次革命的无产阶级性质。和六八年五月(法国)和意大利六九年的秋天不同,这次革命并没有形式上的罢工行动。但在大多数大企业里,工人组织的议会不停的讨论。在许多中重要的工人区,特别是劳纳的化工厂——那是全国最大的——工人议会讨论到一些决议草案,草案号召倘若政治局不答应辞职的话,就实行为期三天的全国总罢工。政治局是不能不下台的。
  除了规模庞大外,东柏林十一月四日的示威的另一特点是:人们自发地提出了种种的要求,其种类之繁多简直是史无前例。东德工人过去几十年受严格的监视、压迫、不能畅所欲言,现在整个阶级却突然苏醒起来,就像巨人打碎束缚自己的锁链一样。这是真正革命的特征。
  那些谦逊的、被人欺负的人,现在却挺起胸膛,大胆地喊出他们认为不对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他们亲身的坏遭遇。十一月四日,这些人占据了东柏林的心脏地带。从前不会发生的现在发生了。他们不仅呐喊,而且写下自己的要求。法国大革命时的平民把写出自己的不满的权利交托给权贵们,今天东德人民却没有这样做。
  示威者携带的标语和横幅为数不下七千件,那都是他们亲手制造的。其中九成以上与任何团体都没有关系,那都是发自民众的脑袋和内心的。他们不愧为罗莎•卢森堡的后人。今天,历史宣布了她并没有白白地斗争,也没有白白地死去。
  我们不能把这些口号一一尽列。它们的基调是一种混合物——充满希望和怀疑的,幽默和欢乐的,反映了目前民众的政治觉悟的。另一个显示示威者的政治觉悟的标志是;他们并没有把标语带回家,而是把它们贴满国会大厦的外墙。
  要求的基调是:「我们是人民」,「我们留下来」,「自由选举」,「镇压倒台」,「新论坛合法化」,「工会自由」,「出入境自由」。

  反对派已获得承认。主要的反对派『新论坛』的代表可以在电台和电视台公开谈话,可以接受西德电视台的访问……

工人和知识分子的合作


  示威是由东柏林的工会分部同时在四个剧场召开的。知识分子和工人之间的合作非常突出,可媲美布拉格之春,远远胜于苏联今天的情况,更遑论匈牙利和波兰了。
  二十七位讲者先后发言,他们来自除了极左派以外的所有政治反对流派。德共里的改革派也有两名代表出席演讲,他们博得群众的一阵喝彩。一个演讲者提出了一个倡导独立工会的团体的提出的要求——提高工资,减少退休金的差距,由民众控制供应,在没有提高工资的情况下不得提高和增加劳动纪律和要求。
  无论在讲台还是在群众之间,这个示威活动都洋溢出热情的国际主义精神。游行首先以一首尼加拉瓜的歌曲开始,两位歌者是数周前还受到警察殴打的青年。群众报以持久的鼓掌。
  大会又发出表示同捷克的遭受起诉的反对派团结一致的呼吁。人们举起了表示同南非人民以及中国学生团结的标语。一幅海报反映了这样的欢乐:“戈比,谢谢您。您过去帮助我们。现在我们帮助您。”讲坛上读出一首苏联诗歌:“一个不知名的政治犯给斯大林同志的信”。
  这都不是偶然的,就好像民众对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的一致反对不是偶然的一样。今天,东德是世界上唯一的国家,其性质纯粹由其社会的特征决定。它并不以民族为认同的对象。东德人民反对任何种类的军国主义传统——包括斯大林主义和普鲁士主义的军国主义——东德统一社会党(共产党)官僚曾经努力地灌输给年青人,但不成功。最少在这时刻,东德的知识分子,工人阶级和青年的国际主义精神有增无已。这种国际主义精神的发展将与政治革命的前途和它对欧洲以致全世界的影响连系在一起。

