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 《极端的年代:1914~1991》(1994)

第三章 经济大恐慌



  自美国建国以来,历届国会审度国势,莫有本届所见之兴旺繁荣……我国企业所造财富之盛,我国经济所储实力之雄,不但我国之民均享其利,域外世人也同受其惠。但现今日生存之必要条件,已由生活所需,进入美衣美食豪奢之境地。生产不断扩大,内有日增之国民消费吸纳之,外有益盛之贸易通商推动之。我国今日之成就,实足快慰。我国未来之前途,实很乐观。

  ——美国总统柯立芝国情咨文,1928年12月4日

  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

  ——伦敦《泰晤士报》社论,1943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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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让我们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战祸,世界的经济与文明,原本相当稳固,大战的灾难虽然深重,却只造成一时的中断。战争一过,只需将瓦砾颓垣清除干净,便可以若无其事地一切重来,恢复正常的经济秩序,继续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关东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万名死难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万人无家可归的废墟,便重新再造起一个跟过去一模一样,但是抗震力可比以前高出许多的城市。如果历史真能如此,两次大战之间的世界,面貌又将如何?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像这种不曾发生,而且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凭空揣测,自然毫无意义。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白问。两次大战之间发生的世界性经济大崩溃,到底对20世纪历史有何等深刻的影响?透过前面这项假定,我们才能获得真知灼见。
  世界经济如不曾大崩溃,希特勒肯定不会出现。十之八九,也绝对不会有罗斯福这号人物。至于苏维埃式的经济体系,就更不可能与世界资本主义匹敌,对后者构成任何真正的威胁。欧洲以外,或说西方以外的地区,因经济危机造成的后果,程度之大,更令人注目。本书另有篇章讨论。简单地说,对于20世纪后半期的世界,我们一定得对经济危机有所了解,才会有认识。而世界经济大崩溃,正是本章的主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坏多半在欧洲,并没有将旧世界全部毁坏。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纪资本主义文明衰落过程中最戏剧性的一幕,却席卷了更为广大的地区:西起墨西哥,向东一直到中国。而殖民地解放独立的声浪,也由西北非的马格里布(译注:Maghrdb,包括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亚。不过,此时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地方的人民,跟大战的炮火与革命的巨浪距离极为遥远,丝毫未受波及,其中最显著的国家地区,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国,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经济危机,却是道道地地的全球大灾难,至少在全然依赖非个人性市场交易制度的地区,人人无法逃避这场风暴。事实上,多年来自以为天之骄子,远离那些倒霉地带的美利坚合众国,却在这场经济狂飙中首当其冲。因为人类经济史上,撼动级数最强烈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战之间的世界经济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诩为全球安全港的美国。一言以蔽之:两次大战之间,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看来似乎崩溃了。如何才能恢复旧貌?没有半个人知道。
  其实资本主义的经济运作,向来不曾风浪平静。每隔一段时间,长短不定,或大或小,总会有某种程度的波动。这种现象,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世纪以来的实业家,对所谓涨跌更迭的“景气循环”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气萧条的轮回就会大同小异地重复一次。但到了19世纪末叶,这个周期忽然拉长许多,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发现,过去几十年来,原本的周期长度有了异常的改变。大约1850年起,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全球呈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气趋势。可是接下来,经济形势却又陷入不稳定,时间长达20多年之久(有些经济学家将这段时期也称作经济大衰退,不过此说多少有点误导作用)。可是20多年的不稳定过去之后,世界经济又持续繁荣了很长一段时期(见《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第二章)。本世纪20年代初期,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发现,由18世纪末期开始,经济发展遵循着一种“长周期”(long wave)模式循环,周期长度涵盖五六十年。康氏长周期理论,从此成为经济专著里经常出现的名词。(斯大林专政初期,康氏不幸成为其专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不过康氏本人及其他学者,都无法为此现象作出满意的解说;某些统计学者甚至怀疑其正确性,根本否认长周期现象的存在。然而根据长周期理论,当时为时已久的世界景气,又该到走下坡路的时刻了。康氏的推测不幸言中。

从康氏长周期理论出发,往往可以做出极为正确的预测——这在经济学上倒是少有的情况——这种准确度的现象,使得许多历史学家,甚至包括经济学家,均深信其中必定有其一定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其所以然罢了。

