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李季 -> 我的生平(1932)

第八章 到山东和往广州


入山——中兴煤矿公司——新矿井中的一瞥——从骡子的寿命去推测工人的寿命——“时也命也运也!”——“悲人穷也”——“抄近路”——科学是什么?——借自己的脑子所发见的结果——“英文书记”——广州与上海的比铰——广州的手工业——从广州人的拉屎说到美国人的进餐——绝对相反的道德观——最高的道德——男女生理上的比较——妇女解放的条件——妇女运动——“太少了对不起人!”——“吃烧猪”——处女膜——“吃在广州”——“盲妹心静”——出国的动机——五本译稿——口头成约



  当我正在进退失据的时候,适有山东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托P.K.大学某教授代聘一个英文秘书,月薪八十元,每月的红成称是,面工作却非常清闲。有人问我如果愿住,当转为介绍。我因此职薪丰事简,可以专心译书,借储他日出国的费用,又可亲自考察新式产业中的工人生活,获得一些实际的知识,可算是一举两得,遂允许前往。
  这是我办补校一年后的事。当我宣布要离开北京,前往山东的消息时,许多同事因我办事切实,肯负责任,深愿我继续主持校务,使大家得照常不问校事,专门教课,故极力挽留。旋知我的去志坚决,即替我和另一赴欧的同事C君设宴送行。我于是襆被出都,前去领略那离群索处的深山生活了。
  中兴煤矿公司系完全中国资本所办的矿业,大股东为朱启钤等。矿中所用工人多至七千,矿穴距地面约深一千尺,分新矿井与旧矿井两种,新矿井有升降机,上下便利,而旧矿井则仅用篾箩系在钢索上,用辘轳转动以资上下,殊感不便。
  我于抵公司两星期之后,即跟着监工入新矿井去参观,内中阴暗潮湿,郁热窒息,而杂以炸矿穴的硫磺气味,真是一个活地狱!大的矿道有五尺多高,小的矿道只二,三,四尺不等,须伛偻或匍匐前行。我在内中停留四五点钟已不胜其苦,然工人在新矿井中每日要作十二点钟的工,在旧矿井中因上下不便,每次要继续作二十四点钟的工:除吃饭外,不能休息片刻,否则一遇着监工和练习生,就会挨打。工人挨打之后绝对不敢反抗,因为公司中有一个警察局是专门用来惩罚他们的。
  从前英国的铁路工人当着旅行客车开车的季节,常是被迫继续作工至四五十点钟之久,以此和中兴煤矿公司的十二点以至二十四点钟工作相较,似乎中国的资本家还算是仁慈的。但在地下作工和在地面作工的苦乐大相悬殊,所以欧美设有通风管的矿山工人作工每日不过六点钟,而中国缺乏这种设备的矿山,作工时间竟多出一倍以至四倍,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我们只要拿畜牲做标准,就可以测出工人所受的牺牲。平常一匹骡子从三,四岁起,每日作工十点钟以上,可活至十五岁或二十岁,在中兴公司矿洞中的骡子栖息于空气较为流通的大矿道中,每日作工八点钟,只能经过五年,就要死去。它的寿年竟减少一半或三分之一。工人的工作时间比骡子多三分之一以至三倍,他们的寿年宪竟要减少若干呢?我虽无从统计,但从他们苍白的脸色,频数的咳嗽,和枯瘦的肢体看来,知道他们多患“贫民症”(这是欧洲工人对于肺病所用的代名词),不是能够久于人世的。
  矿洞中的工人这样苦苦地作工,每日只能得银二三角,除掉吃饭外,每日可余铜子数枚以至十余枚。但在地面作工的人每日只获得铜子二十四枚,须吃面三斤,计铜子十一枚,余下三枚还不够菜钱。至于穿衣住屋,养家等资简直谈不到了。
  然工人最感痛苦的还是在工作受伤,得不到公司分文的疗养费,也没有医院可住,以致为着小小的伤或病,常是呻吟床笫,或竟丧失生命。加以公司的矿师为本国高工学校毕业的学生,一味节省经费,见好于创办人,对于一切万不可少的设备都付阙如,因此更容易发生危险,贻害工人。例如当我下新矿井后的半小时内,升降机的钢索忽然中断,内中一个工人,跌得半死不活。后来考查钢索中断的原因。才知道此索已过保险时期三个月,犹在使用,致召斯祸。
  当一九二○年唐山煤矿中枉死了几百工人,社会上大起不平之鸣,替他们呼冤。然此等事在中兴公司的矿山中正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在三四年前,因公司的设备不周,一次竟枉死四百六十余人,去年上半年一次又枉死七十余人。社会上无人过问,公司也不给抚恤。我有一次和公司的要人某君谈及此事,说工人这样大批地惨死,真是可怜,他叹一口气答道:“这是时也,命也,运也!”啊,资本家对于工人的惨死,原来看做命该如此!
