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 《帝国的年代:1875~1914》(1987)

第十三章 由和平到战争



  在(1900年3月27日的)辩论中,我解释道……据我了解,所谓的世界政策,其任务只是支持和推进我们的工业、我们的贸易,扩张我们人民的劳动力、活动和才智。我们无意执行侵略性的扩张政策。我们只想保护我们在世界各地顺理成章所取得的极重要利益。

    ——德国首相比洛(von Bulow),1900年

  如果她的儿子是上前线去,那个妇人不一定会失去他。事实上,矿坑和铁路调车场是比军营更危险的地方。

    ——肖伯纳,1902年

  我们将赞颂战争——世界惟一的保健法——的尚武精神,爱国精神,带来自由者的破坏性姿势,值得一死的美丽构想,以及对妇女的藐视。

    ——马里内蒂,19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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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14年8月起,欧洲人的生活便受到战争的包围、充塞和萦绕。在本书写作之际,欧洲大陆绝大多数70岁以上的人,在其一生中都至少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除了瑞典人、瑞士人、南部爱尔兰人和葡萄牙人以外,所有50岁以上的欧洲人,都曾至少经历过一次世界大战。即使是那些在1945年后出世的人,即在欧洲境内战火不再交织以后出世的人,也几乎没有度过世界和平的一年。而且,他们永远都生活在第三次世界核子冲突的阴影里。几乎所有政府都告诉其人民,核子大战之所以能制止,只是因为国际军备竞赛已经造成战争一起大家便同归于尽的态势。即使全球性的灾祸已经避开了很长一段时期,几乎就像欧洲列强在1871-1914年间躲过了大规模战争一样,但我们怎么能把这个时期称为和平时期呢?因为,如伟大的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云:
  战争不只包括会战或作战行动,它还包括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双方都明白表现出以会战作为斗争手段的意念。谁能否认这正是1945年后的世界大势呢?
  1914年前的情形不是这样。在那个时候,和平是欧洲生活的正常和预期状态。自1815年以后,还不曾发生过将全欧列强一道卷入的战争。自1871年以后,更不曾有任何一个欧洲强权命令其军队向另一个欧洲强权开火。列强在弱国中寻找它们欺侮的对象,也在非欧洲世界物色它们下手的对象。不过它们有时错估了对手的抵抗力:布尔人给英国人带来的麻烦远超出预期,而日本人则在1904-1905年轻轻松松地打败俄国,并使自己成为强权。在离欧洲最近的最大可能受害者——长期以来已陷于分崩离析的奥斯曼帝国——境内,战争的可能性的确永远存在,因为其附属诸民族皆想要争取独立和扩大地盘,于是彼此争战不休,并将列强卷入它们的冲突之中。巴尔干一向以欧洲火药库著称,事实上,1914年的全球性爆炸也是由此开始。但是“东方问题”是国际外交日程上非常熟悉的一项,虽然它百年来连续不断地制造了许多国际危机乃至一场相当严重的国际战争(克里米亚战争),但它却从来不曾完全失控。不像1945年后的中东,对大多数未在那儿住过的欧洲人来说,巴尔干半岛是属于冒险故事的领域,是德国儿童作家卡尔·梅这类作者的作品场景或轻歌剧的舞台。19世纪一般人对巴尔干战争的印象,是肖伯纳《武器和人》(Arms and the Man)中所描写的样子。这本书和其他类似的作品一样,后来由维也纳的一位作曲家于1908年改编为以音乐为主的电影片——《巧克力士兵》(The Chocolate Soldier)。
  当然,当时有人已预见到一场欧洲大战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不仅盘踞在各国政府及其参谋本部心头,也盘踞在广大公众心头。自19世纪70年代早期起,英法小说和未来学陆续推出一般而言并不切实际的未来战争描绘。19世纪80年代,恩格斯已着手分析世界大战的可能性,而哲学家尼采更以疯狂但富预言性的口吻赞扬欧洲的逐步军国主义化,并且预言未来的那场战争“将向野蛮人招手,甚至唤起我们的兽性”。19世纪90年代,战争的忧虑促成了多次“世界和平会议”(World〔Universal〕Peace Congress,第21届“世界和平会议”原定1914年9月在维也纳举行)、诺贝尔和平奖以及最初的“海牙和平会议”(HaguePeace Conferences,1898年)。出席这些国际会议的,是大致抱着怀疑态度的各国政府代表。这些只是最初的集会,自从各政府在会议中对于和平理想提出坚定但理论性的承诺之后,类似的集会便不断开下去。20世纪的最初10年,战争显然是快要发生了。到了20世纪的最初20年,它的逼近已是众人心知肚明的。
  可是,大家并未真正预期到它的爆发。甚至是在1914年7月国际危机最紧急的时刻,采取毁灭性步骤的政治家也不曾认识到他们正在挑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过去一样,他们当然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而反战者也无法相信他们长久以来预言的灾祸,现在真的降临了。甚至到了7月底,奥地利已向塞尔维亚宣战之后,国际社会主义领袖聚集一堂,他们虽然深深感到困扰,但仍然相信一场全面战争是不可能爆发的,解决和平危机的办法总会找到。7月29日,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阿德勒说:“我个人并不相信会发生全面战争。”甚至那些按下毁灭电钮的人,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想打仗,而是因为阻止不了这场战争。比方说,德皇威廉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询问他的将军们:这场战争究竟能不能不同时攻打俄国和法国,仅局限在东欧?将军们的答案是:不信这是办不到的。那些亲手构筑战争工厂的人,以一种目瞪口呆无法置信的神情,注视着战争巨轮的转动。1914年以后出世的人们,很难想象那种认为世界大战不可能“真正”爆发的想法,是如何根植于大灾难之前的生活结构中。
  因而,对大多数西方国家,以及对1871-1914年的大部分时间来说,欧洲战争只是一种历史回忆或关于某个不确定未来的空谈。在这一时期,军队在西方社会的主要功能是非战斗性的。除了英国和美国之外,所有的重要强国当时都实行征兵制,不过并非所有的年轻人都被征召。随着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兴起,将军和政客们对于带有革命倾向的无产阶级的加入军队,深感不安,事后证明这种不安是多虑的。对于一般征召入伍的兵士而言,他们所感受到的似乎是军队生活的劳苦而非光荣。入伍成为一个男孩的成年仪式,之后将有两三年的辛苦操练和劳役,爱好军装对女孩子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勉强使服役的苦日子容易忍受一点。对于职业军士来说,军旅是一种职业。对于军官来说,它是成人玩的儿童游戏,是他们较平民优越的象征以及刚健和社会地位的象征。对于将军们来说,如同历史上的惯例,它是政治阴谋和事业猜忌的场所——在军事领袖的回忆录中充斥着这类记载。
