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 《资本的年代:1848~1875》(1975)

第一篇 前奏



第一章 民族的春天



  请非常认真地阅读报纸——现在的报纸值得一读……这场革命将改变地球的面貌——这是应当的,也是必然的!——革命万岁!

  ——诗人韦尔特(G.Weerth)写给母亲的信
  1848年3月11日

  真的,如果我年轻一些、富有一点,我肯定会移居美国。这并不是因为胆小怯懦——因为当前的形势对我本人不会有任何坏处,正像我也不会有害于别人一样——而是由于这里道德败坏,用莎士比亚的话来形容,已经腐败透顶。

  ——诗人艾兴多夫(Eichendorff)写给一个通信者的信
  1948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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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8年初,杰出的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众议院(Chamber of Deputies)中起而陈言,发表了大多数欧洲人共同的看法:“我们正睡在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上……你们没看见大地正在抖动吗!一场革命的风暴已经刮起,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它的到来。”大约在此同时,两个日耳曼流亡者,30岁的马克思和28岁的恩格斯,正在宣布无产阶级革命的原则——这正是托克维尔提醒他的同僚们去阻止的事。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几个星期以前,接受德国共产主义者同盟(German Communist League)的委托起草了一份文件,并于1848年2月24日前后,用德文在伦敦匿名出版,书名为《共产党宣言》(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并声明“将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兰芒文(Flemish)和丹麦文出版”(实际上,在当年也翻成了波兰文和瑞典文,但平心而论,在19世纪70年代初期之前,除日耳曼革命者的小圈子外,它的政治反响并不大)。几个星期之内,实际上对于《共产党宣言》来说只是几个小时之内,预言者的希望和担心似乎即将实现。法国的王朝被起义者推翻,共和国随之宣告成立,欧洲革命已经开始。
  在世界近代史上发生过许多大革命,并且确实有许多比1848年革命更为成功。然而,却没有一场比这场革命传播得更快、更广。这场革命像野火春风一般越过边界、国界甚至海洋。在法兰西这个欧洲革命的天然中心和引爆点中(见《革命的年代》第六章),2月24日宣布共和国成立。到3月2日,革命的火焰已经在德国西南部燃起,3月到达巴伐利亚(Bavaria),3月11日到达柏林,3月13日到达维也纳,并迅即燃烧至匈牙利,3月18日到达米兰,随后蔓延至意大利(一场自发的暴动已经控制了西西里)。当时,即使是最快的传播媒介〔罗思柴尔德(Rothschild)银行〕也得要五天才能把消息从巴黎传到维也纳。然而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在当今欧洲10个国家的全部或部分地域内(包括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部分地区,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这场革命的政治影响在比利时、瑞士和丹麦也算相当深刻),没有一个政府能幸免于垮台的命运,而其他地区也经历大小不一的动荡。此外,1848年革命是第一次潜在意义上的全球革命,其直接影响可以在伯尔南布科(Pernambuco,巴西)1848年起义和几年以后遥远的哥伦比亚起义中看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革命是“世界革命”的模范,是造反者梦寐以求的目标;并且在日后几次罕见的时刻里,如大战之后的动荡,造反者认为他们已看到这种形式的革命。实际上,与其相同的大陆革命或世界革命是极其罕见的。在欧洲大陆,1848年革命是唯一一场既影响“先进”地区也影响落后地区的革命。它是这类革命中传播最广却也最不成功的一场。离爆发之日才短短6个月后,它在各地的普遍失败已经一目了然,18个月后,除了一个例外之外,被它推翻的所有政权全都复辟,而这唯一的例外(法兰西共和国),也尽可能地远离起义者,尽管这个共和国是靠革命起家的。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1848年革命在本书中被置于特殊地位。如果不是发生了这场革命,如果不是害怕再次发生这样的革命,其后25年的欧洲历史或许会截然不同。1848年根本不是“欧洲人错过转折的转折点”。欧洲人错过的是没有以革命的方式转折。正是由于欧洲没有以革命的方式转折,发生这场革命的1848年,遂成为孤立无序的年代,它像一首序曲,而不是主剧;就像一扇门户,要踏入其中才知其究竟,否则,光从它的建筑风格是料想不到我们实际深入其中将见到的景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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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在欧洲大陆最重要的心脏地区获得胜利,但在其周边地带却未闻凯歌。