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约翰·里德

与协约国在一起

约翰·里德

1914年


  来源:《约翰·里德报告文学选》


  时值欧洲大战这场西方文明浩劫的最高潮,日内瓦犹如蒙特卡罗赌城旺季时的最高潮,它是那样的灿烂辉煌。日内瓦,是红十字会组织的发源地;为了使战争文明化,它主办了一次又一次的人道主义大会。然而举世担忧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狂轰滥炸不设防的城市;屠杀非战斗人员;残害和肢解伤员以及对卢万[1]的洗劫和焚烧。而日内瓦却依然是集欧洲骄奢淫逸之大成。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在一起大吃大喝,一起下舞池,夜间一起挤在柯萨尔的赌桌旁,或者一起去看下流的巴黎讽刺剧。晚上,湖畔一盏盏灯火好象一串明珠。浑然一身红衣的乐队奏出轻快而又欢乐的曲调,乐声不时淹没在穿戴奢华的女郎同身着夜礼服的男子们的笑谈声中——他们都是英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欢乐的街道上游荡着原来只有在巴黎林荫道上才看得到的女郎,她们装扮得稀奇古怪。人们手头并不阔绰,大家都有些捉襟见肘。然而人们不大谈论世界历史上的这场规模空前的战争,因为这种议题被人认为有伤风雅。除开墙上张贴的瑞士动员令、在未收获的庄稼地里正进行操练的整连整连的青年士兵以及在领事馆前聚集的一群群默然的法国和德国的后备役人员以外,战争不过是一件遥远而又以置信的事情。报纸上谈论着战争,每列火车都带来成捆成捆的法国和德国刊物,里面都是大喊大叫、耸人听闻的东西。大家是读报纸的,然后花上几分钟时间议论议论新闻——“你认为德国人真能打到巴黎吗?”“是不是这样就会结束这场战争呢?”“这些畜生,不过是存心想让我服兵役而已!”——说罢,话题便转向女人,戏剧以及新近去吃过饭的地方。喝上少许开胃酒,人们把目光掠过那洒满阳光的湖面,眺望那雪峰形成的屏障、还有那山脚下小巧的白色村镇,心中不禁油然想起:大概到该吃年饭的时候了吧?……
  我们登上据说是去巴黎的最后一列火车。人们说三十公里外就是德国人,就是那些我们称之为德国人但是却同柏林和慕尼黑的好人们毫不相干的那种性情乖戾与众格格不入的人种。火车能不能到巴黎似乎都成了疑问。到了色纳登,火车驶入站台时正好停在十辆三等车厢旁,歌声和欢呼声振撼着整个车厢。每个车厢的门口和窗口都装饰着绿色的藤蔓和枝条,枝蔓中间好几百名青年人仰着笑脸望着人们,向人们挥舞着手臂,他们是法兰西的青年,是法兰西年轻的血液,是1914年的应届毕业生。他们就要到军训中心去受训了,那里将泯灭掉他们的一切冲动和思想,将把他们变成一架驯服的机器中的最微乎其微的部件,以便去同那些受过同样训练的德国青年相拼杀。他们高呼着:“法兰西万岁!”“我们要割掉凯撒的胡子!我们要收复阿尔萨斯—洛林!”欢呼声中人们还齐声唱着马赛曲,他们各自唱着不同的乐句,浑然汇成十部的大合唱,还有的人唱起了“桑布尔河和默兹”[2],唱起巴黎音乐厅新近演唱的流行歌曲,但每个人唱的调子都各不相同。歌声轰鸣,声调嘈杂,交织成一曲青年人告别学堂的圣歌,他们一点不象奔赴战场,而象是去参加一次狂欢。人们还在车厢的两旁乱画上一些粗俗的漫画,画面是奴颜婢膝的普鲁士人站在一副征服者姿态的法国士兵面前。还写有:“让普鲁士人统统死光!这列快车开往柏林!想到法国旅行的德国人可以在这里找到导游人员!”

