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江亢虎 -> 《江亢虎新俄游记》及附录(1925)

俄事演说词


在北京怀幼学校演说词(十一年八月六日)
在北京大学爱智学会演说词(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在山西太原自省堂演说词(十年八月十八日)


  回国以来,关于俄事之演说,南北不下十数次。各团体记录宣布者,多有遗漏。或至舛伪,惟北京怀幼学校演说,系国会速记三人所分记,最为详尽。北大爱智学会演说、山西自省堂演说皆由能手笔记,井经亲自校补比较,最为近真。特予汇刊,以供参考。事实互见,不妨雷同。论点或殊,亦不嫌矛盾也。

在北京怀幼学校演说词

(十一年八月六日)


  鄙人今日能第二次与怀幼学校职员学生相见,心中非常欣悦,适间李总董所言欢迎一节,却实不敢当。余向来提倡社会主义,回想二十年前游学日本及欧洲诸国,即有志于此。在欧洲二年余,多与各国社会党人往来。回中国时,先在上海苏杭等处公然演说社会主义,前清政府严旨缉拿,几罹不测。未几革命事起,于是有社会党的组织,支部甚多,党员甚众,加盟者不下数十万人。后因反对袁氏帝制,并运动实行社会主义,党员有为此牺牲生命者。如陈翼龙先生,民国二年为北京部主任,被袁世凯处以死刑。彼时余未在此,故未遭毒手。自社会党解散,余亡命居美七八年。前年回国,适俄国社会革命成功,劳农政府成立,决计赴俄地调查其结果如何。

  当一年前,中国人欲至俄国,非常困难。盖中俄邦交早已断绝,俄国不轻易放中国人入境,中国亦不轻易放本国人入俄。余有俄国友人为余想出两种办法,第一加入俄国之共产党,作为共产党的党员,即可秘密入俄。第二向外交部领取正式护照,再请俄国代表签字放行。余想第一办法因赴俄的便利而冒昧加入共产党,共产党的主张与我所信仰的社会主义颇有异同,岂可不慎之于始,所以这办法我是不情愿的。第二办法又被外交部百计留难,几几乎不能成行。幸亏徐总统与余父为同年旧交,蒙他顾念世谊,维持我这件事,终能彀得着护照,安稳首途。彼时中国派外交代表沈君赴远东共和国,余由俄国驻京代表优林氏之介绍,得与沈君同车。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外面有传说我做了北京政府代表的谣言。孙中山先生曾屡次函电约往广东,余赴俄以前,到广东去住了十日,专门讲学。但因为这个原因,外面有有传说我做了南方政府代表的谣言,真真好笑。

  去年阳历三月余同内人和沈君结伴,从北京起程往哈尔滨。因为俄境铁路桥梁中断,等候修复,住了二十余日,而后乘车向赤塔进发,本来两日的路程,因交通不便、燃料不足,我们走了一个多礼拜。常听人说如至俄国必须多备干粮,盖西北利亚一带,沙漠地多,人烟稀少。俄国革命以后,火车没有食堂与寝台。沿途也没有店铺买卖东西。但是时间太久,气候无常,干粮多了,一两个月的工夫,必至腐烂而不可食。干粮少了,又无济于事,故非常困难。后有美国友人告余带针线、纽扣、火柴、烟草、胰皂等物,到俄国时即可交换食品、因俄国农村居民,最欢迎这等工业品,而革命以后又没别的法子得来。以物易物,真是上古初民状况了。我们这次旅行,路上不至饿死,都是得力于此。

  赤塔本是沙漠中一小镇市,现在作为远东共和国首都。余原意由此即时赴俄,那知道还有许多手续,无论论何人由此入俄必须先呈明远东政府,再请示劳农政府,得了特许,才能放行,即他国人也如是办法。这么一往一返,总要耽搁二十多天。况余因为以上的谣言,处于嫌疑的地位,更不容易通过。并且还有人倾陷我,说我是徐世昌的侦探,故一时非常危险。所幸余有俄代表优林氏介绍保证,远东共和国的行政委员长克拉思诺学阔夫氏久住美国,也闻知余之为人,故对于此事极力帮忙,居然请得劳农政府的特许。恰巧克氏接到莫斯科政府命令,有事入俄协商,蒙他留我多住几日,以便同行。那知他的行期一改再改,我一等等了个多月,趁此闲暇,乐得调查一些远东共和国的情形。

  远东共和国名上虽系独立,而实际上则受俄国中央支配,不过劳农政府外交手段上做成的一个缓冲国而已。其政府组织甚为简单,草创之局,头绪不清,而财政尤为紊乱。因本国绝少出产,其食料及日用品多由中国输入。从前除中国外有尚日本人在彼经商,其后日本撤兵,日人因受逼迫,几于全数返国。中国人向来留彼者最多,现在亦不能出境。该处所有货摊商店,皆中国人设立,所有食料,亦皆由中国运去。故彼要求通商,实关于生计问题,且当时别无他国能接济之故,要求更为。急切此外更有一事,颇有趣味者。袁世凯之在中国,其功罪后人自有定论。然现在人人唾骂之,想不到他对彼国,倒有余威震於殊俗之概。因俄国货币紊乱已极,其在远东,不独本国之纸币不能行使,即他国之金币银币及纸币皆不能通用,而惟以我国袁世凯头之银元为兑换之标准,虽我国之龙洋亦不能代之。全国各处皆系如此,亦一奇特之事也。