这些地带或太遥远,或太偏僻,它们在历史上丝毫没有受到过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例如伊比利半岛、瑞典和希腊);要不便是太落后,尚未形成足以在革命地区引燃政治暴动的社会阶层(如俄罗斯和奥斯曼帝国)。但其中也包括仅有的几个已经工业化的国家,如英国和比利时,它们的政治运动已经采取其他不同的形式进行了。(波兰也是一个。波兰自从1796年起就被俄国、奥地利和普鲁士瓜分。若不是由于占领它的俄国和奥地利统治者成功地动员农民起来反对贵族乡绅,波兰本来是会参加革命的。)然而,爆发革命的地区实际上涵括了法国、日耳曼邦联、深入东南欧的奥地利帝国和意大利,这些地方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当悬殊的。既有落后且与众不同的卡拉布里亚(Calabria)和特兰西瓦利亚(Transylvania),也有发达的莱茵地区(Rhineland)和萨克森(Saxony);既有已开化的普鲁士,也有未开化的西西里;有些地区相距甚远,如北日耳曼的基尔(Kiel)和西西里的巴勒摩之间,又如法国西南的佩皮南(Perpignan)和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Bucharest)之间。它们大多都由大约可称作专制君主或国王的所统治,而法国已经是一个立宪王国,实际上更是一个资产阶级王国。欧洲大陆唯一一个称得上共和国的是瑞士邦联(Swiss Confederation),它在1847年底爆发了小规模内战,为这场革命打了头阵。在受到革命冲击的国家之中,论其人口的多寡,有3500万人的法国,也有数千居民的日耳曼中部的君主国;论其地位高低,有独立的世界大国,也有受外国统治的君主国和附庸国;论其结构,有中央集权和统一的国家,也有松散的集合体。
  特别明显的是,历史——社会和经济结构——和政治将爆发革命的地区分为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的两个极端之间看起来几乎不具共同之处。它们的社会结构根本不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乡村人比城镇人多,小城镇人比大城市人多,这项事实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城镇居民特别是大城市居民,在政治活动中的表现异常突出(出席德国“预备会议”的莱茵地区代表中,有大城市代表45人,小城镇代表24人,乡村代表只有10人,然而73%的人却在乡村生活)。在西欧,农民大部分获得了自由,大地主相对较少;在东欧的大部分地区,农民还是农奴,而土地所有权仍高度集中在贵族地主手中(见第十章)。在西欧,“中产阶级”指的是当地的银行家、商人、有资本的企业家以及那些从事“自由职业”和担任高级官员的人(包括教授)。尽管他们当中有一些自认为属于上层社会,可以和拥有土地的贵族一比高低,至少在消费方面如此。在东欧,与西欧中产阶级地位相同者,大都是外来的少数民族,他们有别于当地居民,如日耳曼人和犹太人,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极少数。真正的“中产阶级”是受过教育且具经营头脑的乡绅和小贵族,这一阶层人的数量在某些地区出人意料地多。北起普鲁士,南至意大利中北部的中心地区,可以说是革命的核心区,这一地区在许多方面都兼有“发达”和落后地区的双重特点。
  在政治上,这一革命地带同样是参差不齐的。除法国外,它们的问题不仅是政治和社会方面的问题,而且是国家的问题,甚至是国家存在的问题。日耳曼诸邦力图建立一个“日耳曼”以囊括日耳曼境内形形色色不同面积、各具特点的君主国。同样,意大利人试图把奥地利首相梅特涅(Metternich)轻蔑但却很恰当地称之为“仅仅是个地理名词”的地方,弄成一个统一的意大利国家。两者带着惯有的民族主义偏见,将那些不是或自认为不是日耳曼或意大利人的民族(例如捷克人),也划归到他们的建国计划当中。除了法国之外,日耳曼、意大利以及实际上所有与革命有关的民族运动,都发现他们在反对多民族的哈布斯堡庞大帝国时,不知所措。在这个帝国里面,居住了日耳曼人和意大利人,也居住着捷克人、匈牙利人、大部分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南斯拉夫人以及其他斯拉夫人。其中一些民族,至少它们的政治代言人,认为与其被某些扩张成性的民族,如日耳曼民族或马札儿民族吞并,不如屈从帝国,这也许不失为解决民族问题的好方法。据说捷克的代言人帕拉茨基(Palacky)教授曾说过:“如果奥地利不存在,那就必须造一个出来。”因而整个革命地区的政治运动,是沿着不同的方向同时进行的。
