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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之前

幸德秋水

(1911年1月24日前)
宋义熙 译 apro 校



第一章 生死



  我,应该是要被处以死刑了,现在被拘禁在东京监狱的一个房间里。
  呜呼,死刑!对于这世间的人们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不祥而可怕的词语了吧。无论看了多少报纸,读了多少讲大道理的书,应该也没有一个人会预料到自己现在要与这个不祥的词汇直接打交道了吧。然而,我确是要被处以这死刑了的。
  平时爱着我的人们,熟悉我的人们,听闻确实应该有这件事的时候,无论如何怀疑其真伪,一定会茫然困惑吧;而且,当那消息被查明是真的的时候,他们会感到,多么可怜、可叹、可悲、可耻啊。尤其是,我的老母亲,该多么绝望,这就像是被一把刀贯穿了她的胸口啊。
  然而,现在对我自身来说,死刑也并不算什么了。
  我是如何犯下重罪的呢?在就连那公审都被禁止旁听的当下,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这样充分的自由。百年以后,也不能知道有谁也许会代替我。不管怎样,死刑什么的,也无所谓了。
  这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而是无修饰的真情实感。如果是真正好好地了解过我的人,应该还是能够察知我的这真情实感的。堺利彦说,“我不感觉这是非常之事,不知怎的,我觉得这是自然的过程。”小泉三申说:“幸德说自己还是很好的。”就连我觉得十分绝望的老母亲也立即说:“事情发展成这样,因为早已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就不惊恐了。不要担心我。”
  死刑! 对我来说,真是自然的过程。这样就可以了吧。事情发展成这样,我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对我来说,如同在世间的人们想的一样,不祥的事物也好,可怕的事物也好,都不算什么了。
  我在监狱里期待着死刑,这就和濒死的病人在疗养院里一样。只是我没有太多病痛,更不知何为快乐。
  这是由于我性格的狰狞吗?由于我痴愚的性格吗?我不知道。然而,如今的我,在关于人的生死,特别是死刑上,大约是有着左派的思考的。