  在另一方面,中兴公司的资本经历年的增加,总数不过三百八十万元,然在这五年之内,竟获得一千万元的剩余价值。柯尔(Cole)所说的“每天逢着臣富与赤贫,高红利与低工银这些可耻的对照”本是指产业发达的英国讲的,不图已经表演于产业不发达的中国。既是这样,中国没有资本家或资产阶级的话与实际情形真相符么?
  我自从看见新式产业中资本家的剥削与劳动者的牺牲达到这样可怕的程度,便痛恨前者而表同情于后者,因此趋向科学的社会主义的意志更为坚决。我在当时和一班急进的智识分子一样,已经自命为这种主义的信徒,但我也和他们一样,只知道一点皮毛,并没有深刻的认识,有时还觉得它不完善,要凭着自己的意思加以“修正”,使它得马上在中国出现。
  老实说一句,我当时所谓社会主义是从道德的观点出发的,完全将中国旧有的意识附会在它的上面,我本出身于小资产阶级,为什么要相信这种主义呢,因为我是一个“有志之士”,本着一种“英雄气概”,很想出来拯救苍生。在中学时,已醉心于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主张。到P.K.大学后,更同意于辫子先生的两句话:“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做事情呢?‘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不过我早已是无神论者,特去掉后面这句话前半截,而取其后半截。我趋向社会主义是“悲人穷也”。现在看来,这种思想是何等不正确,并且容易发生摇动,试述其理由如下。
  第一,凭道德的观点而赞成社会主义,反对资本主义,这是以主观为取舍。要将个人的意志加在社会的身上,未必能与实际状况相符合,而可见诸实行,因为社会是一个有机体,自有其发达的定律,并非像机械一样,可以随便拆开改装的。例如五四运动以后,一班站在最前线的重要智识分子都舌敝唇焦地主张并讨论“用社会主义来发展教育及工业,免得走欧,美,日本的错路”。这显然是认资本主义为不好,社会主义为可取,故在那里大声疾呼。其实,这都是一些废话,一点用处也没有,试问在当时的状况之下,一般资本家建设工厂,购买生产工具和劳动力制造商品,出售于市场,借以掠取剩余价值,这种行动有谁能够加以制止?靠工人么?还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力量几等于零。靠政府么?政府中人多出身于资产阶级,或表同情于资产阶级,他们决不出此,即出此,也绝对做不到。既是这样,大家还要“抄近路”,凭着主观的意志为去取,真是梦呓。大家看了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主观论的毛病。
  第二,凭一种怜悯的感情而相信社会主义,是可以随时随地发生摇动,甚至于改变方向的。科学的社会主义是无产阶级所独有的对象,非其他阶级所得窜取。如因怜悯这个阶级的贫困而相信这种主义,那么,将来也可以因怜悯其他阶级的贫困而改信他种主义。例如流氓无产阶级的贫困还远在无产阶级之上,即小资产阶级在破产时,其困苦也和它不相上下,如果以怜悯为怀,这两个阶级还是值得给予同情的,尤其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的人很容易表同情于自己原来的阶级。这两个阶级的立场与资产阶级完全不同,大半是互相对抗的,如要对他们大发慈悲,便会摇动,甚至于丧失自己固有的立场。所以为着“悲人穷也”而相信社会主义是绝对靠不住的。
  我后来到科学的社会主义发源地德国加以深切的研究,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这是现今文明世界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而国内大多数人对于它不是不了解,就是误解,今特借此机会加以详细的解释。