  激进主义者开诚布公地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在所有王国和侯国的废墟上,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民主共和国,不管是叫德意志、意大利、匈牙利或其他任何称谓都好,并遵循法国大革命的三项原则,升起三色旗。三色旗通常象征着法国模式,是民族旗帜的基本形式(见《革命的年代》第六章)。另一方面,温和主义者则出于多种考虑,态度比较含糊,要求也复杂多样,实际上却是基于对民主的恐惧,他们认为民主无异于社会革命。在君主还没有被群众赶下台的地区,鼓励群众破坏社会秩序是不理智的;在君主被群众赶下台的地方,最好是奉劝或迫使群众退出街头,拆除那些明确象征着1848年革命的街头堡垒。于是,问题成了在那些虽然被革命瘫痪但仍然没有被赶下台的君主中,哪一个可以被敦促来支持这项大业!到底该怎样实现一个联邦的自由日耳曼或意大利!仿照哪种议会模式!由谁来主持!这个国家能够既包括普鲁士的国王,也包括奥地利的皇帝吗〔就像温和主义者设想的“大日耳曼”(Greater German)那样——切莫与激进民主主义者提出的另一概念“大德意志”(Greater-Germans)相混淆〕!抑或只要建立一个“小日耳曼”,即排除奥地利!同样,哈布斯堡王朝中的温和主义者也正在着手制定联邦共和国的多民族宪法,该项工作直到1918年帝国灭亡才告停止。在革命运动和革命战争爆发的地方,人们还没有闲暇考虑宪法问题;在没有爆发革命运动和革命战争的地方,如德国的大多数地区,则有充足的时间制宪。由于大部分温和自由主义者都是教授和政府职员——法兰克福国会的代表中,68%是官吏,12%属于“具有专门知识的自由职业者”——这场短命的国会争论,遂被后人当作智者空谈的笑柄。
  由上可见,在研究1848年革命时,确实值得深入细微地分别研究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和各个地区,但这非本章所能及。尽管各个地区各具特色,但它们之间的共同之处还是相当大,这类例子很多,如各地几乎同时发生革命,它们的命运又是如此紧密相连,它们都有着相同的情绪和举止,怀抱一种出奇浪漫和乌托邦式的梦想,采取了相同的节奏步伐,法国人为形容此情此景而创造了“四八年人”(quarante-huitard)一词。每一位历史学家都可一眼识出其特征:胡须、飘扬的领巾、军用宽边帽、三色旗、随处可见的街垒以及刚开始时的自由感、无限的希望感和过于乐观导致的不安感。这就是“民族的春天”——而且确实像春天一样,不会久驻长在。接着,我们必须简要地看看它们的共同特点。
  首先,它们全部是速胜速败,并且多数是完全胜利和彻底失败。在革命最初的几个月里,革命区域内的所有政府都被摧毁或瘫痪。这些政府实际上毫无抵抗地垮台退避。然而,只经过相当短的时间,几乎在所有地方,革命就失去了其爆发力。法国在4月末,发生革命的欧洲其他地方在夏天就是如此。尽管这场革命运动在维也纳、匈牙利和意大利曾恢复一些反击能力。在法国,保守势力复活的最初标志是4月选举。在这次普选中,虽然只选了少数保皇主义者,但却把大批的保守主义者送进了巴黎。这些保守主义者得以当选是靠了农民的选票,农民选民这样做是由于缺乏政治经验,而不是反动。满脑子城市思想的左派,在当时还不知道如何向农民求助。〔实际上,日后法国政治学者所熟知的法国乡村“共和派”和左翼地区,在1849年前已经出现。当1851年废除共和之际,正是这些地区——如普罗旺斯(Provence)——出现了最为激烈的反抗。〕第二个标志是巴黎革命工人的孤立和失败,革命工人在6月的革命起义中失败。
  在中欧,革命的转折点发生在哈布斯堡军队获准重组一事,当皇帝于5月逃亡后,哈布斯堡军队的活动自由大增。在捷克和日耳曼温和派中产阶级的支持下,重组后的军队于6月击溃了布拉格激进主义者,从而重新征服了帝国的核心地带波希米亚,稍后,重新控制了北意大利。位于多瑙河岸的几个公国曾发生一次迟到的革命,并在俄国和土耳其的入侵干涉下夭折了。
  在这一年的夏季到年底之间,旧政权已在德国和奥地利恢复统治,尽管在10月间必须用武力重新征服革命之火正在蔓延的维也纳,并且付出了4000多人的生命代价。此后,普鲁士国王才敢鼓起勇气对充满反抗性的柏林人建立统治,并且没有遇到麻烦。除了在西南部遭到某些抵抗之外,德国的其他地方人很快就束手就范。在充满希望的春天所设立的德国国会——恰当地说是制宪会议——以及较激进的普鲁士和其他会议,都只是苟延残喘,等着被解散。到冬季,只有两个地区仍然控制在革命者手中,即意大利和匈牙利的部分地区。1849年春,这些仍被革命者掌握的地区,再次出现了极其平常的革命动荡,接着在当年年中就被征服了。
  1849年8月,在匈牙利人和威尼斯人投降后,革命也就结束了。除法国一地之外,所有的统治者都恢复了政权——有些甚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如哈布斯堡王朝——革命者四处逃亡。同样是只有法国例外,这场革命实际所带来的制度变化以及1848年春天所怀有的政治和社会梦想,在其他地方也都顷刻破灭;即使是在法国,共和国也只存在了两年半。只有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无法更改的变化,即哈布斯堡王朝境内的农奴制度正式废除。〔概括地说,在西欧和中欧的其他地方,农奴制度和领主对农民权利的废除系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统治时期(1789—1815年),尽管在德国的一些附属地区要到1848年才告废除。农奴制度在俄国和罗马尼亚一直延续到19世纪60年代(见第十章)。〕除了这项成就之外——应当承认这是一项重要成就——1848年革命在欧洲近代史上,看起来像场兼有最远大的希望、最辽阔的地域、最快获得胜利却也旋即彻底失败的革命。在某种意义上,这次革命是一场群众运动现象,如同19世纪40年代发生于英国的宪章运动(Chartist Movement)。英国宪章运动的特定目的实际上已经达到,但不是以革命的方式或依照革命的要求而达到的。宪章运动的众多要求也没有落空,但号召群众和推动群众向前的力量却完全不同于1848年的那些。《共产党宣言》之所以成为1848年这个对世界历史有着最深远、最重要影响之年代的代表文件,绝非偶然。
  在1848年的所有革命当中,都存在一些导致它们失败的相同原因。它们是——在事实上或当时的预期中——穷苦劳动者的社会革命。所以,它们吓跑了被它们推举到权力显贵地位上的温和自由主义者——甚至一些更激进的政治人士——就像吓跑了旧制度的支持者一样。皮德蒙特地区(Piedmont)的加富尔伯爵,这位日后的意大利著名建筑师,在几年之前(1846年)便对这种运动的弱点有过批评:
