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通信片·集会（1914年8月）

新大陆通信片·集会

江亢虎

（1914年8月）

　　社会主义直接运动或政治运动为今日世界争持之焦点，各派间语言文字之讨论辩驳，随地随时闻之见之。六月二十八日夜八时，社会劳动党召集辩论大会，题为“政治运动妨害劳动界自由之断案”（“Resolved that political action is detrimental to the emancipa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是认者（affirmative）为都博斯岂君（Fred Duboosky），否认者（negative）为茉丽·斯华布君（Mary R. Schwab）。都君盖俄籍之犹太人，现在卜吉利大学肄业，即少年社会主义同志会（Young Peoples Socialist League）之发起人。其所主张乃职业机关主义（Syndicalism），亦直接运动之一种。如美国之即其代表也。此实最新之学IWW说，发生后于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而非社会主义亦非无政府主义，又非普通之工团主义（Unionism）。其第一次国际大会，以去年九月杪十月初间召集于伦敦。代表到者英、美、德、法、荷兰、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瑞典、诺威、巴西、古巴、阿根廷凡十四国人。其名词英美通称Syndicalism，一称New Unionism，一称New Socialism，一称Localsm。其主张则各种职业直接运动组织机关，取现世国家的政治而代之。盖因政党社会主义与个人无政府主义各趋极端，渐滋流弊。此派之成立，乃大受一般心理之赞同，进行正未可量也。都君大意谓，现世国家的政治决不足以增进劳动界之自由，至将来劳动界自行组织机关，纯以职业为前提，断不更采用现世国家的政治机关之形式。茉丽君则谓非社会党在国会占大多数，并组织完全政党内阁，则无论何种良法美意，亦不能实现施行。倘社会党在国会占大多数，并组织完全政党内阁，则无论何种良法美意，亦均可实见施行。是日听众甚盛，时间甚长，双方议论皆极谨严，亦极透辟。惟以各怀谦抑，转嫌过于和平。有英国独立工党（Independent Labor Party）某君起而演说，主张武力解决，诋学理辩论为无用。闻者虽不尽韪其言，而一时皆鼓掌称快，亦可见感情演说之作用矣。

　　美国大政党除共和党（Republican Party）、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外，尚有新起之进步党（Progressive Party），鼎足而三。而社会党（Socialist Party）人数虽微，增加极速，亦可与三大政党相抗衡。至其主张，则共和，民主属右党，有保守的倾向。社会党属左党，有改革的精神，进步党属中立党，一方维持社会组织之现状，以托庇翼于资本家;一方采用国家主义的社会政策，以博欢心于劳动家。每当实行运动选举之时，则共和、民主、进步三党往往互相提携，与社会党为敌。故社会党今日实处于孤立地位，而言论与文字的战备乃永无解严之时。兹届大选举期近，除左右两党绝对不能相容外，进步党与社会党接触较多，论争亦烈。两党公议订期六月三十日，假座梦国游冰场（Dream land Rink）特开辩论大会，各推主要人物为代表。进步党为利得博士（Prof. T. H. Reed），乃卜吉利大学政治学教授，曾充加省总督、进步党魁张孙（Governer Johnson）之头等书记官。社会党则彭列同君（N. W. Pendleton），乃社会党之候补副总督。是晚八时开会，入场券价二角五分。听众鱼贯而入，陆续至三四千人。场中座无余位，乃闭门而谢客焉。余到会略晚，座位在后，听之不甚了了。利君道貌岸然，老成持重，惟理论既欠圆满，词锋亦非犀利。闻者除进步党党员外不大满意，鼓掌之声极稀。彭君年少气盛，精悍绝伦，嬉笑怒骂，眉飞色舞，妙在论理清楚，证据充实，非同纯任感情。听众欢呼，几于全场一致。故其结果社会党占大胜利。次日各报哄传，舆论几为之一变。