  在过去,不管是波动还是循环,也不论其周期是长或短,实业界及经济界的人士,都将之当作一定的现象,正如同农家习惯于季节的变化,接受天气的好坏一般。景气来或去,任谁也没有办法:好时节就是机会来临,坏年头问题重重。个人或企业,可以大获巨利,也可以不幸破产。只有相信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社会学家,跟马克思持同一想法,认为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都是由资本主义本身衍生的过程,最终将证明其内部不可克服的冲突性。因此在他们的眼里,历次的波动循环,已经把资本主义带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但是,除了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为世界经济只会更好,就像上个世纪一般,不断地成长进步下去,其间偶或出现一些循环性的短期突变。可是现在,形势有了新的变化。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可能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经济波动似乎对体制本身产生了莫大的威胁。更糟糕的是,在许多重要方面,长时间持续成长的曲线,似乎就要裂了。
  从工业革命开始,一部世界经济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断加速进步的历史。其间的经济,虽不平衡却呈持续增长,企业活动呈快速地“全球化”扩张联合。总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细复杂,流动交换的网络日趋密集。世界经济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组织体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动乱的岁月,科技进展的脚步也不曾稍停片刻,一方面改变了世界大战的时间,一方面也因大战而产生变化。虽然对那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而言,当时的生活体验以1929-1933年间的经济激变为最高点,事实上,在那几十年中,经济的成长并未停止,只不过缓慢下来而已。当时,全球最强的经济力量首推美国,但是从1913-1938年间,平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只有区区8%。至于世界的总工业生产,在1913年后的25年之间,增长一共只有80%左右,约为前四分之一世纪增长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这个数字,我们在本书第九章也将会看到。若和1945年之后的增长相比,差异更为惊人。不过,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遥遥观察地球的话,人类经济活动曲线上的曲曲折折,都将隐而不现。从这个遥远的角度来看,世界经济显然一直在持续扩大增长。
  然而,换由另一个层面来看,此说显然又不成立。到了两战之间的年代,经济活动的全球化趋势,似乎开始停顿。当时不管用什么方式度量,世界经济都陷入停滞萧条,甚至有倒退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年代,可说是自有人类历史记载以来,大量移民潮规模最庞大的时期;可是现在这股洪流却干涸了,或换句话说,被战争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间,几乎有1500万人踏上美国的领土。然而在之后的15年里,这股人潮却缩减了三分之二,总数只有550万。到了30年代,以及往后战争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细流,几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万人进入美国(Historical StatisticsI,p.105,Table C89-101)。至于伊比利亚半岛向外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为最大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间的175万,降到30年代不到25万。20年代后期,世界贸易逐渐从战争的破坏及战后初年的危机中恢复,爬回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紧接着又落入大萧条的深渊。到大动乱年代末期(1948年),经济总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前稍强(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上个世纪90年代到1913年,经济总交易量却跃升了两倍以上;1948-1971年间,则更高达5倍以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两次大量增长之间的萧条时期里,欧洲及中东两地还出现了许多新国家。国界线延长了,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自然也应相对增加,因为原本属于国内性质的商业交易(如原奥匈帝国及沙俄),现在都转变为国际性质的活动(世界贸易的统计,通常只列计穿越国界发生的交易)。至于战后及革命后产生的以百万计的悲惨难民潮,理当也该推动,而非缩减国际移民人数的增长。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世界经济大萧条期间,甚至连国际资本流动额也呈干涸之势。1927-1933年间,国际借贷额下降了90%以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经济停滞的现象发生呢?一般看法甚多,可是众说纷坛。有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经济体系——美国。因为当时的美国,除了少数原料仍需进口之外,已渐趋完全自足之势。(但在事实上,美国向来就不甚需要依赖外贸。)可是此说有个漏洞,当时甚至连倚重贸易的国家,如英国及北欧诸国,也同样呈现停滞的现象。大势所趋,理所当然地,各国纷纷提高警觉;而它们的警惕防范,不能说是做错了。大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保护本国的经济,以免受到外来冲击的威胁;也就是说,尽力回避显然已经身陷泥淖、难以保全的世界经济。
  实业界及各国政府本来都以为,度过了大战时期的一时困难,世界经济好歹总会恢复1914年以前的快乐时光吧。那种天下欣欣向荣的现象,是他们以为的正常状态。事实上,大战之后,的确也有过一阵兴旺的气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内战摧残的国家里,前途确有一片看好的迹象。但是官商两界,都对劳工及工会势力暴涨的趋势大摇其头;增加工资、缩减工时,势必提高生产成本。然而,战后的适应调整,远比当初预料的难。1920年,物价及景气一起崩溃,劳动力因而大为削弱——以后的12年里,英国失业率从此高居不下,未曾低于10%;工会也失去了半数成员。因此,顾主的操纵力再度坚定回升,但是经济恢复繁荣,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从盎格鲁撒克逊的势力范围开始,以及战时的中立国,一直到日本,各国都竭尽全力缩紧通货。力图把本国经济拉回稳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及金本位制保证的稳定货币政策上去。但这一政策难以应付战争的超强需求。1922-1926年间,它们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战败的德意志,东有混乱的俄罗斯,终于遏止不住货币系统的大解体;其崩流之势,只有1989年后部分前共产党国家的遭遇可以相比。当时最极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国,其货币单位一下骤降为1913年币值的一万亿分之一。换句话说,德币的价值已经完全等于零。其他的例子虽然没有这么极端,后果却同样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欢向小辈讲一个故事:话说奥国通货大膨胀期间,他的保险单刚好到期。于是将之兑现了好大一笔款子,可是这批一文不值的通货,只够他在最爱光顾的餐馆喝杯饮料而已。

纵观19世纪,物价异常稳定。到了世纪末期,物价竟然比世纪初还要低出许多,因此老百姓都习惯这种日子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单是“通货膨胀”一词,就足以抵得过我们现在所说的“通货疯狂膨胀”(hyper-inflation)。

  长话短说,总之,在货币空前贬值下,私人储蓄一扫而空,企业资本来源成了真空状态,德国的经济,只得长年依赖对外大量借款。这使得它变得更为脆弱,世界经济萧条一发生,德国受创甚重。而苏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没有发生把私人货币储蓄一扫而光的严重情况。最后,在1922-1923年间,各国政府决定停止无限制地印发纸币,并且彻底改换币制,总算遏住了通货继续膨胀的势头。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储蓄为生的德国民众,等于全体覆没。不过在波兰、匈牙利及奥地利诸国,原有的通货总算还保留了一丁点少得可怜的价值。这段经历,在当地中产及中下阶层身上留下的创伤自然可想而知,中欧地区因此造就了接受法西斯主义的心理。至于如何使民众习惯长期的病态通货膨胀,则是二战之后才发明出来的玩意儿。〔对付之策,就是把工资及其他收入紧随物价,依其指数而做相对的调整——“指数化”(indexation)一词,在1960年开始使用。〕