  倘若社会秩序真的面临被破坏的威胁,倘若社会秩序所依赖的伟大原则具有严重的危险,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那些最激烈的社会反对派人士,以及最热情的共和主义者,就会率先投入到保守党阵营。
  因此,真正进行革命的人,无疑是那些穷苦的劳动者,是他们战死在市区的街垒中。在柏林3月战斗的300个牺牲者中,只有15个人来自受过教育的阶层,大约30个是工匠师傅;在米兰起义的350个死亡者中,只有12个学生、白领工人和地主。是他们的饥饿促使他们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并使之转变成革命运动。在革命地区的西半边,乡村相对而言较为安静,只有德国西南部出现了比以往更多的农民起义,而其他地区对农民起义的异常恐惧足可以使人忍受现实,尽管在像意大利南部这样的地方,没有人需要运用这么多的想象力。这些地方的群众纷纷自发地摇旗打鼓,走出家门,瓜分大地主的土地。但恐惧足可以使这些地主三思而行。匈牙利议会(Hungarian Diet)在听到诗人裴多菲(S.Pet歠i,1823—1949)领导了一支农奴起义军这一讹传之后,便作出尽早在3月15日立即废除农奴制度的表决。不过几天之后,帝国政府为了挖去革命的农民基础,立即颁布了在加利西亚(Galicia)废除农奴制度、在捷克废除强制劳动和其他封建义务的法令。无疑,这是因为“社会制度”陷入险境的缘故。
  农民起义的危险性在不同的地区情况不一。农民能够而且确实会被保守的政府收买,尤其是在那些他们的领主或剥削他们的商人和高利贷者恰巧是另一个“革命的”民族的地方的人士,如波兰人、匈牙利人或日耳曼人。德国的中产阶级,包括莱茵地区自信正在蓬勃成长中的企业者们,不可能强烈担忧任何立即可能会出现的无产阶级或无产阶级政权,因为除了科隆(Cologne)和柏林之外,无产阶级共产主义运动几乎不存在。在科隆,马克思设立了他的总部;在柏林,共产主义者鲍恩(Stefan Born)组织了一次相当重要的工人阶级运动。然而,正像1840年以后的欧洲中产阶级认为他们在兰开夏事件的硝烟风雨中看到了他们将来的社会问题那样,他们也认为他们在巴黎的街垒后面看到了另一种未来的社会问题。巴黎是革命的先驱地和输出地。二月革命不但是“无产者”促成的,而且是具有自觉性的社会革命。其目的不仅是建立共和国,而且是要建立民主社会主义的共和国。其领导人是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在其临时建立的政府中,事实上就包括一名名副其实的工人——机械工阿尔伯特(Albert)。在革命的最初几天,起事者还不确定是应该用三色旗好,还是该用社会主义革命的红旗。
  除了民族自治或独立成为问题的地方外,1840年以后的温和反对派既不要求革命,也不真正参加革命;而且就算是有关民族问题,温和主义者也宁愿采取谈判和外交的办法,而不用对立的方式。无疑他们需要得到更多满足,但他们更乐意寻求让步。那些如沙皇般愚蠢无知而且傲慢自大的专制主义者,迟早都得被迫让步,那是显而易见的;而通过国际造成的变化,迟早会被决定这类事务的“强权”寡头们所接受。现在他们既然被穷人的力量或巴黎的模式推到革命之中,他们自然想尽可能地利用这一千载难逢的有利局势。然而,实际上经常是在一开始他们对左翼的恐惧都会超过旧制度。从巴黎街上的寨垒建起伊始,所有的温和主义者(像加富尔认为的那样,也有很多激进主义者)就存在着转变成保守主义者的可能。当温和主义者的观点快速地转换和弃守的时候,民主激进派中的不妥协者——工人——遂受到了孤立,或处于更不利的地位,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保守主义、先前的温和主义以及旧制度,即法国人所称的“秩序党”(party of order)的联合。1848年革命终归失败,其原因在于革命中的决定性对立双方不是旧制度和联合一致的“进步力量”,而是“秩序党人”和“社会主义革命者”。发生关键性敌对冲突的场合不是2月的巴黎,而是6月的巴黎。在巴黎的6月起义中,工人们因处于孤立的地位而被打败并遭到屠杀。他们进行了坚决的战斗,视死如归,伤亡惨重,大约1500人在街道战斗中倒下——其中大约三分之二是倒在政府那边。富人对穷人的仇恨在此表现得非常明显,正是这种仇恨使得失败后的穷人有大约3000人遭到无情的屠杀;另外还有1.2万人遭到逮捕,他们大多数被流放到阿尔及利亚的苦工营去了(巴黎二月革命约有370人死亡)。
  所以,只有在激进主义者足够强大且与群众运动足够密切,能够进而拉着温和主义者前进或甩开他们自行起事的地方,革命才会蓬勃发展。这种形势最可能发生在以民族解放为关键问题的地方,因为要达到民族解放的目标,需要不断地动员广大群众参与。这就是为什么革命会在意大利,尤其是在匈牙利持续最久的缘故。(在法国,不存在民族独立和统一问题。日耳曼民族主义者正忙于统一一些分裂的邦国,但妨碍其统一的不是外国占领,而是——除了出于狭隘的地方分裂主义的既得利益之外——普鲁士和奥地利这两个强国的态度,他们各自认为唯有他们才能代表德国。斯拉夫民族主义的愿望一开始就与那些“革命的”民族相冲突,例如日耳曼人和马札儿人,所以他们就算不实际充当反革命的支持者,也是默不作声。甚至捷克左派也认为哈布斯堡王朝可以保护他们免于被德国兼并。波兰完全没有参加革命。)