  其后余夫妇与行政员长克氏及其夫人乘专车赴莫斯科。从前由赤塔至莫斯科只须一星期,而余等此次竟费一个半月之久。幸有专车,饮食器用尚称便利,但仍不能多带粮食,故仍须照前此办法,用针线、纽扣、火柴、烟草、胰皂等物,换取牛奶、面包、鸡蛋充饥。全国交通机关停滞,开车并无一定时间,停车亦无一定地点。途中机车损坏,车轮出火,凡四五次。停车修理,每次或二三日,或四五日不等。沿途经过西比利亚,虽属沙漠之地,然其中有城如伊尔库次克、托穆斯克、疴穆斯克等处,从前均商务繁盛,人烟稠密,建筑亦甚可观。晚春早秋及夏季,并不如吾人闭目想像黄草白沙之情景,盖亦有碧草青林,可资玩览。而贝加尔湖畔风景尤佳,余在中国所到各处风景尚未见有如贝加尔湖者。去年阳历四五月间,湖之东边下大雪,迨至湖西,天气乃渐和暖,风景妩媚矣。余因停车并无定处,转得藉此机会调查农村生活情况。西比利亚制造输出牛乳牛油,在全世界最着名,今已败坏无余。农民生计尚可支持,惟村农无通英法语者。幸余在途中于普通俄语略知一二,不足则济以国际语言。所谓国际语言者,以手指譬画是也。观其农民对于政府多致不满,不过敢怒而不敢言。自劳农政府施行没收政策,凡农民耕种所获,除其一家食用外,完全没人公家,以充军饷之用。农民以胼手胝足勤劳所得,食用之外,尚常以有易无移作别用。完全没收,情何以甘。而政府则用高压手段,派红军前往搜查,凡有盖藏,概行没入,以致双方往往发生冲突,农民与政府恶感甚深。然农民知识程度低,又无团体之组织,故受政府之凭凌而无法抵抗。俄国农民,骨干较我国人尤为强健,而知识则更在我国之下,识字之人极少,能自书姓名者百不得一。然有一事,农民颇感政府者,则从前有农奴之制,终日为地主耕种,所的极少,而纳租极重,苦不堪言。自革命后,政府以土地分配于农民,从前农奴皆得有地耕种。惟每有羡余,则政府仍没收之。故此等人一面感激政府,一面又怀恨政府。其结果遂致广田自荒,除食用外不多耕种,亦无可没收,此实近来灾荒之一因也。西比利亚农业最盛,一入欧洲则工业渐见发达,而农民渐见稀少。

  余等行抵莫斯科,适值第三国际党开第三代表会议。查莫斯科本为俄国旧都,俄国革命时原以彼得格勒为首都,旋以德国军队势将攻入,匆猝迁都至此。其后德国国内发生革命,军队撤回,而莫斯科卒从旧都复转而为新都,不再搬回。俄国人口自欧战以后,减少二千万,而莫斯科建都后人口反由一百万增至二百万。盖因莫斯科不特为劳农政府所在地,亦为共产党本部所在地,且为全世界共产运动之中心第三国际党大会所在地。又因政府机关用人比前增加数倍,故咸趋集谋生,而外宾亦多驻于此,此人口骤增之由。彼得格勒则由一百五十万减至五十万矣。

  所谓第三国际党者,因从前加尔马克斯曾组织各国工党同盟会,是为第一国际党,不久即解散。然西哲有言,失败乃成功之母。其后各国社会党复联合开各国代表会,是为第二国际党。当时实持社会主义而非共产主义。现在共产党,即所称为多数党或过激党者(过激党乃日本制名词,不妥当)组织第三国际党,其本部在莫斯科。一千九百十九年,召集第一次代表会。一千九百二十年,召集第二次代表会。去年即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召集第三次代表会,正鄙人到莫斯科之时也。该会原定五月一号开会,因是日为全世界劳工纪念日。然后竟展期至六月二十二日。此事大可代表俄国人之习惯。盖俄人对于时间往往不守信约,我国人宴会时间,每有延至二三小时者,自新习惯言之,已觉不合。而俄国人则视失信为寻常事,如约下午两点会晤者,往往迟至晚上八九点,如约明日,则往往迟至一两月。不守时间之信约,实为其国民之恶根性,非共产党人之罪。但虽共产党人亦不免,为可惜耳。大会开在俄国旧皇宫内,皇宫备极堂皇壮丽,到会者凡四十余国之代表,然其中难免有名无实。所谓某国代表者,未必真为共产主义之人,其国内亦未必有共产党。如我国亦有共产党代表到会,其实我国当时何常真有共产党机关。其各国自命共产党代表者,有多数如适间所报告,为赴俄便利之故加入之。鄙人既未加入共产党,故要求以社会党人资格列席,有发言权而无决议权。开会计三星期,议决案件甚多,惟秩序略欠整齐,代表亦有冒充者。然鄙人藉此机会,得与各国社会党、共产党中许多重要人物相接见,颇自欣幸。试举数人,如俄国之列宁氏,即行政委员会之总理,其权力较之行政委员长加列林氏更大。托洛斯岂氏,即陆海军两部之总长。亦共产党中最有实力之人。齐切林氏,即俄国近派往热那亚经济会议之代表,亦即俄国外交总张。龙那卡斯奇氏,俄之教育总长。加灭诺夫氏,即莫斯科市长。布哈林氏,即最著名之共产主义少年学者,其著作今为共产大学教科书。又如拉孔氏,即前在匈牙利发起社会革命,建设共产政府三日而被推倒者。节特金氏,即德国社会党老女魁,今专力于共产运动者。余观列宁之为人,恂恂学者,俨然一教育家。身量不高,面色似黄种人,说者谓其有蒙古之血统,殆为俄国与蒙古人之合种。前以提倡社会主义,亡命多年,复由社会党,分立组成共产党,其事迹多为世人所共知。托洛斯岂为犹太人,共产党中亦以犹太人居多数,党中握大权者十之七人为犹太人。故有谣言,共产党乃犹太人对俄一种报复主义。托氏雄才大略,洵为特出之秀,论者比之共产主义中之拿破仑云。其余各员之历史,无须细述。此外尚有一人颇重要者,即为越飞氏,曾任驻德代表,现被派为驻华代表,不久将到中国。其人手段敏活,在德国运动,颇著成效。

