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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康妙恩”
(五十年的回顾 社会革命的先声)

李大钊

(1923.2)



  距今恰恰五十年,就是一八七一年的三月十八日,巴黎人民起来反抗一个卖国的政府,并且宣告了市府的独立、自由、自主。

  这回中央政府的推翻,并没有经过普通革命的阶段,没有动炮火,没有流血。当人民武装起来、出现于街衢间的时候,那一班统治者早已逃走,政府的军队早已退出巴黎城,那民政官吏们早已携着他们所能携的东西急忙退到卧塞儿(Versailles)城去了。这样演成的变动,巴黎的人民在“巴黎康妙恩”(The Commune of Paris)名义之下开始了一个自由的新时代。

  这个事变是起在普法战争将要终结的时候。普法战争的发生,固然不是由于一个简单的原因,而由经济上去解释,这次的战争实是两个资本主义国的斥堠战。法国对普宣战是在一八七○年七月十五日,普国得德意志联邦各州的援助,军势非常的浩大,以数计之,约有八十五万人,一举而侵入法境,连战速捷,围拿破仑于塞塘,由开战之日起不过六星期间,使拿破仑不能不树降旗。

  九月四日此消息传到巴黎,政府惊愕万状,巴黎的群众则在卜郎魁派(Blanquists)导率之下,占领了下院,宣布共和,于是中产阶级共和党和温和的共和党出而组织政府,但普军乘胜仍长驱而围攻巴黎。

  当时法国正在产业发达的过渡期,各阶级间的利害关系极其复杂,农民军队和大资本家结为王党,都会的小工业者和工人则结为共和党。共和党中又分为绅士阀、急进的议会派共和党、工人半革命的共和党和极左派的共产主义共和党。(卜郎魁派)当帝政废止的时候,率领群众执行直接行动的是极左派,而政权则落于右翼的共和党手中。

  法国国民自卫的政府方在游戏的时候,巴黎已被围困,继续着到了冬天,政府的防备极其缓慢,似乎他怕劳工阶级的实力比怕德军的侵入还甚。劳动阶级才悟新政府与旧政府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屡谋颠复之,而“康妙恩”遂渐接近。

  在巴黎“康妙恩”的大悲剧以前,巴枯宁预备了一个喜剧的揭幕者。无政府主义并不奇怪,这里昂(Lyons)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康妙恩”才是奇怪。一八七○年,巴枯宁(Bakunin)、李嘉德(Albert Richard)同着布澜(Gaspard Blanc)带了很多的徒党,侵入了里昂,占据了里昂市政府(Lyons Hotel de Ville),宣告国家已被废止,地方工厂的工钱提到一日三佛郎,然而还未出这一天,这国家已以中产的国民军的形式回来了,巴枯宁派遂从那里逃走了。这一幕喜剧就是这样的告终。

  次年(一八七一)一月二十八日,政府私与普军结休战条约。正在爱国的愤怒中的巴黎,以是被激怒了巴黎国民军(民主的组织成的市民军),认为卖国而大起反对。二月八日,一个缔结平和的议会被召集了,介尔士(Thiers)实执其牛耳。这个会议议定的临时和约,于二月二十六日在卧塞儿签字,普法战争算是告结束了。

  新选的国民议会,只巴黎及其他二、三都会,共和党占优势,此外各地方则到处都是王党占了胜利,七百议员中王党占四百五十人。新就政府首位的介尔士得国民议会的承认,采取巴黎与地方间的分离政策。他先任命复辟派的将军为巴黎国民军司令官,国民军则表示反对,而自选中央委员会以指挥权畀之,拒受将军的命令。议会方面则拒绝共和国的承认,把首都由巴黎迁到卧塞儿,制定种种法律,在经济上予以重大的打击,劳工阶级的生计全失,巴黎破产革命的机运迫在眉睫了。

  三月十七日介尔士密令他的部将夜袭国民军,而谋取他们的大炮,并占领城中各要地。按照与普军订立的休战条约,大炮应交普军,而国民军不肯。只把这大炮夺去,介尔士便可以把国民军打得粉碎,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了。鲁昆德将军受了密令,三月十八日拂晓率步兵一联队并补充军队攀登坂道,夺取大炮,午前六时果然没有什么抵抗,便把那有名的大炮捕获了。是三月的早晨,寒光凛冽,街上没有人影,所以没有什么人知晓,这大炮便眼看着要被他们搬去了,但是大炮很重,没有马,亦没有炮车,由高坡往下运很是费事。此时红日东升,街上渐有人影,其中亦有在袭击的时候仅免于难的国民军兵士。到了七点半钟的时候,教会的钟丁丁的乱打,沉默忽然破了,在丘陵的麓际召集国民军的大鼓亦冬冬的响了,喇叭的声音亦起来了,一刹那间国民军出现了,驰马身着武装,整队而行,鲁军的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多是妇女与小孩,象黑山一般的来相集合。