至于在巴尔干地区及波罗的海诸国,通货膨胀问题虽然严重,当地政府对其却始终不曾完全失控。

  到了1924年,大战刚结束时的风暴总算静下来。大家似乎可以开始向前看,期待着时局重返某位美国总统所谓的“正常状态”。一时之间,世界经济的确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长的方向走去。虽然原料及粮食的生产地区,尤以北美农家为最,对农产品价格在短期回升之后,再度遭挫,感到极为不安。百业兴隆的20年代,对美国的农民来说,可不是个黄金时代。而西欧各国的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照1914年之前的标准来看,甚至高到病态的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气的时期(1924~1929年),英、德、瑞典三国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10%~12%的地步;至于丹麦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业率平均只及4%的美国,经济巨轮才在真正地全速前进。这两项事实,都指出整个经济体系存在着一大薄弱环节。农产品价格滑落(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积压大批库存不发),证明了需求量无法赶上生产。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项事实,那就是当时的景气,其动力主要来自工业国之间资金的大量流动,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国。单德国一国,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资金输出的半数;借款额之巨,高达20万亿到30万亿马克,而其中半数属于短期贷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国经济因此变得更为脆弱,1929年美国资金开始撤退,德国果然经不住打击。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出几年,世界经济再度遭难,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只有美国小镇里那些褊狭自满的中产阶级生产者,才会有另外一种想法。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介绍,逐渐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同时,共产国际也曾预言,经济危机将于景气巅峰再度发生。共产国际认为——至少其发言人如此相信或假装如此相信——这场动乱将造成新一回合的革命浪潮。事实上,接下来的情况完全相反,而且来势之快,令人无法招架。大难开始的序幕(甚至连非历史学家也人人皆知),发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纽约股市大崩溃。可是这场大灾难影响之深、范围之广,却谁也不曾预料到。甚至连革命者最乐观的时刻也不曾预见。这场经济激变,几乎等于世界资本经济的全面解体。整个经济体系,如今都牢牢锁在恶性循环当中,任何一环经济指数出现下落的现象,都使其他指数的跌落更为恶化。(唯一不曾下落的只有失业率,此时正一次又一次地推往天文数字。)
  国际联盟的专家所见果然不错,北美工业经济惊人的大萧条,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业重地的德国(Ohlin,1931),可惜没有人听警告。1929-1931年间,美德两国工业生产额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这个数字,不过是各工业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业蒙受的巨大损失。单以美国的电气巨掌威斯汀豪斯公司来说,1929-1933年的销售额剧降三分之二;两年之间,净利润则跌落了76%(Schatz,1983,P.60)。农林业也发生重大危机,粮食及原料价格无法再靠库存维持,开始直线滑落。茶和小麦的价格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丝价则跌了四分之三。于是凡以农产品出口贸易为主的国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击,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亚、巴尔干诸国、玻利维亚、巴西、英属马来亚、加拿大、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埃及、厄瓜多尔、芬兰、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尼);这些还只是1931年曾由国际联盟列举的国家。总之,大萧条的现象,这回货真价实,具有全球性的意义了。
  至于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腊、日本、波兰、大英帝国,对西方(或东方)传来的震波也极其敏感,同样受到强烈的震撼。为了供应美国大量增长的丝袜需求,过去15年来,日本丝业已经将产量提高了3倍;可是现在丝袜市场暂时消失了——这等于一夜之间,日本丝在美国90%的市场便化为乌有。日本另一项重要农产品米的价格也受到打压。至于分布在东亚和南亚的一大片主要产米区自然也不能幸免。但是小麦价格跌得更惨更彻底,比米价还要便宜。一时之间,据说连一向以稻米为主食的东方人也转而改食小麦。可是就算面粉大受欢迎——就算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国,如缅甸、法属印度支那、暹罗(今泰国)的农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价一路下跌,稻农没有别的法子,唯一的补贴之道就是种得更多,卖得更多,结果把价钱压得更低。
  对于以供应市场,尤其是输出为主的农民来说,这种情况不啻倾家荡产,除非他们恢复只为自给自用而生产的传统小农经济。一般来说,大部分出口国家都还能利用这条出路,因为非洲、南亚、东亚及拉丁美洲地区的农家,仍多保持小农规模,总算还可以有一点缓冲的余地。但是巴西可就惨了,完全变成资本主义浪费和萧条严重程度的代名词,当地咖啡种植户为了挽救价格暴跌,竟把过剩的咖啡拿给火车的蒸汽机当煤烧。(世界市场上销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来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务农的比例仍然相当高。本世纪80年代经济的激变,给他们的打击更甚当年的大萧条,因为至少早年的农家对经济寄予的希望远比后来为低。
  话虽如此,殖民地小农国家的民众依然受到相当的冲击。比如黄金海岸(今加纳)的白糖、面粉、鱼罐头及稻米的进口量就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小农式)可可市场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进口量缩减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至于那些靠工资的男男女女,对生产手段既无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生活(除非有家可归,可以回去下田吃米饭),经济萧条的直接后果就是失业。当时失业率之普遍可谓史无前例,时间之长,更超出任何人的预料。经济大衰退最严重的时期(1932-1933年),英国、比利时两国的失业人口为22%~23%,瑞典24%,美国27%,奥地利29%,挪威31%,丹麦32%,德国更高达44%以上。同样令人注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气恢复之后,30年代的失业率也始终不见显著好转,英国和瑞典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奥地利、美国及北欧其余的国家,则维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决失业问题的国家,只有1933-1938年的纳粹德国。在众人的记忆里,工人阶级还不曾遭遇这样可怕的经济灾难。
  更糟糕的是,在当时,包括失业救济在内的公众性社会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如美国);要不就以20世纪后期的标准来说,简直微薄得可怜。对长期失业的人口而言,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正因为这个缘故,生活保障始终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需要保障随时失去工作(即工资)的危险,也要应付生病、意外,以及注定老来却无依靠的境地。难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儿女找到的差事,钱少一点没关系,可是一定要稳妥可靠,并且提供养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国,这个失业保险最普遍的国家,投保的劳工人口也不到60%——能够有这个数字,还多亏早在1920年,英国便因大量失业而不得不这样做的缘故。至于欧洲其他地区(德国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业保险的人数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则不过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习惯于间歇性就业或周期性短期失业的人口,现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仅有的储蓄耗尽了,杂货铺里也不能再赊账了,山穷水尽,完全无路可走。
  大量失业的结果,对工业国家政局造成最为严重的打击。因为对许多人来说,经济大萧条最直接最显著的意义就是大量失业。虽然经济史家指出(逻辑也同样证明),事实上,在境况最糟糕的时刻,多数人依然有工作。而且两战之间,物价下跌,粮食价格甚至比最萧条的时期降得更快,就业劳工的日子,其实比以前更好。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笼罩那个时代的形象,是施粥的救济餐厅,是歇业的钢铁工人“饥饿大行军”聚集都会首府,向他们认为该负责任的人抗议。政界人士也无法忽略一个事实:德国共产党里高达85%的成员都没有工作。那些年里,共产党员增加的速度几乎不下于萧条年间的纳粹党;在希特勒上台前几个月,增长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Weber,I,p.243)。
  失业现象及后果如此严重,难怪被人看作是对国家最为沉重甚至致命的打击了。二战中期,伦敦《泰晤士报》一篇社论写道:“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Arnet,1943,p.250)像这样一段话,在过去工业化的历史中,从来不可能出现,真可谓一针见血,比起任何考据研究,都更能充分解释战后西方政府种种施政措施的缘由。
  说也奇怪,大难迷乱的感觉,在企业家、经济学家,以及政界人士心中,反而更为深刻,胜过平民百姓。对一般大众来说,失业的滋味固然很苦,农产品的价格固然跌得太重,可是他们以为,不管是什么方向——或左或右——总有个政治手段可以替他们解决这天外飞来的不公现象,因为穷老百姓欲望其实很低。但在事实上,旧有的自由经济体系架构,偏偏正缺乏解决的手段,技穷之下,经济决策人士更是窘态毕现。短期内为了立即解决国内的危机,他们只好牺牲世界整体经济繁荣的基础。4年之内,国际贸易下降了60%(1929-1933年),同时间里,各国却加速地高筑壁垒,力图保全自己国内的市场及通货免受世界性经济风暴的冲击。可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此一来,全球繁荣所必需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也将分崩离析。1931-1939年间签定的510项各国商业协定之中,60%不再包括国际贸易制度中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最惠国待遇(most favorable nation staitus)。至于少数依然保存者,优惠内容也大幅减低(Snyder,1940)。这种恶性循环真不知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所谓“最惠国”条款,事实上其字面意义完全相反。它真正的意思是作为商业伙伴的国家,彼此以“最惠国”身份相互对待。实际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是最惠的对象。