  余在莫斯科居留半年,中间参观彼得格勒,及他都会数次。其政府与社会之现状,颇有不能令人满意者。共产党人,亦承认错误。现在已有两种让步,一为对外关系,俄国共产政府成立时,曾取消一切外债,不予承认。此事引起各国之反对,各国遂行封锁主义,以致共产政府经济上不能支持。现已大有觉悟,主张让步,承认从前之债务,而要求各国承认其政府,以便通商借债。二为对内关系,从前国内完全禁止买卖,其后流弊滋多,知不能行,现亦主张让步,恢复资本主义之一部分。盖以国外既已严行封锁,国内厉行没收政策,以致人民不愿工作,故政府不得不表示退让。然其不满人意之处,亦正在此。语云:其进锐者其退速,俄国革命确是如此、当初理想原欲废止货币交易制度,一切原料均由中央机关分配于人民,所谓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也。然其后发生种种障碍,闹出种种笑话。余在俄时,正值其厉行共产主义之末路,与恢复资本主义之初步,实一至有趣味之时期也。

  余初到莫斯科,有时赴会或观剧,至夜间十二点回寓,每见满街衆摊挤不堪。诧问其故,乃知此等人为领面包而来。然何以来在半夜,盖因所有食料均由政府收集制造,将全城划分数十区,分散与人面包。不敷则搀以木渣沙土,若仍不敷,则后到者辄无可领。从前不分等次,平均分配。其后乃分四等,劳力者为第一等,次为劳心者,次为劳力劳心者之家族,又次为杂项人等。此种分别,已觉不能平等。况调查常不能正确,迨发给时又每不敷分配。譬如调查有一万人,分配食物只有九干份,则先发九干人,其余一千人只好暂从缓发。若在他国尚可借押购取食物,而在俄国则除犯法外惟有枵腹以待耳。故领面包者,均恐迟到则领不着,照例每星期发给一次,于上午发给,乃先一夜十二时已有多人在街上守候矣。若在伏天时,夜间街中站立,尚可乘凉。而莫斯科气候寒冷,迥异寻常。冬日夜间出门,即可将指头冻脱。坚冰在须,均成白色。由夜间十二时候至日上午九时以后,始能领得面包。此等办法,何异最虐之刑罚,其愚诚不可及。尤可笑者,领面包时,颇似中国银行之兑现,须依次而入。惟俄人对于女子及婴孩均加优待,故定章妇女提抱小孩者,准其先领。有此规定,凡欲先领者,每借他人之小孩,提抱而入,则得先领。然借他人之小孩,必有报酬。其报酬并非租金,乃数片之面包也。每见一小孩转借于七八人,即可多得面包,勉获一饱。更有一事亦甚可笑,前发面包本不分等,后乃分为四等。头等有面包及配菜若干,二等较少,三等以下更少,或竟无可领。而又不准人民买卖,势非犯法不可。然有一种人所持系三等或四等票,知不易领得,乃向持头等票者商议,愿代其领取面包,而从中讨取经手费。所谓经手费者,并非金钱,亦数片之面包也。一人如能代领四人之食物,其经手费亦足以疗饥矣。中央政府管理发面包一事须用数万人,既费功夫,仍不能办妥。此法卒致停废,势使之然。鄙人以为总当有较善之办法也。

  且表面上虽系禁止买卖,而实际上却奖励人民买卖。当时第一等人除分于粮外,尚有牛油、烟草等物。其不吸烟者,即可以之交换面包。而嗜烟之人因所领不足,可以面包换烟。此种情事自然发生,政府禁之不能,乃第一次之让步,准民以物易物是也。自政府发布此项明文,各街巷竟一变而商场,凡手中持有一物者即有买卖格。是以当时以物易物之行为甚多。曾忆一日余与内人同游市场,因天气较热,将身着之斗篷除下,放在手中。当时即有多人前来问讯,谓此衣拟易何物云云。类于此者不胜枚举。惟此交易只能物易物,不能用钱。用钱交易者仍以犯法论。当时交易上发生许多困难,如以一斗篷易一面包,事实上未免太不上算。面包可以分数块交易他物,而斗篷万难分数块作为交换品。且政府发令禁止人民用钱交易,而自身却滥发纸币支付薪水。此等纸币必有出路,遂又为第二次之让步,即准用纸币,而不准用金钱是也。此第二次让步前,怪现象不一而足,如人民在市场公然买卖,警察熟视无睹。有时三五孩童同在市场买卖,警察忽捕去一人,而未被捕者仍买卖照常。又有时市场正在交易时间,政府忽派兵前往捕人,是时虽遇行路者,亦一同捕送监中,过数日始能一同放出。一出监狱,仍赴市场。政府对于此种情形,除捕送监牢外,又无他法限制。所以对于人民之举动,最后仍须让步。