  在意大利,温和主义者团结在反对奥地利的皮德蒙特国王身后,并且在米兰起义后得到各小公国的支持,尽管这些小公国在心里面仍怀有很大戒心。于是,温和主义者带头对压迫者进行战斗,同时又时时提防着共和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由于意大利各邦国的军力薄弱,皮德蒙特国王的踌躇迟疑,加上(也许是最重要的)他们又拒不请求法国协助(他们认为法国会壮大共和力量),于是遂在7月的库斯托札(Custozza)一战中被重组后的奥地利军队打得一败涂地。〔值得注意的是,伟大的共和主义者马志尼(G.Mazzini,1805—1872),尽管有着奋斗不息的政治抱负,百折不挠,但却反对向法国求援。〕这次失败使温和主义者名誉扫地,民族解放的领导权转到了激进主义者手里。激进主义者于秋季在几个意大利城市夺得政权,1849年初终于建立起一个罗马共和国,马志尼为此大加宣扬。〔在一个叫曼宁(Daniele Manin,1804—1857)的聪明律师领导下,威尼斯已经变成一个独立的共和国。这个共和国一直坚持到1849年8月末才被奥地利军队征服,其坚持的时间甚至比匈牙利人还要久。〕激进主义者无法在军事上抵挡奥地利,他们虽能促使皮德蒙特于1849年再次宣战,但奥地利军队于3月份便在诺瓦腊(Novara)一役轻而易举地赢得胜利。更有甚者,尽管他们有决心驱逐奥地利人,统一意大利,但整体说来他们与温和主义者同样害怕社会革命。甚至连马志尼也反感社会主义,反对对私有财产进行任何干涉,他仅把自己的目标限制在精神方面,尽管他对普通百姓有着无限热情。在初遭挫败之后,意大利人的革命寿命已经来日无多,徒然苟延时光而已。富有讽刺意味的是,在那些镇压意大利革命的人当中,有当时非革命的法国军队,这支军队在6月初征服了罗马。法国人对罗马的远征意在重振法国在半岛上的影响,以对抗奥地利人。法国此举的后果还有一个附带收获,就是赢得天主教徒的好感,后革命时期的法国政府正需要依靠天主教的支持。
  与意大利不同,匈牙利多少还算得上是政治上的统一体〔“圣史蒂芬国王(St.Stephen)的土地”〕,具有有效的宪法,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治,而且还具有除了独立之外的一切主权国家的各种要素。匈牙利的弱点在于,统治这一广大农业地区的,绝大多数都是马札儿贵族,他们不仅管制着大平原上的马札儿农民,而且还统治着可能占60%的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和乌克兰人,更别提为数不少的日耳曼少数民族。这些农业人口对于废除农奴制度的革命并非不具同情,但他们却被推到敌对那方,因为即使是布达佩斯的激进人士,大多数也不肯承认他们的民族资格,亦即他们与马札儿人是不同的民族。同样,他们的政治代言人也被逼至敌对那方,因为马札儿人凶猛残酷地施行马札儿化政策,并吞并了直到当时还有着某种自治程度的边区,意在形成一个中央集权而且统一的马札儿国家。设在维也纳的宫廷,执行传统“分而治之”的帝国主义政策,对各民族的运动均提供支持。于是,一支克罗地亚军队对革命的维也纳和革命的匈牙利发动攻击,这支军队是由南斯拉夫民族主义的先驱、作家盖伊(Gaj)的朋友耶拉契奇(Baron Jellacic)率领的。
  然而,在相当于现在的匈牙利国家版图内,革命却得到了马札儿群众的支持,其中既有民族原因,也有社会渊源。农民认为,他们的自由不是皇帝赐予的,而是来自革命的匈牙利议会。在欧洲,匈牙利是唯一在革命失败后出现了类似农民游击战争的地区,其中著名的土匪罗斯察(Sandor Rza)还坚持了许多年。匈牙利议会分为上院和下院,上院由妥协主义或温和主义的富豪组成,下院由激进的乡绅和律师控制。当革命爆发时,匈牙利议会只是上书抗议,而没采取行动。科苏斯(Louis Kossuth,1802—1894年)是一位能干的律师、新闻撰稿人兼演说家,他将在1848年成为国际上最著名的革命人物。正是在他的领导下,匈牙利议会才毫不犹豫地采取这项政策。匈牙利成立了由温和主义者和激进主义者联合管理的政府,并得到维也纳的勉强认可,所以就实质意义而言,匈牙利是一个改良过的自治国家,至少到哈布斯堡王朝采取征服它的立场时为止。库斯托札战役之后,哈布斯堡王朝迫使匈牙利人作出选择,或是投降,或是走上极端,尤其是在取消了匈牙利的3月改革法案并侵入这个国家之后。于是,在科苏斯的领导下,匈牙利人破釜沉舟,决定背水一战。1849年4月,他们废黜了皇帝(但没有正式宣布成立共和国)。在人民的支持和统帅戈尔盖(G歳gei)的领导下,匈牙利不只做到自卫御敌,而且还曾打退奥地利军队。虽然他们最后还是被击败了,但那是因为奥地利人在绝望之际向俄国军队求助的缘故。向俄国求援是关键之举。8月13日,残余的匈牙利军队宣告投降——不是向奥地利投降,而是向俄国指挥官投降。在1848年的所有革命中,唯独匈牙利的革命失败既不是也不像是由于内部的软弱和纷争,而是被外来的优势军事力量所征服。当其他革命均遭镇压之后,要避免被征服的机会实际上等于零,这是无可争辩的。
  有其他任何选择可避免这种全面溃败吗?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在卷入革命的主要社会团体中,就像我们见到的那样,当私有财产受到威胁时,资产阶级宁愿保持社会秩序,而不愿冒险去实现自己的全部计划。面对“红色”革命,温和的自由主义者遂靠向保守主义者。法国的“贵族们”,即那些负责处理法国政治事务的有钱有势而且受人尊敬的家族,立即停止了他们之间的争执,无论是波旁家族的支持者(Bourbons),奥尔良家族的支持者(Orl巃nists),还是共和国的支持者,他们借由新建立的“秩序党”,形成一个全国性的阶级意识。在复辟的哈布斯堡王朝中,其关键人物有内政大臣巴赫公爵(Alexander Bach,1806—1867)和船舶业及经济界巨头布鲁克(K.von Bruk,1798—1860)。前者原来是温和自由主义反对派,后者则是的里雅斯特港(Trieste)这个繁华大城的要人。为普鲁士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说话的莱茵地区银行家和企业家,本来希望实行有限度的君主立宪制,然而为了避免出现民主普选,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充当普鲁士复辟统治的支柱。为了报答起见,复辟的保守主义政权也非常愿意在经济上、法律上,甚至文化自由上对这些经济人作出让步,只要不是在政治上退让即可。就像我们将要见到的那样,反动的19世纪50年代就经济方面而言,是一个有系统的自由主义化时期。在1848—1849年间,西欧的温和自由主义者有了两个重要发现:其一,革命是危险的;其二,他们的一些基本要求(尤其是在经济方面)可以不用革命手段而得到满足。自此,资产阶级不再是革命的力量。