  这一切对政治环境自然有莫大的直接影响,产生了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创伤最惨重的一页悲剧,我们在下面将有进一步的讨论。不过在探讨短期冲击之前,必须先研究一下经济衰退所导致的长期重大意义。一言以蔽之:这场经济大萧条足足摧毁了自由派经济达半个世纪之久。1931-1932年间,英国、加拿大、北欧诸国以及美国,都一律放弃了长久以来被视为国际汇率稳定所需要的金本位制度。到了1936年,连一向对金条笃信不疑的比利时、荷兰,甚至法国,也纷纷如此。象征意味更重的事件,发生于1931年,甚至连大英帝国也放弃了“自由贸易”的政策。要知道自1840年以来,在经济上,自由贸易对于英国,就如同在政治上美国宪法对于美国一般,同是两者身份形象的象征。英国从世界经济体系中撤退,放弃了自由交易的原则,愈发凸显当时各国急于保护自家门户的现象。说得更明确一些,西方各国在大萧条压力之下,不得不将社会政策的考虑列为优先,经济事务只好屈居次要了。否则政治后果之严重,德意志等国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分左右,各种党派都被迫走上日趋激烈之路。

最原始的形式是将货币的单位,比方一块钱,与一定重量黄金的价值固定。如有必要,银行将根据这种标准予以兑现。

  于是,凡在过去就以提高关税为手段,抵制外国竞争,保护国内农业的国家,现在把关税提得越发高了。但单靠提高关税不足为凭,大萧条期间,各国政府开始提供补助,保证农产品价格,对收购过剩的产品,或者干脆付钱给农家,叫他们停止生产。1933年之后,美国就曾出此下策。70和80年代,在“共同农业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之下,欧洲共同体几乎被人数日益稀少的的农户所享有的补贴政策给拖垮。而这个奇怪的矛盾政策,其实正是大萧条留下的余孽啊。
  至于工人阶级,战后各国致力消除大量失业的现象,“完全就业”成为改良式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首要经济任务。倡导这项政策的人士虽然不止一位,但其中最出名的先觉者和前锋,要数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1883-1946年)。他的学说主张,铲除永久性大量失业,有利于经济发展,其出发点政经兼顾。凯派人士认为,完全就业工人的收入,将为经济制造消费需求。这项看法固然相当正确,可是舍此而外,增加需求的方式其实还有许多。英国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单单挑上这一项急忙实行的缘故——甚至在二战结束之前就急忙推动——主要在于大量的失业对政治、对社会都具有极为强烈的破坏力。这个事实,大萧条期间大家都亲眼看见过了。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以致多年后当大批失业再度出现,尤其在80年代初期严重不景气的时期,许多观察人士(包括本书作者在内),都以为社会紊乱将会再起。结果,出乎意料,混乱并未发生(见第14章)。
  社会所以不曾大乱,主因在各国鉴于惨痛教训,大萧条之后纷纷设立了社会福利制度。1935年美国通过“社会安全法案”(Social Security Act),谁还会对这个行动感到惊异?多年以来,各发达工业国——除了少数例外,如日本、瑞士及美国——都普遍设有规模庞大的福利措施,使得大家都习以为常。我们几乎忘了,迟至二战以前,世界上根本没有几个符合现代定义的“福利国家’。甚至连向以福利完善著称的北欧国家在内,当时也不过刚起步而已。事实上福利国家一词,一直到40年代以后才开始被人使用。
  大萧条重创之大,更使一个事实显得愈发突出:那个早与资本主义分道扬镳的国家——苏联,却仿佛免疫似的,丝毫不为所苦。当世上其他国家,至少就自由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而言,经济陷入一片停滞现象之时,唯独苏联,在其五年计划指导下,工业化却在突飞猛进的发展之中。最保守的估计,从1929年开始,一直到1940年,苏联工业产量便增加了3倍。1938年时,苏联总生产量在全球所占的比例,已从1929年的5%跃升为18%。同一时间,美英法三国的比例,却由全球总额的59%跌落为52%。更令人惊奇的是,苏联境内毫无失业现象。于是不分意识形态,众人开始以苏联为师。1930-1935年间,一小群人数虽少,却具有雄厚影响力的社会经济人士,纷纷前往苏联取经。他们看到的苏联经济,虽然处处可见其原始落后缺乏效率的痕迹,更暴露斯大林集体化和大规模镇压的残暴无情。可是这些印象,都不及苏联经济不为萧条所动的成就深刻。因为这些外来访客一心所想解决的问题,并非苏联内部真正的政治经济现象。他们关心的对象,乃是本身经济体系的崩溃和西方资本主义失败的程度。苏维埃制度有什么秘诀?有何值得学习的经验吗?此起彼落,模仿苏联五年计划之举纷纷出笼。一时之间,“计划”一词成为政界最时髦的名词。比利时、挪威的社会民主党派,甚至开始正式采用“计划”。英国政府最受敬重的元老,也是英国国教重要一员的索特爵士(Sir Arthur Salter),此时也出书鼓吹计划一事的重要性,书名为《复苏》(Recovery)。他在书中主张,社会必须经过妥善筹划,方能避开类似大萧条性质的恶性循环。英国政府内许多持中间路线的大小官员,也组织了一个不分党派的智囊团体,称作“政经计划会”(Political andEconomic Planning,PEP)。年轻一代的保守党人士,如日后出任首相的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 1894-1986),则纷纷自命为计划派的发言人。甚至连以反共为标榜的纳粹德国,也剽窃了苏联的点子,于1933年推出所谓的“四年计划”。(其实1933年之后,纳粹本身应付大萧条的方案也有相当成效。不过由于某些原因,纳粹的成功和未引起国际间同样的重视,我们在下章将有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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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资本主义经济在两次大战之间陷入困境?这个问题的答案,主要在于美国的情况。欧洲经济破败的责任,也许有一部分可以怪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及交战诸国身上。可是美国的本土远离战火,后来虽成为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参战时间却极为短促。更有甚者,美国经济不但未因大战垮台,反而像二战期间一般,深得战争之利。1913年,美国事实上已经成为全世界经济最强大的国家,工业生产量占全球总量三分之一以上——仅次英法德三国的总和。到了1929年,美国已经囊括全世界总产量42%以上;而英法德欧洲三大工业国家的总和,却只有区区28%(Hilgerdt,1945,Table l.14)。这个数字变化实在惊人之极。具体来看,1913-1920年间,美国钢铁产量跃升了四分之一,世界其他地区却减少了约三分之一(Rostow,1987,p.194 Table III.33)。简单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各方面都已成为首屈一指的经济强国,不亚于它在二战后再度称霸的地位。只有经济大萧条期间,美国的领先优势才暂受重挫。
  更进一步来看,大战不只强化了美国作为世界经济主要工业生产国的地位,同时也将它变成全球最大的债权国。战争期间,英国为应付战争支出,不得不变卖许多海外资产,而它在全球的投资额损失了四分之一,其绝大部分在美国。法国损失更重,几乎达半数,多数源于欧洲的革命及崩溃所致。而美国人呢,战争初起,他们尚是个负债国;到了战事结束,却摇身一变成为国际主要的贷方国家了。同时由于美国的海外业务多集中在欧洲及西半球(当时英国仍是亚非地区最大的投资国),美国对欧洲的影响自然是举足轻重的。
  总而言之,要了解世界经济危机,必须从美国着手。美国毕竟是20年代最大的出口国,同时也是仅次于英国的第二大进口国家。至于原料与粮食的进口量,美国更包办了15个最商业化国家进口总数的40%。难怪萧条大风一起,必需品类如小麦、棉花、白糖、橡胶、蚕丝、铜锡、咖啡的生产国首当其冲,一败涂地(Lary PP.28-29)。作为主要的进口国家,同样地,美国也成为不景气下最大的牺牲者。1929-1932年间,美国进口量跌落70%,出口量也以同样程度锐减。从1929-1939年,世界贸易额缩减了三分之一,美国出口则几乎暴跌一半。