  大家看见“科学的社会主义”的名称,不免要发生疑问道:“为什么要冠上‘科学的’这个形容词?”因为它是建立在科学的地皮上的。“但科学究竟是什么?”科学是以事实为根据,而事实则为过去或现在已有的事物。所以科学的工作领域首为过去与现在,而不在将来。因为事实或出现于过去,或出现于现在,而将来既还未实现,自无从附丽。
  科学的任务不仅在知道事实,还要知道事实的联系,即通常所谓因果。
  不过单靠这两点还是不够,必须于认识事实及其联系之后,再加以研究。故科学的特质有三:

  (一)认识事实。
  (二)认识事实的联系。
  (三)力求更进一步的认识。

  所以科学是脚踏实地,不尚空谈,不涉幻想的。然科学并不是专致力于过去和现在。完全与将来绝缘,它也一样注意将来,或预言将来的事变。例如天文学对于将来的日蚀月蚀,彗星出现等事可以先期说明出来,正因它对于过去和现在日,月,星球的运行已有确切的认识,故推测将来,丝毫不爽。自然科学是如此,社会科学也是如此。
  科学这个名词的意义既经明了,便容易知道它被当作形容词加在社会主义上面的用意了。这种主义和乌托邦的社会主义相峙的,后者是英法一班社会思想家凭着自己的脑子所发明的图案,前者是德国两个社会科学大家借着自己的脑子,“从已经出现的物质的生产事实中所发见的”结果。所以科学的社会主义是以确切认识过去和现在的事实为先务,绝不像乌托邦的社会主义一样,疲精费神去描写将来的社会制度。我们先明白了这一点,才可以进而叙述它的理论。
  当中古时代,一切产业的规模十分狭小,因此所有生产工具大半为生产者所私有,如自由农民或农奴据有农场,手工业者据有工场是。他们的产物于自给自足之外,多半经过商人之手而互相交换。然历时既久,商业不仅擒住生产的剩余,并且次第蚕食生产自身,使全体生产部门都附属在它的下面。因为一般小〔生〕产者常因原料或工具的不足而受商人的接济,遂为他们所宰制。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初期的情形。
  到了近世社会,形势一变,工业起来支配商业。一般资本家购买生产工具和劳动力,以有计划的分工,制造商品,出售于市场,而其售价却较廉于小生产者的生产品。因此将他们一一排挤于生产领域之外而逐渐占据一切生产部门。
  凡商品的价值是由其中所含的社会必需的劳动量决定的,劳动力也是一种商品,所以它的价值是维持生活和繁殖子孙所需的生活品的价值而成的。例如劳动力每日的价值为一元,资本家即以此数雇用劳动者,作工十点钟。他在五点钟内所生产的价值等于劳动力的价值(除去资本家所投的资本的价值),然他必须继续作工五点钟,此后所生产的价值便是一种剩余,即一种剩余价值,完全为资本家所垄断。
  资本家将劳动者所制造的商品送入市场,实现其中所含的价值与剩余价值后,不独依旧购买生产工具与劳动力,从事于生产,并且将剩余价值(除去用于消费的一部分)变作资本(即资本的蓄积),从事于更大规模的生产,以便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同时他们更将各单个的资本集合拢来(资本的集中),使蓄积的作用扩大并加速,又使资本技术组成(即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的关系)的革命扩大并加速。于是生产的组织便由单纯的协作进而为手工工厂业。再进而为大工业了。
  当最初的资本家出现时,工资劳动的形态虽已存在,然这种劳动只是例外的,副业的,迨资本家使生产变作一种社会的行动,由许多人在工厂中着手实行,工资劳动即成为全部生产的常规与主要形态,而工人即以工资劳动为唯一的活动。但生产工具与生产物都为资本家所垄断。这就是社会的生产与资本家的私有,其中的矛盾表现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抗。
