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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布斯邦的半个“马克思”

——《如何改变世界》书评
帕特里克·沃德(Patrick Ward)

宋治德 译



  译按: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中国大陆译作霍布斯鲍姆)最近去世。他生前出版的最后著作《如何改变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 ),是他过去多年探讨马克思思想及影响的有关文章结集而成。

  本文〈霍布斯邦的半个“马克思”〉(Eric Hobsbawn: half Marx)是《如何改变世界》的一篇书评,作者帕特里克·沃德〈Patrick Ward)透过此书评,以革命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审视霍布斯邦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虽然文中有个别数据出处及一些论证仍需要进一步说明,不过作者指出霍布斯邦因为深陷于过去斯大林主义的泥淖,才会对当今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景流露悲观的情绪,是个值得参考的说法,有助读者进一步了解霍布斯邦。

  本文译自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Socialist Workers Party)月刊《社会主义者评论》 (Socialist Review) 2011年3月期号。


  2008年爆发的金融与经济危机,重新引起人们对马克思思想的兴趣。受人敬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的新近著作:《如何改变世界》(How to Change the World),是对这场马克思思想复兴所增添的赞颂之辞。

  霍布斯邦是位重要的左翼历史学家,他对帝国、资本主义与阶级斗争有极深入的研究,以及最为人熟知的是他一系列的经典著作:《革命的年代》(The Age of Revolution)、《资本的年代》(The Age of Capital)、《帝国的年代》(The Age of Empire)以及《极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

  《如何改变世界》是他探讨马克思主义历史的文章结集,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提供了引人入胜的解说。此书追溯到早在马克思青年时期与他的思想伙伴恩格斯,在资本主义新的生产制度已深深扎根的情况下,试图阐明一个正经历革命性转变的世界。

霍布斯邦生前出版的最新一本著作《如何改变世界》


  霍布斯邦强调马克思思想与任何想要了解21世纪世界的人们所关心的议题是密切相关的,尤其是马克思坚持资本主义注定会不断出现危机,马克思在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应该得到肯定。

  但是了解世界只是问题的一半。马克思在他自己有名的1845年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内,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 改变世界。”了解资本主义是一回事;但是要了解怎样改变它则是另一回事,这也是当今社会主义者的重要任务,正如马克思在1848年写的《共产党宣言》所揭示的。(译按: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内除谴责资本主义外,并预言工人起义将会用一种全新的及更公平的社会制度来取代它。)

  马克思在他的作品里明言我们还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灭亡。而在20世纪,普遍认为对资本主义构成主要挑战的苏联及其他地方的“官方”共产主义,却最终失败。

  这也难怪很多人会连带认为马克思他所要改变世界的计划也归于失败。遗憾的是,霍布斯邦自己也不能幸免于这悲观情绪。在他的《如何改变世界》一书里, 写道:“不像1930年代,(当今社会主义者)他们不能提供有哪个共产党政权或社会民主派政权能逃过这场危机的例子,他们亦没有改变社会的可行计划。”(译按:见此书第16章,〈马克思与劳工:漫长的世纪〉Marx and Labour :the Long Century, 416页。)

斯大林主义的幻象


  霍布斯邦对当今社会主义前景的幻灭,其实是植根于他对过去所抱持的幻象。他是英国共产党党内重要的知识分子,即使他在党内也曾反对其糟糕透顶的政策,但这个党被苏共紧紧控制。霍布斯邦像其他许多同时代人一样,对社会不公、战争与资本主义内部的固有矛盾深感厌恶,转而对东欧集团的“现实存在的共产主 义”视之为对自由市场的唯一真实的抗衡。

  在1930年代工人阶级的每次失败,例如1933年纳粹党在德国的胜利,法国人民阵线的瓦解,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在内战的胜利,都严重打击了抱持工人阶级自身有力量改变世界的这种信念。这便相应地让寄望由高高在上的斯大林政权打救的想法,得以乘虚而入,即使现实情况已不断证明是共产党的政策与影响而招致失败。

  斯大林主义的国家与马克思所坚持的信念正好相反。马克思的中心思想是“工人阶级的解放应当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事情。”(译按:这句话出自1888年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所写的英文版序言。)

  资本主义创造出庞大的工人阶级,他们除了靠出卖自己劳动力给拥有及控制生产数据的资产阶级外便没能维持自己生计。工人阶级作为创造利润的集体来源, 拥有巨大的潜力,他们不只能挑战资本主义,甚至可以创造一个没有剥削的新型社会。这在马克思时代是真确的,直到今日仍然是真确的。但为什么资本主义仍能生存下去呢?