  这并不是说,欧洲即能脱去导致萧条之责,而事实上,欧洲方面的问题多是因为政治因素。巴黎和会(1919年)对德国索取数额未定的巨额赔款,以补偿战胜国战费及战争损失。为了替这项赔款的正当性找借口,和约中还特别加上一条“战争罪”(war-guilt)款项,将大战的责任全部推到德国头上。而这种“罪在一国”的欲加之罪,不但在历史上站不住脚,反而加速促成德国国家意识的高涨。至于确切的赔款数字,由于美国认为应依德国付款能力而定,而其他盟国——尤以法国为最——则坚持德方须全数负担;相持之下,只好妥协,最后签定的和约中,对赔款的额度没有提。盟国如此苛刻要求,主要是为了可以不断地对德国施加压力,使其从此一蹶不振;至少法国的心意在于此。到了1921年,赔款数字总算讲定为1320亿德国金圆马克,相当于当时的330亿美元。如此天文数字,大家都知道根本就不可能。
  “赔款”一事,在美国主导之下,引发了无数辩论、危机及斡旋。如今德国固然欠下盟国赔款,盟国本身,在战时也向华盛顿借了一大笔债。美方希望两者并作一道解决,自然惹得友邦老大地不高兴。战胜国索赔的数字,高到疯狂的地步,等于1929年全德总收入的一倍半。而盟邦各国对美国的借债,同样也高得吓死人。英国对美欠债相当于英国全国总收入的一半;法国久美国的数字则等于法国总收入的三分之二(Hill1988,pp.15-16)。1924年的“道斯计划”(Dawes Plan)规定了德国每年偿还的数字;1929年的“杨格计划”(YoungPlan),又将付款表重新调整,并附带在瑞士巴塞尔(Basel)成立了国际清算银行(Bank of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这是二战之后出现的无数国际金融机构之先河。(本书写作之际,这家清算银行仍在营业。)由于实际原因所致,到了1932年,包括德国及盟国在内,所有的付款都告中止。只有芬兰曾经偿付过对美的战时债务。
  在这里我们不用讨论得太详细,可是有两件事却不能不予注意:首先,年轻的凯恩斯曾发表一篇论文,强烈抨击巴黎和会的决定;他的看法的确有其见地。凯恩斯本人曾是英国出席和会的低级代表之一,在这篇名为《和平对经济的影响力》(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的一文里,凯恩斯主张,德国经济若不复元,欧洲势将无法恢复稳定自由的文明和经济社会。法国为了保住本身的“安全”,强制不使德国抬头,对经济生产将具有反作用。事实上,法国也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执行自己设下的抑德政策;虽然1923年间,法国曾借口德方拒绝付款,出兵占领了德国的工业中心区。最终,法方不得不接受事实,容忍德方在1924年后分期偿付的政策;德国经济也因此得到莫大的动力。可是其次,德国偿付赔款的方式也是一大问题。凡想压制德国,使其继续衰弱下去的国家,都强要德国付现。因为可想而知,若让德国以现有生产或出口所得折现赔付,势必增强它的生产力,反而对竞争对手不利。事实上,各国共同施压,强迫德方大量举债赔款,因此德国赔款来源多为20年代向美国借贷的大笔贷款。从德方对手的观点来看,这种办法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使德国深陷债务之中,无力扩大出口,以平衡债务;德国进口量也果然高涨。但是这迫使德方以债养债整套做法的后果,我们都已经看见了,最终却使德国及欧洲对美国的风吹草动极为敏感。1929年华尔街股票大跌之后,美国对外贷款资源发生危机,可是美方向外出借的能力,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衰退了。大萧条期间,赔款付款这建筑在沙滩上的架构,一古脑全部倒塌。到了最后,付不付款,对德国或世界经济都无所谓了;付款停止,产生不了任何正面作用。因为经济已经完全解体。1931-1933年间,为国际付款所做的各项安排也一一破产。
  然而,两战之间经济之所以严重崩溃,大战期间及战后欧洲的分崩离析及政治纷乱,只能为其提供一部分理由。从经济的观点来看,可以分由两方面讨论。
  其一,当时,国际经济呈现极端不平衡的局面,美国的高速成长,和世界上其他各国根本不成比例。世界性的经济体系,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因为美国与1914年之前作为全球中心所在的大英帝国不同,前者自给自足,对外界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因此之故,美国又有一项与英国不同之处:它根本不在乎国际账务支付是否稳定,更不会出面维持。而过去英国身为大出口国家,深知国际付款是用英镑,所以极其注意维持其币值的稳定。美国之所以不甚需要他国,是因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它对外来的资金、劳力,以及(相对而言)日常必需品的需求,都较以往任何时候为低,只有少数原料例外。美国的出口,对世界其他地区虽然很重要——好莱坞等于独霸了全球的电影市场——对本国总所得的重要性而言,却比任何工业国家都小得多。美国退离世界经济舞台中心,对全球影响到底有多重大,这也许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过,美国经济学家及政治人物显然深受这类说法所动,认为美国的消极导致了萧条的发生。因此二战期间,他们极力说服华盛顿当局改弦更张。于是1945年后,美国便开始全力担负起维持世界经济稳定的责任(Kindleberger,1973)。
  经济大恐慌的缘由,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世界经济产生的需求不够,不足以维持长期的扩张。我们已经看见,20年代的繁荣现象其实相当虚弱,甚至美国亦然,当时美国农业已经开始不景气。跟众人一向以为的伟大爵士时代的神话印象相反,一般人的工资也并未大幅上升。到了景气末期,最后股价暴涨的几年,工资甚至开始迟滞不前(HistoricalStatistics of the USA,I,p.164,Table D722-727)。当时的现象是,工资落后不动,可是利润却不成比例地大幅跃升。结果富者愈富,占去全国资产的一大半。这种情况,在所有自由化市场暴涨时都是如此。工业生产力不断快速增加,可是大众需求却无法配合,赶不上亨利·福特(Henry Ford)最盛时期大量生产的步伐。结果就是生产过剩,投机风大起,接下来引发的便是总体的崩溃了。在此,不论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的意见何等纷纭,甚至到了今天他们还在争辩不休。但是,当时凡对政府政策有兴趣的人士,都对需求普遍不足的现象印象深刻,连凯恩斯也不例外。
  最后的大崩溃终于来临,对美国的打击自然最为猛烈。又因为早先由于需求增长不足,商人大幅扩大消费信用以刺激需求。如此一来,全面崩溃的打击更重。(读者诸君如记得80年代后期的现象,应当觉得这段历史相当眼熟。)自欺的乐观分子投机成风,又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欺世财务专家煽风点火,房地产界一度异常兴旺,早在大崩溃前的好几年就达到巅峰。银行吃了大亏,一身死账,现在对新申请的房屋贷款以及重新抵押,一律予以拒绝。可是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1939年)将近半数的房屋贷款无法履行偿付责任,平均一天有1000户住宅被查封。拖累之下,美国数千家银行一个接一个倒闭(Miles et al,1991,p.108)。当时全美国各种中短期的私人贷款,总数高达65亿美元,其中仅汽车贷款一项,就占了14亿(Ziebura,p.49)。另外一项因素,愈使经济受到信用暴增的影响。原来美国消费者借款的目的,不是花在传统强健身心的衣食用项。而衣食消费,伸缩性很小。一个人再穷再苦,日常生活所需也有一定的基本额,降不到哪里去。而同样地,就算收入增加了两倍,日常需用也不会同比例增加。可是美国民众贷款购买的不是基本温饱的东西,而是当时美国已经开始大力鼓吹的现代消费社会的耐用消费品。然而车子、房子,并不是急需之物,随时可以延后,需求弹性很受收入的影响。