  但其公然采用新经政策之重要关键,即系去年德国共产革命失败之一事。当俄国共产政府初成立时,自知非全世界革命,则俄之革命亦无以持久,故不惜工本派人分赴各国鼓吹运动。我国及日本高丽等国,亦均在被运动之列。不过主持未得其人,引动许多好事贪利者,前往投机。结果费用多归中饱,无补于事实之进行。当时俄人觉德国与俄国关保最为密切,地位亦最为重要,故运动尤力,费用尤多。不意德共产党内部破裂,社会革命功败垂成,中坚分子损失多人,一蹶不振。俄人经此大打击,深知全世界革命非数年所能观成,而金钱已销耗殆尽,食粮亦看看断绝。遂召集重要人员开一秘密会议,其解决不出两途,一牺牲主义,二牺牲地位。而其结果则多人主张暂时牺牲主义而保持地位,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无柴烧也。自此之后,万事转移。以对外言,如共产党首领拉的克氏主张向我国要求通商,并以中东路无条件退回,中俄蒙三方协约完全取消等事件。是时吾国当局无人,竟将良好机会轻易放过。今拉的克政策已变,公然发声,俄现政府继承前帝国一切条约完全有效矣。以对内言,如从前没收民间之房屋,除少数由政府机关占用,刻已一律退回。盖以人为屋檐,数年不住居,不修理,竟有大半损坏。以今日计之,仅修补莫斯科破玻璃一项,已需数百万金卢布云。至于小资本家,现亦逐渐增多,商业大开,店肆林立,工厂复兴多系私人产业经营。人谓小资本家罪恶较小,余则谓其罪恶更大。所谓刻薄成家,锱铢必较。其虐待劳动者,更于大资本家。且大资本家亦往往由小资本家积累而成,安知俄国不重蹈覆辙。近闻对外贸易,亦准私家承办,尤为危险。

  综而论之,俄国此次试验错误甚多,其手段上方法上之错误,几于更仆难数。而余以为学理上错误有两大点。古人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类是也。此两点不但俄国人有错误,即全世界赞成或反对社会主义者亦不免之。故余特郑重揭出第一点,以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立于绝对的反对地位,凡资本主义所产出者、所遗留者,必一一破坏而销灭之。余意不然。社会主义实系由资本主义进化而来,不能销灭资本,只当推翻资本制度,使资本家变为劳动家。其进化初由个人资本,进而为公司资本,由公司资本进而为特拉斯特资本及国家资本,而社会主义者,乃化私为公,为化小大。由私人所有权,变为公家所有权,其若者归国有,若者归省有,若者归县有,若者归市有,当按资本之性质分别定之。而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者,不但保存,并须揽充。此种转移,正如大清帝国之变为中华民国,鼎革而后,民国帝国之继承人一切声明文物,断无扫地以尽之理。俄人革命之始,因此错误,无意识之破坏甚多,恐非数十年不能恢复也。第二点,以为劳动阶级与知识阶级立于绝对的反对地位。革命一成,劳动专政,先将资本家除去,同时将知识阶级之人驱逐幽囚,虐待备至。各大工厂之工程师及经理等职,亦均用普通工人起而代之。因无学问无经验,暗中破坏,比暴动时损失尤大。余忆今年正月俄国开东方革命会议时,与会代表有甲乙二人,同志同学,因事冲突,恶感甚深。甲向俄国共产党告讦,指乙为知识阶级之人。因此大受嫌疑,几至有性命之忧。今者俄人挫折之余,觉悟忏悔,改弦更张,知识阶级之人均已释放优待。向来反对共产主义者,不见诸行事,亦均起用。以上两点,皆俄人牺牲无量数金钱生命获得之教训,愿后起各国注意勿忘。

  原来社会主义之学说,世人久已醉心,惟均系纸上空谈,未能见诸实事,今俄人竟能举全国为试验场,其一往直前之志趣,百折不变之精神,真令人佩服。我辈将来,或不至再陷入绝地者,皆受俄人之惠也。余在俄时,蒙以国宾礼相待,各首领往来讨论,个人间感情甚佳。今日演说乃学者批评态度,并非攻击其党或指斥其人。余仍始终信仰社会主义。游俄归来,主张得所折中,进行亦更有把握,这就是余个人特别受惠之处。余最希望赞成或反社会革命共产主义者,均设法亲游俄国,调查一半年,必得大益。现在入俄已比从前容易多多,但新经济政策施行已久,看不见从前种种试验的经过,不能比较参观,甚可惜耳。

在北京大学爱智学会演说词

(十一年八月十四日)


  我去年三月赴俄国,今年三月始出来,整整的一年。俄国的情形虽不敢说十分了然,但过渡时代所经过的事实,考察甚详,请为在座诸君略述之。

  俄国自经两次革命以后,社会的情形大为改变。考俄国社会民主党的成立已经三四十年,在帝制时代常被政府干涉,言论、出版、集会皆不自由。一千九百零三年时,党中代表逃出英国伦敦开会议,出席的人很多,当时分为两派:第一派主张政治活动,普通选举;第二派主张武力革命,劳工专政。第一派占少数,第二派占多数,少数党首领克连斯岂就是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后的大总统,多数党首领列宁就是同年十月革命后的总理。第一次革命,政府中人不全是社会党人,那时候欧战四年,俄国生命财产牺牲的已不少,而政府为协约国所操纵,使战事延长,又不能立时采用均田制度,所以人民多不满意,不到半年又革命了。

