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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face to Machiavelli

《马基雅维利著作集》序言

列夫·加米涅夫

1934年


  本文译自英国《新左翼评论》第15册(1962年5—7月)第39—42页。中译文来自《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4期。译者:王田。校对:刘学浩。责任编辑:刘训练


  学园出版社(Academia)出版的系列文集将马基雅维利的著作收录其中是无须多言的。激发了马基雅维利写作的那些事件、这些作品本身(宣传的、史学的、文学的)以及此后几个世纪围绕他的名字产生的激烈争议——这些都是欧洲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苏联读者会在无意间,而且也必然会在历史研究中、时下出版物的社论(“马基雅维利主义”、“马基雅维利政治学”等)中以及文学作品中接触到马基雅维利,理所应当,他们会希望有机会读一下这位16世纪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的真正原始文本。学园出版社的这个版本就意在满足这一需求。
  在一篇特地为本文集而写的精彩研究中,吉韦列戈夫(A. K. Dzhivelegov)勾勒出了马基雅维利的生平和影响他写作的历史环境。马基雅维利死后其观点和著作的命运不在他的研究范围内。事实上,它们的命运也是引人注目和富有启发的。4个世纪来(从16世纪到19世纪)欧洲不同社会集团对马基雅维利有着不同的态度,在这期间,他的著作是那些政治家、宣传家和历史学家持续关注的对象。对这些态度进行研究将为我们提供(自推翻封建主义到无产阶级革命时期)有关阶级斗争之意识形态术语史的最丰富、最多样的材料。这里,我们仅就此冒昧作一些评论。
  尽管马基雅维利使用了一些广为接受的术语,但马基雅维利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他的“理论”或“政治学体系”。事实上,就思考深入和阐述完备的社会甚至国家学说来看,他并没有“理论”和“体系”。他既没有做深刻哲学探究的天赋,也没有探求宽广的社会普遍原理的天赋。他真正的天分是作为政治评论家,他的写作针对当时急迫的议题和历史学家记录下来的古代重大事件。无论是评论时事还是历史,他的目的都是直接地、即刻地影响他那个时代的政治事件。无论是评论时事还是历史,他的“理论判断”和职业报告事实上都是一回事——即一位职位接近真正权力斗争中心之人的一手观察记录。
  权力的社会成分、它的社会规定性很少使他产生兴趣。不论权力是在亚历山大六世手中还是在切萨雷·博尔贾手中,是在切萨雷·博尔贾还是在奥尔西尼君主手中,是在奥尔西尼君主手中还是在乌尔比诺公爵手中,在最后分析中权力的内涵事实上并未改变。马基雅维利首要关注的是权力斗争的实际过程。他最著名的著作《君主论》并不是研究夺得权力的社会集团的转变及转变条件和标志的,该书关注的是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转型时期,权力在一个狭小社会集团中的斗争机制。
  当然,马基雅维利的著作受到了一个主要的历史动力的影响,即通过系统地摧毁由自主封建的、准封建的和行会的共同体、共和国和公国构成的混合体而在意大利创造一个强大的、民族的、本质上是资产阶级的国家的驱动力。但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意大利,这个想法不得不在无数不断纷争的意大利有实力的微小统治者造成的难解的混战中打开一条路(在那时它是不成功的)。正是这些数不清的冲突构成的政治现实在马基雅维利的论著中得到了公开系统地阐述。
  他是一位善写政治格言的大师和杰出的辩论者,他从他的观察中得出了确定的总结,即关于善与恶、可行与不可行、合法与罪恶的所有概念和标准都是相对的。马基雅维利的著作对于那些在那个时代想要赢得权力并试图在众多抢夺中成功保有权力的君主来说,是一个惊人敏锐的和传神的指导手册。这绝非权力的社会学,但是从他的建议中显现出了一幅宏大图景,在一个奴隶社会中权力斗争具有动物性特征,富有的少数人统治褴褛的大多数人。因此,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这位佛罗伦萨银行家们的秘书、这位派往罗马教廷的大使,发出了一枚具有如此惊人爆炸力的炮弹,从而打乱了此后几个世纪的统治者头脑中的平静。