  这种对抗并非偶然,而且是日趋激烈的。在一方面,因大资本压倒小资本,小资产阶级相继破产,以致无产阶级的人数日多,在另一方面,因技术进步,机器日精,人类劳动的需要减少,以致无产阶级的失业者日多,形成庞大的产业预备军,随时随地供资本家的驱策去压迫现役劳动军。而“那种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预备军与蓄积的范围及精力保持均衡的定律,将劳动者钉在资本上面,比赫菲斯托斯(Hephsstos)火神的楔子将普罗米修斯(Promethsus)钉在岩石上还要坚固。它形成一种贫穷的蓄积以与资本的蓄积相呼应。所以一方财富的蓄积同时就是对方——即生产自己的生产物作为资本的阶级——贫穷,劳动痛苦,奴隶状况,无知识,凶残和德性堕落的蓄积。”
  无产阶级既对照着资产阶级而日趋贫困,它的消费即降至极小限度,它所买的商品仅限于维持生活所必需的。但在另一方面,因近世机器不断的改良,生产力不断的提高,生产范围不断的扩大,商品的数量有增无已。世界市场虽可加以扩张,然不能和生产的扩张同其步骤,于是发生商业的危机。在危机之中,生产物充斥于市场,无人过问,现金匿踪,信用消失,工业停滞,工人因替资本家生产了过多的生活品,以致自己得不到生活品,而破产之事也层出不穷。大量的生产物和生产力必须加以毁灭,才能够使生产与交换恢复原状。
  但这种危机绝非例外,而是隔若干年出现一次的。“自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六六年,总是每隔十年出现一次。后来虽不甚如期表演,然并没有停止。”而且每次出现,比较上次危险更大,蔓延更广,现在简直成为一种痼疾,永久不退了。这种痼疾就是暴露资产阶级再也没有能力管理近世伟大的生产力。
  “危机既暴露资产阶级没有能力再行管理近世生产力,而大生产机关和大交通机关的转变为股份公司,托拉斯,和国有财产又表现它对于这个目的已经成为赘疣了。资本家一切社会的职务现在均由雇员担任。他们除掉领取收入,裁下利息单和在交易所——各资本家在此互相攫取资本——投机外,不复有其他社会活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曾经排挤工人,现在却排挤资本家,它虽还没有层策他们加入产业预备军,但完全和他对于工人一样,已将其置诸过剩人口之列了。”
  然资产阶级对于近世伟大生产力的管理虽表现没有能力,并成为赘疣,但它决不背自动退让,而有待于无产阶级的起来革命。“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并且利用这种权力将资产阶级手中脱落出来的社会生产工具变为公有财产。因此一举使生产工具得摆脱他向来的资本特质,而以充分的自由贯彻它的社会的性质。于是一种依照预定计划的社会生产才有可能。生产的发达使以后各社会阶级的存在成为一种时代的错误(Ananchronism)。当社会生产的纷乱一经消灭,国家的政权也会死去。人类毕竟成为他们自己联合的形态的主宰,同时也就是自然界的主宰,和他们自己的主宰!他们是自由了。”
  “贯彻这种解放世界的事业是近世无产阶级历史的使命。研究这种事业历史的条件及其性质,并使现今受压迫而被召出来行动的阶级觉悟自己行动的条件及其性质,是无产阶级运动理论表现的任务,即科学的社会主义的任务。”
  统观以上各节,即知道科学的社会主义不是从道德的观点出发,而是从历史的唯物论的观点出发,它将来的出现不是人们主观上的空中楼阁,而是现社会发展必然的趋势。因此我们要投身无产阶级,为之服务,决不是悲其贫穷,而是因为它系一种唯一的进步势力,负有创造新社会的使命,并具有这种能力。要看清这一点,才可与言科学的社会主义,否则凭一时感情的冲动,信仰不坚,必至朝秦暮楚,为世诟病。