  俄国全人口中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土地概为大地主占有,农民不过为大地主的农奴,所以革命以后,人民希望平均地权,自己有田可耕。少数党运动革命时,原是许人民有自由耕种权的,但是许了不能立刻实行,反失了信用,激成反动起来,好像满清政府许了人民立宪,偏要预备九年,这九年的工夫,正是预备革命了。多数党人有见及此,所以第二次革命一成功,第一就对德停战,忍辱议和,第二就实行均田,自由耕种,然后贯澈他们原来的主张。劳工一阶级人专揽政权,用武力去实行共产制度,土地、房产、食品、衣物,一概由国家没收,然后再分配于人民,有反抗者,以军法从事。如此过了三年半,俄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能不改弦更张,倒转过来提倡资本主义。列宁有一篇演说,大致谓:世界经济进化,是由私人资本主义而国家资本主义,而国家社会主义,由此更进才是共产主义。他又说:他从前所已行的,是战时共产主义,所以可一蹴而跻,将来所要行的,是平时共产主义,所以应循序渐进。这就是过渡时代的意思。

  就我的观察,俄国共产党所以让步,实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农民消极抵制。农民们收获的,除了自用,都由政府强迫没收,并派红军执行,军民冲突,互有死伤,后来农民竟不肯耕种了,广田自荒,赤野千里,弄得大家没有饭吃。第二因是〔是因〕为世界革命失败。俄国共产党热心希望世界大革命,四出运动,极力鼓吹。又因俄国与德国关系最为密切,俄国若得德国之赞助,料想全世界的大革命可以成功的,所以对德国特别注意,派约非为驻德的代表。两国的外交秘密,我也不便说出来,不幸德国共产党内部分裂,功败垂成,一切计画付之流水。俄国经此大打击,起了大觉悟,自知陷于孤立之境,不能不力图自卫之策,于是想出一个新经济政策,恢复旧资本主义之一部,以买大多数人民的欢心,但是原有的主张,已经牺牲不少了。

  他们自己常说:从前有许多错误。我想方法上的错误,手续上的错误,用人、行政上的错误,说也说不尽的,但是学理上的错误,只有两点最为要紧,所谓“差之毫厘,失以千里”,这是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

  (A)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无论赞成者与否认者,总以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立于相反的地位,要实行社会主义,非打破资本主义不可。凡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的,都要破坏净尽,才能讲到社会主义的建设。这种见解,似是而实非。我的意思,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进化,资本进化是由小而大,由私而公。我们要打破资本主义,不过是把资本的所有权,从个人或少数人移到社会全体就是了。至于资本主义所产出所遗留之物件,如分工实效与物质文明是都应当保存,并且应当增进的。若以感情用事,所有历史上的成绩品一概抹杀了,像俄国前三四年许多无代价的牺牲,无意识的破坏,现在要修补,已经难上加难,恐非三五十年不能恢复原状。

  (B)共产主义主张劳动阶级专政,人多误会智识阶级和资本阶级的人都是与劳动阶级的人反对的,所以他们很排斥智识阶级,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有的幽囚起来,有的隐藏不出,智识阶级的人也用消极的态度抵抗他们,这实在是很不好的现象。现在俄国政府中人,已大改前非,很优待重用有学问有经验的人,这也是吃了大苦得来的教训。

  但是他们恢复资本主义一部,我仍是不赞成。大资本家固然不好,小资本家也是无恶不作,其罪有时更甚于大资本家,况且小资本家也可渐渐结合为大资本家。私有财产不去,社会主义是不能行的。俄国初采用新经济政策时,私人的工厂定章只准用二十人,现在扩充为五十人。从前禁止私人对外贸易,现在也开了禁了。这真是“其进锐者其退速”了。

  我个人在俄国过渡时代所感受的事实如此,我不能不有几句总批评,做我今天讲演的结论。俄国共产革命是为全世界牺牲的,无论何事,纸上空谈,不足为凭,要去试验,才知道事实与学理相差在何处。俄国实行共产主义,就是一种学理试验,试验的结果,给全世界人一个大教训。俄国人肯牺牲生命财产做共产主义的试验,这种精神,不能不令人佩服。俄国的试验虽有许多错误,但不经他们试验,我们还不知道这些错误。发现了这许多的错误,就是俄国大革命的大成功。

在山西太原自省堂演说词

(十年八月十八日)


  今天有机会和诸位在此相见,是第二次了。想座中必有前年听过兄弟讲演的不少。相隔约一年有半,贵省各事,多见进步。兄弟自己也没有清闲,游历俄国后,再到德法荷比等国添些新见闻、新经验。现把游俄的前后情形和我个人的感想,大概向诸位报告报告。

  一、游俄的缘起和便利


  我是主张社会主义的。十三年前,因为至欧洲住过两年,见着许多社会党员,对于主张略有把握,回国后才发表社会主义的言论。民国元年,组织社会党,不过是鼓吹机关,竟被袁世凯解散,我的生命也有危险,遂亡命赴美。前年回国,见社会主义大家都很提倡,知道的人渐渐多了,许多朋友劝乘此努力重行组党,准备社会主义在中国早日实现。我以欧战后俄德两国,大可作我们的榜样,须亲往调查再议,遂于去年三月起行。当时游俄极危险,一方面中国和别的协约国,怕往俄国勾结过激党,在本国暴动,一方面俄国也怕外国人前去做奸细,破坏他们的事业,两方面都想封锁。要到俄国去,如若不幸,便难保生还。我的意志甚坚决,并立下遗嘱,安排身后事宜,必冒险达到目的而后已。我这次游俄觉得有四种便利。一,当初我曾到过俄国,帝制时代的情形,既知道大概,再去看他们革命后的情形,更觉明了。二,社会主义我已研究有年,再去看俄国的实验,可以印证从前许多知识。三,俄国的实验不但看见他的前半期状况,我在彼约住一年,并且看见他改变政策的过渡状况。四,我主张社会主义,他们很知道,待遇优隆,诸事容易调查。我又未入共产党,留有批评的余地。我今天和诸位谈话,自问也是由这些便利中得来。