20年代,法国心理学家库埃(Emile Coué)的理论曾经风靡一时,其实并不是没有缘故的。库埃大力鼓吹自我喑示的乐观心理作用,方法是每天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毎天毎事,我都更好更强。”
美国式的银行体系,不容许欧洲式在全国各地设有分行的巨型银行系统存在。因此,美国银行均属规模甚小的地方银行,充其量范围不过遍及一州。

  因此,除非大家都觉得不景气只是一时现象,对未来都抱着相当信心,否则像这样大的危机带来的冲击自然异常严重。1929-1931年间,美国汽车产量骤减了一半。跌落得更厉害的是以低收入为对象的留声唱片出版量(所谓的黑人唱片及爵士乐唱片);有一段时间几乎完全销声匿迹。总而言之,“这一类新产品和新生活方式,跟铁路、新式轮船、钢铁及生产机器工具都不一样——后者有助于降低成本——前者却得依靠收入快速普遍地增加,以及众人对未来持有的高度信心。”(Rostow,1987,p.219)不幸的是,此刻一败涂地、完全崩溃的,正是大众的收入和信心。
  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周期萧条最后终于结束了。1932年后,各方面的迹象都明白显示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某些地区的经济甚至开始呼啸前进。到了30年代末期,日本和瑞典的生产量——不过后者稍差一点——几乎已达不景气前的两倍,到了1938年,德国经济已超出1929年的四分之一倍(不过意大利却无如此好运)。甚至连经济状况最死寂的英国也出现复苏,不过众人希望的高涨却始终不曾到来。世界依然陷在一片萧条中,其中以经济最强国美国为最,美国总统罗斯福曾施行一连串“新政”(New Deal)以刺激经济——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处——却无法充分达到预期的效果。1937-1938年,经济确曾一度强力复苏,可是旋即再度崩溃,还好这一回惨跌的规模,比1929年后稍好。汽车制造业一向是美国工业的标杆,始终未能恢复1929年时期的高峰;到了1938年,汽车总产量还只停留在1920年的水准(Historical Statistics,II,P.716)。身处90年代的人,回顾当年,最先便感到当时评论人士的一片悲观气氛。优秀的经济学家认为,若任由资本主义自生自灭,便只有萧条停滞一途。早在巴黎和会时,凯恩斯便提出这种看法。现在大恐慌过后,美国更弥漫这种悲观的论调。难道任何经济体制一旦趋于成熟,都得走上这条长此停滞萧条的不归路?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得(Joseph A.Schumpeter)是另一个对资本主义前途持悲观论预言的学派。他曾表示:“在任何经济长期衰退之下,甚至连经济学家也会受到时代气氛的感染,跟众人一同沉沦,提出萧条将从此长驻不去的悲观理论。”(Schumpeter,1954,p.1172)抚今追昔,也许未来当史家回顾1973-1991年的历史之际,也会惊异70和80年代众口一声的顽固乐观气息,当时的众人,一味否定资本主义世界将有再度陷入不景气的观点。
  不过萧条尽管萧条,30年代其实是一个工业科技发明极有成就的十年,塑料的发展应用即为一例。事实上还有一个行业——也就是如今被称为“递介”(media 迷递)的娱乐业——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有突破性进展,至少在盎格鲁撒克逊族的世界如此。大众广播普及,好莱坞电影工业欣欣向荣,照相凹版印刷的发明使得报纸开始登载图片,更属惊人创举(见第六章)。大量失业的低迷年代里,灰色的城镇中建起一家又一家如梦中皇宫的电影院,这种现象并非偶然,因为票实在太便宜了,而且失业打击最重的老小两辈,别的没有,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纷纷以看电影打发时光。社会学家也发现,在不景气的年代,夫妻共同从事休闲活动的比例,也比以前大为提高(Stouffer,Lazarsfeld,pp.55,92)。