  接着我看到的是从阿尔及利亚和比利时服役归来的老兵,他们的车厢没有什么装饰,虽然他们也是到前线去,他们中间没有欢呼和歌声,他们到前线去的神态犹如早晨到丝绸厂上工的工人,完全是一副行家里手超然莫测的样子。人的本性使他们聪明起来,有点空闲时间他们就吃啊,喝啊,睡啊,至于其余的时间则听任长官的安排。这就是1914年应届毕业生未来的样子,望着他们不禁使人产生一股远非是愉快的感觉。
  那十节车厢挂在了我们的后面,于是一路上便不时地飘来他们的歌声和欢呼声。天色很晚了,我们开始注意到每个车站都挤满了默默的人群,他们穿着色彩单调的衣服;看起来一片灰色,而且大部分是妇女。这样的人在十字路口是比比皆是,她们倚在自己正对车站的窗口,哭泣着,挥舞着头巾,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不安——她们就是1914年应届毕业生的姊妹、母亲和情人啊!天快黑时开始下雨了,但她们仍旧站在露天里——也许她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了——她们默默无语,在雨中汇成灰灰的一片,接受那黑暗的降临。就这样她们向亲人最后送别,她们的亲人奉大智大能的政府之命为了他们自身一无所知的原由踏上了同德国人作战的征途。
  在东部边境的铁路线同去里昂的铁路线相交的布尔,我们下火车吃饭,发现到处都有来去匆忙的士兵和穿着红十字白色制服的护士。这时一列从贝尔福方向开来的列车缓慢地进站了,车一停下来便是一股浊臭逼人的三碘甲烷味扑面而来。头上、胳膊上、手上带着伤的人们倚在窗口吵着向人要烟抽。我见到其中一个人问道:“您从哪里来?”他说:“”从阿尔萨斯来。“”这时站台上的士兵喊起来:“他们是从阿尔萨斯来的!我们还没拿下斯特拉斯堡吗?”一位伤员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在战壕里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在法国已经没有德国人了!”“太好了,我的朋友!”另一个人喊起来:“他们离巴黎只有三十公里了。”“你没听说吗?我的孩子!”“根本没这事!”一个头上缠满血迹斑斑绷带的人回答说,“我们宰的普鲁士人太多了,这些该死的家伙还能有多少?”
  “哼!我才不管这些事呢!我这就回家去,我要吃鸡蛋、喝酒。让这场倒霉的战争见鬼去吧!”
  火车一声长鸣便拖着长长的一列车厢向南驶去,放眼一望,满目是缠满绷带的手臂在向人们挥舞。车尾巴上挂着两列平坦的车皮,上面铺着草;列车掠过时,借着微弱的灯火可以看见上面仰卧着长长的一排重伤员,还能听见他们深沉的呻吟声。……我们离巴黎越来越近了,道路上的士兵也越来越稠密了。每片小树林边上都拴着骑兵的马匹,林间袅袅地升起早饭的炊烟。小山下面的一个小土坡上一连士兵脱了上衣正在挖战壕,那高高扬起的铁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里是一群人抡着斧子砍树,在那里又能看见有些人在村口的路面上修筑简陋的路障,他们把装满鹅卵石的大车,破家具和树干堆在路口。一列列的火车从我们旁边掠过,上面有时满载士兵,有时是敞篷的车皮上装着灰色的大炮,现在我们已经进入巴黎的筑有防御工事的战区了。
  我现在还记得遇见第一个英国兵时的情景。我们的火车在一座大桥中间停了很长时间,在离我们不到二十码的桥栏杆上坐着一个英国士兵,他正在钓鱼。他把鱼线系在刺刀的尖上,他把帽子顶在头的一边,用口哨吹着“走向遥远的铁泼拉里”[3]。眼睛正心满意足地凝视西方。他一听到我们用英语同他打招呼便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开始给我讲述他惊险的经历。
  “啊,对!对!我是曾经和别人一起从比利时一道 撤退下来;在蒙丝大道附近我们同别人混战了一阵子,我亲眼见到爱尔兰禁卫军在维维亚森林被分割包围。我的好朋友在一个他们叫做卡图的地方被普鲁士人抓住了,他们剥掉他的裤子……”