　　七月五日，社会主义同志会例会期也。午间约请社会党干事斯密斯工程师（E. B. Smith）演说实业团事（Board of Industry）。实业团者，加省社会党发起，联合工党各团体共同组织，为劳动界对于政界交涉之唯一机关。此次提出请愿书，向本省政府及国会要求制定新例，无论何项公司工厂，每日工作不得多于八小时，每人工价不得少于二元五角，即每月七十五元，合华银百五十元以上。此在吾国足抵一司长、科长之薪俸而有余，固一般时务人才所百计奔走钻营而不可必得者，此间则普通劳动家工价之最低率而已。若其工弥苦。则其价弥昂。拉[垃]圾车夫之岁入，有至华银三四千元者。不知吾国一般时务人才闻之将取鱼抑取熊掌也。前月有游民五千人，由西美编旅行队赴东美，沿途要求职事，声明每日工作八时，每月工价百元，揭之旗章，悬为定格。各处市长及行政官极意羁縻，设法位置。几经磋议，始将工价减轻，每月至少六十元。而大多数人非所愿也，故各团体代表拟以七十五元为最低率，提出请愿书，要求制定为法案，凡居留之外人有市民资格者，得一律享此权利。社会党特派斯君代表，送签名册来社会主义同志会，征集华侨之同意，余则转托美产华侨总机关之同源会代办。是日复请斯君演说此事之始末及前途之关系，赵恩得君为传译焉。惟其结果仍无佳况，签名者寥寥不及十人。综其原因约有数事。一则固有权利久惯放弃。二则西人团体向无往来。三则土生执照假冒者多，恐以签名致生枝节。四则此案万一通过，将不能随时任意降格求容，尤同胞所私忧而窃虑者也。观于前者五月节大会及今日之事，益叹黄白工界携手之难。彼普通工党排斥华人无论已，如社会党之工人方欢迎我引重我，而我乃深闭而固拒之，使闻所闻而来者见所见而去。其又谁尤?其又何说?

　　美国社会党（SP）与社会劳动党（SLP）大同而小异，前已屡述之。兹两党会同订期七月五日晚八时，假座波黑米亚会场，特开辩论会。社会党代表为斯利克满律师（H. Slikerman），社会劳动党代表为茉丽·斯华布夫人（Mary R. Schwab）。社会党诋社会劳动党含有破靴党（Sabotage）性质，社会劳动党诋社会党含有官僚党性质，其结果仍不能相下，亦不能相并。惟下次选举运动，则议定联络进行，此两党之美德，亦对外之急务也。

　　同日同时一会堂更有无政府党人之大会，惟在别一广厅，会为巴苦宁生日百周年之纪念祝典（The 100th Anniversary Celebration of Michael Bakunin），系巴苦宁学会（Bakunin's Group）联合无政府党各团体所发起。到会者男女约近千人，俄籍尤居多数。公推演说家八人：一俄文君（Wm. C. Owen），二阁曼君（Emma Goldman），三斯卜利丁君（Chas. T. Sprading），四何罗越君（Walter Holloway），皆用英语。五俄达尔君（Vidal），用意大利语。六彻巴克君（Cherbiak），七破列卡破夫君（PolekapoffJ），皆用俄语。八沙发君（.Shaffer），用犹太语。此八人皆现世最著名之无政府主义学者。俄文、阁曼两君生平前已略述之。斯卜利丁君即著作《自由与大自由家》（Liberty and the great libertarian）之人，此书为无政府主义一大宝典，各派学说略备，征引繁富，议论持平。彻巴克君即美洲俄文《革命党报》（Velikü Okean）之主笔。破列卡破夫君则以革命下狱垂十年，新自西比利逃来。会场陈设颇极经营，中悬巴苦宁遗像，饰以红旗二枚，一曰无法律但有爱情（Not law but love），一曰无强权但有自由（Not force but freedom），皆巴氏语也。每演说毕，间以乐歌，尤有兴趣。其后不知何事，场中忽起冲突，至于用武，势甚汹汹。时余方在社会党会场中，遥闻搏击声极剧。一方面则社会党人与社会党人以口舌战，一方面则无政府党人与无政府党人以腕力战，亦奇观矣。然以言论自由至于武力解决，诚大不幸之现象。社会党常假此以诋无政府党，他党又假此以诋社会党，要之吾人所当深戒也。

