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罗姆 -> 人类的破坏性剖析(1973)

尾声:论希望



  在这本书中,我曾试着证明,生活在群众中的史前人,那些狩猎者与食物采集者,破坏性最小,有最适当的合作与共享;只有当生产量增加,劳力开始分工,剩余物资出现,有阶级组织与特权分子的国家建立起来,大规模的破坏与残忍行为才出现,而文明愈进,权力的角色愈重要,破坏与残忍愈严重。
  这本书有没有提供有利的论据下,使我们认为将在在人类的动机里,侵犯与破坏再度扮演最低量的角色?我相信我提供了,并希望我的许多读者也认为我提供了。
  侵犯性是人类遗传因子中的生物学配备,以此而言,它并不是自发的,而是在人的生存利益、他的生长、他自己和他的种族的生存受到威胁时所起的防卫反应。在某种原始环境中,在还没有什么人对别人构成重大的威胁时,这种防卫侵犯相当小。从那时以后,人类经历了极大的改变。我们很有理由推想,人类终将走完整个一圈,重建一个无人再被威胁的社会:孩子不被父母威胁,父母不被上司威胁,没有一个社会阶层再被另一个威胁,没有一个国家再被一个超级强国威胁。要达到这个目标极其困难,因为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和心理上到处都是重重问题,再加上各国都崇拜偶像,而且不不是相同的偶像,因而,即使能互相了解对方的语言,却不能互相了解对方的心。忽视这些困难自然愚蠢;但把所有的资料经过实际研究,却显示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有真正的可能性去建立一个世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威胁不再存在;但要想做到这一步,必须先把政治与心理上的挡路石移除。
  防卫侵犯是生而具有的,恶性侵犯——虐待症和恋尸症——却不是生而具有的。因此,当人类改变了他的社会经济状况,使它适合充分发展人的真正需求与能力——即是,发展人性的自我活动,发展人的创造能力,并以此做为发展的目的——则恶性侵犯就会减低。剥削与操纵使人产生倦怠,会使人残废,而一切使人在精神上变成残废的事物,都会使人变为虐待者和破坏者。
  有些人会说这个观点“过分乐观”、“乌托邦”或“不落实”。从某种角度看,这些批评也自有道理,但为了了解这些批评正确与否,我们必须讨论一下“希望”的意含,并讨论一般人所谓的乐观与悲观是什么意义。
  设想我计划到乡村做一次周末旅行,可是我不能确定天气会不会好,就天气的好坏,我们可说:“我是乐观的。”但设若我的孩子病得很重,他的生命正处在可挽救与不可挽救的界限上,这时,如果我说:“我是乐观的”,敏锐的人听到便会觉得奇怪,因为在这种际遇上我这种话似乎是超然的和遥远的。“我相信(Iamconvinced)[注:“由足够的证据而相信”的意思,中文没有恰当的译词]我的孩子会好”也不很恰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并没有事实的基础,使我能够被说服而确信。
  我怎么说呢?
  最适当的说法可是能这样:“我有信念(Ihavefaith)我的孩子会好。”但是,“信念”(信仰)这两个字,由于它神学上的意含,在今天已经很少人应用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句话却是最得当的说法,因为信念寓含一个极为重要的元素:热烈地、强烈地要我孩子活下却的愿望,因此我会尽一切可能使他康复。我不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不像在那种“保持乐观”看法的情况中一样,跟我孩子是分开的。我是我所观察到的处境的一部分,我投身在里面,我虽叙述他的病状,但我不是他这个“主体”的“客体对象”。我的信念是以我跟我的孩子密切的关连为根基的,那里面既有知识亦有参与。当然,我所说的信念是“合理的信念”(E。弗洛姆,1941),这种信念的基础,是对一切相关资料的清楚认识;而“不合理的信念”则是一种幻象,以吾人的欲念为基础。
  乐观是疏离的信念,悲观是疏离的绝望[注:疏离就是疏远和隔离。站在疏远和隔离的立场对某事表示信念,这是不投身的、不参与的、不关切的态度;是无能为力或置身事外的态度。这便是弗洛姆所批评的乐观,悲观同此]。如果我们对人类的现况和前途有真正的关切——就是既关心又有责任感——我们则不是有信念便是绝望,而不可能是超然的乐观或悲观。人类的生存自有种种相关因素,合理的信念与合理的绝望是以对这些因素最透彻的、批评性的知识为基础。对人类的合理信念,是以他得救的真正可能性为基础;如果看不到这种真正的可能性,那便是合理的绝望。