  万物都会流逝,赫拉克利特如是说。诸行无常,宇宙是变化的连续。
  对于那本体而言,从来都应该是无始无终,无生无灭的。然而,本体的两个方面构成物质与势力,以至于化身为千差万别、无量无限的形式,却不决定永恒的事物。它们已经有了开始。就一定会有结束。被形成的事物,一定会被破坏。成长发展着的人,一定会衰亡。严密地说,从万物全部出生的那个刹那开始,它们就已经逐渐趋向死亡了。
  这,就是太阳的命运。是地球以及所有的行星的命运。何况在地球上栖息的一切的有机体啊!这是小到细菌,大到大象的命运。这,是包括天文、地理、生物的诸多科学教导给我们的地方。我们人类,能避免这一规律的束缚吗?
  不,人类的死亡,不必等待科学的理论,其实就是平凡的事实,时时刻刻的当下的事实;无论对何人,这不都是不争的事实吗?死亡的来临,不会允许有一个例外。面对死亡,无论贵贱、贫富,无论善恶、正邪,无论智慧还是贤不肖,众生都是平等的。无论是何人的智慧,都无法逃脱。无论是何人的威压,都无法与之抗衡。如果有企图用尽一切手段要去逃脱它,去和它抗衡的人的话,那,他也过于卑怯和痴愚了。这不过是与想要在东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在巴别建造通天的塔一样的笑话罢了。
  原来如此,天下大多数的人,看起来都恐惧着死亡。然而,他们终究也不是不知道,死亡时不可避免的。我也从未想过能够避免死亡。恐怕,他们之中应该连这样一个人也不会有,不说希望有永远的生命,而希望像大隈伯一样能够活到一百二十五岁,希望活下去吧;不,就连一百岁、九十岁、八十岁的寿命,我想很多人也首先会感觉困难而死心的吧。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只是单纯地恐惧死亡,而不是无论如何也要为避免死亡而苦恼的人吧。与他们是否明确地意识到是不同的,他们恐惧的原因,我想是在别处。
  即,伴随所谓死亡的是各种的情况。举出其中二三的话,第一、不是过完天寿死亡的,即,不是自然地衰老死亡的,由于疾病和其他原因夭折的,不能享受原本应该享受、品味的人生,他们是恐惧不能够享受人生的。第二、有由于来世的迷信,与他的妻子和眷属分别,独自前往流浪于死出之山,三途之川,恐惧于自己的不安绝望的人。第三、有留恋于现世的欢乐、功名、权势,看来是要不得不把财产抛弃了,沉浸于于爱惜财产的执念中的人。第四、有未能完成计划或开始着手的事业,遗憾于自己半途而废的人。第五、也有子孙的大计未成,还不能够购买良田,忧虑于他的前途,出于特殊感情的人。第六、可能也有有时只是想象临终的痛苦,就战栗不已的人。
  一一数来的话,其种类就无穷无尽了,总而言之,他们不一定是恐惧于死亡本身,往往是,其个个都是因为有难以除去自身有的迷信、贪欲、痴愚、执念、情感的境遇和本性。因此看吧。他们的境遇和本性,如果一旦被改变了,应该可以从这些情况中解脱出来,或者战胜这些情况,在发生其他的有力的情况的时候,死亡就变得对他们无足轻重了。只是,他们不仅仅只是恐惧死亡,有的是为了恋情,有的是为了名声,有的是为了仁义,有的是为了自由,看来是由于无法从现在的苦痛中逃离,连向着死亡猛进的人也没有了吧。
  死亡,自古时候起就被认为是凄凉的、悲惨的。然而,这只是对于那些失去亲爱的、尊敬的,或者信赖的人的生存者来说,就仅仅是凄惨的,悲惨的。对于那些三魂、六魂归于一空,感觉和记忆都直接要消灭逝去的死者来说,何等的痛苦和悲伤,都是不应该有的。死者,无感、无知、无喜、无悲,尽管前往安眠、休歇之所,为之悼惜、痛哭的妻子孩子、眷属等其他的生存者的悲哀,我想这是几万年不断被重复的结局,无论何人,对死亡是该模模糊糊地感到悲伤,是该恐惧的,这到了见怪不怪的程度了。古人说,生别比死别更悲惨。对死者来说,是没有死别的恐惧和悲伤的。悲惨的是,毋宁说,我想是在于生别的。
  原来如此,人类,不,所有的生物都有自我保存的本能。这是营养。这是生活。通过这个的话,人类无论如何也要避免死亡,抗拒死亡就显得是自然的了。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群保存的本能。这是恋爱。这是生殖。因此,就是破坏自己也不悔,也不顾,这也是自然的倾向。前者就成为利己主义,后者就成为博爱心。
  此二者,古来被认为是如同水火不容的。而在事实来说,又是屡屡矛盾、冲突的。然而,这矛盾、冲突,只因为周围的境遇而迫不得已,或者因为被培养,就不是本来的性质了。不,他们完全是应该是统一、联合的事物,是一定要使自由放任的事物。在动物的群落也好,在人类的社会也好,这两者的恒常的矛盾、冲突的状况的根源所在消灭后,能够统一、联合的事物会繁荣下去的。
  然后,这统一、联合,常常自我保存是种群保存的基础,根据准备而实行。丰富的生殖是常常出自健全的生活的。这样地新陈代谢。种群保存的本能,非常活跃的时候,自我保存的本能应该已经完成大部分的那些任务了。为了结果实,花朵乐意凋落。为了孩子的成长,母亲乐意倾注自己的心血。年少者,这样为了自己而抗拒死亡也是自然的。长大后,为了种群而到了轻视生命的地步也是自然的。这不是矛盾,而是正当的顺序。人类的本能,未必是恐惧正当、自然的死亡的。他们都是甘愿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做好了准备的。
  因此,人类的死亡,早就不是问题了。问题是,实际上在于,何时,如何死去。毋宁说,问题一定在于,直到死亡之前,享受怎样的生活,度过怎样的人生。


