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李季 -> 我的生平(1932)

第十章 留德一


赴德——做手势——权利义务的分明——德国大学生的欧战谈——产业竞争的大决斗——“你蔑视他人的程度还不够”——“哀哀欲绝地喊救命”——“后来居上”——阶级教育——击剑打球与阶级争斗——五个月的德文补习——“教授步法”——照例将马克思大骂一顿——犹太人与中国人的脑袋——大可取法的讲师制——敲开学问之门的先决条件——大学生的顿足和擦足——“烂羊头”的博士——小小书城中的生活——经验中的读书方法——读书口号——哥白尼与“非圣无法”——达尔文与无神论——第二个口——养成批评能力的五个要点——学问家的要素。



  留德的方针既定,即开始觅伴同行。此次乘博图斯号来欧的,除留法生和我外,本还有上海同济大学的几位留德学生。不过他们坐的是三等舱,我们是四等舱,无形中有些形格势禁,彼此均不接谈。他们此时都在巴黎,我托人介绍,乃得与S君等两人同赴德国的法兰克福。
  由法至德一路经过好些战区,但偏在夜间,无从视察,因此减少我一种凭吊的资科。抵法兰克福城后,即托此间同学在城内法兰克福大学附近租下一间房子,以便补习德文,作为入大学的准备。
  我的房东是一个机器工人,他的老婆系一个洗衣妇,都只受过国民教育,自然不懂外国语,因此我初时向他们打交涉,简直和哑巴一样,只能做手势,真是非常困难。此地虽有几个中国老留学生,但既非素稔,又带有几分看不起新留学生的气味,且其住所和我的相距甚远,故难得其帮助,一切均由我自己去办。
  我于到后两三日内,在餐馆中遇着一个懂英语的德国大学生H君,和他攀谈后,即领我到他的住所,介绍同学G君做我补习德文的教师,言定每日教课两点钟,G君因此获得一种意外的收入,非常高兴,登时邀我同到书店买一本粗浅的德文书,回去即从字母教起。他教了一点钟遽尔停止,我初以为是要休息几分钟,后经H君的说明,才知道已将买书的时间计算在内。我不觉暗自好笑,西洋人的权利义务真是分得太清楚了。
  我在G君处每日虽只学习德文两点钟,然我的全部时间却都花在这上面,因此获得迅速的进步。S君在来德的途中曾对我说:“我们在国内学了七八年德文,才能够看书说话,你要想进大学,非专门预备三四年不可!”我以学习第二种外国文的经验看来,虽知道这是一种故意作难的话,但预计总要一年才可以看书说话,不意此次实地练习的结果,到了三个月,即能说几句普通话,并翻阅浅近的书籍。
  和我往来的几个德国大学生都是参加过欧战的(G君除外),一谈及战事,便津津有味,他们告诉我:怎样坐飞机在法国的天空掷弹,怎样远隔二百里用大炮轰击巴黎,怎样用几百尊大炮同时射击,将法军背后的阵地打成一条大沟,使之无从退却,怎样冲锋陷阵,死伤枕籍,怎样身入重围,杀出一条血路,怎样被敌击伤,视为服务祖国的无上光荣。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使我疑自己是在听荒唐小说。其实这都是确切的事实,一点也不荒唐。但是一涉及战争的结果,他们就哼的一声,将话匣子关住了。
  我和他们谈话,见其处处流露一种狭隘的爱国热忱,而对于法人则视为不共戴天之仇,不独在大战中不准同伴说半句法国话(德国中学以上的学生大半懂法语),即在战后,仍旧如此。资产阶级为着产业上的竞争,借武力为后盾,造成军国主义,迨战事既开,急城夺地,据为己有(德国之于亚尔萨斯和格林两州),养成两国的仇恨,复以爱国主义相号召,不过因此驱策本阶级的子弟,使之为阶级的利益,自心情愿效命疆场,并且麻醉了无产阶级的群众,使之当炮灰。此次世界大战在表面上好像原因复杂,在骨子里不过是德与英法等国产业竞争的大决斗罢了。战后双方的仇恨日益加深,报复之心,有增无已。这种事实就是告诉我们,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的大决斗并没有解决产业竞争的问题,只是这一方压倒了它方,历时不久,将再有一次大决斗(届时的形势不限定是原来的两方重决一次胜负,多半为胜的一方的某一国或几国与败的一方联合战斗)。啊,何止再来一次,资产阶级一日不倒,像这样的大决斗将连二接三地来个不休。资产阶级倒的快慢,要看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觉悟,组织,争斗精神和策略怎样,它是不会自己顺扑的。最好是在第二次大决斗中或工商业大危机中乘时崛起,将其打倒,否则全人类即得不到解放。