  他的惊险故事正讲到一半时,另一个战士走过来。他很有礼貌地说:“您看,我们这里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俄国人是不是打进了柏林,您知道吗? ”
  “唉——”第一个士兵用一种十分蔑视的口吻接着说道:“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连比利牛斯山还没过呢!”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先生,我也说不好。”这个英国大兵回答说:“我们开到这里刚刚一个星期,要想学会他们的叫法还得过一段时间。这些法国名字听起来都差不多……”
  火车头又长鸣一声,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了。我们进入巴黎时,离德国人的先头部队只有三十公里远了。当时正是九月份,又是早晨,美极了,空气中还略带一点清新的气息——往常在这种时令,大部分巴黎居民都从乡间的避暑胜地回到了城里,整条街道闪闪发光,这是一年之中最辉煌的时刻。然而现在,我们离开车站所踏进的却是一座死城。满目凄凉,大街,空空如也——没有公共汽车,没有卡车,没有有轨电车——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放下了百叶门板,而且不夸张地讲,全都插着旗子。每扇窗户上挂着五面旗子,法国的、比利时的、俄国的、塞尔维亚的、还有英国的。现在快到正午时分了,可是沿着这条大林荫道还看不到什么人影,据说往日,你在这条街某个咖啡馆的门前平台上坐上一个小时,你可以看到整个世界从你眼前经过。整个和平大街上也是空无一人。那公共汽车的轰鸣声、那汽车喇叭的吼叫声、沿街摊贩的叫卖声,还有那哒哒的马蹄声,一度曾使这里变成世界上最喧嚣的角落,而现在一切都悄然无声了。仿佛这座城市曾摆开架势准备尽情地欢腾一番,然而后来却突然发生了事变。到处都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显得我坐的出租马车的马蹄声的回音更响亮。报童是不准喊叫报上的新闻的。他们哑然无声地拿着报纸。“如果我们告诉您德国人离巴黎有多近的话我们就会给人抓起来。可是您花五个生丁可以把这篇东西整个看一遍。”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就愿意买一份了,我们用眼睛扫了一下最近的官方公报,上面写着:“协约国继续进行战略性的退却,取得重大战果……”
  巴黎没有作出什么激情的反应,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都曾多次听说巴黎人在兵临城下时所具有的那种从容的不以苦乐为意的斯多葛主义精神——那种面临险境坚定不移的胆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当着二百万法国青年同北面涌来的德国佬打着一场正在输掉的战争时,法国的心脏——巴黎——却无动于衷依然那样泰然、若无其事。然而当敌人刚一靠近时,巴黎人没有挺身而出,却向西面和南面疏散逃难了,几乎有二百万人撤出了巴黎。豪华奢侈的饭店和富翁们的宫殿在爱国主义的名义下提供给红十字会使用,其实倒是红十字会的旗子会使这些建筑免遭德国人的破坏。那些关门停业的商店的窗户上张贴着告示,上面写着什么:“本店主及所属雇员均已应征入伍。法兰西万岁!”然而当人们在马恩河战役后涌回城里时,这些商店又都开门营业了,店主和他的人马又都无耻地重新抛头露面了;有些人看到危险似乎已经过去甚至从红十字会收回了饭店和房屋。
  每天都有一架德国飞机很有规律地从北边出现,先是低低地掠过城里的屋顶,然后便向一些无关紧要的街道东一颗西一颗地扔些炸弹和一捆捆布告,通告巴黎人赶快投降,因为德国人已兵临城下了。飞机总是下午四时光临。人们一听见那吓人的地对空扫射声就知道飞机来了,因为扫射声来自地面,尾随着飞机,此起彼伏地会在城里转来转去。全城的人都冲上房顶用各式各样的火器向飞机开火。这时如果咖啡馆的侍者正在照看你,他会一下扔掉你的杯子跑到里面抽出一条枪跑到外面去朝天上砰砰地开火。一下子会涌来一大群孩子,骑车的人会跟在飞机后面,他们要看个究竟,下一个炸弹会落在什么地方。咖啡馆里的侍者也习惯了新的作法:一上完开胃酒便向你收钱,因为据他们说飞机一来顾客不付钱就都跑了。很长一段时间德国飞机成了巴黎的一种消遣,飞机一不来,大家还都很扫兴。