  对于政府和统治阶级来说,军队不仅是攘外安内的武力,也是取得公民效忠乃至积极热忱的办法,因为有些公民会对群众运动产生令人困扰的同情,而这样的运动又会逐渐损毁社会和政治秩序。和小学一样,兵役或许是政府手上最有力的办法,可借以灌输正当的公民行为,至少可将村落居民转化为国家(爱国)公民。通过学校和兵役,意大利人就算还不会说标准国语,至少也听得懂。而军队也将意大利面这种原来是贫穷南方地区的食物,转化成全意大利的习惯。至于对非战斗性的公民而言,多彩多姿的街头军事表演——游行、仪式、旗帜和音乐——也为他们增添不少娱乐、灵感和爱国心。对于1871-1914年间欧洲非军事性的居民来说,军队最令人熟悉而且无所不在的那一面,或许当推军乐队。公共场合和公园若少了它们,简直不可想象。
  自然,士兵偶尔也会执行他们的首要任务。当社会面临危机之际,他们可能被动员来镇压骚动和抗议。各国政府,尤其是那些必须担忧舆论和其选民的政府,通常会小心防范军队射杀人民的可能性。士兵对平民开火的政治后果往往很坏,而士兵拒绝对平民开火的政治后果甚至更危险,如1917年的彼得格勒(Petrograd)事件。不过在这段时期,军队还是经常被动员,在其镇压之下的国内受害者人数已多到无法忽略,即使是在一般认为并未濒临革命的中欧和西欧国家——如比利时和荷兰——也不例外。在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死于军队镇压的人数自然非常可观。
  对于军队来说,镇压国内平民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但是偶尔爆发的战争,尤其是殖民地的战争却比较危险。不过,这里所谓的冒险是医学上而非军事上的。1898年为美西战争动员的”.4万名美军中,阵亡的只有379人,受伤的只有1600人,但是死于热带疾病的却不下于5000人。无怪乎各国政府竭力支持医学研究。在这个时期,医学终于可以相当程度地控制黄热病、疟疾,以及当时仍被称为“白种人坟墓”区的其他祸患。1871-1908年间,法国每年平均在殖民地的开拓中丧失八名军官,包括其中惟一可能导致严重伤亡的越南,在这37年总数约300名的阵亡军官中,有半数死于该地。我们不应低估这些战役的严重性,特别是因为受害者的损失如此不成比例的惨重。即使对侵略国家来说,这类战争也绝不是乘兴出游。1899-1902年间,英国共派遣15万士兵前往南非,阵亡和受伤致死者共2.9万人,死于疾病的有1.6万人,而花费则高达2.2亿英镑。这样的代价当然不可忽略。不过,在西方国家,士兵的职务危机大致比不上某些平民工人,尤其是运输工人(特别是海运)和矿工。在这段歌舞升平岁月的最后三年间,英国每年平均有1430位煤矿工人丧生,16.5万名(劳动力的10%以上)受伤。而英国的煤矿意外事故发生率,虽较比利时和奥地利为高,却比法国低一点,比德国低30%,而只有美国的三分之一强。冒着最大的生命和肢体风险的并非军人这一行。
  因此,如果不计英国的南非战争,我们可说强国的士兵和水手,其生涯是相当平静的。不过帝俄和日本军队的情形例外。帝俄在19世纪70年代与土耳其缠斗,1904—1905年间又与日本打了一场惨烈战争。日本人则在对中国和俄国的战争中获胜。这样的生涯,仍可在好兵帅克(Sehwejk,1911年哈谢克〔Jaroslav HaSek〕杜撰的人物)完全没有战斗的回忆和奇事中看出。帅克是奥地利皇家军队著名的第九十一团前团员。参谋本部自然是尽责备战。他们大多数也照例根据上一次重大战事的经验或回忆来进行战备改良。身为最伟大的海军强国,英国人自然对陆上战争只作有限准备。不过,在1914前几年与法国同盟者安排合作事宜的将军们,愈来愈明白未来战争对他们的要求会多得多。但是就整体而言,预言战争将因军事技术进展而发生可怕转型的人,是平民而非士兵。将军们,甚至某些在技术方面比较开明的海军将官们,对于这些进展的了解也相当迟缓。老业余军事家恩格斯常常提醒大家注意他们的迟钝。但是1898年在圣彼得堡发表厚达六册的《未来战争的技术、经济和政治诸种方面》(Technical,Economic and Political Aspects of the Coming War)的,却是犹太人资本家布鲁赫(Ivan Bloch)。在这部预言性的著作中,他预测到战壕战争的军事僵局将导致长久冲突,而这种冲突必须付出的经济和人力代价,将使交战国陷入耗竭或社会革命。这本书迅速被翻译成无数种语言,但是对军事计划却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只有某些平民观察家了解未来战争的灾难性,不知情的各国政府却一头栽进军备竞赛中——这种军备的新奇性,足以促成这些灾祸。19世纪中叶已经逐步工业化的杀伐技术(参看《资本的年代》第四章第二节),在19世纪80年代有了戏剧性的进展,不仅是由于小型武器和大炮的速度、火力在本质上发生了革命,也是因为更有效率的涡轮机、更有效的保护性铁甲和足以承载更多大炮的能力,造成了战舰的改变。附带一提,甚至非战斗性的杀戮也因“电椅”的发明(1890年)而改变,不过在美国以外的地方,行刑人仍旧坚持用古老而历经考验的办法,如绞刑或砍头。
  军备竞赛的明显后果之一,便是钱花得愈来愈多,尤其是因为各国都想跑在前面,或至少不落于人后。这场军备竞争开始于19世纪80年代晚期,起初并不激烈,20世纪逐渐加速,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达到高潮。英国的军事开销,在19世纪70-80年代大致都保持稳定,不论就整体预算所占的百分比或平均每人的负担而言皆如此。但是,随后便从1887年的3200万英镑,上升到1898-1899年的4410万镑,以及1913-1914年的7700万英镑。其中增长最壮观的显然是海军,因为其投射武器乃是当时的高科技军备。1885年时,海军花了政府1100万英镑,和1860年差不多;然而在1913—1914年,这个数字已攀升到四倍之多。德国同期的海军支出增长更是惊人:由19世纪90年代中期的每年9000万马克,上升到几近4亿马克。
  这种庞大开支的后果之一,是它们需要较高税收,或是膨胀性借贷,或是两者都要。但是另一个同样明显但往往为人忽略的后果,是它们已日渐使祖国的毁灭成为大规模工业的副产品。诺贝尔和卡内基这两位认识到是什么使他们成为炸药和钢铁富豪的资本家,想借着将其部分财富用于和平目的以作为补偿。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特例。战争和战争产业的共生现象,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政府和工业之间的关系。因为,如恩格斯在1892年所说:“当战争成为大工业的一支时,大工业遂成为政治上的必要条件。”相反,政府也成为某些工业分支的当然成分,因为除了政府外,还有谁能为军事工业提供顾客?它所生产的货物不是由市场决定,而是由政府间无休无止的竞争决定,因为各国政府都想为自己取得最进步、因而也最有效的武器供应。更有甚者,各国政府所要求的武器生产,不只限于当前的实际所需,还得应付未来战争的不时之需。也就是说,它们必须让它们的工业维持远超出和平时期所需的生产能力。
  无论如何,各国因此不得不保护强大的国家军备工业,承担其技术发展的大部分成本,并使它们获利。换言之,它们必须保护这些工业不受狂风暴雨袭击,这种狂风暴雨会威胁到航行在自由市场和自由竞争大海上的资本主义企业船只。政府当然也可以自己从事军备制造,而且事实上它们早就这么做了。但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或至少就自由英国而言——他们宁可与私人企业进行某种合作。19世纪80年代,私人军火业者承担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军备合约,19世纪90年代提高到46%,20世纪最初10年更上升至60%。附带一提,当时政府随时预备给他们三分之二的保证量。无怪乎军火工厂几乎全为工业巨子所有,或是工业巨子所投资的。战争和资本集中携手并进。在德国,大炮大王克鲁伯在1873年雇用了1.6万名员工,1890年增加到2.4万人,1900年更达4.5万人左右。当1912年第50万门克鲁伯大炮离开工厂时,克鲁伯手下共有7万名员工。在英国,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公司在其位于纽卡斯尔的主厂中雇用了1.2万人,1914年时,这个数目增加到2万人,超过泰恩塞德(Tyneside)地区所有金属业工人的40%,这还不包括靠阿姆斯特朗公司转包合约维生的1500家小工厂员工。这些小工厂也很赚钱。