  这些资产阶级子弟除掉谈论他们最得意的参战行动外,间常涉及中国的问题。他们对于中国具有一种蔑视的心理,总是异口同声地说:中国人蓄辫子,缠小脚,抽大烟,吃老鼠。问其何以知道此等真假参半的事,据云在小学校时听见教师讲的。我后来详加考虑,才知道这不是一桩偶然的事。格来兴罗斯伍姆(Alex V.Gleichen Russwurm)说,古代一个政治家有一次对着一个少年政治学者说:‘你决不能宰制他人,因为你蔑视他人的程度还不够。”凡一个国家要想宰制另一个国家,必先使其国民极端鄙视另一个国家的人民,否则机会一来,它的国民将有所顾虑,不能尽量发挥其宰制的能力。德国小学教师要将这些事告诉小学生,正是他们养成其小国民轻蔑中国人的心理的一种高妙手殷。不过这种把戏不独德国人会玩,其他各国无不如此,如日本小学生动辄骂中国人为亡国奴,英美小学生呼中国人为Chinaman,法国小学生称中国人为Chinoiserie,也当然是他们的教师循循善诱的成绩。
  中国既成为东西各国一个轻蔑的对象,所以西洋人一旦遇见一个语言流利,举止大方,或衣服整洁的中国学生,必指为日本人,如自己声明为中国人,他们犹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其意以为中国也能有这种人么?!
  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国也自有招致侮辱的原因,如政府的腐败,战乱的频仍,经济的紊乱,法律的残酷,学术的停滞,教育的衰败,人民的顽固,风俗的浇薄,在在为人所轻蔑,所谓“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并不能完全理怨人家。
  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人只有于惭愧之余,急起直追,努力输入西洋的科学,提高自己的文化,才不致过于落后。乃一班头脑冬烘的人不此之路,偏高唱东方文化高于西方文化,胹颜以先觉自居,竟欲以此去觉“西洋的后觉”。从前康有为要派人往欧洲传播孔教,某西人斥他为“不要脸”。最近粱启超辈又以为西洋的“物质文明是制造社会险象的种子,倒不如这世外桃源的中国还有办法”,于是决心要拿中国文明去拯救全世界,因而大声疾呼道:“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地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梁氏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弟!
  我当然不是一个“洋迷”,一味崇拜西洋文明,而蔑视中国文明。辫子先生从前总是埋怨中国学生拿看放大镜去看西洋的文物,故愈觉其大,却将镜头反过来看中国内的文物,故愈见其小。但我的观察西洋与中国文物是全凭自己的肉眼,并没有借助于这种放大镜的倒顺两端,故自信能作持平之论。
  中国系一个开化最早的国家,诚如柏格森(Bergson)之师布特鲁(Boutreu)对梁启超所说:“我们祖宗里块鹿皮,拿把石刀在野林里打猎的时候,你们不知道已出了多少哲人了。”但中国的文明达到一定的高度,即停止不进,西洋的文明虽发达较迟,却是后起之秀,使我们有望尘莫及之叹。更具体地说,中国的文明是封建社会的,至多也不过是商业资本主义的,西洋的文明是大工业资本主义的,是财政资本主义的,两相比较,当然是“后来居上”。“工业发达的国家只是工业不发达的国家将来的模型”。十年以前,有一最大部分的新文化运动家反对中国发展及本主义的大工业,然这种大工业仍是一步一步地前进,并不受他们丝毫的影响。中国要步西洋文明的后尘(这句话自然不是指按照它的程序,一成不变地重演一遍),是为历史发达的定律所注定,无可逃避的。中国人目前的大任务是在尽力输入西洋较高的学术以补自己的不足,决不是将自己固有的旧学术送往西洋去“超拔”“大海对岸那边好几万万人。”自然,现在如有人,将中国某种哲学,文学或学术介绍给西洋人,供其研究与参考,我并不反对;但如厚着脸皮,极力夸奖自己的文化,号召青年以拯救全世界自任,我就不能不斥其狂妄了。