  这种时候唯一兴隆的买卖就是广告上写的那种:“全部殡葬仪式六个小时”。街道上黑衣带孝的人是与日俱增。在军部问讯处,整天都有几百焦虑不安的妇女排着长队打听她们丈夫的消息。这倒是人们所能见到的与战事有关的唯一动感情的事情。伤亡名单是不公布的。你打听某个人的情况,如果他平安无事,便毫无回音,如果他死了,倒会简单地通报一下,二十四小时内你会收到那小小的铅制的身份标牌,每个战士上战场时都带着这种标牌。
  夜间,巴黎的改变最大。咖啡馆八点钟关门,饭馆关门是九点。戏院是没有的,只是偶尔演一场电影。那从咖啡馆里倾泻出来的五光十色的灯光,那林荫道上金色的巨大的弧光灯,还有那偎依着河曲和拱桥如项链一般绚丽多姿的路灯和光芒耀眼的香榭丽舍大街——现在都变得漆黑一团。九点半钟,街上便绝对地杳无人迹了。不过探照灯射出的五道长长的光柱却在巴黎的屋顶上腾来跃去,横扫着天空,搜寻着人们严阵以待的空袭飞机。还有那些在我窗下大踏步行进的军队,他们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来时先前的驻地不得而知;去时奔赴何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早晨,吉格诺儿童剧团的鼓声响了;我们每人付了两个生丁后便在一群快活得要发狂的小孩子们后面坐下了,这时吉格诺大伯正和魔鬼扭打成一团,他的儿子则智胜了宪兵。有些孩子左臂上还戴着黑纱——而他们津津有味地看表演。透过树叶的遮掩阳光直落下来,我们透过叶间缝隙一看,原来是一架飞机,飞得很高很高,就象一只金属鸟一样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我们蹭蹭鞑踏地向公园大门走去,门外面传来嘟嘟的喇叭声和隆隆的鼓声,正巧是一团军队从旁路过,尘土在飞扬,队伍一瘸一拐的,士兵们一个个满面胡须和污垢——他们刚从前线下来。队伍呆板地向前走着,脚上打了泡的士兵一颠一颠,肩上斜挎的刺刀随着也一摇一晃。我站在离部队有三十码远的地方,可是臭气还是逼人。这种气味在纽约(以廉价旅店和流浪汉著称的)布洛瑞大街的住房里可以找到。冬天夜里,沾满病菌和油垢的人体和爬满虱子的衣服经炉火一烤,散发出来就是这种气味。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喇叭声中,法国防线第三十团从两旁站满人群的便道中间穿过,周围的人都鸦雀无声。我们好奇而又沉闷地观望着这些身着制服的陌生人——他们身上散发出贫民窟的臭气、刚从疆场上载誉而归、然而却同卢森堡公园里吉格诺演出的情节毫不相干……
  一团阴魂似的薄雾正在加来港白色的灯塔顶端周围缭绕,这时我们已吃过晚饭,离开餐馆我们漫步走进皇家大道。皇家大道就是加来港的百老汇(纽约城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可供换乘的公共汽车,商店和影剧院也都开着,街角的小店前一群人正等着最近从福克斯通开来的邮船所带来的伦敦报纸。从旁路过的是川流不息、谈笑风生的人群——他们是加来港这座宜人的城市里的资产阶级,还有士兵、水手、渔民和他们的姑娘们。我们从码头终点的探照灯那使人眼花缭乱的光源放眼望去,巨大的光柱一动不动、笔直地射向海峡的中心,直到同英国多弗方向射来的光柱焦点相遇,就是经过这里,一艘英国长长的暗灰色的军舰从黑暗中进入光柱又向北重新进入黑暗之中。
  此时,阅兵场上的人们点着火把正在拆除一周一次的集市所用的货架和帐篷,他们放声地笑着,高声地喊着。我们顺着一条僻静的鹅卵石街道信步穿过一片古老的灰楼群,碰上了两个醉醺醺的水手。他们把我带到一个称作社会之家的酒吧,那里有一个通宵开放的咖啡座,既有音乐又有女郎。屋子里满满的,大部分是水手,其中也夹杂着士兵。他们用几十种调门几十遍地吼着马赛曲,停顿时便高呼法兰西万岁!我们做东为他们叫了些东西,于是他们便象欢迎亲兄弟一样地把我们围起来。看来水手们是三艘潜水艇上的海员,早晨五点钟要开往北海去同德国人作战;而士兵们则是痊愈的伤员,第二天就要返回漫长的埃纳防线上某个团队。