  激进的下层中产阶级,没有得到满足的技术工匠、小店主等等,甚至农民,他们的代言人和领导者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和边缘知识分子,这是一个庞大的团体。他们构成一支重要的革命力量,很少有别的政治选择。他们一般是站在民主的左派那边。德国的左派要求举行新的选举,因为这些激进主义者在1848年后期到1849年前期,曾在许多地区显示出强大的力量,尽管到那时为止,激进主义者的力量并没有集中在大城市中,因为大城市已经被反革命者所占领。在法国,1849年激进的民主派获得了200万张选票,与其相比,君主派获得了300万张,温和主义者获得了80万张。知识分子充当激进派的活动家,尽管也许只有在维也纳才有学生的“学术团”(AcademicLegion)形成实际的战斗突击队。把1848年称为“知识分子的革命”是错误的。知识分子在这场革命中的表现,并不比他们在多半发生于较落后国家中的革命表现来得突出,在那些较为落后的国家里面,中产阶层的主体就是由受过教育和识字的人——所有学校的毕业生、新闻记者、教师、官员所构成。
  然而,毋庸置疑,知识分子仍占有突出地位:例如诗人,匈牙利的裴多菲、德国的赫尔韦格(Herwegh)和费赖利格拉特〔Freiligrath,他是马克思《新莱茵报》(Neue Rheinische Zeitung)编辑部的编辑〕、法国的雨果(Victor Hugo)和温和主义者拉马丁(Lamartin);大学学术人员,多数集中在德国(主要持温和主义立场。法国的教师们,尽管怀疑政府,但在七月王朝统治时仍保持沉默,在1848年则向“秩序党”靠拢);医务人员,如普鲁士的雅各比(C.G.Jacoby,1804—1851)、奥地利的费施霍夫(Adolf Fischhof,1816—1893);科学家,如法国的哈斯佩(F.V.Raspail,1794—1878);此外还有大批新闻记者和出版业者,其中科苏斯在当时最有名,马克思则被认为是作用最大的。
  就个人而言,这类人物能够扮演决定性的角色,然而作为一个特定社会阶层的一员,或作为激进的小资产阶级代言人,他们却无法发挥决定的作用。“小人物们”的激进主义,表现在要求制定“一部民主的国家宪法,不管是君主立宪,还是共和立宪,并把他们的大多数选票投给了这派的代表或其农民同盟者。他们也支持民主的地方政府,因为民主的地方政府愿意让他们掌管市政财产并担任当时被官僚们把持的许多官职”。他们这样做是发自真诚的,即使因此发生的世俗危机会使他们痛苦不堪,因为世俗危机一方面威胁着工匠师傅等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会导致暂时的经济萧条。知识分子的激进主义并非根深蒂固。它们之所以产生,主要是由于刚刚形成的资本主义社会,在1848年以前没有能力为受过教育的人提供足够的职位,在当时,这些人的数量之大前所未有,而他们的低微报酬则与他们的雄心壮志相去甚远。1848年的激进学生在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境况如何呢?他们在欧洲大陆树立了众所熟悉、也广被接受的生活方式,因此在尚未“安身定业”之前,资产阶级的子弟们便在政治上和性生活上放荡不羁。而此时已有许多职位可以安置他们,尤其是在旧贵族已退出政治舞台,商业资产阶级转向金钱追逐之后,遂出现越来越广阔的职业领域,提供给那些具有文化资历的人。1842年,法国公立高中的老师仍有10%来自“显贵阶级”,然而到了1877年,已经没有一个来自该阶层。1866年法国培养出的中学毕业生并不比19世纪30年代多,但他们之中却有更多人可以进入银行界、商业圈以及广受欢迎的新闻界,并在1870年后当上了职业政治家。
  此外,当面临着红色威胁时,甚至那些相当激进的民主主义者也退却到只敢发表言论,他们在对“人民”的真诚同情和对金钱财产的欲望之间举棋不定。与资产阶级自由派不同,他们并未改变立场。他们只是动摇,虽然离右翼不远。
  至于劳动贫民,他们缺少组织,欠成熟,缺乏领导,更重要的是缺少历史机遇,所以并未在政治上提出自己的目标。他们的力量非常强大,足可以使社会革命的前景看起来真实逼人,然而他们却异常软弱,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吓唬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势力无与伦比而且颇富战斗力,这当然是由于他们是饥饿群众,集中在政治最敏感的地区——大城市,特别是首都。这也使人看不到他们潜在的一些重要弱点:首先,他们为数不多——他们甚至在城市中也不总是多数,而城市居民在总人口中还只是少数。其次,他们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都未成熟。他们当中最具政治意识和最积极的阶层,是前工业时期的工匠(artisan,在当时的英国指职业雇工、技术工匠、非机械化作坊中的熟练工人等等)。他们被卷入社会革命之中,然而即使连法国雅各宾—无套裤汉(Jacobin-Sansculotte)所具有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到了德国,他们的整体目标也明显温和许多,就像共产主义出版家鲍恩在柏林所发现的那样。城市中的穷人和非技术工人,以及除了英国之外的工业和矿业无产者,就整体而言,他们还不具任何完善的政治意识。在法国北部的工业地带,及至第二共和国临终之际,甚至连共和主义都没有多大的进展。1848年的里尔(Lille)和鲁贝(Roubaix),正一心一意地忙于处理他们的经济问题,在他们那里掀起的骚动不是反对国王和资产阶级,而是指向更饥饿的比利时移民劳工。