　　自英、美、法革命后，世界文明各国人民无不取得言论、出版、集会三大自由。而凡宗教家、社会主义家为传播普及计，尤多利用通衢演说。通衢演说必在市廛繁盛、车马喧阗之会，而又必以不碍交通且能容多数人驻足者为便，故城市官厅往往特别规定其适宜各地点。至于演说何事，则官厅从不干涉之。三藩市之格兰特街（Grant Ave）口，近马格街（Market St.）处，为全埠最适宜之通衢演说场，每晚八句钟时在该处演说者恒数团或数十团。每团环而观听者多至数千人，少亦百数十人。各团宗旨不同，任人自择所信好者赴之。每团携备特制之演说台，其形式如手提箱，中贮旗帜、徽章、书报、水壶、乐器等事，极简便而适用。散会恒在夜午十二时其演说动人者，欢呼鼓掌，声闻数里，并醵金以犒之，或掷花以荣之。余尝谓通衢演说之难，甚于会场者数倍。一、行人杂遝，万籁喧阗，演说者必大声疾呼，使人不乱于听闻。一、既无坐位之安排，又无秩序之约束，演说者必聚精会神，使人不倦而思去。一、来住无常，更番迭代，演说者必随时着力，始终不懈。一、流品太杂，程度万殊，演说者必尽人能解，雅俗咸宜。以余所知，通常演说家每不擅长通衢演说，一至通衢演说，顿觉精采大减，因是声价骤低。盖通衢演说别有天才，不尽关学问也。七月九日晚间，闻何罗威（Walter Hollway）之通衢演说，窃深拜服。何君盖无政府党人，又为合理学会会员（National Rationalist Association）。此会不啻专为反对基督教而设，支部甚多，出版甚富，并有月刊之机关报，何君乃该会著名文学家且演说家也。是晚演说取《新》、《旧约》书中不合论理不合哲理不合科学不合历史者，逐条辨驳，口若悬河，声如洪钟，学理湛深，而词意显浅。亘三小时间，行人摩肩而来，翘足而立，引领而望，倾耳而听，会垂散矣，而不忍竟去。演说能事，叹观止矢。

　　社会党党员丹尼君（D. R.Tanner），美术家亦演说家也，终年惟以旅行演说为职业。所至出张其自绘之图画，有历史画，有时事画，有讽刺画，有滑稽画，皆关系社会主义或社会党事。通都大邑，穷乡僻壤，争欢迎而观听之，仿佛一传教牧师也。七月十二日，社会主义同志会约来演说，此所谓图画演说（Chart Lecture）。其中有德国议院座位图一轴，示明十二大政党之势力及地位，极右者为保守党，极左者为社会党，计有议员百十一人，若再加三倍。则可占多数矣。丹君确信政治运动为社会党惟一正式之方法，而痛诋无政府党暴乱偾事，其言颇失之偏激，然此固美国一般舆论之代表。而破坏消极之无政府党人，其府怨树敌以自沮前途之进行，亦可以知戒而自反也。

　　七月十九日，美洲国民党支部开二次革命纪念大会，追悼死事诸子，假座广街之新戏院，到者男女三千余人，此间侨界最近一大盛典也。时黄克强君适自日东来游，随行者五人，有邓孟硕君为旧相识，是日一同到会演说。黄君之女公子震华君亦从焉，其风度装束，不愧为新民国一模范女青年。会中挽联多至数百挂，余亦为人嬲令捉刀，勉凑十余首付之。晚间国民党复假江南楼为黄君开欢迎宴，党员列席者二百余人，余亦辱招致为来宾。主席请演说，余先原本社会主义，历论古来英雄伟人之祸国殃民，后乃按切中国时事，以为所谓英雄伟人者，或亦足为以毒攻毒之妙用。次青年会干事朱伯元君之夫人演说，余在美洲听中国女子演说者此为第一次，才难不其然乎?有妇人焉，全场生色。夜十二时，尽欢乃散。