  二、旅行中种种阻滞


  由北京赴哈尔滨,再由西北利亚铁路至俄,往日是没有困难的。革命后便不然,哈尔滨至赤塔的桥梁,受日本和白党的破坏,一两日的路程,几乎两星期还不能到。中间经过满洲里,便要盘查明白,才能通过。凡由中俄有两种方法,一是携带护照由中国政府发给,俄国代表签字。一是加入共产党,有该党的切实证明,用秘密方法输送。我俨然得到护照,适逢优林在京,还加一封特别介绍书,幸无留难的事情。并且中国派去外交代表,备有专车,可以偕同乘坐,总算格外便宜了。但仍有不可免的困难,就是食料缺乏,必须自带。可是带去的食物,太多了不便,也容易腐败。有外国朋友教我多带日用品,如布匹、针线、纽扣等类,沿途便能交换。我听信这句话,真是受益不少。鸡蛋、牛奶、黑面包,都是靠他得来,不致做了饿莩。至于用物换物,费事很多,时常分割不开,便没法交易。想用面包换布,他的面包少,我的布就要剪开。想用牛奶换线,他的牛奶少,我的线也要拆散。诸如此类,要有许多手续和斟酌,这有什么意义呢。

  到了赤塔,是远东共和国的首都,从前只一小镇,依尼布楚条约,或是中国的领土。该国名为独立,实在受劳农俄国指挥,不过外交上做个缓冲区域。中国人口甚多,经商的尤占十分之八,多做粮食杂货买卖,都是由哈尔滨去的。俄国币制紊乱得厉害,价值极低,不但每日的市价不同,简直每点钟都有变动。人民既不信用,外币又不通行,惟吾国铸袁世凯半身相的银元,反倒非常受欢迎,远东共和国的制度和劳农俄国相仿,也是委员长主政。其人昔亡命到美国,曾经相识,因为改换名字,先不知道他做委员长。见面后既是熟人,无须猜忌,访问调查,都能顺手,什么困难没有了。我即准备往莫斯科,照例要由赤塔去电报,等候覆电认可,才能动身。那晓得交通不通,邮便不便,成了俄国的常态,就是电报,也要两星期的往返。幸喜覆电认可,井命委员长前往商量要政。对委员长本不能命令,既要听他指挥,也和命令一样。遂约我稍候两三天,结伴同行。无奈俄人的特性,约期总不能实践,直等过一个月才走,仍是坐专车。在道上因火车燃料不足,又是烧木柴,车轮路轨也生出种种窒碍。说是没耽搁,已耽搁四五次。食料虽然带得不少,还要沿途用东西交换。中间在托穆斯克停留,本是西北利亚的重要都会,规模不小。商务已停,除行政机关外,只有军队而已。自赤塔起,约计一个月才抵莫斯科。旅行的阻碍可想而知了。

  三、俄国革命后的状况


  莫斯科本是俄国旧都,也是共产党的策源地,现在成为很繁盛的首都,由一百万口,加到二百万。因乡村分配不便,遂集中到都市来。可是就全俄总人口说,已减少二千万,不外早灾、兵燹、疾疫、饥饿种种原因。我到莫斯科后,自然先见中央执行部长,鼎鼎大名的列宁。他并不是大总统,恰和内阁总理相等。再见红军首领托洛斯基、外交总长齐切林。前次热那亚会议,他是俄国全权代表。又见教育总长龙那卡斯基,还是个美术。此外大著作家布哈林等均相见。承他们都好意相待。尤其难得的,适第三国际第三次代表会议,参加人员号称有四十多国。若论他的内容,有许多不是真正代表第三国际主义的。共产党,社会党,非两党的人,混合一处,用这种声势作宣传手段,也是他们的苦心。我既不加入共产党,要求以社会党人资格旁听。他们认我为代表,许我有发言权,但不参与表决。那时正是去年六月间。约四星期闭会。我由此见著许多人物,得益固然不少,实在他们的主张,有好些和我不同。

  说到这个地方,不妨把共产党的来源,叙个大概,恐怕诸位还有不甚清晰的。当马克斯在日,欧洲曾组织国际劳动同盟会,是第一国际。马氏殁后。他的主义传播各国,信奉的日多,又互相结合起来,是第二国际。共产党是第三国际,以俄国中心。现在第一国际已消灭,第二和第三分立而并存。俄在十九世纪,便有社会民主劳工党。本国只能秘密联络,党在外国开会。一九零三年开会于伦敦,讨论实行手段和方法,便分裂为二。由马托夫指导的主张政治活动,行议会主义,组织混合内阁,对各阶级都可调协。由列宁指导的,主张社会革命,用武力解决,实行劳动阶级专政。对资产阶级,非剥夺他们的权利不可。结果赞成列宁的占多数,遂称布尔塞维克、马尔托夫派居少数,便称满雪维克。别人不知道布尔塞杂克就是多数的意义,日本还译成过激党,真是大错。又有一人在多数上疑惑他们的政策,是主张要多数人才能执行,或以为他们在世界和俄国实占多数,都是望文生义。原来只就伦敦会议时赞成的代表占多数而言,没有什么深意。俄国革命成功后,才称共产党,以前称布尔塞维克。至共产党和社会党的分别,社会党不坚执阶级的界限,对于生产品能各取所值,按劳动的结果来分配。共产党侧重无产阶级战胜,对于共同生产品以各取所需由公众平均分配。这是近年来两党显然不同的了。