  像美国当代的“军事工业复合体”一样,这些巨大的集中工业,如果没有各政府间的军备竞争,便会变得一文不值。因此,大家往往想让这些“死亡商人”(和平倡议者喜用的词汇)为英国新闻记者所谓的“钢铁和黄金之战”负责。我们是否可以就此推论说军火工业助长了军备竞赛,有必要时还发明国家劣势或“脆弱之窗”的说法,说利润优厚的契约可以消除这些。一家专门制造机关枪的德国工厂,设法在法国《费加罗报》(Le Figaro)上登了一则新闻,说法国政府计划拥有加倍的机关枪。德国政府于是在1908—1910年订购了价值4000万马克的同款武器,使这家工厂的股息由20%提高到32%。一家英国工厂辩称其政府严重低估了德国人重整海军军备的进度,促使英国政府决定把战舰数量加倍,而该公司则从每一艘大型军舰身上获得25万英镑的利润。像维克斯公司(Vickem)代理商希腊人扎哈罗夫(BasilZaharoff,后来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协约国服务而被授予爵位)这类文雅可疑之人,特别注意让列强的军火商只把次要和即将过时的产品卖给近东和拉丁美洲诸国,这些国家随时都愿意购买这样的五金器具。简而言之,现代的国际死亡贸易当时已在热烈进行。
  可是,就算科技人员的确大力游说陆军将领和海军舰队司令(这些人对阅兵比对科学熟悉)购买最新的大炮,以免遭全军覆没的命运,我们也不能就用军火制造商的阴谋来解释世界大战。诚然,1914年倒数前五年,由于军备的积聚已达可怕程度,因而使形势更具爆炸性。诚然,至少在1914年夏天,动员死亡武力的机械作用已无法节制。但是,使欧洲陷入大战的,并不是这种竞赛式的整军经武,而是当时的国际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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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14年8月迄今,大家从未停止讨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所用掉的墨水、所制造的纸张、所牺牲的树木以及忙碌的打字机,比回答历史上任何其他问题都多,甚至比有关法国大革命的讨论更多。随着时间流转,随着国内和国际政治转型,这样的讨论也一次又一次重新掀起。在欧洲刚陷入这场大灾祸之初,好战者便开始自问,为什么国际外交未能阻止战祸发生,并且相互指控,认为对方应为战争负责。反战者也立刻展开他们自己的分析。公布了帝俄秘密文件的1917年俄国革命,指控帝国主义应为战争负责。战胜的协约国以“德国应负起全部战争责任”作为1919年凡尔赛和会的基调,并且推出汗牛充栋的文书和历史著作来讨论这一主题,但主要是反对意见。第二次世界大战自然使这种讨论再度复活。而若干年后,当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左派历史学急切想要以强调他们自己对于德国责任的看法,来与保守和纳粹德国的爱国主义正统学说分道扬镳时,这种讨论又死灰复燃。关于危害世界和平的各种争议,自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以来便从未停止过,而且无可避免地想在过去各次世界大战的渊源与当前国际的展望之间,找可能的相似之处。虽然宣传家喜欢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慕尼黑)的情形做比较,历史家却愈来愈为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最初10年的相似之处感到不安。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渊源再一次成为亟待解决且切中时宜的问题。于是,任何想要解释(历史学家在这个时期也非解释不可)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何爆发的历史学家,都陷身于深广澎湃的海域。
  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删去历史学家不必回答的问题,而让他的工作简化一点。其中最主要的是“战罪”问题。这是属于道德和政治判断的范围,与历史学家关系不大。如果我们的兴趣在于为什么欧洲长达一世纪的和平会变成世界大战的时代,那么“是谁之过”这个问题便无关紧要。就好像对于研究为什么斯堪的纳维亚战士会在10和11世纪征服欧洲无数地区的历史学家来说,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在法律上站不站得住脚,也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一样。
  当然,我们往往能将战争的责任归咎于某些方面。很少人会否认20世纪30年代德国的姿态基本上是侵略和扩张主义的,而它敌方的姿态基本上是防御性的。也没有人会否认,本书所述时期的帝国扩张战争,如1898年的美西战争和1899-1902年的南非战争,是由美国和英国挑起的,而非由其受害者引发。无论如何,每个人都知道19世纪的各国政府不管如何注意其公共关系,都将战争视为国际政治正常的偶发事件,而且都相当诚实地承认他们很可能会率先采取军事行动。作战部尚未被普遍委婉地称为国防部。
  然而,可以绝对确定的是,1914年以前,没有任何一个强国的政府想打一场全面的欧洲战争。而且和19世纪50年代与19世纪60年代不一样,它们甚至不想与另一个欧洲强国爆发有限的军事冲突。十足可以说明这个情形的事实是:在与列强的政治野心直接抵触的地方,即在殖民地的征服与瓜分之中,它们的无数冲突往往以某种和平安排来化解,甚至最严重的摩洛哥危机(1906年及1911年)也都解除了。到了1914年前夕,殖民地冲突似乎已不再为互相竞争的列强带来不可解决的问题。这个事实甚至被误用来证明:帝国主义的敌对竞争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无关。
  当然,列强绝不是爱好和平的,更谈不上反战。即使是在它们的外交部竭力想避免一场公认的灾难时,它们还是不曾放弃打一场欧洲战争的准备,只是有些人看不出来罢了。(雷德尔海军上将〔Admiral Raeder)甚至宣称:1914年时,德国的海军参谋部并没有对英国作战的计划。)20世纪的最初10年,确实没有一个政府想要追求惟有诉诸战争或不断的战争威胁才能达成的目的——如希特勒在20世纪30年代所追求的。当法国的盟国俄国,先因战争、继以失败和革命而无法动弹之际,德国的参谋长曾提出乘机攻击法国的主张,但未获批准。德国只是在1904—1905年,利用法国暂时孤立无援的黄金机会,对摩洛哥提出帝国主义的要求。这是一个可以处理的问题,没有人想为此挑起一场大战,实际上也不曾。没有任何一个列强政府想打一场大战,不论它多么有野心、多么轻举妄动和不负责任。当老皇约瑟夫在1914年向他注定毁灭的臣民宣布战争爆发的消息时,他曾说道:“我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尽管战火是其政府挑起的,但他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