  水手们早已离去了,天快亮了,我们喝着香槟酒伴着三个士兵连同他们的两个女友频频地为法国军队的光荣而举杯,这时我的那位社会主义者朋友想要发掘一下在马赛曲和法兰西万岁的噪声后边究竞蕴藏的是什么情感,竟会使人们如此欣然地走向死亡。
  他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打仗呢? ”
  “因为法国受到德国人的进攻呀!”
  “可是德国人也认为他们受到进攻呀! ”
  “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一个人答道:“加来港曾经关过一些德国俘虏,这些人都是满好的人。”
  “但是也许他们的确受了攻击呢?也许他们才是对的呢?”
  “有这种可能。”那个法国人说。
  “如果是他们受到进攻的话那你们现在为什么要打仗呢?”
  另一个人答道:“因为我们也受到了攻击呀。”
  又一个人补充说道:“因为我们是应征入伍去为祖国而战斗的呀。”
  我的那位社会主义者朋友开始讨论起战争的问题。他说战争对于人民来说是没有好处的;战争使工人阶级的前进步伐停止;战争毁灭着人类的精华;战争阻碍文明的发展;战争把穷苦的人们重新拖回他们先前斗争了如此之久才摆脱的悲惨处境。三个战士听得津津有味,简直听入了神。
  “的确如此,战争太可恶了。”他们说。
  一位头发灰白、年近四十的男子很正经地把身子倾过来说:“先生所言绝对正确。七年来我眼见我的同志们在我的身边一个个地倒下去。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在沙勒罗克被打死的。我向上帝保证,我要在那些可恶的普鲁士人身上为我的朋友报仇雪恨!等到我重返火线那一天再瞧吧。我可知道战争是怎样一回事。”他自豪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我在殖民地呆了六年。瞧。这是我在我们的印度支那部队时的照片,我们在那里组织了一支很不错的土著人部队专门镇压当地人的起义。”
  另一个人急切地说:“是的,我是个社会主义者。”这个人个子不大,有一张很动人的面孔。
  “啊——!我们总算是遇到一位社会主义者。”我的朋友说:“你为什么打仗呢?”
  那个人象背书一样回答说;“我是在为摧毁普鲁士的专制主义、解放工人阶级而战斗。”
  “但是普鲁士的工人阶级正在摧毁俄国的专制主义呢。”
  “是的,的确如此。他们是这样对我说的。”
  “但是你们摧毁了普鲁士军国主义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我们将从普鲁士的军国主义中获得自由……”
  第三个人说:“打完这场仗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不会再有战争了。”其余的两个人跟着说。
  “咱们再叫一瓶香槟酒吧。”从印度支那回来的那个人说:“明天我们就要重返部队了。这次我们可不饶他们,德国人一直在残杀我们的伤员,我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他们报复……”
  我问妇女们对战争的看法。
  一位说:“法国人和英国人是高贵的,而德国人全是蠢猪!法兰西万岁! ”
  “可是你从战争中得到些什么呢?就是这场你为之欢呼的战争。”
  “我吗?什么也没得到!我为什么要从中有所得呢?不过战争对我还是有好处的。到加来港来的士兵和水手比以前多多了。”
  至今我还保存着我朋友那张威武的照片。他同一个法国士兵换了衣服后在屋子里摆出一副军人的姿态神气活现地走着,他那时还说他觉得自己会成为一名很象样的士兵!后来我们穿过加来港静悄悄的街道走回家去,我们一路上唱啊唱啊,直到后来引起一支巡逻队的怀疑,他们告诉我们说加来港还在实行军事管制,战争不能允许人们在街上唱歌。……