已积累了不少成就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工人阶级的起义已积累了不少成就。东德的政治社会情况转变如此迅速,可称得上是真正革命的爆发。
  反对派已获得承认。所有团体,包括极左派在内,都可以公开活动了。主要的反对派「新论坛」的代表可以在电台和电视台公开谈话,可以接受西德的电视台的访问;「新论坛」的招募成员工作做得如火如荼,最低限度在它的大本营莱比锡是如此。它正在为未来大选做准备。除非反对派真的参与未来之大选,否则选举将失去任何合法性。十一月八至十日召开的统一社会党中央委员会,已原则上接受未来的大选会有反对派参加。很难相信他会在最后一刻变卦。
  镇压实际上停止了。东柏林的警察主管在“红色大会堂”的洋台上为日前警察的暴行道歉。受人憎恨的秘密警察已经停止活动。它的头子米尔克已被撵出政治局。他不久之后被撵出中央委员会,也是可以预计的。
  东德当局已承认人民有出境权力和旅行自由。政府根据示威者的要求请辞了。新政府的首脑莫德罗——统一社会党在德累斯顿的领袖——是戈尔巴乔夫一类的改革者的领袖。他的副手沙博斯基正在柏林营造一个改革的形象。在民众的压力下,一部分(不是全部)保守派被清除出政治局了。

共党内部的倾向和派别


  传媒已经大为开放,其程度已超过苏联在戈尔巴乔夫时期的第一阶段,虽然还远不及目下之苏联。在党的出版物,特别是基层组织的报纸和共青团的日版《年青人世界》,大量刊登了非正统的甚至是反对派的文件。其实,统一社会党内部已公开的出现了不同派别和不同倾向(这比苏联超前了许多)。十一月八日,当东德共党中央委员会进行为期三天会议时,在中央委员会大楼外面出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奇观:超过一万名共党内部的反对派在那里集合,手持标语,喊出在年底召开特别大会的口号。十一月十日,统一社会党的领导层终于做出了让步,答应召开特别大会。
  所有反对派,包括统一社会党内部的反对派,均准备大规模发行独立的出版物。
  在工厂里,人们热烈地讨论怎样取代原有的组织结构。把官方工会重新组织?建立新工会?通过差额方式重新选举代表?赋予那个在德国中部有光荣历史的「工厂议员」(FACTORY COUNCILLORS)以新任务?这个决定看来很快就要作出。
  教师自发地采取措施,赋予教育制度以新生命,这个教育制度曾经为世人羡慕,却因「异议思想」而不见容于官僚层,最后受到破坏。医生和护士正准备在医院采取同样的行动。
  所有这些改革都在全国各地推行,下至各省的小城市,包括了成千上万的不同领域的人。在目前阶段,他们是不受控制的。无论如何,他们的影响肯定是深远的。
  举一个动人的例子:之前由于克伦兹个人的干预,在法兰克福的奥西埃茨基一所高中开除了一批学生,其他东德的高中也拒绝收回他们。他们「犯了罪」吗?他们只是写了一个文件。基于中欧出现了裁军,他们建议减少一点军费以资助教育事业。今天,这批小伙子已经被捧为民族英雄了。
  然而,我们不要被来源于自发性的乐观所过分吸引,不要单单由于这场炫人目光的革命运动是如此的广泛,就以为它会自动地持续下去而且获得最后胜利。这场革命的爆发有两个深刻的弱点,有可能导致失败。
  首先,现在出现的只是真正的自治的胚胎,而不是自治本身。示威——即使是最大规模的——长远来说也不能代替民众的自治组织。较敏锐的政治流派——无论是东德共党之内的还是之外的——是完全留意到这点的。他们正千方百计地提供民众的自我组织。他们还把意见见诸文字(已散发了大量的传单)。
  但是,在这一时刻,民众看来很犹豫,如果不是自我抑制的话。或许,这种局面会因工厂出现新的自治组织而改变。那毫无疑问将是革命中的一个新的质的飞跃。