  在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中没有对国家“本质”的宗教上的或形而上学上的哪怕最轻微的提及,没有一个字关涉到“神授的”(divinely chosen)统治者——即使是教皇辖区的统治者,也没有一个字提及“人民的意愿”(will of the people)、“历史的规律”(laws of history)、“人类的利益”(interests of humanity)。这个佛罗伦萨寡头政权的仆人并不惧怕面对他那个时代的政治现实,也不惮于揭示隐藏在宽幅旗帜和琐屑装饰下的真实的权力面容:作为压迫阶级的主子们相互争夺着的对劳苦大众的统治权。在一本小书中,他嘲笑了那些最博学的学者,那些就政治权力本质写了无数神学的、道德的和政治的论文的作者,那些只会引证亚里士多德哲学、摩西戒律和圣保罗训诫的作者。其赤裸裸的坦率是如此出色,因此也令人震惊。教皇们、廷臣们、政客们和国王们争先恐后地攻击这个佛罗伦萨寡头政权的秘书。他们的行为越在实际上接近他的观察,他们便越决心要反驳他的箴言。耶稣会修道会(the Order of the Jesuits)的秘书把他称作“魔鬼的犯罪搭档”,一个“不诚实的作者和不信教的人”。绝对君主制的辩护者发现他的观点对他们来说过于强烈了,赶紧宣布“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个佛罗伦萨人那样没有道德操守”。不受约束的专制主义典型,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即所谓的弗里德里希大帝,就写了一本名为“反马基雅维利”的书。那些决定隐瞒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权力真正本质的人把马基雅维利的名字用作政治上玩世不恭的象征。
  事实上,玩世不恭并不存在于马基雅维利的文字中,它只不过是存在于上述人的描述中。马基雅维利的著作是不道德的、罪恶的、刺耳的,仅仅因为他决定,用拉萨尔的话说,“呈现事实的本然”(awssprechen was ist)。如果马基雅维利对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者品行的描绘不仅仅能够激起这些统治者的恐慌和愤怒的话,它也必然引起了那些在某些方面与他卓越见识类似之人的注意。弗朗西斯·培根——马克思将其描述为:“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注:马克思:《神圣家族》——编者注〕——写道:“我们应该感谢马基雅维利和其他像他这样公开地、毫不隐瞒地描述人们通常如何行为而不是应该如何行为的人。”〔注:培根:《学术的进展》——编者注〕黑格尔对这位“十人委员会”的秘书也抱有相同的观点: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对马基雅维利作道德评判,看到了他“缺乏原则”和“反宗教”的宣传只是对人类的那个历史时期里不可避免地盛行的权力斗争方式的真实写照。“马基雅维利”,黑格尔写道:“确立了形成国家的真正必需的基本原则,这些原则受到了那个时代状况的影响。”〔注:黑格尔:《德国法制》——编者注〕
  年轻的马克思曾把一些《李维史论》(Examination of Titus Livius)中的箴言摘抄到他的笔记本里,而正是从这些笔记本中,他发展出了一些《共产党宣言》里的观点;所以,他反复地一再阅读马基雅维利的著作,并宣布至少有些作品是“权威的”、“天才的杰作”。恩格斯把这个“罪恶的伙伴”归到他认定的启蒙运动“巨子”的群像中,他们是封建文化的伟大摧毁者,科学社会主义的创立者对他们抱有极大的尊敬,因为在完成他们的历史任务即创立新资产阶级国家的过程中,他们“并没有局限于小资产阶级的方式中”〔注: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编者注〕
  《共产党宣言》的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觉察到了这位佛罗伦萨秘书的著作是阶级斗争理论的萌芽,是摆脱了所有神秘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国家和权力斗争本质的清晰洞见。他的著作是对他那个时代的政治现实的杰出的现实主义描绘。在他的著作中皇帝、教皇、国王、贵族、银行家和商人都揭去了面具而行动,而且由他们的行动证实了辩证唯物主义创立者们历史观点的真理性。
  这个16世纪政论家的著作对于阶级社会中权力真正本质的发现具有突出的贡献,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中这一本质得到了完全的揭示。因此,马基雅维利有权得到今天读者的关注。



感谢 佐仓绫奈 收集、录入和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