  声势汹涌的群众两次为鲁军所威吓而退,那中间队伍有为群众遮断者。鲁昆德将军大惊,随即发令向群众开炮。兵士方在踌躇,群众中的妇女此时喊着,向兵士说,“诸君,向我们、向我们的丈夫和小孩开炮吗?”士官威吓伊们,忽有一军曹喊着说,“弃了武器吧!”鲁军皆弃武器,群众喊声大震,而突进鲁军与国民军握手了,这是午前九时的事。

  鲁将军被捕了。午后在解往他处的途次为震怒的群众所杀。攻击巴黎的总司令威诺阿见势不佳,狼狈而退,逃向塞奴河对岸去了。政府当局者惊愕不知所措,仓皇向卧塞儿逃走。

  巴黎政府的官吏逃走后,经了二、三日的混乱,国民军的中央委员会以外没有权威了。但他们未能理解这新事实的意义,中央委员会下给总司令刘立耶(Lullier)的命令极其普通,不顾那命令怎样能够实行,所以刘司令不能闭塞城门,不能解散反革命团体,不能占领扼巴黎西部的洼雷里昂要塞(Mont Valereien)。委员会到二十一、二日顷,尚不自觉他自己是唯一的巴黎的支配者,看他为那替政府谋画的市长等所操纵,便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旁观,怎样的没有组织的权力了。委员和市长等商量举行巴黎市会的选举,极力置重和他们一致,至任他们把那选举延期到二十六日。当这委员会忙着去图保持法律形式的时候,失了正好占领巴黎各要塞的机会,那卧塞儿的政府常是比他们的反对党——劳工阶级——觉悟的快的多。介尔士很喜欢巴黎的委员会以种种交涉自为消遣,他好可以有功夫去预备军队,使与外界隔离,以适宜的政策用心训练。当他这些准备将要完成的时候,他静以待时。但他似已早有决心去行一回大杀戮,即使他弄弱了,他以杀戮还答巴黎“康妙恩”自治体宣言的决心,那个议会在那里亦必使他为此,在那个时候那个议会几乎以一动物园自居了。

  一八七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巴黎市会选举办完了,结果革命党占绝对的多数。其中有十一位是第一国际党员,取名为Commune掌握政权。Commune者,法国市町村等自治体的通称,唯在巴黎,他是可以令人想起有一七九二年的光荣的历史的“康妙恩”,于多数民众,是有“对于君主政治的民主政治、对于专制的自治”的意味的。

  然在少数共产党的心中藏了新观念,只此新观念才是“康妙恩”的真髓。“康妙恩”就是劳动者的共和国。巴黎的全劳动阶级小商人,和当时尚在无产阶级位置的手工业者,都有把政权握于自己手中的觉悟。“康妙恩”尚未成立前的三月二十日的官报有云:

  “巴黎的无产阶级确认在支配阶级的失政与背信中,自己等尚取公务的指挥以救济时局的时机来了。……无产阶级知道正逢对于他们的权利的永久的威胁,正当的热望的绝对的拒绝,并祖国及其一切的颓废,执权力而自握其运命于掌中,且确操其胜算,是其无上的义务绝对的权利。”

  劳动者握权力的事情——这就是“康妙恩”。因此“康妙恩”才是伟大,于支配阶级才是危险,因此他还有生机而为历史所记忆。

  “康妙恩”被宣告的三月二十六日,幸福与再生的洪涛吞没了巴黎,欢喜的热情扩张及于资产阶级,劳动者、资本家都是欢天喜地的,见过一八四八年的革命的老人喜极而悲,至于咽泪。是青年,是妇女,是小孩都高兴的了不得,花也撒开了,赤旗也翻开了,歌声震天,似乎自由平等的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卧塞儿的侦探看见这种情形,报称巴黎以“康妙恩”发狂了。

  巴黎“康妙恩”的宣言影响于法国各处,引起革命的运动有好些地方,都一样的为“康妙恩”的宣告,但都因受不住政府的压迫,次第解散了,就有一二处竭力抵抗,到了四月五日亦都不能支持了。