  如果,不在狂愚以上,无论何人都不会说自己想永远活下去。然而,死去的话想认真过完一生而死去,这是万人的愿望吧。姑且不是没有道理的。
  然而,认真过完天命之寿命,无疾病,无负伤,老衰之极,如油尽火灭,自然地归于死亡这样的事情,实在非常困难。因为,为此,需要对于应该防止所有疾病、避开所有灾祸的完全的注意、方法、设备。今后,要经过不知几百年的岁月,文明更加进步,物质上公众卫生的知识越来越发达,一切的公共设施都安全稳固自不待说,与各个人的衣食住也到达了极高等、完全的领域的同时,精神上也是常常和平、安乐的,在没有如同由于种种悲伤、劳苦损伤身心这样的事情的世界中的话,人们大抵是能够认真地活完那天寿的吧。对我来说,我也希望这样的世界早日到来。然而,至少,今日之社会,在东洋第一的花之都,地上也好空中也好,都充满了值得恐惧的病菌。火车、电车每日都会相撞,吸引来人群。米和股票和商品的行情,时时刻刻猛涨猛跌。警察,法院,监狱机器繁忙。在今日之社会,如果没有疾病,没有伤害,真正地能够完成自然死亡如果是有的话,那是绝代的偶然,只能被称为侥幸。
  实际上,即使是无论有多么大的权力,拥有百万的财富,其衣食住基本上到达完全的领域的人们也还是像那律僧和禅僧等一样,即使是为了养身进行常人不能忍受的克己、禁欲、苦行、努力的生活的人们,不生病而死去的,也是极少的。何况多数的没有权力的人,不富裕的人,弱小的人,愚蠢的人啊!他们,大抵是营养不足,过度劳动,污秽的住宅,有毒的空气,极端的气候,看来是由于精神过多等的不自然的原因而导致的疾病,天寿还没过完一半,纷纷失于死亡。不只是一种疾病。他们是,饿死的。也有冻死的。烧死的。被雷劈死的。碾死的。被卷入工场的机器里而死的。吸了矿坑的瓦斯窒息而死的。由于私欲被谋杀的。由于穷困自杀的。现在的人类的生命之火,并不是油尽灯灭,而是被那烈风吹灭的。我现在尽管手头没有统计,仅仅是病死以外的意外的横死,每年也许要上多少万。
  从沙丁鱼是鲸鱼的饵食,雀是鹰的饵食,羊是狼的饵食的动物的世界进化而来,在还只经过几万年的人类社会,常常上演弱肉强食的修罗场,多数的弱者或直接地、或间接地沦为生存竞争的牺牲品,这是目前不能停止的现象。认真过完天寿而死去的愿望,似乎不难办到;但实际上,这很难以办到的。特别是在像我这样的弱小、愚蠢,贫穷卑微的情况下,过完天寿就是不可奢望的事物了。
  不,我从来就不希望那些的。我即使长寿也未必幸福;我相信,幸福只是满足了自己的生死。如果还要在人生中,有应该称作社会的价值的东西的话,我相信,那就是,不在于长寿,而是在于那人格与事业,和波及周围及后代的感化影响如何。现在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好好过完天寿无论怎样都做不到了。不仅仅是独自自己是这样,天下的多数还是这样的。而且,如果单单是过完天寿这件事,也未必就能幸福,也未必有价值的话,那我们除了甘愿病死或者非自然死亡以外,还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什么呢?只是我们想,无论何时,怎样地死也好,想要自己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地死去。而且,我想,在生也好,在死也好,想要给予社会以与自己的社会地位相应的感化、影响。这虽有大小之差,但人们的关心的顺序,决不是难以形成的。
  就如同正冈子规和清泽满之一样不幸、短命,因而病死,就像伯夷和杜少陵一样饿死,就像深草少将一样冻死,像佐久间艇长一样溺死,像快川国师一样烧死,像藤田东湖被雷劈死……一样的话,即使是不自然地死去,反倒不是会感叹了吗?有的是为了道,有的是为了职,有的是为了意气,有的是为了恋爱,有的是为了忠孝,他们超脱了生死。他们各自都有让他们不值得回顾生死的伟大的某个事物。这样,他们这些人,感到幸福且满足地死去。然后,与他们的生死一道,他们能够有不少社会的价值。
  在如意轮堂的门上写下梓木弓之歌的楠正行,年仅二十二岁就战死了。弄断头盔的结绳,在头盔里熏制名香的木村重成,年仅二十四岁就战死了。他们从各自的境遇出发,连把保全天寿,或者是由于得病死亡都看作是耻辱的,急于要战死。然后,一起感到幸福与满足地死去了。他们无论哪一个人,真是所谓的“名誉之战死”吧。
  如果赦免赤穗浪士,不对他赐死的话,他们四十七人全部都能度过光荣的余生,能够平静地过完一生,迎来终焉吧。其中,那些比死亡更加不幸的人,那些感到奇耻大辱的人就不会有了吧。生死哪个都对于他们是幸福的吧。这就是问题了。总之,他们以一死感觉到了满足与幸福而切腹自尽了。在那满足、幸福的点上,七十余岁的吉田忠左卫门也好,十六岁的大石主税也好,都是一样的。那死亡的社会的价值,与寿命长短如何无关。
  人生,死得其所难矣。正行也好,重成也好,主税也好,都是短命,且生理上不自然地死去的。尽管如此,我想,这些常常都是死得其所。我想,他们的死,与其为他们悲伤,不如说,是值得庆贺的。


