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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党政治卑论

江亢虎

(1929年1月)



  有革命党,有朋党,有政党,语其同,则三者皆有领袖,有组织,皆以汲引同类取得政权为先务;语其异,则革命党不公开,朋党半公开,政党全公开。革命党、政党有党纲,朋党无党纲。革命党专事政治、法律范围以外之活动,政党专事政治、法律范围以内之活动,朋党则范围内外无所不可为。革命党、政党均以取得政权为手段,而以根本或局部改造政治为目的;朋党则取得政权,即手段,即目的。革命党以革命为标帜,革命成而标帜倒;朋党以党魁为重心,党魁死而重心移;政党则党义持久不变,政纲因时制宜,领袖新陈代谢,其势力与他党互为消长,而决不至根本消亡。革命党、朋党务排除异己,当其未取得政权,不恤用政治、法律所不许之技俩中伤之,及其既得政权,即凭借政治、法律所特许之权威摧残之;政党则始终承认敌党之地位,而尊重其不同之主张,当其未取得政权,则根据法律,以非难或监督异己者政治上之不正行为,及其既取得政权,则运用政治,以制裁或取缔异己者法律外之反对举动。革命党虽宣布政纲,但既已取得政权,是否实行其先所宣布之政纲,人民或异己者无非难与监督之可能;朋党本无政纲,一切更不负责;政党则既取得政权,而不实行其政纲,人民固得而非难之,监督之,异己者尤得而攻击之,推翻之。是故革命党与朋党之更迭,必须应用政治、法律范围以外之手段,大则武装革命,小则暗杀暴动,必须经过一番恐慌;政党之更迭,只须应用政治、法律范围以内之手段,一方诉诸选举,征求民众之后援,一方提出弹劾,要求议会之通过,不须经过任何恐慌。革命党、朋党一旦失败,其领袖及徒众,在异己者统治下,或遇害,或在逃,必更从事政治、法律以外之活动,然后乃有恢复自由或再得政权之希望,如此循环报复无已时;政党一旦失败,其领袖及徒众,仍在异己者统治下,安然继续其政治、法律范围以内之活动,常时维持对抗之态度,每届皆有再起之希望,如此非但国家秩序,人民生活,不至因而纷扰,即各政党领袖及其徒众之生命财产亦永远在安全保障之中。

  各国多有政党,此其常也;亦有革命党、朋党,乃其变也。中国则自古至今,只有革命党、朋党,而无政党。非中国程度不如人也,政党之发生之存在,固有先决必要之条件。第一,公布实行之宪法。第二,人民选举之立法代议机关。第三,对人民之议会负责,以其从违为进退之总统或内阁。此三者不存在,则政党必不能存在。且此三者不存在,即不能认为立宪国家,更不能谓为共和民主国家。交互言之,凡无政党之国家,皆不能谓为立宪国家,更不能谓为共和民主国家。在此等国家,其既取得政权之革命党,必变为朋党,自然倾向于专制或独裁,自然流入于恶化或腐化。幸得二三正人端士,又具创造干济之才,则形成开明的君主制、贵族制,如吾二十四史中一朝代。不幸而驾御失宜,守成无道,则第二革命党,或其他一朋党,或本党中之一他系,或本系中之他一人,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取而代之,尤而效之,所谓后人复哀后人。自彼英雄豪杰立场以观,我得我失,亦复何憾? 然而吾民苦矣。又不但蚩蚩者氓,常供无谓之牺牲已也,即彼前仆后起之英雄豪杰,使得处真正民主宪治之环境,皆能于政治、法律范围以内,有大贡献,大成功,乃挺而走险,穷无复之,举全国有数非常之才,侥幸博进于不可知之一掷。呜呼! 天地不仁,不信然哉。