  在那些城市平民,或许还包括少数新出现的无产者支持雅各宾派、社会主义或是民主共和主义意识形态,以及——像在维也纳那样——支持学生积极分子活动的地方,他们能够成为一支政治力量,至少可充当暴动者(他们参与选举的人数还很少,且无法预测,不像贫穷的农业外移人口那般激进,如在萨克森和英国)。说来也怪,除了巴黎之外,在雅各宾的法国这种情况相当罕见,反倒是在德国,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者同盟为极左派提供了全国性的联络组织。在他们影响所及的地区之外,劳动贫民的政治力量实乃微不足道。
  当然,我们不应低估像1848年“无产者”那样年轻不成熟的社会力量的潜在能力,因为他们几乎还没有作为一个阶级的自我意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革命潜力比其日后所表现的要大,这是千真万确的。1848年前那一代贫穷者的坚忍不拔以及社会危机,促使少数人相信:资本家能够让步,提供他们像样的生活条件,尽管资本家仍然不愿这样做。不仅如此,他们还相信由此让步而来的像样生活条件,可以保持下去。年轻幼稚的工人阶级刚刚从劳动贫民、独立作坊和小商店主人之中独立出来,正因为如此,他们只把目光完全集中在经济要求上,这几乎是最无知和最不可靠的做法。没有政治要求,就不会有革命,即使是最单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社会提出了政治要求,1848年深得人心的目标是“民主与社会共和国”,这既是社会方面的,也是政治方面的。工人阶级的经验使他们在社会和政治要求中加入了新颖的制度成分,这种新的制度是基于行会以及合作组织的实际经验,但他们没有创造出像20世纪初期俄国苏维埃那般新颖且强有力的制度。
  另一方面,在组织、意识形态和领导方面,他们也非常缺乏。甚至最原始的组织形式——行会,也不过是几百人的团体,最多也只有几千人。即使是工会主义运动中富有经验的先驱团体,通常也是在革命当中才首次出现,如德国的印刷行会,法国的帽商行会。有组织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团体,其数量更是稀少,几十个,至多几百个。1848年革命,是社会主义者或者更恰当地说是共产主义者——因为在1848年以前,社会主义大多是为了建立合作式乌托邦社会的政治运动——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前台上的第一次革命。在1848年登场的不但有科苏斯、赖德律—罗兰(A.Ledru-Rollin,1807—1874)和马志尼,而且还有马克思、布朗(Louis Blanc,1811—1882)以及布朗基(L.A.Blanqui,1805—1881,布朗基是顽强的反抗者,他终身被关在狱中,偶尔被短暂释放),还有巴枯宁(Bakunin),甚至包括蒲鲁东(Proudhon)。但是,社会主义对它的信仰者来说指的是什么呢!其含义不外乎是由具有自我意识的工人阶级为了自身的渴望所建立的一种有别于资本主义的社会,这个社会是在推翻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的敌人也没有明确的定义。关于“工人阶级”乃至“无产阶级”的议论很多,但在革命期间,很少有人谈及“资本主义”。
  的确,就拿工人阶级来说吧,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政治前景呢!马克思本人也不相信无产阶级革命已列入日程表。即使在法国,“巴黎的无产大众也还走不出资产阶级共和国,除了在理念和想象之中”。“眼前最迫切的需求还不足以促使无产者要求暴力推翻资产阶级,他们也无法胜此重任”。当前能够做到的至多是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然后未来斗争的实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斗争——才会公开化,“当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当他们与资产阶级的敌对变得更加尖锐时”,便会进而把其余的中产阶级与工人联合起来。第一步是建立民主共和国,第二步是从一个未完成的资产阶级革命转变到无产阶级的人民革命,最后才是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或者说“不断革命”。马克思可能是从布朗基处引来的这句话,反映了在1848年革命风暴尾声中,两大革命的暂时携手。但是不像1917年的列宁,在1848年革命失败以前,马克思始终不曾想过要用无产阶级革命代替资产阶级革命;而且尽管当时构想的前景与列宁十分相近(如同恩格斯指出的:“发动一场新型的农民战争以支持革命。”),但他不久就放弃了这种构想。西欧和中欧不会再有第二个1848年革命。就像他不久后认识到的那样,工人阶级会选择另一条道路。