　　美国社会党人除正式之政党劳动党外，尚有许多研究学理联络感情之团体，如社会党青年会（Young People's Socialist League）即其一也，其会员以中学校生徒为最多数。七月二十二日晚间开会，请社会党著名演说家密勒斯氏（W. T. Mills）演说。密氏英人也，年六十以来，在美洲传播社会主义最早二十年前，曾于三藩市设一社会主义之夜学校，并印行校外讲义，后迭加修补，勒为成书，名曰《生存竞争》（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嗣后发愿环游全球演说五年，其旅费即由此书价供给之。近自纽西兰岛来美，各处社会党团体欢迎之，演说无虚日，是晚即述其生平之经验及此书之梗概。书价美金五圆，盖巨籍也。其后逐日在司格特会堂（Scottish Rite Hall）演说。有一演题曰“澳洲、美洲与黄祸论”（“Australia America and the Yellow Peril”），其时日适与余在社会劳动党演说相冲突，未得闻知果作何语，或有讥其挑动人种恶感者。然据新闻所载，则重视黄人而厚勖白人而已。

　　余既一度以英语直接演说，闻者颇许可之，或又以其事宣之社会党之机关报中，于是各团体招邀者四来，大抵皆不知余英文确实之程度。余则再三陈明声闻过情之失，非不得已不敢应也。七月二十三日晚间，屋仑埠社会党青年会请往演说。固辞不获命，乃勉为一行，谢英伯君、杨宗汉君、彼岸君偕焉。八时半开场，余略述中国古代思想之进化，秦、汉以来思想之退化，以为由于政体专制之影响而然，更述近数十年青年思想变迁之激剧，及社会主义输入之关系，听众循例鼓掌不绝。然自问则知之不能言，言之不能尽，特彼以外人初学而假借之，非真有可以欢迎之价值也。有列诺自博士（Dr. F. E. Reynolds）者，专门研究金融及币制问题，主张废金本位而采用汇划方法，为推行社会主义之一方策，特远道而来见，并赠所著《美国银行家及职业家》（Uncle Sum our Banker and Employer）为贽。余亦以拙作英文《中国社会革命》小册子报之。十时散会。会员相将跳舞，计女子人数恰与男子等。他处会场亦大抵皆然，真教育平等之极致矣。

　　社会劳动党援例请余演说两次，具如前述。其第二次订期七月二十六星期日晚间，仍在该支部之会堂，演题为“中国前后革命之因果”，先期登报宣布。来宾数倍寻常，盖不尽该党党员，并不尽社会党同人，其普通各界关心东方时事愿闻中国革命始末者亦甚多也。余仍用英语直接演说，分为四节：第一节泛论革命为进化之天然律，第二节综论中国古来历史上之革命，是为朝代的革命，亦可称上级人最少数人即贵族的（Fendal Lord）革命。第三节专论近年前后两次之革命，是为政体的革命，亦可称中级人较多数人即绅士的（Bourgeoisie）革命。第四节推论将来之革命，是为社会的革命，亦可称下级人最多数人即平民的（Proletarian）革命。复申论第一种革命为一王家事，第二种革命为一国民事，第三种革命为全世界人类事，故中国政体革命不必求助于外人，外人亦未得而助之。若中国社会革命之进行，则必与全世界同志者相携手，全世界同志者对于吾人无不有诱掖扶持之责任，通俗所谓红色国际运动（Red International Movement）是也。此事无论发现于任何之一部，全世界同志者皆当一致从事，而以外国资本输入之现状及趋势卜之，或不幸而先在中国发现，未可料也。演说至此。鼓掌之声如狂。余夙不擅长感情演说，而是晚则颇参以感情作用。以余不完全之英语，而能令听众如此倾倒，足见社会革命已成人类常识，时机殆不远矣。然读者必勿误会社会革命亦如政治革命枪林弹雨血薄肉飞之惨剧也，盖此特少数人之事耳。若多数人先占优胜，且果如所云成为人类之常识，则一夫攘臂，万众倒戈，如草从风，如电引火，旧制度如土崩瓦解，新制度如水到渠成，不戕一人，不折一矢，而大功立集，亦意中事也。试一回顾中国辛亥之役。以小喻大，观往知来，已可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