  我们最多可以说,在缓缓滑向战争深渊的某一点上,战争似乎已变得极不可避免,以致有些政府决定选择一个最佳或至少不是最不利的时刻率先发动战争。有人认为德国自1912年起便在找寻这一刻,事实上也不可能比这更早。1914年的最后危机,是由一件不相干的暗杀所促成——一位奥地利大公在巴尔干半岛深处的一个地方大城萨拉热窝被一名学生恐怖分子暗杀。在这个危机中,奥地利当然知道它对塞尔维亚的恐吓,是冒了世界大战的风险;决定支持其盟邦的德国,则使大战的发生几无转圜余地。奥地利的陆军部长在7月7日指出:“天平的倾斜对我们不利。”难道不该在它倾斜得更厉害之前动手吗?德国人也是这么想。只有在这个严格的意义上,“战争责任”的问题才略具意义。但是,如这件事所表示的,1914年夏天的危机和之前的无数次都不一样,所有的强权都将和平一笔勾销,甚至英国也不例外——德国人原本期望英国人会保持中立,以便增加它同时打败法国和俄国的机会。(德国的战略,即1905年的“施里芬计划”〔SchlieffenPlan)预计先对法国发动猛烈一击,再转而对付俄国。前者意味着将入侵比利时,而这样一来遂给了英国参战的借口。)除非它们都相信和平已遭到了致命伤,否则即使到了1914年,仍然不会有任何列强愿意向和平挥出致命一拳。
  因此,挖掘第一次世界大战根源的问题,并不等于找出“侵略者”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根源于一种愈来愈恶化,而且逐渐超出各国政府所能控制的国际形势。慢慢地,欧洲分成两个对立的列强集团。这种和平时期的对立集团,是首次出现的新产物。其形成基本上是由于欧洲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帝国,这个帝国是在1864-1871年间以外交和战争牺牲了别国的利益所建立(比较《资本的年代》第四章)。它想要以和平的联盟自保,对抗主要的输家法国,而联盟又适时造成反联盟。联盟本身虽然意味了战争的可能性,却不保证战争一定发生,甚或更容易发生。事实上,德国首相俾斯麦虽然在1871年后的几乎20年间,是多边外交棋赛众所公认的世界冠军,他却是专心致力于维持列强间的和平,并且十分成功。强权集团只有在联盟的对立变成永久性时,尤其是在它们之间的争执变得无法处理时,才会危及到和平。这种情形将在下一个世纪发生。但关键是,为什么发生?
  在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国际紧张状态(20世纪80年代,人们还在思考如何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之间,有一个重大差异。自1945年起,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要敌对国家是美国与苏俄一事,人们从不怀疑。但是对19世纪80年代的人们而言,1914年的阵容尚无法预测。当然,某些可能的同盟国家和敌对国家很容易看出来。单凭德国在1871年兼并了法国大片地方(阿尔萨斯—洛林)一事,便可知道德国和法国将互相为敌。德国和奥匈帝国联盟的持久性也不难预测。俾斯麦在1866年后缔结这一联盟,因为新德意志帝国内部的政治均衡,必须仰仗维持多民族的哈布斯堡王朝的存在。俾斯麦看得非常清楚,一旦哈布斯生,王朝崩散为各个民族碎块,将不但导致中欧和东欧国家制度的瓦解,也将毁灭由普鲁士主宰的“小日耳曼”的基础(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一章第二节)。1871-1914年间最持久的外交组织,便是成立于1882年的“三国同盟”(TnpleAlliance)。事实上它是德奥同盟,因为作为第三国的意大利不久便告脱.离,最后还在1915年加入了反德阵营。
  再者,因其多民族问题而卷进巴尔干诸国动乱,而在1878年占领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Bosnia-Hercegovina)后又牵涉更深的奥地利,显然在那个地区与俄国敌对。(南方的斯拉夫民族,部分是在奥匈帝国奥地利那一半的统治之下〔斯洛文尼亚人,住在达尔马提亚的克罗地亚人),部分是在奥匈帝国匈牙利那一半辖下〔克罗地亚人、部分塞尔维亚人),部分是属于帝国共同管辖权之下〔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其余是小型独立王国〔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小公国门的内哥罗),或在土耳其统治下〔马其顿)。)虽然俾斯麦尽可能与俄国维持亲密关系,但是可以预见,德国迟早会被迫在维也纳和圣彼得堡之间作一选择,而且它只能选择维也纳。再者,一旦德国放弃俄国,如19世纪肋年代晚期的情形,俄国便会顺理成章地靠向法国,而1891年也果真发生了。甚至在19世纪·80年代,恩格斯也已预料到这样的联盟,而它当然是冲着德国来的。因此,到了19世纪90年代早期,两个强权集团已在欧洲形成了对峙局面。
  不过这种对峙虽然使国际关系更显紧张,却还不至于使全面欧战势所必然。因为法国和德国争议的问题(即阿尔萨斯—洛林)与奥地利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而可能导致奥地利和俄国冲突的问题(也就是俄国在巴尔干半岛的影响力有多大),对德国来说并不重要。俾斯麦曾说:巴尔干半岛不值得牺牲一名波美拉尼亚榴弹兵。法国和奥国之间没有真正的争执,俄国和德国之间也没有。更有甚者;使德国和法国不和的问题虽然永远存在,大多数法国人却根本不认为那值得—战;而导致奥地利和俄国不和的问题虽然(如1914年所示)比较严重,却只是间歇发生。结盟系统之所以转化成定时炸弹,主要是由于下列三项发展:不断改变的国际形势因列强之间的新冲突和新野心而愈发不稳;联合作战的想法使集团对峙更,显强固,以及第五个强国英国的介入。(没有人担心意大利的背叛变节。说意大利是一个“强权”,只不过是国际间的客套话。)英国在1903-1907年,出乎众人、甚至她自己意料之外,加入了反德阵营。若想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最好追溯英国和德国之间的这种敌对。
  对于英国的敌人和盟邦来说,“三国协约”(Triple Entente)都是令人惊讶的。在过去,英国既没有与普鲁士摩擦的传统,也没有任何永久性冲突的理由,与现在称为德意志帝国的普鲁士也一样。另一方面,自1688年起,在任何欧战之中,英国几乎都是与法国为敌。此时的情形虽然由于法国已不再能主宰欧洲大陆而有所不同,但两国间的摩擦仍然不断增加,主要是因为英法两个帝国主义强国,经常得竞相争取同样的地盘和影响力。例如,它们因埃及而不睦。英法都垂涎埃及,但是英国占领了埃及,外加法国出资修建的苏伊士运河。在1898年的法绍达(Fashoda)危机中,当敌对的英法殖民军队在苏丹的偏远地区对垒之际,眼看就将血流如注。在非洲的瓜分中,一方的获利往往是建筑在另一方的牺牲之上。至于俄国,在所谓“东方问题”的巴尔干和地中海地带,以及在介于印度和俄属中、西亚之间有欠明确但争执激烈的地区(阿富汗、伊朗以及通往波斯湾的区域),大英帝国与专制俄国向来是死敌。俄国人进入君士坦丁堡和向印度扩张的可能性,对于英国的历届外相而言,是永远挥不去的噩梦。这两个国家甚至在英国介入的惟一一场19世纪欧战中交锋(克里米亚战争),迟至19世纪70年代,一场英俄战争的可能性仍然不低。
  就英国外交政策的一贯模式来说,与德国作战的可能性太遥远,根本不必考虑。英国外交政策的主旨是维持均势,而与任何欧洲大陆强国缔结永久性联盟的做法,似乎都与这项主旨不符。与法国联盟基本上不大可能,而与俄国联盟更是不可思议。可是,再难以置信的事终究还是成为事实:英国同法国、俄国缔结永久联盟以对付德国。英国化解了与俄国之间的所有争论,甚至真的同意让俄国占领君士坦丁堡——这一提议随1917年的俄国革命而消失。然而,这项惊人的转型是如何又为何发生的呢?