  由此可见,1848年革命的涌现和爆发就像一股巨浪一样,在它身后一无所剩,只有神秘和许诺。这场革命,“本来应该是资产阶级革命,但资产阶级却从革命中退却”。各国的革命本来可以在法国的领导下互相支援,阻止或拖延旧政权的复辟,抵挡住俄国沙皇。但法国资产阶级宁愿本国安定,也不愿冒险再次建立伟大国家(lagrande nation)的丰功伟业。而且,出于同样的原因,其他地方的温和主义革命领袖们也不愿去呼吁法国前来干涉。没有其他的社会力量强大到足以把他们团结起来并推动他们前进,除非处于下述的特殊情况,亦即为了民族独立而对抗外来的政治强权,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济于事,因为民族斗争都是各自孤立地进行,他们的力量非常软弱,难以抵挡旧式强权的军事进攻。1848年那些伟大而杰出的人物们,在欧洲政治舞台上扮演了英雄的角色,但不过几个月,就永远从舞台上消失,只有加里波第除外,他在12年后还有更辉煌的岁月。科苏斯和马志尼在流亡中度过了漫长的余生,对于他们国家所赢得的自治或统一几乎不具有直接贡献,尽管他们在各自的民族圣殿中均占有一席之地。赖德律—罗兰和哈斯佩永远无缘看到像法兰西第二共和那样辉煌的时刻。法兰克福国会中那些能说善辩的教授们,也返回到他们的书斋和课堂中。19世纪50年代,热心的流亡者在伦敦城中构想过宏伟的蓝图,建立过对抗的流亡政府,但现在除了非凡罕见的人物如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之外,皆荡然无存。
  然而,1848年革命并不是没有结果的短暂历史插曲。假如说它所带来的变化既非革命本意所欲,也难以用政权、法律和制度等词汇来定义,即便如此,它仍然是意义深远的。它标志着传统政治的结束,标志着王朝时代的结束,标志着家长式信仰的结束,至少在西欧是如此。王朝时代的统治者曾一直相信:他们的臣民(除了中产阶级不满者以外)接受甚至欢迎由神意指定的王朝来管理这个阶级森严的不平等社会,并得到传统宗教的认同。诚如诗人格里尔帕泽(Grillparzer)所写的讽刺诗句。这首诗很可能是针对梅特涅,但格里尔帕泽绝非革命者:
  这是谎言,请不要信赖他的名望。
  正统者好比著名的堂吉诃德,
  在真理和事实面前,却相信自己聪明无误,
  至死仍然相信自己的谎言。
  这个年老的蠢人,他在年轻时就是个无赖,
  不再能正视眼前的真理。
  从那以后,保守势力、特权阶级和富贵人士,必须采用新的办法来保护自己。甚至意大利南部那些肤色黝黑、愚昧无知的农民,在1848年这个伟大春天也不再拥护君主专制主义,不再像他们50年前所做的那样。当他们向整个意大利进军之后,便不再对“宪法”表现出敌意。
  社会制度的维护者不得不学习人民的政策,这是1848年革命所带来的重大变革。甚至连普鲁士大地主〔容克(Junker)〕那类最顽固的反革命分子,在那年也发现他们需要能够影响“公众舆论”的报纸。这项观念本身就与自由主义有关,不符合传统的统治观念。1848年普鲁士极端反革命派中最有智慧的人物俾斯麦,日后曾示范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政策性质的透彻理解以及对其技术的熟练掌握。然而,这方面最显著的政治创制却发生在法国。
  在法国,工人阶级六月革命的失败遗留下一个强大的“秩序党”。秩序党能够镇压社会革命运动,但无法得到群众的大力支持,甚至没有得到许多保守主义者的支持,保守主义者不愿由于维护“秩序”而使自己烙上当时执政的温和共和主义者的显著标记。人民仍然处于激动的状态,无法认同有限的选举:直到1850年,仍有为数不少的“下贱大众”——全法国约占三分之一,巴黎约占三分之二——没有选举权。但是,如果说1848年12月法国人没选出温和主义者出任共和国总统,他们同样也没选择激进主义者(没有君主主义者竞选)。选举的赢家是路易·拿破仑(Louis Napoleon)——拿破仑大帝的侄子。他获得了压倒性的多数选票——740万选票中的550万张。尽管他终将被证明是一个极其狡猾的政治家,但当他在9月底进入法国时,看起来却毫无资产,只有一个具有威望的名字和一位忠诚的英国夫人的经济支持。显然他不是社会革命者,但也不是保守主义者。事实上,他的支持者利用他对圣西门主义(Saint-Simonianism)的兴趣以及他对穷人众所皆知的同情,使他获得支持。但从根本上讲,他能获得竞选胜利,是由于农民坚定地投票给他,他对农民喊出的口号是:“不再加税,打倒富人,打倒共和国,皇帝万岁!”此外,就像马克思所写的那样,由于反对富人掌权的共和国,工人们纷纷投票给他,因为在工人眼里,他意味着“罢黜卡瓦涅(Cavaignac,他镇压了六月起义),驱除资产阶级共和主义,作废六月的胜利”。小资产阶级投票给他,是由于他没有表现出支持大资产阶级的态度。
  路易·拿破仑的当选证明了,甚至是普选式的民主这种与革命认同的制度,也可以和社会秩序相一致。甚至普遍不满的群众也不一定必然选出注定将“颠覆社会”的统治者。这一经验的深远教训并没有立即被人们汲取,因为路易·拿破仑本人不久就废除了这个共和,摇身一变成为皇帝,尽管他从不曾忘记,维持他重新施行的普选制度并对其进行妥善操纵,在政治上是大有益处的。他将是第一个现代化的国家领袖——不运用简单的军事暴力,而是采用蛊惑人心的宣传和公共关系的手法。这种方法可以让他从最顶端轻而易举地操纵整个国家,而无须从其他地方入手。他的经验说明,“社会秩序”不但可以打扮成赢得“左派”支持的力量,而且在公民已被动员参与政治的国家或时代,这样做是必需的。1848年革命已经明确地显示,中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政治民主派、民族主义者,甚至工人阶级,从此将永远活跃在政治舞台之上。这场革命的失败可能会暂时使他们离开视线,但当他们再次出现时,他们便将决定所有政治家的举措,即使是那些对他们毫无同情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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