  关于社会主义的问题已经说完,现在再回到我和中兴煤矿公司的关系上去。我在公司中担任的职务为起草英文书信,工作至为清闲,因为公司要于购买机器或零件等物时,才对上海各洋行通信,每星期平均仅一二次。我于是利用全部闲暇时间来看书报和译书,觉得十分安适。
  可是当一个月期满,我去领取薪水时,发见我的姓名上冠有“英文书记”四字,马上向原来请我的矿师K君提出抗议,诘问他何以前云聘请“英文秘书”,此刻改作“英文书记”,况且我所任的职务明明为起草书信,并非抄录文件,和通常的书记一样,他当答应请公司改正。但至第二个月月终我去领薪,看见仍旧是原来的名义,便非常生气,即时表示辞职不干。K矿师便说明公司向来无秘书的名称,所以没有更改,待他向天津方面的董事磋商,才能给予明白的答复。我在这种情形之下,只好暂时等候回信。但同时深深感觉到我的四周都是一些趋炎附势,欺压工人的资本家的走狗,非常讨厌,我因言语与地位的关系,既不能与工人接近(即接近,一时也无从启迪他们,因为他们还被压在一班如虎如狼的包工的工头之下,丝毫没有反抗的勇气,与觉悟的表现,)而读书译书又陷在独学无友,孤陋寡闻的状况中,至于为储款出洋计,到处都可就事,正不必死守山中,于是决定离开此处。迨第三个月月终,公司方面表示更改名称的困难,我即于一九二○年年底辞职来沪了。
  抵沪后,适值前P.K.大学的学长C先生将往广东办教育,我遂和前此在大学的同班学友Y君,及另一P君一同前去、
  广东居南海之滨,与西洋通商最早,吸收西洋文明也似乎应在各省之先,但事实上却不然。走遍广州城内,除掉看见一些不平的马路与不明的电灯以外,找不着其他新式的设施,和新兴的大工业。拿它和上海较,真有天壤之别,例如上海在欧战期中,机器纺织业如风起云涌,盛极一时,而号称富足的广州并没有呈出这种现象。此事的原因虽多,然最重要的还是因它偏处一隅,不能直接和内地各省交通,形成一个产业的重心。所以要使珠江流域的广州得与扬子江流域的上海及黄河流域的天津同样发达起来,必须首先完成粤汉铁路。这一着一经办到,不独中部各省对欧洲的输出输入可以直接取道广州,使之成为南部一个大商业中心点,并且因商贾的辐辏,可以促进工业的发展。因此粤汉铁路完成后的广州虽未必能和上海争衡,一定可与天津媲美。
  广州的新式工业虽不发达,然手工业却大有可观,所谓“广货”最有名于内地各省的。手工业既十分兴盛,工人的收入也铰多,据我所知,他们的生活似乎较中国任何处的工人为高,尤其是饮食一项较为丰足。可是手工业必定屈服于机器工业之下,这些手工业者此后将感觉生活日趋困苦,且将日就灭亡。英国八十万手工棉业织工的受尽痛苦,以致逐渐消灭,印度大批手工棉业织工的突然丧亡,以致“骨头漂白了印度的原野”,这不是他们前车之鉴么?
  然他们在现时的生活中却有好些令人称赞的事,而道德心比其他地方的工人更为坚强,也是内中的一点。例如我们一到各公共厕所的门口,即看见内中放有草纸,旁边置洋铁筒一,一般劳动者在此取纸,必投制钱一二文于筒中,此筒虽是有主之物(看厕所人的),但并无人看管,取纸人没有不投钱的,而筒中所积之数十文钱也未见被人窃去。此事在中国不能常见,尤其是出于一般平民,更属难能可贵。
  不过统观广东工人的状况,这也原不足奇,因为他们的生活比较宽裕,故肯出这几个小钱去易草纸,免得自己携带。犹之美国许多城市的报纸放在街心,任人给价取阅,餐馆的餐肴,陈列一处,任人按值取食,虽无人照顾,却从没有不付或少付价钱的。美国的富足远过广东,所以它的人民的道德心能在进餐中表现出来,而广州的人民还只能在拉屎中表现出来。俗话说:“礼仪生于富足,盗贼出于贫穷”,可谓一语破的。
  我从前在高等师范肄业时,听见好些教员和同事说:“学问有新旧,道德无新旧,道德是永久不变的。”其实这是大错而特错。所谓道德不过是每种经济的社会状况的产物,是随这种状况变化的。上述两事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不过为使人们深刻了解起见,不坊再举几桩绝对不相容的事来加以发挥。