  我的话说得太远了,现在再回转来讲德国的大学生。德国是一个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所以它的阶级的界限非常严明,而各阶级所受的教育也几乎各有定规,不能超越。工人阶级的子弟大半只能受到国民教育,小资产阶级的子弟则多止于中等教育。而资产阶级的子弟才能够享受高等教育,因此各大学中学生的成分以资产阶级为最多,小资产阶级次之,至于工人阶级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他们的思想行动都是反动的,例如我相识的几个大学生,有属于资产阶级的,也有属于小资产阶级的,然同为社会主义的死敌,他们一听见这个名词不独将掩耳疾走,并且还要忿怒填膺。总之一千个大学生中恐怕找不出两三个相信或表同情于社会主义的。工人阶级一旦起来骚动,危及现行的社会制度和国家制度,他们必投入军队或自卫团中,以生命相抗(在一九一八年的革命中即有这种表现),所以德国以及西欧各国的资产阶级在大战之后犹能支持不敝,原因虽多,而其阶级本身统治力量的坚强,实为一个主因。
  我所认识的几个大学生曾因欧战失学,及解甲归来,投身大学,均极发奋,然也们却喜从事一种游戏,就是击剑,虽因此耗费许多宝贵的光阴,亦所不惜,这不仅是他们几个人的嗜好,一般学生也无不酷嗜此道,时常打得头破血流,疤痕满面,而美丽的女郞偏喜寻找这种人才为恋爱的对象,因为她们认此等疤痕为勇敢的标志。德国学生的击剑与美国学生的打球可以遥遥相对,他们的直接目的固为锻炼身体,而其间接目的则在担负统治阶级的任务。自阶级制度出现以后,凡站在统治地位的人无不以讲武为先务,不独从前的皇室贵族如此,即现在的有产者也是如此。他们且顾虑到军官学校所培植的人才不足供阶级争斗之用,故于游戏之中普遍地养成一些作战的健儿。我们对于他们击剑与打球等等如果仅视为一种单纯的游戏,那就是所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我因从G君补习德文,得和这些大学生往来,除言语上获得不少的帮助外(遇到困难时即借助于英语),算是初次对于西洋人有一种比较深刻的认识,诚为一举两锝。不过三个月之后,我即停止G君处的功课,转入法兰克福大学特设的外国学生德文补习班,此班开课已久,我系中途补入,幸对于所教裸程犹能赶上,不感十分困难。同班的学生共有十余人,都系自欧洲各小国,如保加利亚,土耳其等等。
  我在补习班肄业两个多月,即届放假之期,时间虽甚短促,然对于练习作文听讲等项都有长足的进步。在放假之前,固不必经过考试,但中途插班的学生于放假后须受大学的德文试验,取录后才能入学。因此我必须经过这种手续,幸此时已能作文,会话,听讲,故对于考试能应付裕如。在半年之内,居然达到这种目的,真是“始愿不及此”。
  我于一九二二年下半年正式入法兰克福大学政治经济科听讲,此校为德国最有名的新大学之一,而本科尤为各科之冠。今特将见闻所及,举其荦荦大者于后,并附以评语。
  (一)校长。 大学校长在名义上虽主持全校,但在实际上除掉开学时出来演说,与学生见一见面外,平常一切事务都用不着他操心,因此他于教课以外(校长系由软授中推举出来的),与学生很少接治的机会。这与中国各校的校长恰恰相反。在中国每逢更换一个校长,可以使全校的组织根本动摇,而在教授治校的西洋各国便没有这种毛病,算是一个优点。
  (二)教授。 在学术发达的国家做一个大学教授是一桩极不容易的事,所以教授(内中也分好几等)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也自命不凡,处处可以表现出来,尤其是走路有一种特别姿势,不疾不徐地一大步一大步向前进,这是所谓“教授步伐”,和前清的官僚各有其与品极相称的步法,正复相同。