  各国之政党政治,无一不自千辛万苦千锤百炼中得来。公共宪法之颁行,代表议会之成立,责任内阁之演进,乃中世纪以来,无数革命暴动阅历经验之结晶也。不幸所谓民主主义者,意美而法未尽良,利兴而害未全去。又不幸欧战以后,政象剧变,人心震惶,武治代兴,专制再起。论者对民主主义,大有因噎废食之慨,不佞尝鳃鳃然忧之。十年前早有新民主主义之倡议,期保存近代民主主义之精神,而补救现行代议制度之缺失。法制之形式可变也,而根本信条之宪法,必不可废。选举之方法可变也,而人民代表之国会必不可废。内阁之组织可变也,而对人民或国会负责,一见不信任之表示,即引咎去职之政府,必不可废。此三者乃政党政治之原素,即宪治国家之原素,无论君主立宪,无论民主立宪,断然不容其不存在者也。顾当反动势力之方张,矫枉者不期而过正,流下者每荡而忘返,十年来共产党治下之苏俄,法西党治下之意大利,军阀党治下之西班牙,少年党治下之土耳其,均以一时小康,使历史上潜伏之惰性,人民讴歌英雄服从帝王之观念复活,而举数世纪来各国志士仁人心血颈血换来之政党政治、民主主义,遗忘净尽。最可痛者,去其实而犹存空名。更可痛者,假其名以自谋私利。不佞敢断言,此后俄、意、西、土诸邦,及其迪克推多之命运,不出两途。一则筹安劝进,帝制自为,将来或依血统而传子,如历史上之王朝;或依法统而传贤,如西藏、蒙古之活佛。一则内部分裂,祸起萧墙,如斯塔林之放逐托洛斯基,郭松麟之倒戈张作霖;或平民揭竿起事,如嬴秦之暴亡;或邻国合从抗衡,如拿翁之忽灭。总之,每一更迭,必大恐慌,党人本身,国民全体,怨毒祸乱,未知所极。夫自古无万年天子,天下非一人天下,人类者,政治的动物也,而政见不能尽人从同,在位者垄断把持,束缚驰骤,使一般人对政治无正当宣泄与平均支配之机会,势不至冲溢横决倒行逆施不止。故政党政治之妙用,即在以选举代议,使人民政见得自由发挥;以内阁更迭,使国家政权得和平更迭。而不然者,无论如何扩张国势,无论如何收拾人心,无论如何表章功德,无论如何粉饰升平,均贾长沙所谓抱火厝薪,而安寝其上者耳。

  返观中国,革命告终,统一就绪,军事收束,训政肇始,真十八年来一大转关也。当轴巨公,建国元老,才不世出,任匪异人,当个人功成名遂志满意得之余,正国运贞下起元人心乱极思治之日。千钧一发,千载一时,方寸危微之间,众目睽瞩之下,为国为党,何去何从? 有美友告我,中国英雄豪杰,但能为刘邦、朱元璋、洪秀全,不能为华盛顿、林肯、威尔逊,此问题非我所能答,惟在身当其冲者之自觉与自决耳。我思中山,或思民权主义。我信仰新民主主义,而主张政党政治。我希望中华民国宪法早日颁行,人民自由选举之立法代议国会,与对人民或国会负责、依舆论为进退、以和平相更迭之政府,早日成立。退步言之,三十年前,异族君主专制时代,尚有公车上书,要求立宪;尚有各省请愿,速开国会;尚有抱光绪木主,力争路权之代表;尚有九年预备立宪之诏令;尚有太庙十九信条之誓词;尚有似是而非之资政院、谘议局,为假民意之机关。我深信揭橥三民主义倡道天下为公之国民党,必能顾名思议,使 “国民党”三字不偏废于巩固党基之余,亦一念及国,并一念及民,党固神圣尊严,然党外尚有国有民。即专为党计,至少亦应仿君主立宪之意,使大权虽操自朝廷,而庶政仍公诸舆论,庶党治可卜万年有道之长也。



感谢 刘彦游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