  它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传统的国际外交游戏,其参与者和规则都已改变。首先,它进行的地理范围比以前大得多。以前的敌对和竞争(除了英国以外)大致限于欧洲和邻近地区,现在已是全球化和帝国式的——美洲大部分地方不包括在内,华盛顿的门罗主义使美洲注定成为美利坚帝国扩张的场所。必须排解以免它们恶化为战争的国际纠纷,在19世纪80年代可能为西非和刚果而起,19世纪90年代晚期可能为中国而起,1906年和1911年因西北非和解体中的奥斯曼帝国而起,它们的机会比因任何非巴尔干欧洲而起的可能性更大。再者,现在又加入了新的游戏者。仍然避免欧洲牵累的美国,如今在太平洋上已是一个积极的扩张主义者;日本则是另一位玩家。事实上,1902年的英日同盟正是走向三国协约的第一步,因为这个新强国的存在(它不久就说明它事实上可在战争中打败帝俄),减轻了俄国对英国的威胁,从而加强了英国的地位,连带促使俄英争执的化解成为可能。
  国际权力游戏的全球化,自动改变了英国的处境。此前,它是惟一真正具有世界性政治目标的强国。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19世纪的大半时间里,欧洲在英国外交算盘上的功能便是不要出声,以便英国可以在全球进行经济活动。这便是欧洲均势和不列颠和平(PaxBritannica)的结合精义。不列颠和平是由惟一一支足以横扫全球、控制世界各大洋各航线的海军所担保。19世纪中叶,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所有海军加起来还比不上英国一国。不过到了19世纪末,情况已经不同了。
  其次,随着全球性工业资本主义经济的兴起,这种国际游戏所下的赌注也与以前大不相同。这并不表示,用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著名的话来说,此后战争只是以其他方式所作的经济竞争。这个看法是当时历史决定论者感兴趣的,因为他们看到许多由机关枪和炮舰所造成的经济扩张实例。不过,这是过分简化的说法。如果说资本主义发展和帝国主义必须对失控的世界性冲突负责,我们也不能据此断言资本家本身是有意识的好战者。商业出版物、商人的私人和业务通信,以及银行业、商业和工业代言人所发表的公开宣言的研究显示:大多数商人都认为国际和平对他们有利。事实上,只有当战争不会干扰到日常生活时,它才是可以接受的。而年轻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当时尚不是经济学的激进改革者)之所以反对战争,不仅是因为它将造成许多朋友丧生,也因为如此一来,人们便无法依循根据日常生活惯例而制定的经济政策。自然,当时也有一些好斗的经济扩张主义者,但是,自由派新闻记者安吉尔(Norman Angell)却几乎确切表达了商业人士的一般意见:认为战争有利于资本,是一种“大错觉”。1912年,他曾以此为名写了一本书。由于国际和平是资本家——甚至可能是除了军火制造商以外的工业家——繁荣扩张的必要条件,而自由主义的国际商务和财政交易也有赖于此,商人怎么可能希望打扰国际和平?显然,从国际竞争中获益的人没有抱怨的理由。正如今日渗透世界市场的自由贸易对日本没有什么不好一样,德国工业在1914年前对它也很满意。那些遭受损失的人自然会要求他们的政府施行经济保护政策,不过这绝不等于要求战争。再说,英国这个最大的可能失败者甚至抗拒这些要求。虽然英国自19世纪90年代起的确有点畏惧叫阵式的德国竞争,以及德国和美国资金的流人英国国内市场,但英国商人仍然压倒性地支持和平。至于英美关系,我们还可进一步讨论。假设单是经济竞争便可促成战争,那么英美的竞争与敌对理应构成军事冲突的准备条件——两次世界大战的间歇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仍然如此认为。然而,正是在20世纪最初10年,英国总参谋部已不再为英美战争预做任何防范性措施。自此以后,英美冲突的可能性已完全被排除。
  可是,资本主义发展无可避免地将世界朝国际竞争、帝国主义扩张、冲突和战争的方向推进。1870年以后,如历史学家所指出:
  由垄断到竞争的改变,或许是决定欧洲工商企业的最重要因素。经济增长也就是经济斗争,这种斗争将强者和弱者分开,打消某些人的志气而使另一些人坚强,牺牲古老的国家而鼓励新兴、饥饿的国家。原本深信未来将不断进步的乐观心理,已被不确定的剧痛感——最猛烈的剧痛之感——所取代。凡此种种都强化了竞争,也为日益尖锐的竞争所加强,这两种形式的竞争已经合一。
  显然,经济的宇宙已不像19世纪中叶那样,是一个环绕着英国这颗恒星运行的太阳系。如果全球金融和商业的交易仍旧(而且事实上愈来愈)通过伦敦进行,英国却显然不再是“世界工厂”,也不再是其主要的进口市场。相反,它的相对式微已经很明显。好几个相互竞争的国家工业经济彼此对峙。在这种情形下,经济竞争与各国政治乃至军事行动,已经紧密交织,无法分割。大萧条时期保护主义的复兴,是这一合并的第一个后果。从资本的观点看来,政治支持对于抵挡外国侵略可能是必要的,而在国家工业经济互相竞争的地方,或许也不可或缺。从国家的观点来说,自此以后,经济既是国际势力的基础,也是其准绳。在这个阶段,一个“政治强权”若不同时身兼“经济强国”,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转变可以由美国的兴起和帝俄的相对削弱得到说明。
  相反,经济势力的转移以及随之改变的政治和军事均衡,难道不会引起国际舞台上的角色重新分配吗?显然,一般德国人是这么认为的。德国令人惊愕的工业增长,赋予它强大的国际分量,这是当年普鲁士所比不上的。在19世纪90年代的日耳曼民族主义者之间,旧日针对法国的爱国歌曲《莱茵河上的警戒》,迅速为《德国至上》的全球性野心所驾凌。《德国至上》事实上已成为德国的国歌,不过尚未正式化。
  经济和政治—军事势力的认同之所以如此危险,不仅是因为敌对国家在世界各地竞逐市场和原料,也因为列强对近东和中东这类经济战略要地的控制权,往往是重叠的。石油外交早在1914年前便已是中东政局的一大关键要素,胜利属于英国、法国、西方(尚不包括美国)石油公司和一位亚美尼亚代理商格本吉安(CalousteGulbenkian),他可赚取5%的佣金。相反,德国对奥斯曼帝国的经济和战略渗透,不但使英国人发愁,也促成土耳其在战争中加入德国那一方。但是,当时局势的新奇之处在于:借助经济和政治的结合,即使是将那些有争议的地区和平划分为若干“势力范围”,也无法平息国际上的敌对竞争。1871—1889年间,俾斯麦曾以无比的技巧处理这种敌对竞争。如俾氏所熟知,控制它的关键在于刻意限制目标。只要各国政府能够精确说明其外交目的——如边界移动、王朝婚姻、从他国获得的“补偿”——便可能通过评估和安排来解决。当然,如俾斯麦本人在1862-1871年间证明的,两者都不排除可控制的军事冲突。