  当时介尔士身居卧塞儿,亲自指挥一切,努力于反革命的宣传与训练。温和的共和党等的有志者,奔走于巴黎与卧塞儿间以为调停,斡旋于其间,但结果归于徒劳,“康妙恩”方面尚以比较的好意迎纳他们,而介尔士方面则全然拒绝调停。介尔士由是更把巴黎与地方间的一切通信交通遮断了,发布些造谣的告示,说巴黎已全陷于无政府的状态,杀人与掠夺的事情肆行无忌,更使议会里的多数党压迫左翼的言论,通过剥夺巴黎自治权的法令。至四月二日介尔士就命令开始巴黎总攻击,巴黎西部激战亘二月之久,合全国军队都来攻巴黎,那观望形势的卑士麦更答应了介尔士的要求,送还法国的捕虏,援助攻击军。

  “康妙恩”内部亦有多数党与少数党,就中以卜郎魁派与一八四八年的急进派合为多数党。第一国际党员与属于他派的九人合而为少数党。这并不是对于中产阶级急进派社会党人占少数的意思。第一国际党员与别的少数党一样在社会主义的理论上,并不反对多数党,他们只是反对多数党的政策,或是无政策。卜郎魁派因其首领卜郎魁(Blanqui)为政府所捕,就象航海的孤舟失了罗盘针的一样。卜氏的政策是以集权主义主张无产阶级独裁与对于绅士阀彻底的挑战者。他非难一般社会主义者的政策论,他不问主义理论的善恶,专选傲慢而忠实的服从者集于自己的周围,故他能集合些勇敢的革命战士,组成一个强固的团体。不幸他一旦为介尔士政府所拘捕,他的信徒顿失指导的明星,便茫茫然无所适从,至此始悟这种组织之不良,魁领一失,无人能继其后,全党即为之动摇,然而晚了!现在的希望惟有设法取回卜郎魁氏,大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样子,他们向介尔士提出以在“康妙恩”手下的一切的人质接回卜郎魁氏,但介尔士不许。

  不只是卜郎魁派有这无定见的短处,“康妙恩”的多数人都有这种短处。因为这回的选举是仓卒之间举行的,所以被选的人很混杂。多数派既因卜郎魁氏的被捕,失了他们的指导者,少数派亦全没有一定的政纲,只是主张些共产的自治和分权的空浮理论。少数党中属于“第一国际”的人们,比别人总算实在些。这“第一国际”即是马克思氏指导的“万国工人协会”,在法国以强有力的劳动组合联合会表现出来,普法战前即认为与国家有危险而遭解散,解散前的会员殆有四十万人。照“第一国际”的政纲,资本主义的产业应该移归由劳动组合发达而成的工人自治团体管理,一方面政治的国家应该是地方分权。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第一国际党人过于拘泥其理想的国家,不能善应时势。

  多数党自限于一七九三年的迟滞的模仿,他两次让权于无能而且愚蠢的公安委员会的手中。他容忍了各种公务机关的无秩序与无能力,即军务机关亦包括在内。他以弱者佯作倔强的拙笨的愤怒,替代了训练并一个有统系的政策。他命令了国民军以应行的职务,而不问他实行了没有。他压迫了些反对“康妙恩”的报纸,而允许他们用别的名义复活。他捕了些不重要的不足为患的反动派,而对于卧塞儿的侦探反倒置之不理。他的命令一律是象征的,他们不过是摆大作派罢了。这样子所以“康妙恩”的成绩可记者甚少,计算起来不过是废止议会的破坏经济秩序的法律,对于工人免除一切地租为生活的保障,支给国民军的俸给,发还贫民当入当铺的财物,推倒为拿破仑一世纪功的宛达母柱(Vendome Column),减少“康妙恩”的官吏的俸给到一年六千佛郎,使教会与国家分离,没收教会的财产,由教育削去宗教科目,寥寥数端而已。这是因为时势所迫,不能不以全力防御外敌,所以没有功夫致力于新社会的建设。

  “康妙恩”的财政、粮食、司法、教育、外务、公安、劳动、军事等委员功绩卓著的也有,全无能为的也有,其中以劳动委员的成绩最值得记录。

  劳动委员是奥国的工人佛兰克儿(Leo Frankel),他是一个第一国际党员,他能于最短的时间实行第一国际的政纲。第一国际的政纲就是减少私营的生产,拥护在国家监督管理之下的自治的行会与产业组合,最终的所有权为国家所保有。但是劳动组合的废灭使他的这种事业进行很困难。四月十六日他对于各职工会(其数有三十四)发表一种宣告,令他们组织一个委员会,好安排着去管领那些锁闭的工厂。在“康妙恩”沦没以前,在五月十日及五月十八目这委员会集合了两次,但他们的决议的记录全然无从查考了。那时有三十四个组合,四十三个生产组合,和十一个各种劳动者团体。他的对抗雇主的计划,是使雇主若雇属于“康妙恩”者时,必须支给正当的工银,并禁止面包房的夜工,禁止雇主对于工人的减薪与罚俸等,八时间工作制亦被提议,但未实行。总之劳动组合现在又开始复兴了,把产业移归劳动团体管理,算是开了端绪。他又使“康妙恩”发布一切契约应与劳动团体交涉的法令,结果国民军的补充亦要经劳动组合办理了。