  现在再说俄国革命的事实。一九零五年,俄国曾起一次革命,有少数派和多数派在内主谋,不久便遭失败。到欧战发生,俄国参战,牵延三年,已精疲力竭,少数派用时机,于一九一七年三月仓促革命,并不流血,居然把俄皇推倒,与我国武昌起义同一不费气力。少数党首领克伦斯岂组织政府,自为总统,党员也加入内阁。可是有种种错误,只知道组阁,没有掌著政权,并且是混合内阁,意见更多分歧。德国现状正是如此,社会党员虽然做官,毫无实力。有何益处。还有一种错误就是他失败的主因。当时人民为什么附和革命呢,第一想迅速停斩,第二望有田可耕。俄国德国开战本无仇无怨,在东欧又屡次失败,生命财产丧失很多,所以全国都希望和好安生乐业。俄国农民向来处奴隶地位,比中国农民要苦过数倍,因为贵族得封采邑,便发生大地主,对于农奴可以随土地出卖,每年劳动所得都交地主,自已反不能生活。他们受革命文学家的鼓吹,逐渐觉悟,所以要求做自由农民。这两点差不多是俄人全体的大欲,果能不当兵,有田产,革命就大家乐从了。克伦斯岂政府对于第一点,受协约国要挟,不能单独媾和,仍旧延长战事。对于第二点,恐怕分配土地时难得公允,想研究个好方法,从缓再办。当革命时代,人民奋发激昂,急何能待。克氏不知道利用群众心理,大反民意,自然站不住脚,失败是他自取的。多数党见此机会遂鼓吹第二次革命,迎合社会心理,应许媾和分地,即时办到。这种方法,在大变动时最关紧要。既不能制造社会心理,必须迎合他,以便一致努力。列宁等十月革命,将克伦斯岂政府,复行推翻,即着手议和。德国知道他们的内容,故意掯勒,条约上吃亏很大,还要割让土地,俄国彷佛已成战败国,德兵几乎进彼得格勒都城。遂于一日中,迁到莫斯科,从此该处人民就有四分之三随着迁移了。不过德国虽取巧占胜,俄国也知道德人心理,不和他打仗,专散发传单,惑乱他的军心。这方法竟十分有效,德国自己便实行革命,德皇也不能立足,反弄得胜转为败。俄国所以能够存立,得力全在乎此。他们接着就实行共产主义,一切土地物件收归公有,再分配给人民。但是他的分配方法是各取所需,原料衣食住等等,不分等级,由公家分配。事实上久办不通,还得分等支配。实行这种办法前后三年,而共产主义渐觉难乎为继。我对他们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多破坏少建设,多计画少成绩。后来他们自己也承认看,只看他的新经济政策就可知道。这是去三月间决定的,六月后逐渐施行。

  四、对于俄国的批评


  俄国的共产主义,暂时总算是试验失败。我们可分两方面观察。一,对内失败。农民虽然有地可耕,先前很是感激,后来要没收他生产的果实,除开自己吃用外都要充公。以俄国农民智识,和中国不甚相远,那能了解这种办法的道理,自然就变成怨恨了。加着征收的军队奉行不善,所以常起冲突,结果是农民吃苦,怨恨更甚。他们就想到一种消极抵制方法,大家都不多耕种,恰恰够自家食用,连种子也富余,还有什么可以没收呢。大家都知俄国有大饥荒,固然由于天灾,何尝不关人事。其余类此的事情还很多,不能细说。二,对外失败。他们本想运动世界革命,这也是他们的好心,希望实现大同主义,并没有甚么恶意。无奈用了许多方法,或是文字鼓吹,或是金钱接济(俄国国内不用金钱,由尼古拉斯积下来的不少,可以在外国通行,本国都是纸币)因为时机未熟,各国发生些小运动,也有几处大罢工,都无效果。于是改变方针。专运动德国,免得范围太广,散漫无力。派去的主要人物就是越飞(这人现在来中国办理外交,诸位应该注意)办得很有成效,准备去年三月德国共产党大举革命,不料内部自行决裂,互相告密,扑灭的很快,死伤的很多,把许久的功劳坏于一旦。而且共产党种种秘密,从此泄露于外,诸事不便进行。以德国人民程度,还不能行,别国就不用说了。

  俄国感受这种打击,不能不大变方针,返回头来倒退。对外先承认偿还往日的国债,和外国资本家携手,彼此通商。再谋振兴实业,还要向外人借债。原有的金钱,已用得无多。对内,往日无论什么用品都要由公家供给,就是物物交换也算违法。现在许人买卖自由,购取用品。农产也不没收,按章征税。可以说是恢复资本主义的一部分。

  我因为俄国外交有变动,就把中国外交上错过机会,向诸位说说。当初俄国只想中国接济他的粮食,承认他的政府,提出八条,内中有最重要的,是东清铁路归还于我,外蒙也听中国收回为完全领土。北京政府专看旁人的颜色,不敢自由行动,把这件不以为意。英国先已乘此和俄通商了,我初由美回国就主张先订草约,留活动的余地,政府中人不听,牵延到现在。我曾和俄人外交家谈及,他说俄国今日既继承帝国,东清铁路中国如要收回,可以备价照赎。外蒙已为白党所占,红军由白党取得,中国须另行提议,方能解决。将来不知道要失败到什么田地!