  但是,资本主义积累的特色,正是它的无限性。标准石油公司、德意志银行、德必尔斯钻石公司,其自然疆界是在宇宙的尽头,或其能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使传统的世界政治结构日趋不稳定的,正是这种世界新模式。虽然列强仍致力于维持欧洲的均势和稳定,可是出了欧洲,即使是最爱好和平的强国,也会毫不犹疑地向弱国挑战。诚然,它们非常小心地控制住它们的殖民地冲突。它们似乎从未提供大战的导火线,但却无疑促成了国际好战集团的形成。日后的英、法、俄“三国协约”,便是始于英法在1904年取得的“真诚谅解”(Entente Cordiale),这种“谅解”根本就是帝国主义的交易。法国放弃对埃及的权利,以换取英国支持法国对摩洛哥的特权,摩洛哥这个受害者也是德国觊觎的对象。不过,列强毫无例外都想要扩张和征服。英国的问题是,如何在新侵略者辈出的情况下保住其全球霸业,因此,它的姿态基本上是防御性的。尽管如此,英国也出兵攻打南非各共和国,甚至毫不迟疑打算与德国共同瓜分葡萄牙的殖民地。在全球性的大洋中,所有的国家都是鲨鱼,而所有的政治家都了解这一点。
  但是,使世界局势更为险恶的是,众人不自觉地接受政治势力理应随经济发展无限增加的观念。19世纪90年代,德国皇帝便据此为他的国家要求“利于发展的空间”。俾斯麦当年也曾提出同样的要求,而他实际上为新德国取得的地位,比普鲁士一向所享有的要强有力得多。可是,俾斯麦有能力限定他的野心范围,小心不让事情失控。而对威廉二世来说,那项要求只是没有内容的口号。它只不过正式提出“比例原则”:一个国家的经济愈强大,则其人口愈多,其民族与国家在国际上的地位便愈高。因此,一个国家应得的地位在理论上是没有限制的。德国民族主义者的口号是:“今日德国,明日全世界。”这种无限制的能力论可以表现在政治、文化民族主义与种族偏见的言辞之中。但是这三种言辞的有效公分母是一个统计曲线不断攀升的资本主义经济扩张。没有经济扩张作基础,政治要求根本不具意义。比方说,19世纪波兰知识分子坚信他们(那时尚不存在)的国家在世界上负有救世主的使命,但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就实际层面而言,虽然德国民族主义的煽动言辞带有浓厚的反英性质,但是当时的危险却不在于德国想要取代英国的全球性地位。相反,危险的根源在于一个全球性的强权需要一支全球性的海军,而德国已从1897年开始建立一支庞大的舰队,这支舰队的另一个附加价值,是它所代表的不再是旧日的德国诸邦,而是统一的新德国。它的军官团不再代表普鲁士的乡绅或其他贵族,而代表新兴中产阶级,也就是新国家。提尔皮茨海军上将(Admiral Tirpitz)是扩张海军的倡议者。他否认德国计划建立一支可以打败英国的海军,它想要的只是一支具有威胁性的海军,足以强迫英国支持德国的全球性、尤其是殖民地要求。此外,一个像德国这么重要的国家,能没有一支与之匹配的海军吗?
  但是,从英国的观点看来,德国舰队对英国海军的威胁,不只是单纯的数量压力——当时敌对列强的联合舰队总吨数已超出英国甚多(虽然这样的联合不值一信),英国舰队甚至已无法维持它的最低目标:其海军实力必须超出另外两大强国的总和(“两个列强的标准”)。和其他海军不一样的是,德国舰队的基地全在北海,正对着英国,因此它所针对的目标当然是英国。依英国看来,德国基本上是一个大陆强权,而如麦金德(Sir Halford Mackinder)这类地理政治学者所指出的(1904年),这种陆上强国已比英国这个中型岛屿享有更大优势。海上利害对德国当然是有限的,但大英帝国却完全依赖其海上航线,事实上它也将(除了印度以外的)各个大陆留给陆上强权国家的军队。即使德国舰队完全不作任何举动,它还是会牵制到英国船只,使英国不容易、乃至不可能控制它认为最紧要的海域(如地中海、印度洋以及大西洋海道)。海军之于德国,不过是国际地位和全球野心的象征,对于大英帝国却是生死攸关的事。美洲海域可以(而在1901年确乎)丢给友善的美国,远东海域可以让给美国和日本,因为在这个阶段,这两个强国似乎只有纯区域性的兴趣,而这些区域都与英国的利益无害。然而,德国海军即使是一支区域性的海军(它并无意永久如此),对于英伦各岛和大英帝国的全球性地位都是一种威胁。由于英国主张维持现状,德国主张改变现状,因此就算德国不是有意,也必然会造成英国的损失。这种紧张状态再加上两国间的工业竞争,无怪乎英国会把德国视为其最危险的潜在敌人。于是,它自然会与法国接近,而一旦俄国的威胁又被日本减少到最小程度,它当然也不忌讳与俄国合作。俄国的失败破坏了英国外相们长久以来视为理所当然的欧洲均势,而在人们的记忆中,这种失衡还是第一次。德国成为欧洲最具军事支配力的强国,而它在工业上的成就早已是欧洲国家畏惧的对象。出人意外的英、法、俄“三国协约”,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形成的。
  由“三国同盟’’的形成(1882年)到“三国协约”的建立(1907年),花了几乎四分之一世纪。我们不需通过错综复杂的细节,去研究它们的发展。我们只需记住,它们说明了帝国主义这一阶段的国际摩擦是全球性和地方性的,没有人(尤其是没有英国人)知道列强之间的利害、恐惧和野心矛盾会把他们往哪个方向带。而且,虽然许多人都感觉到它们将把欧洲带向大战,但没有一个政府知道该怎么办。大家一再想打破这种集团体系,或者至少超越两个集团,建立或恢复友谊关系(英国与德国、德国与俄国、德国与法国、俄国与奥地利)来抵消它。可是,这两个集团被不具弹性的战略和动员计划所增强,愈来愈显稳固,而欧洲则在经历一连串国际危机之后,终于失控滑向战争。1905年后,这些危机通常都是诉诸战争威胁来解决的。
  自1905年起,发生于“资产阶级”社会边缘的新一波革命,造成了国际局势的不稳定,而这种不稳定又为即将爆炸的世界添上新燃料。1905年的俄国革命暂时使帝俄陷于瘫痪,从而鼓励德国伸张它对摩洛哥的要求,甚至威胁法国。由于英国支持法国,柏林被迫在1906年1月的阿尔赫西拉斯(Algeciras)会议上让步,毕竟为了一个纯粹殖民地问题而挑起一场大战是不符合政治利益的,更何况德国海军自认为它们还不足以与英国海军作战。两年以后,土耳其革命破坏了列强在近东这个活火山悉心建造的国际均势。奥地利利用这个机会正式兼并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因而引发了与俄国的冲突,直到德国威胁将在军事上支持奥国,这个危机方告化解。1911年因摩洛哥而起的第二次国际大危机,基本上与革命无关,完全是帝国主义的野心。德国派遣了一艘炮艇摆好姿势要拿下摩洛哥南方的阿加迪尔港(Agadir),但是由于英国似乎威胁要支持法国作战,德国才被迫撤退。至于英国究竟有没有这个意思,却是无关紧要。