  马恩河激战之后两星期我们便到埃斯特奈去看战场。这场激烈的战斗是在埃斯特奈和塞赞之间进行的。冯·别洛夫的大军全线突破了法军防线的右翼,不停地打了三天大仗;随后在他向北撤退时又打了一场后卫战。
  我们在埃斯特奈的一家咖啡馆里吃午饭时正好有几个法国军官也在那里,当地的法国指挥官看了我们的签证以后很客气地把我们送到了前线。埃斯特奈那个地方有一扇墙被炮弹打了一个窟窿,这窟窿被补好以后经过两个星期的日晒雨淋,新的痕迹已模糊不清,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挨过炮轰。战争迹象主要表现在蛋类和奶类很难搞到。再有便是苍蝇,成千上万的苍蝇爬在死尸上,直到天冷才会飞走。
  我们穿过铁道,沿着塞赞的大道走下去。路南面很有规律,每隔三英尺便有一个单人掩体,德国步枪手在法国炮火的轰击下就在这种战壕里阻击法国步兵。而法国步兵在大炮的掩护下一直压过来,他们穿过铁道,攻上草地,同德国人进行了白刃战后才占领德国人的战壕。当时的屠杀是可怖的。法国的炮火连续三天在草坡上和附近的小树林里狂轰滥炸,把德国人炸得尸横遍野。大道交叉路口是一座城堡的谷仓和外围建筑,这些建筑早已被大炮炸得一片狼藉,至今还有薄薄的余烟和牲畜焦尸的恶臭味从中漂浮而起,可见大炮的威力。
  尽管如此,沿着战场已经出现一个汉子,一边吆喝着耕牛一边耕着地;弹痕已经被埋在褐色的犁沟下,谁也说不出其原来的位置了。甚至在山谷深处——法国军队曾冒着密集的炮火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调整布署,而现在只有一些草捆和零星的罐头盒告诉人们曾有军队在这里宿营过——淡紫色的花朵已经象阴影里的明灯一样从土壤中生机勃勃的长出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沿着大道旁一条小道爬上山,路一边是果实累累的苹果树,另一边在森林边上一窄条茂盛的草坡上有一座通向夏底翁的村庄,它完全暴露在战火之中。就是在这里德国人拼死把这个村庄当做立足之地,而撤退时又把它洗劫一空、付之一炬。随后的炮火把剩下的东西炸得一干二净。在我们的正前方正对着交叉路的是一片凄凉的断壁残墙,这里原来是村镇里连成一片的商店,咖啡馆和大饭店;从交叉路口向西边望去,向远处延伸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可怖景象:到处是掀了屋顶的破房,残留着的门楣还看得见焚烧过的痕迹。只有村里的教堂和学校还完好无损——据学校的校长说,因为有三个法国士兵在顶楼上从瓦片洞里向外放枪,所以德国人才未能靠近。那种可怕日子里的恐怖情景我们只能想象了;那些被纷飞的战火吓得惊恐万状的平民百姓该是怎样地在街头惨遭屠杀啊!也许,他们仓皇地逃命,永世不再回到家乡来了!但是校长告诉我们说,仗一打完三天村里的人就回来了。他们现在住在附近朋友家里,要一直住到村子重新修复起来。就是这场最彻底、最有意识的破坏,加上法国大炮所有的密集炮火也未能使这座小小的村庄灭迹。……
  午后时分,到处是一派清新和金黄色,我们唱着歌儿踏上了通往塞赞的那条白色大道。一个法国军官警告我们不要走到树林子里去,因为战士们正在搜索躲在林子里饿得半死的零星的德国人,从林子深处我们也的确听到了两声枪响。在那远得不知有多远的北方却一直响着雷鸣般的烦人的大炮声。在那里,不眠而不幸的人们还在兰斯一带机械地相互屠杀。我们花了片刻时间,听着那炮声、瞭望着那香比尼蜿蜒起伏的黄色平原,它还同一千多年前匈奴帝国的阿提拉皇帝到达此地时一模一样。
  近处的田野上有一片长长而又平平的黄色坟土——石灰的痕迹标出了坟土的边际——死去的人让人扯着腿埋在这里了,且是德国人和法国人都埋在一起。一片长长的坟土上插着一个木十字架,上面坠着鲜花并且刻着:“这里安息着法国防线第七小三团的四十三个法国人。”



  
[1] 比利时地名。——译注
  
[2] 桑布尔河在比利时,默兹是德国北部的地名,这是当时流行的一首爱国歌曲。——译注
  
[3] 铁泼拉里是爱尔兰南部的地名。这里指的是一首爱尔兰民歌。——译注



感谢 闲汉 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