  再回到本题,说俄国反走资本主义的旧路,真是进锐退速。列宁自己说是,战时的共产主义,与平时的共产主义不同。平时的共产主义必须一步一步的做去,先容纳私人资本主义,再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更进为国家社会主义,然后才能达到共产主义。这话未免与他初意不符,而且这个过渡时代有多少长,前途是否顺利,谁也没有把握。他自己承认从前错误很多,方法上的错误,手段上的错误,用人行政上的错误说,也说不了许多。我现在专就学理说。

  学理实行,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应该子细研究。这种学理上的错误,不但俄国人有的,各国人都不免。不但主张社会主义的人有的,反对社会主义的人也不免。我想他们有许多人,把共产两字误会了。共产本是外国名词译来的,我以为译得很正确,也照着用。在列宁本人及二三首领,不能说他们不明白。但是欧洲人有句俗话说,有热还要有光,一般普通党员未免有热无光,恐怕真有些不了解。

  他们的误会有四。第一,把产字没有讲清楚,凡是供人消费的日用品,不靠他来生利,不能认他为产。惟拿来充资本,以产生别的货品,藉此获利,这才称他为产。比如这张棹子,在我们家里仅供使用,是不能生产的、若是陈列在家具店里做货物,便成了生利的东西,所以产字有生的意义,就是能够生利的,也就是资本的代名词。俄国不管这些,把寻常消费的东西,也认他为产了,所以结果骚扰异常。第二,把共字也没有认明白。凡是可以生利的物品,所生的利应该归社会公共享用,并不是归政府来均分。俄国的共产,竟弄成均产,所有用的和吃的东西,都要政府代劳,平均分配。比如每人只准有几件衣服,各家应用的器具限有定数。并且革命之初常时派人到民间搜索,遇着敷余的衣物,一衫一领也要没收,苛细得厉害。至于分配面包,由政府按区颁发支票,每日凭票去领,计分四等,劳力的居上,劳心次之。三等以下,因为人数多而面包少,常掺杂泥土草料,还多有领不到手的。因领面包的非常拥挤,要依次序前进,早到的可以先领,就有夜里前去等候的。俄国天气很冷,在寒季真苦不堪言。于是就有人想出方法,拿三等以下支票的,既多领不到食品,就帮那得一等票的人,或有什么不便的人,代他候领到手后,可以分点去吃。还有抱着小孩子的妇女,受特别优待,不用按着次序,随到随领。因这种便利,便有借人的小孩子冒充的。不过借孩子也难应付,甲乙两人都要借,便无所适从。遂议定租孩子一次要分多少面包,尤其可笑的。管理分面包的,莫斯科一处大约不下五万人,天下那有这样笨的方法。第三,他们把资本主义看成和社会主义极不相容,凡是资本制度下的一切东西都不好,非根本消除不可。比方我所住的房子,原来很讲究,窗户上有三层装饰,外面可以挡寒气,里面可以遮阳光。把他捣坏了再用纸糊,这种无意识的破坏,说来可叹。我以为社会主义是和本主义相衔接,由下一层到一层经济制度的进化,如个人营业进为合名公司,合名公司进为股分公司,再进为托拉斯,再进为国家资本主义。由小往大,原是循序渐进。我们要注重的是所有权的转移,把资本所有权由个人或一部人的私有,收归社会公有,便是社会主义,并不要破坏种种物质文明。我们不但不破坏,还要发挥光大。是如满清改为中华民国,是政权的转移。他所留遗下的声明文物还要维持,还要增进。幸喜俄国的博物馆、戏园和别种公共建筑物,还没有完全破坏,这是他不可菲薄的地方。第四,他们要劳动阶级专政,反对资产阶级,把智识阶级也和资产阶级一样的看待,受了许多的磨折。各厂有专们技术的,概不任用,听一般毫无学术经验的粗下工人妄作主张。他们固然能逐渐练习,但是谈何容易,决不能一朝夕就会的。于是各种机械都遭损坏,生产品都无形减少,一切事业也无法进行,而智识阶级就落得坐观成败。我以智识阶级和劳动阶级相近,劳心劳力都是劳动。他们日久知道错误,对于智识阶级都加优待,但已经吃了大亏。如交通机关不容易恢复,也是一例。又如这次随越飞来中国的宜万诺夫,他因不赞成共产党,很受大家攻击。后来因为没有懂得中国情形的人,仍旧不能不用。

  以上四种错误,都由学理上未加精密研究,造成俄国数年的局面。俄人现在勇于改过,很可称许。但是退步到资本主义,我也不敢赞成。凡生利的东西须归公有,是社会主义的定例。他们许小本家发生,以小资本家无大害处。实在小资本家的罪恶比大本家更甚。如大工厂对于工人的教育卫生都能注意,不致有什么刻薄情形。小工厂资本太少,件件打算,就顾不工人的痛苦。又如大银行里借款取利很轻,比较那些放印子钱的,是谁可恨。而且小资本家能养成大本家。俄国初采用新经济政策时,私家工厂不准用过二十个工人。后来可加至五十。对外贸易原全是国家专利,现在也准私人营业。将来发达起来,难保不再演革命。或者他们终有好法子防备,也未可知。

  总之俄国此次革命后,他的精神真可佩服,他的方法可资借鉴。又为全世界受极大的牺牲,作一实地试验,给我们一个大的教训,更当感激。我们从此得了觉悟,盼望大家择善从长,便不枉今天一场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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