  有一件事需要在这里提出来。如果我们对人类的改善抱着信念,大部分人马上就会责之为不切实际;但是他们没有看出来,绝望也往往同样不切实际。“人类向来就是屠杀者”这句话出口很容易,但并不正确,因为说这话的人没有把错踪复杂的历史因素考虑在内。“剥削他人是人类天生的欲望”这句出口也同样容易,但却也同样忽略了(或偏曲了)事实。简言之,“人性本恶”并不比“人性本善”更合乎事实。但“人性本恶”比较容易使人相信,凡是要证明人性邪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到一大堆应合者,因为他向人提供了一个托辞,让他们给自己的罪恶找到藉口,而且,他说这句话似乎不必冒什么危险。然而,散播不合理的绝望,这本身就是一种破坏性的行为,就像散播一切不真的事理一样,它使人丧失勇气,使人心与社会混乱。传播不合理的信念,以假的弥撒亚为真的弥撒亚,同样是破坏性的,因为它诱惑人心,然后使它瘫痪。
  不幸,大部分人的态度既不是有信念又不是绝望,而是对人类的前途漠不关心。那些并非完全漠不关心的人,则不是乐观,就是悲观。乐观者是信仰人类“进步”的人,他们认为人类的成就就是科技成就,认为自由就是免于直接压迫,就是消费者在许多表面上看起来不同的货品之间选购的自由。原始人的尊严、合作、仁慈,不能打动他们;科技成就,财富与残暴则能。多少世纪以来,对科技落后民族的统治,已经在乐观者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价值标准:“野蛮人”怎么会是人?他们怎么能跟飞上月球——或按一下按钮就能毁灭几百万人——的人平等?更不用说优越了。
  “悲观者”实际上跟乐观者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是一样舒舒服服过着,也是一样很少投身到人类的问题中。他们像乐观者一样很少关怀人类的命运。他们并不觉得绝望,设若他们觉得绝望,他们就不会、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满足地过下去。人有一种内在的需求,要每个人都去做点事。悲观者的悲观主要的作用却是在保卫自己,免于去面对这种内在的需求,他们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没用)。乐观者却用他的乐观来保卫自己,不去面对这内在的需求,他们告诉自己说: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因此,我们什么也不必做。
  本书的立场,是对人的能力抱着合理的信念:人类历史所制造的环境之网,现在看来虽极为危险,但人仍有能力从其中挣脱。这既不是“乐观者”的立场,又不是“悲观者”的立场,而是具有合理信念的激进者的立场,他相信人类有能力避免最终的灾难。这种人道的急进主义探入了人类处境的根本,因此也探入了它的原因;它要把人从幻象之链里解放出来,它认为我们必须做根本的改变才得以避免劫难——不仅我们的政治与经济结构需要改变,而且价值观,人的目的观,和个人的行为都必须改变。
  有信念意味着有勇气,去思议不可思议的事物,但仍旧要在事实上可能的范围内来行动。它是这么一种希望:日日预期弥撒亚的到来,然而在指定的时间它没有到来,却不失望。这种希望不是消极的,也不是有耐心的;它是最没有耐心的,最急切的、最积极的,在实际可能的范围内,寻找一切行动的可能性。就以个人的成长与解放[注:指从“幻象之链”(thechainsofillussions)解脱出来]而言,更绝不是消极等待的。确实,社会的结构对个人人格的发展有严重的限制力。但那些只知道向外在的革命而不知向内在革命(即是革心)的所谓急进分子,却利用他们的革命意识形态,为自己找藉口,不肯做内心的变革。他们说,在今日的社会里,个人的改善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真的如此吗?
  今日人类的处境已经太严重,不允许我们再去听从煽动家的言词,更不宜听从破坏性的煽动家的言词;甚至于,那些只有头脑活着,而心灵却已坚硬了的领袖,我们也绝不可再听从。批评性的与急进的思想若想结出果实,必须先跟人类最珍贵的秉赋结合在一起,即是,对生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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