  当然,资本主义运用其巨大力量影响我们的生活与思想。它通过其控制的媒体;它迫使我们为一份入不敷出、劳累及要求严格的工作而疲于奔命;它同时透过警察与军队以及其他无数的控制手段来防范我们进行革命。

  但是工人阶级多次在关键时刻进行起义,令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具现实意义。一条红线贯穿于上个世纪:从1905年再到1917年的俄国,1918-23年德国,1919年匈牙利,1920年意大利,1925-27年中国,1936年西班牙与法国,1956年匈牙利,1968年法 国,1972-73年智利,1974-75年葡萄牙,1978-79伊朗,直到1980-81年的波兰。在以上每个历史时刻,工人都成为推动革命进程的力量。

  要解释为什么在这些革命之中,只有一个能突破而令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变成现实,关键是要看待马克思绝不是斯大林主义传统(以及其他学院派对马克思的解释)那样把他当成是机械决定论者。

  马克思从来没有认为共产主义的胜利是必然的。相反,它是依赖于人类的行动,更为重要是工人阶级能否发展出在关键时刻有助于其动员一切力量的传统、思想与组织。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内写道,历史的危机会引致要么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的改造”或是“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霍布斯邦似乎常常忽视主体因素在历史上所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俄国十月革命


  只有以这种方法,才能正确理解上世纪的一场重要事件——俄国十月革命。1917年10月俄国的工人成功推翻资本主义,这建基于它本身有深厚的革命传统以及围绕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党的理念的具体落实。

  俄国革命最终未能存活下来。但俄国反革命的成功不应被看作是发生在1989年斯大林主义国家的崩溃时刻。它的悲剧发生要追溯至更早时期,就是当革命爆发不久而未能扩展至其他欧洲工业发达的国家,尤其是德国。欧洲资本主义列强派军队入侵这个新生的工人国家以及随之而来的内战,摧毁了俄国的工业以及领导革命的工人阶级。

  这就为斯大林攫取共产党的领导大开方便之门,他对忠于革命的同志的大清洗,到最终全面篡夺国家政权。在这个被战争蹂躏的废墟之中,资本主义的复辟要经过10年以上时间才得以完成,工人被剥削不是为了私人资本家,而是为了国家在经济与军事上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竞争。斯大林主义代表革命的失败,不是如霍布斯邦所看待的是革命的延续,即使说成如何以扭曲的形式出现。

  但是俄国革命的被孤立与失败并非是不能避免的。在1918至1923年的德国,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命运,取决在传统改良主义的腐朽社会民主党与缺乏经验的革命左翼这两者之间的力量对比。德国革命派在革命前夕,未能建立一个至少类似俄国布尔什维克模式的政党,是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德国革命的失败,为斯大林在俄国的崛起铺平了道路,这反过来进一步对国际工人阶级运动内部的许多优秀战士产生恶劣的影响,引致其后许多革命的不必要的失败。

  改良主义的社会民主派与斯大林主义主导了上个世纪的工人阶级运动,以及不断扼杀社会主义革命的潜力。

  霍布斯邦正是纠缠于这两股势力之间,使他无法看到社会主义革命的持续潜力。这亦令他将马克思一分为二,即接受作为经济学家与历史学家的马克思,但拒绝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思。

  因此,他在此书结尾悲鸣道:“自1980年代以来,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或其他,明显已丧失他们过往替代资本主义出路的传统,无论如何,除非他们或直到他们重新思考『社会主义』还意味着什么?以及放弃体力劳动的工人阶级是社会变革的主体这个前设。”(译按:见此书第16章,〈马克思与劳工:漫长的世纪〉Marx and Labour :the Long Century, 418页。)

  社会民主派与斯大林主义都声称代表整体工人阶级说话。但两者同样遇上危机,尤其是在苏联解体后各国斯大林主义的共产党处境,以及社会民主派自己不再能提供任何真正的改革。

  霍布斯邦将社会民主派与斯大林主义的危机,等同于工人阶级自身的危机,并认为马克思主张工人阶级是资本主义掘墓人的论调已经过时。

庞大的工人阶级


  但是全球的工人阶级的力量不是在萎缩,在数量上还不断增长。据一项估计,全球的工人阶级有20亿,或还有另外20亿人面对同样需要出卖他们劳动力的压力。这数目远远大于马克思年代工人阶级的总和。

  我们目前同样经历另一股革命浪潮,在埃及、突尼西亚,以及其他可能爆发革命的阿拉伯国家。而在埃及不止是制造业工人成为革命领导的力量,还有工人阶级的其他层份参与,如税务员、银行业员工以及旅游业员工等。

  正是这股革命斗争建立起新的革命传统,当下次有推翻资本主义的机会来临之际,以确保不只在一个国家而是在全球范围内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