  中国人对于弑亲的行为视为滔天大罪,在前清一经上奏,城墙要缺角,地方官要夺职,而逆子更要凌迟处死,民国虽不这样严厉,但也要处死刑。在古代罗马,凡弑亲者和一只狗,一只鸡,一条毒蛇,一史猴同装在一个袋中,投诸大海或河流中。可是据胡拍(W.H.Hooper)的“《塔斯及人天幕中十月记》”(Ten month among the tents of the Tuski)所载,塔斯及人对于多病的老父老母,加以弒戮,自认为一种极道德的行为;柯尔崩(P.Kolben)的“《好望角的现状》”(The Prosent state of the Caper of Good Hope)一书对于霍屯督族(Hottentots)人也有同样的记述,不独做儿子的愿意这样做,就是为父母的一到年老多病的时候,也要求,甚至于哀求自己的儿子将其杀死,如不依从,即斥为不孝。所以弒亲成为儿子一种神圣的义务。
  有好些人听见此事件,必定要大骂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些野蛮人简直是禽兽之不若!”但我们且慢动肝火,先来考究他们的道德观为什么和我们及罗马人的完全相反。他们是游猎之民,转徙无常,而物质且时感缺乏——在这种情形之下,怎样能够挟着多病的父母随行,即使办到,为父母的必定也要多受许多痛苦,所以不得不速其死,使之解脱。反之,古代的罗马与现代的中国,是奴隶制功资本主义的时代,居住既有定所。物质又比较丰富,奉养老年父母,实有可能,所以视完全反乎此道的弒亲为大逆不道。可见道德的标准是以经济的社会状况为转移,原无一定,但进步的道德总算是较好的,我现在要引倍倍尔的一段话,作为此事的结论。就是:
  “食人的野蛮人以吃人肉为道德,希腊人和罗马人以奴隶制为道德,中古时代的封建领主以农奴制为道德,近世的资本家以工资劳动及工厂和夜工糟踏妇女童工为道德的精华。社会的四个局面,即有四种道德的观念,每一种较高于前一种,但没有一种是最高的。最高的道德状况毫无疑义地为人类站在自由平等的地位上互相交接,而‘你想人家加诸你的事,你才可加诸人’这种伦理上的第一条原则,因社会的组织,变成人类关系中一种不可侵犯的规则。在中古时代,人们以门第为贵,在近代以金钱为贵,在将来以一己为贵,将来就是社会主义的实现。”

  然外省人初到广东观光,首先发见并深深印人脑筋中的,当推妇女劳动的情形。我们从九龙搭火车至广州,沿途都看见妇女在农场中作工。及抵广州,又看见妇女从事各种手工业,就是码头上的挑货,也有她们在内,甚至于还背着自己的小孩子。她们的勤劳,真是令人佩服!
  妇女是人类中首先受压迫的人,当男子为奴时,她们早已尝着这种滋味了。然当古代社会,妇女发现农业,从事种植时,她们的地位日高,权力日大,遂形成一种母权,使男子不得不仰其鼻息。后来因经济状况的变迁,妇女丧失这种主要地位,由男子取而代之,于是母权消灭。父权继起。自此以后。妇女受男子的种种虐待压迫,以致心身的发育绝不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就现代文明各国的妇女讲,除尻骨盘,乳房以及审美的感觉和皮肤的感觉较男子为发达外(据生理学家说,妇女此等感觉的优越不是表现高度的发达,而是表现停滞在较低和较原始的发达阶段),其他如头盖骨女子系扁平,男子则隆起;如脑髓,欧洲通常妇女较男子的少一百二十格兰姆(Gramme〔克〕每一格兰姆合库平二分六厘八毫),即新生的女孩也几较男孩少五十格兰姆;如筋肉,女子平均为十四启罗格兰姆又七五(Kilc-gramme〔千克〕每一启罗格兰姆合库平二十六两八钱),男子则重至二十四个半启罗格兰姆。尤其重要的是血的差异。血系由血浆和血球(分赤白两种)所构成,其功用为输送生活进程中所必需的物质于身体全部,并输送其中的废物于排泄器官,特别是赤血球为空气交换的媒介,吸取肺中空气的酸素送至身体全部,它所以能履行这种职务,是收功于它的血色质(Hämoglopin,按此为赤血球中的主要成分,除蛋白质外更含有铁质)。可是女子血中所含的血浆和水分与男子较,为百分之八○与七五之比,她们的赤血球,每立方米厘米突为四百八十万个,男子为五百三十万个,而此赤血球中所含的血色质与男子较,又为百分之一三与一四之比。妇女的赤血球和血色质既较男子为少,故脑筋的营养和智识的发达便大受影响,几乎事事落在男子之后。