  阿加迪尔危机说明两大强国间的任何冲突都会将它们带到战争边缘。当土耳其帝国因1911年意大利攻占利比亚,1912年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着手将土耳其由巴尔干半岛逐出而逐渐崩溃之际,所有的列强都没有任何举动,其原因或是由于不愿得罪可能的同盟国意大利(意大利此时尚未表明参加哪一方),或是由于害怕被巴尔干诸国拖进无法控制的情况中。1914年的发展证明它们当时的态度是多么正确。它们僵在那儿不动,看着土耳其几乎被逐出欧洲,看着获胜的巴尔干小国继续第二次内战,看着它们在1913年重绘巴尔干地图。列强惟一能做的,是在阿尔巴尼亚成立一个独立国家(1913年),并依惯例由一位德国亲王出任君主。下一次的巴尔干危机是发生在1914年6月28日。这一天,奥地利皇储斐迪南大公(ArchdukecFranzcFerdinand)前往波斯尼亚首都萨拉热窝进行访问。
  使形势更具爆炸性的,是这个时期的强权内政不断将其外交政策推进到更危险的地带。如前所述(参看第四章及第十二章),各政权原本运作稳定的政治机器,自1905年便开始吱吱作响。在转化为民主公民的过程中,臣民的动员和反动员,愈来愈不容易控制,也不容易吸收整合。民主政治本身隐含着一个高风险因素,即使像英国这样的国家也不例外,即真正的外交政策并非国会、甚至自由党内阁所能决定的。使阿加迪尔危机从一次欺诈良机转变为一场冲突的关键,是劳合·乔治的一篇公开演讲,这篇演讲使德国除了作战或退却之外别无选择。然而非民主政治甚至更糟。我们能不能说:1914年7月欧洲悲剧性崩溃的主要原因,是中欧和东欧的民主力量无法成功控制其社会好战分子,以及专制君主不肯将权力交给他忠诚的民主子民,而交给那些不负责任的军事顾问?最糟糕的是,那些无法解决其内政问题的国家,会不会把赌注押在对外战争的胜利之上,以期藉此化解内政难题,尤其是当他们的军事顾问建议:既然战争已成定局,现在就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虽然英国和法国也有许多困难,它们的情形显然不同于此。意大利的形势或许是如此,不过幸好意大利的冒险主义不足以发动世界大战。德国的情形是这样吗?历史学家反复不断地争论德国内政对其外交政策的影响。似乎清楚的是(如同其他列强的情形),群众性的右翼鼓动激化了军备竞赛,尤其是海军。有人则指出,劳工的不安状态和社会民主党的选举胜利,使得统治精英渴望以国外的成功来平息国内的麻烦。诚然,有许多保守分子,如拉提堡公爵(Duke of Ratibor),认为为了重新建立旧日的秩序,必须打上一仗,而1864-1871年的情形便是个好例子。不过,这或许只能证明平民对于其好战将军的主张会少抱一点怀疑态度。那么,俄国呢?答案是肯定的。在对政治解放作出适度让步之后于1905年重建的沙皇政权,大概认为它最有希望的复兴战略,便是诉诸大俄罗斯民族主义和军事光荣。事实上,如果不是军队坚定热切的效忠,1913—1914年的形势,会比1905—1917年间的任一时刻更容易爆发革命。不过,1914年的俄国显然不希望战争。只是,借助这几年令德国将领颇感畏惧的军事集结,俄国乃得以在1914年筹划一场前几年显然无法进行的战争。
  然而,有一个强国不得不用军事赌博来赌它的生存,因为如果不这样它似乎注定会灭亡。这个国家就是奥匈帝国。自19世纪90年代中叶起,奥匈帝国即受困于愈来愈无法处理的民族问题。在这些问题当中,南部斯拉夫民族的问题似乎最难缠也最危险。首先,因为他们不仅和帝国境内其他拥有政治组织的民族一样麻烦,一样争先恐后地抢夺好处,而且又因它们分属于实施语言弹性政策的维也纳政府和推行严酷马札儿化的布达佩斯政府,而使情况更为复杂。匈牙利南部斯拉夫民族的鼓动,不仅蔓延到奥地利,更使这个二元帝国一向不怎么和谐的关系愈益恶化。其次,因为奥地利的斯拉夫问题无法与巴尔干政治分开,而且自1878年后,由于奥地利占领了波斯尼亚,两者之间的牵扯更是分不清。再者,由于当时已有一个独立的南部斯拉夫国家塞尔维亚的存在(遑论门的内哥罗,一个荷马式的小高地国家,有抢劫的牧羊人、打抢的盗匪、世俗和宗教首领,这些首领喜好派系斗争和英雄史诗),更足以引诱帝国的南部斯拉夫异议者。第三,因为奥斯曼帝国的崩溃几乎注定了奥匈帝国的厄运,除非它可以明确表示它仍是一个无人胆敢骚扰的巴尔干强国。
  一直到他临终之际,刺杀斐迪南大公的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都不敢相信他那根小小的火柴会引爆整个世界。1914年的最后危机是如此的不可预知,如此的教人伤痛,而在回顾时又如此的令人难忘,因为它基本上是一个奥地利政治事件——维也纳认为它需要“教训一下塞尔维亚”。当时国际间的气氛似乎相当平静。1914年6月,没有任何一国的外交部曾预测到任何麻烦,而且这几十年来,公众人物被刺杀已是平常之事。大体上,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强权欺压一个麻烦小邻国这类事件。然而,就在萨城事件之后五个多星期,欧战爆发了。从那时到今天,约有5000种书籍企图解释这个显然无法解释的事件(除了西班牙、斯堪的纳维亚、荷兰和瑞士以外,所有欧洲国家最后都卷人,日本和美国后来也加入)。接下来的答案似乎清楚而且无关紧要:德国决定全力支持奥地利,也就是不去平息这场危机。其他国家也无情地跟进。因为到了1914年,集团间的任何冲突——期望对方让步的任何冲突——都会将它们带至战争边缘。而只要越超过某一点,不具弹性的军事动员便无法挽回。“制止的措施”已无力再制止,只能毁灭。到了1914年,任何事件,无论多么不具目的,甚至是一个无能的学生恐怖分子在欧洲大陆被遗忘一角的行动,只要任何一个锁定在集团和反集团系统中的强权决定把它看得很严重,都可以导致这样的冲突。
  简而言之,国际危机和国内危机在1914年倒数前几年合流。再度受到社会革命威胁的俄国,饱尝复合帝国解体威胁的奥地利,甚至因两极化和政治划分而受到无法动弹之威胁的德国,全都倾向于军事和军事解决办法。甚至法国也不例外。虽然法国上下一致不情愿付税也不情愿花钱大规模重整军备,1913年选出的总统却呼吁向德国报仇,并且发表好战言论以回应将军们的意见。这些将军如今带着凶狠的乐观,放弃了防守战略,想要横渡莱茵河进行猛攻。英国人喜欢战舰甚于士卒,海军一直为大众所喜,对自由党而言,它是贸易的保护者,是国家的光荣。和陆军的改革不同,海军的恐吓带有政治上的性感。甚至政客当中也很少有人认识到:要与法国联合作战表示要有一支庞大的陆军并且实行征兵制,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认真设想海军和贸易战以外的可能。不过,虽然英国政府到最后仍然主和,或者更正确地说,为了害怕造成自由党政府的分裂而拒绝表明立场,但它却不可能考虑置身于战争之外。幸而德国在施里芬计划不久已准备好的入侵比利时之举适时发生,给了伦敦一个道德借口,以采行外交和军事上的必然手段。