  但在“康妙恩”以雍容的态度慢慢的施行他那象征的法令的时候,死亡已以长足的大步向他接近了。“康妙恩”方面因为醉酒的司令刘立耶(Lullier)将军的失策,当四月二日还答介尔士袭击的时候,没有占据住Mont Valerien要塞,这是一个大大的失算。卧塞儿方面正在起首枪决那些被他拘囚的人们,“康妙恩”方面亦捕获了许多的人质,其中包含着些巴黎的大僧正,声称如枪决革命党一人,即枪决大僧正三人,以为恫吓。卧塞儿方面的杀戮果然停止了,“康妙恩”方面以罗塞儿(Rossel)替代了刘立耶,这又是一个无能的领袖。国民军亦称为联合军,虽出全力以为抵抗,但介尔士军人多炮利,众寡不敌,终有螳臂当车的势子。卧塞儿方面知道硝烟弹雨之后有平安,所以从容进行。联合军方面的Issy和Vanves两要塞,在他们舍弃之前已经粉碎了。Maillot要塞在Mont Valerien的炮力支配之下,亦已沦为灰烬。“康妙恩”失败的悲剧中最惨伤的事是那炮手的死尸,不死于敌兵之手,而死于自己方面久已没用的大炮和那与径口不合的子弹。“康妙恩”的败亡日迫一日,而介尔士的势力亦日增一日,到了五月念二日卧塞儿军遂长驱侵入了巴黎,此后便是一星期间可恐怖的巷战了。入夜因为双方的纵火焚烧很多的屋宇,火光烛天,人声鼎沸,枪声炮声夜夜都成恐怖。卧塞儿在前进中,杀了他们所拘囚的人们,“康妙恩”方面眼看没有法子可以止住他们的屠戮,亦把那些为救那些被捕的而捕的人质都枪毙了,许多大僧正亦在其内。到了念六日,大势全然去了,远隔的Vincennes要塞亦降服了。

  但是战争虽然完了,杀戮却尚未完,大杀戮却方在开始。政府军侵入巴黎的时候施行了近世史上绝无仅有的大虐杀,所杀的人不只是捕虏,凡在巴黎的男女老幼无论何人,只要你是参加防御的人,侍候过受伤者的人,喂养过受饿者的人,都不能幸免,甚至醉酒的兵士,眼中看出的嫌疑者,问答稍有差池,亦都逃不了无情的弹刃。Lobau Barracks和Rue des Rosiers等处流血成河,兵士在那里站着,都没了他们的胫骨以上,塞奴(Seine)河水呈出暗褐色,尸骸暴露,悲声惨切,不忍闻睹,有人描写当时政府军残酷的情形,说:

  “你该死,不论你作什么!倘你在你手中被搜出武器来——死!倘你用武器——死!倘你求情——死!不论你向何方面,左、右、前、后、上、下——死!你不但在法律以外,并且在人道以外,年龄和性都不能救你与你们。你该死,但须先尝一尝你的妻、你的姊妹、你的母亲、你的儿女就是方在摇床的儿女的死亡的苦痛。在你的眼前,那受伤的应该由野战病院被曳出来,受枪弹的打击。他应该活着被曳着他的受伤带血的手足象呻吟痛苦的废物包一般委之于沟壑。死亡!死亡!死亡!”

  在这悲剧中有多少人横罹惨戮呢?两万人呢?三万五千人呢?没有人能够说出一个确数来。

  “康妙恩”以后巴黎有十万余的工人不见了,这是政府军的大虐杀,这是国民军的大牺牲,这是阶级战争的初幕。

  政府军胜利以后,“康妙恩”算是消灭了。法兰西的社会主义,随着社会主义者的被杀,一时受了重伤。第一国际受了这次的打击,不久亦遂灭亡了。国民议员决议赠介尔士以感谢状,卧塞儿军的总司令被选为大总统。谁知五十年巴黎“康妙恩”的种子,又在Volga河流域放了灿烂的鲜花,得了光荣的胜利!

  附言 “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属我作一篇“五十年来世界的劳工运动”的论文,我觉得此题太大,便自己缩小了些范围,改作“五十年来世界工人的国际运动”,不料琐事牵累,竟未得暇,乃纪述与“申报”殆同时诞生的巴黎“康妙恩”的一段历史,以塞此责。


1923年2月
“申报之最近五十年”
署名:李大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