  在每科教授之中有一个主任教授,凡学生选定科目,须经他签字才发生效力,这与我国学校的教务长相似,不过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而我们的教务长大概只是一些不能教课的饭桶
  我在前面说过,大学是资产阶级子弟的大本营,其中的教授不用说,是资产阶级的导师和拥护者。凡社会科学的教授在讲堂中讲课,照例要将马克思大骂一顿,这不独在德国的各大学是如此,即在其他英,美,法,意等国的大学也无不如此。但在法兰克福大学却有一个特点,它竟因特殊的关系,私人捐款的关系),聘请一位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有名的经济学者奥本海默(Franz Oppenheimer)当教授。
  奥本海默是一个双料博士——医学博士和哲学博士——对于经济学,社会学等科确有精深的研究,著作极多,不过他要挂“马克思主义者”的招牌,不免有些僭妄,因为他对于这种主义时常站在资产阶级的观点上加以“修正”,至多只是——如某杂志所云——“一个资产阶级的马克思主义者”。因此我对于他的学说不予以介绍,惟将他所提出的一个颇饶趣味的问题略加讨论。
  我们中国一般有智识的青年大概听见过“犹太老板”这个名词。久居沪上的人更知道哈同——犹太人——为上海最大的地主和商人。其实全世界的犹太人不独发多财善贾见称,并且以出产大学问家有名于世,如李嘉图,马克思,爱因斯坦等是其中的最著者。不仅这样,德国人对于犹太人,不论其为资本家或工人,一律痛恨,他们恨资本家,是因其盘剥重利,恨工人是因为宣传社会主义(犹太工人大半系社会主义者),可见犹太全民族的聪明才智确是高人一等。这是什么缘故呢?
  出身于犹太族的奥本海默在讲堂上常对我们说:“每个犹太人至少懂两种语言文字,即犹太族的和所在国的。一个人如果懂得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文字,对于任何事物的了解,必定比仅通一种语言文字的人更为透彻。犹太人在学业上能站在最前列,原因即在于此。
  这种说法再加上到处受压迫的事实,的确可以解释犹太族所以出产事业家与学问家的原因。同时我又连带想起一桩事,某日人谓:“论全世界人的头脑,以犹太人为第一,中国人为第二。”这句话似乎不算过当。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的国家,在春秋战国时已经文物大备。欧洲中世纪末火器,印刷器和罗针盘的三大发明都早已创始于中国。中国人既沐浴长期的文化,又因文字繁难复杂,须经过很久的训练,才能运用,故思想要比其他文字较简易的民族更为精密周到。在现今的过渡时期,我们虽觉得事事落后,但如果环境顺利,肯干的话,也正不让人。观于用功的留学生的成绩常在同班学生之上,即可见一般。
  (三)讲师。 我国各大学的讲师系按所任钟点的数目,由学校每年送致十个月的薪水,在德国大学则不然。讲师的收入全以听讲人数的多寡为标准,要想吸收学生,须首先在学问上努力上进。还有一层,一切主要科目足以招致听众至数百人的,均被各教授占去,因为他们认此为基本的知识所关,非亲自讲授不可,留下给讲师的功课不是附属的,就是专门的,听讲的学生总不会满百人,讲师如不尽职,则听讲者更少,故不得不特别卖力。我看见一班讲师在当时物质压迫之下,犹常到书店中去搜集新书(教授亦然),作为精神上的粮食,这是我国的大学讲师和教授所难做到的,所以他们能造成学者,而我们的先生们那怕教课至十年二十年之久,始终只是一些不长进的“教书匠”。因此我主张国内各大学有采取这种讲师制的必要。
  (四)学生。 德国的中学毕业生可以不经考试,随便向国内任何大学报名听讲,大学生每学期还可以任意更换大学,绝不像我国的大学生不容易获得转学的许可。一般中学生和大学生的程度虽不见得怎样卓绝,然常识充足,对于各科颇能平均发展,不似我国各省的学生仅偏于一面,如从前湖南学生的数学,安徽学生的国文,上海学生的英文是。