  我对于男女在生理上的重要差异说了这么一大段,用意不是供给一班惯于压制妇女的男子以材料,作为男女不能平等的科学上的根据,而是要使全体妇女认清自己所有的弱点,急起直追,加倍努力,以期早日达到男子发展的水平线上。可是此事从何处着手呢?初看好像千头万绪,头头是道。然细心考察一下,却只有一条坦途,就是尽可能地参加生产的工作,力求经济上的独立。
  中国向来的劳动妇女大半了是操持家务,不出户庭,即从事生产,也极其有限,像上述广东的妇女那样参加生产的为数甚少(仅湖北,江苏的江北一带及其他少数地方)。所以她们的受束缚与压迫非常厉害,不能形成一个社会问题。她们此后要获得自由与独立。当尽量摆脱家庭的事务,出来参加社会的生产工作。例如近年来各工厂中招致大批的女工作工,社会上即发生一个妇女问题,引起多数人的注意,这就是她们争自由独立的起点和解放的先声了。
  此外,广东一般有智识新妇女争教育机会的平等,法律上的平等和公共职务的开放等等,也甚为热心,且因环境顺利的关系,一时大有领导全国妇女运动的趋势。这种智识妇女的运动对于礼教遗毒甚深的广东正是一剂解毒散,自有其重要的意义。尤其是男女同校一事为女子必争的首要之点。因为教育是青年人发达身心最有效的工具。在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一切教育的设施没有女子的分,即有,也是附属的。我们知道国内已有好些女子小学,女子师范,女子中学,甚至于女子大学(男性的学校未尝冠上男子的称号,而女性的学校必须注明女子字样,即此可以证明女子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来替男子造就良妻贤母,然其中的设施与教员,在在不能与同等的男子学校相比拟,故女子应与男子同学,以争取较完善的教育。并与男性交换智识,砥砺性行,以为将来共同担负一切工作的准备。
  可是此等运动虽具有相当的意义,终久没有跳出资产阶级妇女运动的范围。即使一一达到目的,也只能替生长在有产家庭的少数妇女谋得利益,决不能改变最大多数贫苦妇女的命运。她们的解放在乎推翻现社会制度,因此她们必须与工人运动携手共进,才有成功的一日。
  广东妇女运动的兴起虽与一时政治环境的顺利不无几分关系,然其主因还在她们所受的压迫特别厉害。今试举数事以概其余。
  广东人蓄妾之风似乎较任何省人为盛。通常的富翁每人总有八个成十个小老婆,这并不是起于好新厌旧的心理,更不是由于身体上的需要,实在是一个“面子问题”,因为“太少了对不起人”,不独富人有妾,贫人也有妾。潮州一带的轿夫每人常有一二个小老婆,她们帮夫共同谋生,因此丈夫的负担并不十分加重。
  在另一方面,妇女如有外遇,一经发觉,即被装在猪笼内,投诸大海。当广东人新婚时,更有“吃烧猪”的习俗,就是,新婚夫妇第一夜如此这般之后。垫被上要“见红”,才认新妇为处子,于是将烧烤的小猪一只或一对和礼物数种送至岳家,表示满意与感谢的意思。否则岳家不独吃不到烧猪,新妇也被挥之门外,退回娘家。所以广东人对于女儿防范甚严,真是“养女如看虎”,时常提心吊胆的。
  可是“见红”固然是处女的标志,不“见红”也不一定是非处女的证据。因为女子膣口前面的处女膜可以因月经初潮,海绵质充填膣口而破裂,可以因坠地或颠簸破裂,也可以因剧烈运动而破裂,更可以因洗涤而破裂,此膜一破,新婚之夜即不能“见红”。没有生理学知识的广东男子不知道冤枉了多少不幸震破处女膜的“红花女”(即湖南所谓处女)啊?!