莱比锡的特殊情况


  莱比锡的情况却是例外的。「新论坛」实际上成为了群众组织。它已形成了双重权力。但是它的领导层并非选举产生,纵使他们能够在每个星期领导大规模游行和组织很优秀的纠察队。
  而且,对于要建立怎样一种制度去行使权力,群众运动和反对派都没有清楚的意见,或者准确的政治奋斗目标。一般来说,东德的政治力量可以分为五大类:
  ——由新论坛、民主今日组织、基督徒社会主义和重建社会民主党所代表的群众性反对力量。这些团体都清楚表示支持建基于主要的生产资料由集体所有,和实施多党制的民主的社会主义。但是,对于要建立的政权的制度和政府形式,它们却是无法提出明显的主张。其他一些一直存在的附庸政党,如自民党,也与这股力量结合起来,然而它们的见解更不清楚。
  毫无疑问,这些流派能够在自由选举中取得大多数。但是,它们之间的分化看来是难以避免的。新论坛的右翼和那些附庸党派肯定会向右发展,其他则会向左发展。社会民主党是一个左派的社会民主党,它宣称支持除了零售业以外实行集体所有制。这种分化情况会持续吗?那就是很难预测了。
  ——支持民主的工人政权的左派。这个政权的基础是:政治上的多党制,民主权利,主要生产工具和银行由集体所有,民主而非集中化的经济计划,以及工人自治。这个流派在统一社会党(东德共)的反对派里占着主导地位,但是,它在统一社会党之外的成份就小得多。不少工人同情他们,但影响很难估量。
  ——后斯大林的保守势力。他们希望用最少的变动来保持自己的特权地位。他们在政权机关中占多数,在东德共党内占少数,在普罗大众中根本没有支持者。
  ——政权机关中的「改革」流派。他们在统一社会党中占多数,在政权机关中仍然是少数。目前,这流派同共党以外的群众的联系并不密切。但是,假如他们推行大规模的改革,情况就会有所改变。这个流派又可以细分为两部分:一个部分是技术官僚,他们受瑞典的「市场社会主义」所吸引,倾向于支持类似匈牙利和波兰的模式;另一部分则对工人阶级的压力和社会主义传统比较敏感。
  统一社会党看来有可能分裂成三四个政党。
  ——支持资本主义的流派。它赞成同西德无条件的统一。在目前的情况下,就等于让西德帝国主义侵吞东德。目前,国民民主党——最小的附庸党——是这流派的文化阵地。它同民众之间根本没有联系。在十一月四至六日的大游行中,一张赞成统一的标语也没有。七千个标语中只有两个赞成「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也有一些提倡有做工匠的自由;后者也不应受到原则上的反对。

  统一社会党(东德共党)有可能在短期内分裂为三四个政党。

需要能干的政治先锋


  无论如何,东德人民必须做更多事情,必须花更多时间,尤其需要有一个有能力的懂得把联合阵线策略运用于工人阶级的政治先锋。这个先锋的任务就是在政治和经济领域中定出明确的制度性目标,领导工人阶级,以争取政治革命的胜利和革命成果的巩固。
  多个星期以来,东德人民,尤其是在反对派的圈子里,一直担心暴力镇压,甚至是出现「德国天安门」事件。但是,人民并没有退缩,他们已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并且抛弃畏惧的样子。这是真正的革命的又一标志;暴力镇压的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关键的日子无疑是十月九日在开火命令发出下,坦克在莱比锡布防。学校空出课室,医院空出病床,准备接受伤者。护士则马上向各大工厂的工会支部发出警告。
  据说开火命令是在群众示威举行之前两小时,甚至是之前半小时取消的。这决定由政治局作出,由克伦茨传达。毫无疑问,这是来自莫斯科的压力的结果。
  据说,戈尔巴乔夫曾经对汉洛克表示,如果他对人民开火,克里姆林宫的外交政策就要瓦解了。那时就会重新出现比兴建柏林围墙时还要恶劣的冷战气候,会对苏联和东欧的经济带来灾难性的影响。这些传闻必须证实。但它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上述分析是符合实际的。
  但是,示威规模的广泛程度也影响到政治局的决定,即使克里姆林宫改变了领导人,对民主运动的镇压也不会一下子成功。示威会触怒警察,这是很难避免的。但是,反对派用各种方法把这危险减到最小。这些方法包括:正确地强调这场运动的非暴力性质,组织示威者自我控制,由纠察队把示威者和警察分隔开来。
  德国革命这问题必须放在更广泛的地理和历史内容里去考虑,一九一七年以来,所有革命者都希望把德国革命和俄国革命联系起来。那将会是世界革命的突破。相反,国际资产阶级(和之后的资产阶级和克里姆林宫官僚)则一直扮演宪兵的角色,要消灭德国革命于萌芽之时。NOSKE和他的FREIKORPS;REICHSWEHR;THE SS AND THE LVERMAC-HT;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北约和华约等等成功地扮演这个角色。
  今天是自一九一八年以来首次出现有利的国际环境,最少在近期内没有任何人或集团可以扮演宪兵的地位。这是是世界形式的巨变(包括戈尔巴乔夫登上权力高峰而产生的种种改变,如放弃勃列日涅夫的有限主权论)的结果。
  必须指出:东德政治革命的成功,东德工人阶级的夺取政权(这是可能的,尽管不是肯定的),将会对世界革命产生积极影响。东德的火花能够照亮全欧洲、苏联和中国。

