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七 清醒



  如今在追求改变和拓宽意识的新路径方面已有很多讨论。通常那意味着以新的眼光看世界,尤其是指物理意义上,看到更加真切的颜色和形态。有各种方法,主要是使用强度不一的心理药物,可自我诱导而至催眠状态。没有人会否认意识状态可以发生改变,但热衷于此的人却不会注意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的正常意识还没有发展完善,就想改变意识?而事实是,大部分渴望改变意识状态的人跟只喜欢喝咖啡、喝酒、抽烟的同胞相比,意识的发展并不突出。他们所谓的拓宽意识只是放纵一时,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经过这场“旅程”后,他们和以前相比没有两样,和那些同胞也没有两样:仍处在半梦半醒状态。

  “半梦半醒”这个词需要解释一下,尤其是因为我要用它来表示大多数人惯常的意识状态。我们知道如何区分睡眠和清醒状态,两种状态之间有明确的生理差异。从心理—生物学角度看,可以这样描述这种差异:清醒状态的人能够吃东西、找住处、获得其他生活必需品以及保护自己免受危险——主要是通过搏斗或者逃跑,或者谈判,避免两败俱伤。人在睡眠状态时,这些功能都免除了;不需要劳动,只有当紧急信号出现时,如不寻常的噪声,他才惊醒,本能地自卫。他回顾内心,能够给自己制定计划,这计划体现了他的愿望、恐惧以及对他自己和他人到底作何想法,并且指导、执行该计划。这种见解不是被常识所驱使或在他清醒时被幻想侵入所造成。[12]

  事实上,矛盾的是,我们睡着时比没睡时更清醒。我们的梦常常是创造力的表现,而白日梦则意味着精神懒惰。然而,睡眠状态和清醒状态并不是两个无差异的实体。均有很多子状态:从浅到深的睡眠状态——我们可能做梦(可观察到眼动现象,术语称之为“快速眼动睡眠”),也可能不做梦。

  清醒状态也是如此。通过分析大脑发出的不同种类的电波,可以研究清醒状态的各种子状态。虽然我们在这一领域仍依靠基础的自我观察法,在能以更精确的手段研究之前,这仍是获得数据的重要方法。每个人都可以感知警觉状态、开放状态或脑力活跃状态和懒散状态、心不在焉状态之间的不同。与此同时,人们也注意到,这两种状态可以互相转换,所以,诸如“缺乏足够的睡眠”或“只是累了”之类的话就解释不通了。这种分析很有意思,即关注是什么因素促使“疲劳”状态转换到高度警觉状态。

  最明显的例子是他人的影响。一个男人坐在办公室里,做着日常工作,准确无误但无精打采,只是集中有限的注意力,做好该做的工作,当他下了班,遇到一个他爱的女人——突然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灵敏、机智、有魅力,充满活力。可以说他从半睡眠状态一下子达到完全清醒状态。还有相反的例子:一个已婚男人沉浸在他感兴趣的工作中,工作期间机敏清醒,回家以后却完全变了。他可能会变得索然无趣,昏昏欲睡,只想看看电视,喝杯饮料,希望从中寻找一点刺激。当这些都不起作用时,他就会与妻子随便聊聊天,然后再看看电视,一天结束,顿时松了一口气——有时也会有点儿“疲惫的性”(当然,这些只发生在“疲惫的婚姻”里,爱早已磨灭,假如他们真的爱过的话)。

  其他动机也会激发清醒状态:危险、可以取胜的机会、破坏欲或征服欲、为满足任何一种激情都能激发一个人。有人会很有把握地说:“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清醒,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完全清醒的状态并非独立于刺激因素而存在。意识到某种危险,从而充分清醒的男人会对与此危险相关的一切因素保持警惕;因可以赌博变得高度兴奋的男人可能仍意识不到妻子对他沉溺于赌博深感痛苦。概括而言,我们变得警觉是因为需要完成极其必要的任务(如工作或捍卫切身利益),或受目标(如追求金钱)驱使。与被部分唤起的、务实的警觉不同,还有完全清醒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不仅要意识到为了生存或为了达到某个热衷目标所应该意识到的,更要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世界(他人与自然)。人应该看穿表面,看到根源。世界变得完全真实,每一处结构细节都变得有意义。这种感觉就像一直蒙在我们眼前的面纱——我们从未意识到眼前有面纱——突然揭开了。

  这是一个无人不晓的有关清醒的案例:我们已经多次看见一个人的脸,他可能是亲戚,或朋友,或泛泛之交,或同事。有一天,因为还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我们突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他的脸。仿佛有了新维度。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得十分透明,极具特质感及真实感。我们通过它看到了人的自身,而不是他的“问题”,他的过去,不是会引导我们进行抽象思考的东西,只是他,他的“本性”。也许他邪恶或善良,强壮或羸弱,残酷或细腻(或这些特质的融合体),但他就是他自己,他的脸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我们不会再想起他以前出现时的那张平淡、模糊、远距离的脸。当然,不一定是脸变得如此印象深刻。对不少人来说,手、身形以及姿态和动作也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两个人凝视对方,并感觉对方。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注视对方,没有障碍,没有朦胧感;他们以清醒的状态看对方,在这种直接、畅通的意识过程中,他们不用琢磨对方,也不用提出心理问题,不用问他如何成为今天这样,他以后将如何发展,也不管他是善或是恶,他们只是感觉到了对方。再后来,他们确实可能会互相琢磨,分析、评估并弄清对方,但是,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的意识清醒,那么这也意味着痛苦。




[12] 更详细的分析参见E.弗洛姆《被遗忘的语言》(纽约莱恩哈特出版公司,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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