3


  大萧条实在太严重了,致使社会大众无论是知识分子、活动分子,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这个世界一定从根本上出了什么大毛病。有谁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理吗?当权主政者显然束手无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纪传统自由主义老方子的家伙看来也不中用,已经没有人再听信他们了。至于那些了不起的经济学家,他们再聪明,还能值得我们几分信任?稍早之前,他们还在大吹法螺,口口声声主张一个运作得当的自由市场社会,绝不可能发生大萧条了。因为在市场功能自我调整的机制之下,生产如果过量,必定很快就会(根据19世纪早期一位法国人提出的经济法则)进行自行调整。然而言犹在耳,他们自己已经同大伙一道陷身大萧条的乱流。古典经济学说认为,消费需求下降,连带使得实际消费减少,此时利率必将随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刚好满足了刺激投资之所需。因此,因消费需求减少而留下来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资方面的增加而补足。可是到了1933年,经济上的现实,实在很难令人继续相信这种理论了。失业率直线上升,自由派经济的旧论却认为,兴建公共工程,并不能真正提高就业的比率(英国财政部即持此论)。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资额只有一笔,公共工程的经费不过是私人工程的转移。如果把同样这笔钱花在后者身上,照样可以制造同额的就业。可是,现在这番话似乎说不通了。也有经济学家主张,任由经济自行发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则直觉以为,除了紧缩通货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坚守正统的财政手段,平衡预算,缩减支出。这些做法,显然也无济于事。事实上,萧条持续之下,另有许多学者——包括当时即大力抗辩,并在日后4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代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内——都认为传统的放任政策,只会使情况愈加恶化。对我们这一代亲身经历大萧条时期的人来说,当时纯自由市场的正统学说显然已经名誉扫地,却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气中,再度死灰复燃,成为主导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议。这个奇异的健忘现象,正好证实并提醒了历史一项主要的特征:不论是提出经济理论的学者,还是从事经济实务的执行者,两者的记忆都很差,太难令人置信。他们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阐明一桩事实:社会的确需要史学家,唯有史学家,才是专业的历史社会记忆人,替国民同胞记住大家恨不得统统忘掉的憾事。
  而且不管怎么说,一旦社会经济越来越受大型企业控制,“完全竞争”已经完全失去意义。甚至连一向反对马克思学说的经济学者,都不得不承认,马克思的理论毕竟不错,而他的资本集中的预言,尤为准确。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还能成个玩意儿吗(Leontiev,1977,p.78)?一个人不必是马克思主义者,也无须对马克思发生兴趣,就可以看出,两次大战之间的资本主义与19世纪的自由竞争经济多么不同。事实上,早在华尔街股市大崩溃以前,瑞士就有位银行家睿智地指出,经济自由主义不再是普世准则的失败现象(1917年以前的社会主义亦然),正好解释了迫使各国转趋独裁式经济制度——如法西斯、共产主义,以及不顾投资人利益自行其事的大公司企业等——的缘由(Somary 1929 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叶,传统自由主义主张的自由开放型市场竞争,已经飘然远去,全球经济形态只剩下呈鼎足并立之势的三头状态:一是市场式的经济,一是由政府对政府来往交易的经济(如日本、土耳其、德国及苏联,均由政府计划或统治经济方面的活动),以及由国际公共社会或半公共组织(如国际必需品大宗物资协会等)管制下的部分经济活动(Staley 1939,P.231)。
  在这种情况及气氛之下,难怪大萧条对政治及民众观念的影响至深至速。当时的政府,不分左右,如右有美国胡佛政府(1928-1932年),左有英奥两国的工党政府,都只好怪它们运气不佳,为何刚巧在这个大乱当头的年代在位,于是只有纷纷下台。不过其中变化,还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区那般剧烈:当地政府或政权更迭之速,1930-1931年两年之内,共有12国改朝换代,其中10国是以军事政变的手段更变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区变化虽然没有这么激烈,但总的来说,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几国政府未改头换面。各国的政局,也都与股市大崩溃以前大不相同。欧洲和日本开始急速向右转,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欧的瑞典和南欧的西班牙。前者于1932年迈入其半世纪社会民主统治的时代;后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让位给一个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国。这段历史,我们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讨。在这里先就德日两国几乎同时兴起的军国主义政权作一些论述(日本于1931年,德国于1933年)。国家主义和好战风气在德日两个主要军事强国的出现,不啻为经济大萧条为政治所带来的最深远最邪恶的后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栅门,在1931年就打开了。
  革命左派的大失败,重新加强了极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萧条最恶劣的年头是如此。萧条一开始,粉碎了共产国际在各地重燃社会革命战火的希望;共产主义运动非但不能向苏联以外地区扩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状态。究其原因,共产国际的自杀政策实难推卸责任。共产国际不但大意地小觑了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危险性;并且一意追求无异于小宗派自绝他人的隔离政策,将社会民主党派及劳工政党发起的组织性群众劳工运动,视为其最大敌人(它们甚至称劳工政党为“社会主义法西斯”)。现在看起来,这种褊狭的路线实在令人诧异地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并且是共产国际中成长最快最大的德国共产党(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毁。至此,组织性的国际革命运动,包括非法性与合法性的在内,都告势衰力微。当时,连中国共产党也不过是一支残败的队伍,被国民党从乡村游击地区清剿,踏上万里长途的跋涉,一路流亡到边区去。1934年的欧洲,只剩下法国共产党尚未从政坛消失。至于法西斯治下的意大利,此时距“罗马大游行”(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国际大萧条最艰苦的时期。墨索里尼踌躇满志,对共产党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为庆祝罗马游行十周年纪念,竟将数名共产党员由狱中释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几年间,这一切又将改变(见第五章)。但当时的情况很显明,大萧条造成的直接冲击,与社会革命分子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码在欧洲地区绝对如此。

莫斯科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竟在1933年勒令意大利共产党头目陶里亚蒂(P. Togliatti)收回他提出的一项建议。陶氏以为,或许至少在意大利,社会民主主义并不是共产党的头号敌人。当时希特勒其实已经开始掌权。共产国际一直到1934年才改变它的路线。