  但是,除了英国以外,所有的好战者都准备以庞大的征兵部队来进行这场战争,那么欧洲的群众对于这场群众战争,又有什么反应呢?1914年8月,甚至在战火燃起之前,1900万,甚至可能5000万的武装士兵,已在边界上对峙。当这些群众被征召到前线时,他们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战争对平民会有什么影响,尤其是在——如某些军事家准确预测的——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的情况下?英国人对这个问题特别敏感,因为他们完全依靠志愿兵去增援他们区区20个师的职业军人(法国有74个师,德国有94个师,俄国有108个师);因为其工人阶级的食物主要是来自海外;因为他们极端害怕封锁;因为在战争前几年政府面临了当时人不曾经历过的社会紧张和骚动;也因为爱尔兰具有爆炸性的形势。自由党首相莫莱(John Morley)认为:“战争的气氛不可能有利于濒临1848年情绪的民主制度。”(矛盾的是,对于英国工人阶级可能因战争而挨饿的恐惧,使海军战略家联想到可以用封锁的方式,使其人民挨饿来动摇德国。战争期间,他们的确这样做而且相当成功。)但是,其他列强的国内气氛也同样困扰着政府。认为1914年各国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参战是为了平息内部的社会危机,是错误的。他们最多只能希望爱国心可使严重的抗拒和不合作减低到最小程度。
  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对的。基于自由、人道和宗教的反战立场,以往在实际层面上向来是可以忽略不计,虽然除了英国以外,没有任何政府愿意接受其国人以良知为由拒服兵役。整个说来,有组织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都激烈反对军国主义和战争,而第二国际甚至在1907年致力于发动反战的国际性全面罢工。但是冷静的政客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虽然一位右翼狂人在大战开始前几天暗杀了伟大的法国社会主义领袖兼雄辩家饶勒斯,因为他竭力想挽救和平。主要的社会主义政党都反对这类罢工,因为几乎没有人相信那是可行的,而且无论如何,如饶勒斯所承认的,“一旦战争爆发,我们便不能再采取进一步行动”。如前所示,虽然警察小心翼翼地列出反战好斗分子的名单,法国内政部长甚至不屑于拘捕他们。民族主义最初也不是一个严重的异议因素。简而言之,政府的诉诸武力并未遭遇到有效的阻力。
  但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各国政府的预估却发生了错误。和反战者一样,各政府也对爱国热忱的不寻常高涨意外万分。他们的人民竟以这般热忱投入冲突,在这场冲突中,他们伤亡的人数至少有2000万,这还不包括数以百万计的应生婴儿和死于饥饿疾病的平民。法国官方原先估计会有5%~12%的海陆逃兵,但事实上,1914年时只有1.5%的人躲避征募。英国人的政治反战性格最强,它也深植在自由党、工党与社会主义的传统之中,可是在战争最初的8个星期,志愿从军者共有75万人,接下来的8个月又增加了100万人。德国人如大家所预料的,根本不曾萌生违抗命令的想法。“等到战争结束,而我们数以千计的善良同志骄傲地宣称‘我们曾因英勇作战而获颁勋章’之时,谁还敢说我们不爱祖国?”这句话是出自一位好战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员,那时他刚于1914年赢得铁十字勋章。在奥地利,不只是具有支配性的民族为短暂激昂的爱国情绪所震撼。如奥地利社会主义领袖阿德勒所指出的:“甚至在民族斗争中,战争也仿佛是一种拯救,一种不同事物将临的希望。”甚至在预计会有100万逃兵的俄国,在总数1500万的征募者中,只有几千人抗命。群众跟随着国家旗帜,而遗弃了反战领袖。事实上,至少在公众圈中,反战领袖已所剩无几。1914年时,曾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欧洲各民族是以愉快的心情去屠杀他人,也为他人所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们再也不曾如此。
  他们为那一刻的来临感到意外,但不再为战争的事实感到意外。欧洲已习惯于战争,就像人们看待暴雨将至的心情。就某种意义来说,战争给当时人带来一种解放和释然的感觉,尤其是对中产阶级年轻人而言。这样想的男人也比女人多得多。不过工人比较没有这种感受,农民更是。就像人们期待暴风雨能打破厚密云层,洗净空气。战争意味着肤浅妄动的资产阶级社会即将终止,令人生厌的19世纪渐进主义即将终止,宁静与和平的秩序即将终止。这种秩序是20世纪自由主义的乌托邦,也是尼采公然抨击的对象。它就像在大礼堂等待了很久之后,一出伟大而令人兴奋的历史剧终于开幕;在这出戏中,观众便是演员。战争意味着决定。
  人们真的认为它是跨越历史界限、标出文明断代、不只是为教学方便而设定的少数日期吗?或许是的,虽然从1914年留下的记录看来,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战争很快便会结束,世界将再度回复到1913年的“常态”。爱国和好斗的年轻人,以投入一种新的自然力量般投人战争,“就像泳者跃进纯净之水”。即使这是他们的幻想,也显示出一种彻底的改变。认为这场战争是一个时代终结的感觉,或许在政治世界最为强烈。不过很少人像19世纪80年代的尼采那样,清楚地察觉到“一个怪异的战争、骚动和爆炸的时代”已经开启;而左派甚至更少有人能像列宁那样,在诠释的过程中,从里面看到希望。对于社会主义者来说,战争是直接的双重灾祸,因为一个致力于国际主义与和平的运动突然崩溃成无能为力,而在统治阶级领导下的民族团结和爱国浪潮,不论如何短暂,都在好战国家横扫所有政党,乃至深具阶级意识的劳动阶级。而在旧政权的政治家中,至少有一个人看出一切都已改变。当英国外相葛雷(Edward Grey)在英德开战那一晚,注视着伦敦白厅(Whitehall)的灯光逐渐熄灭,他不禁叹道:“全欧的灯光都要灭去了。我们这一辈子是看不到它再亮起来了。”
  自1914年8月起,我们便生活在怪异的战争、骚动和爆炸的世界,即尼采预先宣告过的世界。于是,对于1914年前那个时代的记忆,总是笼罩着一层眷恋薄幕,总在模糊之中将它视为一个充满秩序、和平的黄金时代,前途一片光明的黄金时代。不过这种对旧日的缅怀,是属于20世纪最后几十年而非最初几十年的历史。在灯光熄灭之前的历史学家从不曾注意它们。他们全神贯注的,也是本书从头到尾全神贯注的,必然是要了解和说明:和平的时代,充满自信的资产阶级文明、财富日渐增长时代,以及西方帝国的时代,如何在其体内孕育了战争、革命和危机时代的胚胎。这个胚胎终将使它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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