  话虽如此,但我绝不厌恶长寿并以为其无用无益。生命乃万物之本也。若其生涯满足幸福,自然是,愈长愈好。为达到将暂且弘大的人格之光辉耀千载,将伟大事业泽被万人的目的,不必说,大多是需要长年累月的。
  伊能忠敬自五十岁便在当时三十多岁的高桥作左卫门的门下研习测量学,逾七十,便完成了日本全国的测量地图;赵州和尚自六十入佛门始修业,历经二十年,终大彻大悟,自此四十年间,度化了众生。释氏亦正因能在世达八十岁之久,才得以将佛的光辉如此广大地普渡吧。孔子亦曾言,至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渐垂老,自然识愈广,德愈馨。
  且正如前文所说,怀有如此天资、素质,并能遇到如此境界、命运之人,在当今社会中,实是千百有一,其他人不过是甘受早死者罢了。纵使能偶然保有其寿命之身,健康与精神力亦不会伴之共存,因而陷入长时的穷困忧苦之境,心中不乐,对世界亦无所贡献,庸庸碌碌昏昏沉沉地混着日子,如此还不如快快死了吧
  想来,人老当益壮的,必然是例外,一旦过了某个年龄,身与心便会一直衰老。随着每个人遗传的素质和周遭的境遇等的不同,那个年龄可能不一,但不管怎样,总会有一段健康、知识到达顶峰的时代。换言之,也就是说,会有“壮年期”的时代。因此,可以常常看到,对于道德与知识之类的东西,就算到了足够高的高龄,也不会停止长进。而至于那些需要元气和精力的事业,过了“壮年期”便几乎不可能实现,所谓强弩之末,难透鲁缟;壮骥老矣,逊于驽马。
  像是相扑运动员,便是非常显著的例子;而文学艺术之类的也是如此,那些被称为不朽的杰作的作品,在它们的作者老了以后,反倒是这些作者还不出名的时代的作品多。像是革命运动之类的,最需要热烈的信念、意气、胆识、精力的事业,格外需要等待少壮之士。古来革命便是总是在青年的手中进行的。参加了维新革命的最有力量的人们,在当时全都是二三十岁。身为法国大革命主角的罗伯斯庇尔也好,丹东也好,埃贝尔也好,登上断头台的时候,好像哪个都是三十五、六岁。
  如上所述,在这壮年期时,有人为了人道或者是事业或是恋爱亦或是出于意气,总之,为了所信的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辛劳到力量的极限,在倒下后也不停止。首先,这种做法是令人死有所归的;而它对社会和人心造成的影响,也绝不会是浅显的。这就是,无论对何人来讲,所谓的若不在令人满足的时候死去,就会感到生不如死的羞耻。现在,我见到很多那因尚未得到死之归宿,而饱受苟且偷生之耻的人们。
  前年夏天,正值举国哀悼在从俄国归国途中故去的长谷川二叶亭之时。杉村楚人冠对我笑言道:“你那年如果也死在了去美国的往返船上,那也可了不得啊。” 他的话,是戏言。不过,事实上本来我或许应当在那时死去。
  因此,所谓的短命的死、不自然的死,并不一定令人厌恶哀痛。若是对死存有厌恶、哀痛,那大多是意外的死、无觉悟的死、不安心的死,且伴随着无法斩断的各种偏执与留恋的郁闷,或是因疾病或负伤而产生的肉体的痛苦。现如今,我已可以接受应是完成了上述条件以外的死的命运了。
  寿终正寝对于当今社会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极难的。而且,若有人为了能更加满足,幸福,持有自己的相应的份——我不期待分外的事情——的社会价值而死去的话,无论病死、饿死、冻死、溺死、震死、轹死、缢死、负伤死、窒息死、自杀还是他杀,都没有任何哀痛、嫌忌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么,刑死又如何?在生理的不自然上讲,与这种种的死法有何不同吗?有什么比这种种的死还更加厌恶、哀痛的理由吗?