  左派势力的衰退并不限于共产党派。希特勒夺权成功,德国社会民主党也从政局里消失了。一年之后,在短暂的武装抵抗之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政权也告垮台。至于英国的工党,早就在1931年成为大萧条的牺牲者(或许是因为坚信19世纪正统经济教条而把自己给害了吧)。工党领导的行业工会,自1920年以来会员人数损失过半,此时自然势力大减,甚至连1913年的情况还不如,总之,欧洲各国的社会主义者都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欧洲地区以外,情况却大不相同。北美地区正迅速向左转,美国在新上任的总统罗斯福执政之下(1933-1945年),开始实验一连串相当激进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则在总统卡德纳斯(Lazaro Cardenas)领导下(1934-1940年),重新恢复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气,尤以在农村土地改革方面最为显著。加拿大饱受萧条打击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片强大的社会政治运动之风。其中包括主张平分社会权益,以达公平分配购买力的“社会信用党”(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党(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联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标准,两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阵营。
  至于拉丁美洲一带,大萧条引起的政治冲击就更一言难尽了。当地重要出口产品的价格,在世界市场一泻千里,各国财政破产,政府及执政党派便像九柱戏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们倒落的方向,却不一定相同。不过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暂,也远比右派为多。阿根廷在长期文人统治之后,从此进入军政府时期。虽然法西斯气质的右派首领,如乌里布鲁(Uriburu)将军不久便靠边站(1930-1932年),阿根廷当局的路线,仍然很明显地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属于传统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诺切特将军(Pinochet)统治之前,原来很少有军人专政,这时也推翻了该国少有的军人独裁总统伊瓦涅斯(Carlos Ibanez,1927-1931),马上以暴风之势迅速地向左转。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Grove)率领之下,该国甚至通过成立了一个短命的“社会主义者共和国”(Socialist Republic)。日后并依欧洲模式,发展成极为成功的人民阵线运动(见第五章)。在巴西,大萧条结束了统治长达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头统治(1889-1930年),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台执政。瓦加斯这个人,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国家主义者兼民粹主义者(见第四章),巴西从此在他手中统治了前后分别有20个年头。至于秘鲁,左转的局势非常明显,不过秘鲁新党派当中力量最强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这是西半球各国依欧洲式工人阶级建党的党派里面,少数成功范例之一——其革命野心却告失败(1930-1932年)。哥伦比亚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权统治之后,现在换自由主义人士当家,其总统深受罗斯福新政影响,一心以改革为职责。拉丁美洲纷纷转向激进的现象,在古巴更上层楼。罗斯福一上任,这个美国保护国的人民深受激励,竟起来推翻了当时在位的总统。这位总统大人,被民众恨之入骨,甚至以当时古巴的标准而言,都简直腐败得不像话。

其他成功的例子还包括智利、古巴的共产党。

  在广大的殖民地区,大萧条更加带动了反帝国主义的风潮。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经济生存所需(至少是当地公共财源及中产阶级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资,价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则因原本属于大都会经济的国家,现在也加强本身农业和就业的保护,却完全不顾这些措施将给其殖民地带来怎样的打击。一言以蔽之,欧洲各国的经济事务决策,一律从国内因素考虑。长此以往,自然无法兼顾生产地利益的无限复杂性(Holland 1985,p.13),它们庞大的帝国也从而解体(见第七章)。
  在这种情况之下,大萧条的降临,从此开始了大多数殖民社会政治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的闷气无可宣泄,自然只有发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二战之后方才争取独立的殖民地,同样也不安宁。英属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带的社会,由于出口作物的危机(可可和蔗糖)开始出现紊乱现象。不景气的年头里,在反殖民运动已经开始的地区,尤其在政治动乱已经影响一般群众的其他地方冲突愈见激烈。同一时期,埃及的“回教弟兄党”(Muslim Brotherhood,于1928年成立)的势力正在大量扩张;印度群众也在甘地领导之下(1931年),开始第二次全面动员(见第七章)。瓦莱拉(De Valera)领导的爱尔兰激进派共和人士,则赢得了1932年爱尔兰地区的大选。这场胜利,或许也可以看作是针对经济崩溃而起的反殖民回响吧。(译注:爱尔兰最后终告独立,瓦莱拉任首届总统。)
  大萧条影响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广,也许可以从下面的全球快速扫描一窥究竟。短短几年甚至数月之间,世界各地从日本到爱尔兰,从瑞典到新西兰,从阿根廷到埃及,到处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动乱。然而,这些短期的政局变动,虽然极为戏剧化,大萧条冲击的深度,却并非仅从这个角度衡量。事实上,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一举摧毁了众人的希望:世界的经济与社会,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长19世纪的旧日时光。1929-1932年无疑是一道深谷,从此之后,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连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义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残阳夕照末日不远。如今在思想知识界及政治舞台上,共有三股势力争霸。马克思共产主义是其一。毕竟,马克思本人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国经济学会(American EconomicAssociation)上这样宣布。更有甚者,对于大萧条,苏联显然具有相当的免疫力。第二种势力则是改良式的资本主义。这一派学说,不再奉自由市场为经济的最佳圭臬,转而私下与非共产党劳工运动性质的温和社会民主主义主张相结合,有时甚而建立长久的联系。及至二战之后,这一派证明最为成功。可是当时在短期之内,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场失败刺激而起的一种实验心理,并未完全将之当成一种有意识的政策或选择在推动。他们总以为萧条过去,就绝不可能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因此,1932年后瑞典执行的社会民主政策,就是针对正统经济思想失败而做的应变措施。该国新经济政策主要设计者之一的瑞典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米尔达(Gunnar Myrdal),就认为1929-1931年间的英国工党政府之所以一败涂地的缘故,即出于该党太相信传统经济主张之故。还有一派在后来取代了已经破产的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学说,而当时尚未成熟,还在酝酿阶段。对此派学说影响贡献最大的著作,首推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的一般理论》(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到1936年才出版问世。一直到了二战中和战后,各国政府才开始依国民所得统计为准,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管理经济事务。不过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点苏联的影响——它们就已经越来越从整体观念看待一国经济,并依此评估本国的总产出和总收入

首开此风的政府是1925中的苏联和加拿大。到1939年,官方正式统计国民所得的国家已经增为9国;而国际联盟则掌握26国的估算数字。二战之后,立即有了39国的统计数字。到了50年代,更增为93国。至此以后,虽说国民所得往往并不能反映国民真实的生活水准,却如同各国国旗一般,成为独立国家不可或缺的准则。

  至于第三条路,就是法西斯路线了。经济的萧条使得法西斯主义变成世界性的运动,说得更正确一些,成为世界一大威胁。主张经济自由主义的新古典理论,自上个世纪80年代即已成为国际的思想正统。可是德国知识界的传统,却一向敌视新古典理论(这一点与奥国知识分子大相径庭)。德国版的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之所以兴起,主要动力即来自这份敌视传统。而政府毫不留情,务必铲除失业现象的心态,也同样助长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不顾一切对付大萧条的手段,比起其余国家,却的确既迅速又成功(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成绩就没有那么突出了)。不过对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欧洲来说,德国的做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妥。随着在大萧条而日益高涨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却变得愈发清楚: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随风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会的安定以及经济体系;甚至连作为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基石的政治制度和价值观也日暮途穷。接下来,我们就得看一看这段过程如何演变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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