  广东特色虽多。然以吃为最著。从前有句俗语说:“穿在苏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与现今所谓“欧洲的房子,日本的老婆,中国的饮食”同一脍炙人口。因为苏州出绸缎,广州多珍馐,而柳州则产寿材。我们对于广州的吃可分作三项来说。

  第一,家庭中的吃。关于衣食住的三大要素,广东因地近热带,对于衣的需要较少,对于住也不甚注意,惟食则极为考究。上等家庭口餍珍馐,中等家庭食必鱼肉,固可不论,即穷家小户每餐大概也荤素杂陈,食必兼味。以此与北方工人的吃咸萝卜,馒头加白开水相较,固不可同年而语,即与中部各省工人的饭菜相较也要超出若干倍。广东工人的饮食虽不能与欧美工人比拟,却可以说是具体而征了。
  第二,茶楼中的吃。广州的茶楼最多,随处都是,而广东人的每日上茶楼,几乎成为生活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不独智识界人喜欢前去,即劳动界人如洋车夫之类,每日也要到一二次。他们的收入多耗于此处。茶楼中有一种唱戏的“盲妹”,系广东的特色。我们看见这个名词就可以知道这种女戏子是盲目的。她们的年龄大都在二十以下,脸子也多半标致,再戴上一个着色眼镜,远望之俨然是一个二八佳人。可是一经知道底蕴,对于这种残疾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发生美感,因为眼睛是美的第一种要素,西洋人以眼大为美,中国人以眼小(所谓凤眼)为美,虽所定的标准各不相同,然其列为美的主要条件则一。向来形容美人总离不了“明眸”,“秋波”,“美目盼兮”,“盈盈秋水”等句,可见目的魔力极大。所以《西厢》上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的话。盲妹既不能以目视,即失去美的基本条件,不能称之为美人,但在广州却能本着自己的色相,号召一般青年男子为之捧场。有许多富豪且特意物色盲妹,藏之金屋,询其理由,则异口同声地说:“盲妹心静,好!”这种人真可与逐臭之夫。嗜痂之叟鼎足而三。
  第三,酒馆中的吃。这种馆子的酒菜丰盛优美,确具特点,但取值也甚昂,普通一席需二十元左右。此外,有二三士元一碗的“龙虎会”(系猫蛇同烹),有七十两银子一碗的汤,一百两银子一碗的鱼翅。所谓“富人一席之费为贫民终岁之资”,在广州恐还不止此。菜价既昂,而厨师的工资也极丰,他们中间竟有每日坐轿上工的,可算是“贵族工人”了。
  广东的社会状况已略如上所述,现在进而谈论它的教育。粤中虽不乏杰出的文豪,然一般学生的中文程度却较中部各省的学生为低,即外国文与各种科学也不甚优良。关于这一点,我前在北京办高等补习学校(内中有四分之一为广东学生)时即已感觉到,及至广州加以考察,更征实了。此事的远因是在中原的文化及于岭南,较中部各省为迟,近因则为广东当时没有大学。不能罗致中外有名的学者从事讲学,而本省稍有学问的人士又大半群趋京华,不肯留在桑梓服务,以致各中学或高等学校都感师资的缺乏,学生的程度遂不能提高。
  C先生到广州未几,即组织一个教育委员会(这个机关与现今的教育厅相等),并拟有大规模的教育计划,如开办大学,设立翻译局,整顿中等学校等等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可惜广东当局请他前去,用意只在借此以资号召。并没有诚意改进教育,以致他办事数月,一筹莫展。又加以广东当时正预备进攻广西,军用浩繁,无力兼顾教育费,所有办大学与翻译局的设计,都成画饼。
  我在广州住过半年,C先生初时以第一中学的校长相委,旋又以省视学相委,但我因正在翻译一部关于社会主义思潮和运动的书,无暇及此,均辞而不就,于是改派同去的T君和P君担任这两个职务。迨我这部近三十万言的书告成时,拟议中的编译局有行将开办之势,他约我当驻英编辑,每月译书万字,送薪水二百元。此事给予我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当然再好也没有了,我便欣然应允。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初离粤返家,准备束装就道。
  我抵家乡后,仍利用闲暇,拼命译书,在家两月余,共译就二十万字,计小书三本,连同在广州所译之书,共有五十万字(大小两本)。满似将此等译稿送给编译局,取得一笔巨款作为安家和留学费。不意至七月初间忽接C先生来信,编译局因受军事的影响,一时不能开办,劝我将译件交F先生卖给某大书馆,立即起程赴欧。
  当我在广州时,P.K.大学的教授T先生也曾到该处,他有一天问我说:

  “编译局如办不成,你的稿子可卖给某某印书馆。”
  ”它的稿费太少,我不愿卖。”
  “平常的稿子最好的是三块钱一千字,次一等的,一块两块不等,你的算四块钱一千,好么?”
  “编译局如果流产,以后再说罢。”

  T先生与P.K.大学的F先生(即教过我们班上英文学的)同为某大书馆某丛书的校稿人,T先生既有前议,我此时特写信给北京的F先生申述此事,旋接到他的回信,欢迎我的译稿。迨我于七月下旬抵沪时,他已先期而至,当蒋在家乡所译的三本小稿子交出,复致函C先生速将存在广州的两部译稿一并寄给他。
  F先生于是从某某书馆取款一千元给我,并说道:“你到欧洲后有信来,我即将你应得的余款汇给你。”
  “谢谢你,依照T先生的成约,四元一千字,五十万字的稿费共二千元,此处拿了一千元,还有半数,一定请你早些寄给我。”
  “好的。“
  “再会罢。”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