克宫领导层面对不可解决的困局


  这一点正是克宫、华府、波恩以至北约的真正困局。如果苏联再干预,像一九六八年的捷克事件那样。戈氏的整个计划会立即崩溃。同时,一个难以招架的示威浪潮,例如像美国人反越战的示威,会在整个苏联出现。但如果莫斯科容许一个民主的工人力量在东柏林建立,这必然会影响到苏联,东欧以至西德,令政局变得不稳定——这正是戈氏所害怕的。
  同样,如果华府及波恩干预东德的工人力量,一个强大的抗议浪潮也会在西德爆发,并可能引致罢工,在欧洲其他地区甚至在美国也会产生不可估计的反应。但如果它们(西方)不理会东德的工人力量,则西欧资本主义的稳定也不见得乐观。
  早在十一月九日,一个北约代表曾下了个无宁两可的结论:今日华约的存在是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但今时今日华约却毫无能力去干预东德的工人。以上就是工人革命运动的逻辑结论。

一定要捍卫东德工人的主权


  我们要捍卫东德工人的无限主权。我们必须反对任何分化,任何煽动,不能容许东西方的政府去阻止东德工人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命运,而这些分化煽动会便利了对工人的干预。掌权的官僚们正想重新控制正在进行的革命。面对群众的不信任及高涨的抗议浪潮,他们利用已宣布实行的有限度的改革,想单纯以口头承诺是绝对行不通的。无论是委任克伦兹为总书记或是整个政府的辞职以及新的政治局(在十一月八日成立的),都只是「保守派」的过渡解决方法,根本都是徒劳的。
  更严重的是他们企图实行「戈氏改革」——与一个基于以莫德罗为首的改革机体的联合(莫氏为一个温和的反对领袖)。
  基于「现实政治」的机会主义考虑,又由于害怕「形势去得太远」会引起克宫的干预(这恐惧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存在)或者是真正工人革命的出现,莫德罗倾向于步向一个「波兰模式」的方法,起码在政治层面上如此。(这个方案可能一方面让东德统一社会党内的改革派分享或领导政府,另方面让钦选干部继续控制武装力量。)
  而由反对派在自由选举中预期所得到的胜利将有利于这个可能的实现。甚至是得到西德社会民主党支持的东德社民党也可以走这条路。这样的改革会成功吗?短期内是可能的,纯粹在宪法的范围来说。但这并不能阻止群众运动,反而会给以大大刺激。这与波兰的情况大不相同。
  在这些条件下,改革亦会刺激起新的分化。畸形的政治制度是很难稳定的。在中期内,「改革者」遭受失败的可能性颇大。
  经验告诉我们:即使是最自发的、规模最广泛的的群众运动也不会无限期地持续下去的。它不是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就是开始消沉。没有人能事先知道这时期的长短。
  倘若群众运动开始低沉,倘若怀疑主义开始流行而人们的希望开始幻灭,倘若东德往西德的移民成倍增加,倘若东德的经济日益变坏(如由大规模出国和货币汇兑问题引起的经济问题),那么政治情况就可能在某一刻转变了。

人民准备保卫社会成果


  东德大部分人民可能会这样想:与西德以这种或那种的方法统一,优胜于单独处于日益严重的贫穷状态。即使这样,在一个统一的德国内,人民仍然会保卫各种社会成果(充分就业,社会保障,消除贫穷,等等)。
  西德资产阶级则会计算到统一为他们带来的经济利益和对东欧的积极影响,可能会大于由此造成的政治社会危机和财政上的损失(那肯定是很巨大的)。
  这样,政治革命就会因消耗殆尽和缺乏政治上的解决方法而失败。东德工人就要处于防守的地位,理想幻灭,却没有失去斗争的潜力。很长远来说,这还可能会刺激西德工人阶级。
  无论如何,现在就接受这个假设,就等于不战而降。
  相反,目前革命者的任务是逆流而上,协助东德工人去保卫帮助已经开始的东德政治革命,令它早日成功。


原载《新苗杂志》
1989年11月27日的《国际观点》 International Viewpoint174期

昨日霓虹 录入,土豆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