  死刑,被认为是最不祥、最可恐惧的事物了。然而,这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作为一种死法,像是病死什么的,无法选择的死法而已。而且,能够做好充足的觉悟,没有肉体的苦痛,这比起其他的死法来说不也挺好的吗?
  要是那样的话,世人认为那是不祥的、可怕的,是什么原因呢?自不必说,应该是相信被处以死刑,必定是显示他们是极恶之人、犯了重罪之人的缘故吧。成为到了要被处以死刑的程度的极恶、重罪之人,会作为家门之污秽,末代之耻辱,亲朋好友的耻辱,被嫌恶的吧。换言之,那可耻的、可忌讳的、可怕的是,不在于被极刑处死,而在于死者的极恶性质,重罪的行为的吧。
  用一把刀把法兰西革命的枭雄马拉刺杀的,在法庭扬言的二十六岁少女夏洛特·科黛说,“我为了拯救万人杀了人。”她希望被处刑,寄信给她父亲,清楚地喊出了这心意。说:“死刑台不是耻辱,耻辱的只有罪恶。”
  死刑作为极恶、重罪之人的目的,是本来就有的。因此,古来很多可耻的、可忌讳的、可怕的极恶、重罪之人被处以死刑,这是事实。然而,与此同时,很多可尊的,可敬的,可爱的善良、贤明之人也被处以死刑,这也是事实。而且,虽然完全不是可尊敬的善人,也完全不是可嫌恶的恶人的许多小人、凡夫,犯了错,因为触犯了当时的法律——就连单单是杀死一只鹤,一条狗这样的事情,被处以死刑,这还是事实。刑死的人,未必是极恶之人、重罪之人,这是最重要的事实。
  石川五右卫门也好,国定忠治也好,都受了死刑。平井权八也好,鼠小僧也好,都受了死刑。白木屋阿驹也好,都受了死刑。佩罗普斯卡亚也好,奥辛斯基也好,都受了死刑。王子比干和商鞅也好韩非子也好高青邱也好,伍子胥和文天祥也好,都受了死刑。木内宗五也好吉田松阴也好云井龙雄也好,江藤新平也好,赤井景韶也好,富松正安也好,都受了死刑。刑死之人中,其实是有盗贼,有杀人,有放火和乱臣贼子的同时,也有贤哲,有忠臣,有学者,有诗人,也有爱国者和改革者。这只是眼下我内心中不断浮现出的人物中举出来的其中二三者。如果我的手头让我有东西方的历史和人名辞书的话,我能够举出古来刑死伴随着耻辱、罪恶的几多事实的同时,还能够进一步举出更多刑死伴随着光荣和名誉的无数的例证吧。
  看看西班牙设立宗教裁判所的那个时候吧。无辜的良民,单单因为有不服从教会的信条的嫌疑就被烧死的,不是数达几十万的吗?看看法兰西革命的恐怖时代吧。以政治上的党派决定事物这样的原因而被处以斩刑的人,不是每天上升至几千人吗?看看日本幕府的历史吧。开始安政大狱的时候,在大小各藩,与当权者的政见不同的原因,处斩,或被赐死的人,不是数不胜数吗?看看有关俄国革命运动的记录吧。过去四十年间,因为参加了这个运动,或因为有这个嫌疑的,刑死的人不是达到数万人吗?还有,提到中国,冤枉(无实之罪)的死刑,大概说是它五千年的历史的第一特色也不为过吧。
  这样来看的话,死刑,本来是按照当时的法律而被执行下来的,使很多人失去了生命,尽管不论,无论何人好好地根据世界万国有史以来的严密的统计,还能断言死刑常常是伴随着耻辱与罪恶的吗?不,死刑意味的耻辱、罪恶,能断言连比其有的光荣或冤枉还多吗?我想,这实在是一个未决的问题。
  因此,对现在的我,如果有可耻的,可忌讳的,可恐惧的话,那是,不是被处以死刑这样的事,而一定在于我是恶人,是罪人这样的事。这不是我自己应该谈论的,而我也没有谈论的自由。只是所谓死刑,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了。
  想来,人值得死刑的犯罪是有的吧。死刑,果真作为刑罚是适当的吗?古来的死刑,果真在到达刑罚的目的的情况下,常常奏效吗,这个问题学者怀疑了很久,这又是作为未决的一大问题。然而,我不想在这里谈论死刑的存废。现在的我作为一个人,比起争论死刑的存废,不把死刑看得很重大。病死其他的不自然的死亡到来的话,就不是很例外了。
  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佛家屡次这样恐吓。因为生,有时也可以是大的幸福,而有时也可以是大的痛苦,的确是件大事。然而,死亡是何等的大事呢?也不过就是人类的血肉的新陈代谢全部停止,形体、组织被分解而已。所谓死这种事情,是从太古就有智慧的人建立的一种稻草人:戴着地狱、极乐的蓑笠,紧握爱着、妄执之弓矢不放的姿态,非常庄严。若漫然从远处向它望去的话,确实有意义价值;但凑近仔细地看他的话,什么都不是。

  我未必是急着要死的人。只是能够活着的话,我就活着;对我而言就是活着享受生活,品味生活,在外人看来当然图谋世益。虽说如此,我不想去苟且偷生。不问病死和横死和刑死,应该死的时候一旦来临的话,我想,我会以充分的安心与满足,迎来生命的终结。
  现在正是那时候了。这就是我的命运了。接下来我想讲讲我的命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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