  德国大学生上课,不用说,是没有讲义或课本(间有一些教授拿自己的著作作讲授的材料,但并非一字一句地死讲),须自己作笔记。就是教员讲课,也不过对于某种学科讲一个大概,指出一些参考书,令各人自己去看,他们不会把学问拿给学生,只能教学生自己怎样去做学问。因此一个学生如以讲堂上所听的功课为满足,便永远敲不到学问的门。一般大学生肯到图书馆去看参考书的固然很多(尤其是将近毕业,预备作毕业论文的学生),过门不入的,也实在不少,所以他们虽在大学混几年,与学问并不发生关系。
  德国大学生对于教员的讲课如认为重要,精粹或有趣味,京顿足以表示欢迎,如认为不对,则擦足以表示拒绝,对于同学在讲堂上有不对的举动,也采用同样方法,当顿足之声一起,俨同击鼓,而擦足则好似船触沙滩,沙沙之声大作。有时学生因见解不同,一部分人对于教员的说法表示赞同,另一部分人却表示反对,于是顿足声与擦足声随时并作,将讲堂变成一个战场,煞是热闹。这种办法在一方面可以表现学生的意见兼鼓舞他们的精神,在另一方面,可以裁制教员的信口开河,或同学的越轨行动,我国各大学的学生大可加以仿效。
  德国大学生于所选科目达到法定的学分,参加毕业考试及格后,即取得博士的头衔,所以德国的博士不啻烂羊头,凡入大学肄业的人个个有分。说到这里,我又想及我国人的博士崇拜狂。当清季一直到现在,尤其是在五四运动的前后数年中,国人一闻留学生有个“博士”头衔,便崇拜的了不得,以为他就是大学者,其实就西洋的所谓博士而论(不问在德国美国,或其他各国),至多也只敲开了学问的门(有许多简直没有找着这个门径),要想做一个学者,须再下多少年苦工夫,或许有几分希望。然国内既有这种盲目的崇拜,许多留学生便百计千方去钻营博士,有的是从联络批阅毕业论文的教授下手,时常去拜访,并馈送一些礼物,有的是请所在国的学生代作毕业论文,以求侥幸于万一,有的因学分未满,不能参与毕业考试,回国后便冒充博士,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可怜博士,可怜留学生。
  德国大学的情形已略如上述,现在要讲我个人在大学肄业的经过。我所选的课程为经济学,经济学史,社会学,社会主义史等等,因向来对于此等科目已有一种粗浅的认识,故听讲时不感觉很大的困难,且因投身于新的环境中,精神非常兴奋,故进步颇速。
  但一个学期还没有过完,我即感觉不满。第一,资产阶级教授们的观点完全不正确,不独牵强附会,矫揉造作,而且抹杀事实,一味说谎。第二,大学的课程虽系分科教授,然仍是一种普通知识,殊少专一的和精深的科目。我的大学热因此减退,决定潜心自修。到德后,曾乘马克大跌。书价未增之际,买了一大批关于经济,政治,哲学,历史,社会学和社会主义的书籍,以后陆续增加,共有一千多部。我于是坐在自己小小的书城中,开始涉猎群籍,而以科学的社会主义的著作为主要的对象。初时作工,茫无头绪,遇着疑难,也无法解决,因为要请教于同班的学生,多无解答的能力,且素乏交谊,也不便冒昧,要请教于教师,不独有时自觉问题琐屑,难于启齿,非有丰厚的束脩,也不能达到目的。加以德文不像英文一样,有良好的字典或百科全书足资参考,可以减少困难。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只有本着“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法子拼命读,遇有不懂的地方,暂时放过,继续前进。
  我从前在国内看英文书,已经从经验上知道对于一书的重要处必须用横线标记出来,否则读了一遍,隔若干时,几乎等于不读。此时因读书校多的缘故,又觉得单是画横线还不够,必须在重要处的旁边画出几个撮要的字,或加一个批,以便下次翻阅时,望着几个撮要的字或批语即知这一段或几段的内容是些什么。
  到了后来,看书更多,觉得这种办法还是不够,必须另用一个甚至于几个目录本子,随时将所搜集的材料分类记在上面。至于分类法也有以学术为标准的,如政治,经济,社会,哲学……。也有以人物为标准的,如李嘉图,黑格尔,中国,英国……。无论读何种书,凡有关于学术或人物的材料即按类载入目录本中,注明书名册数和页数等等。以后要用那一项材料,在目录本子中一查即得,用不着打开每本书去翻。我想凡真正研究学问的 人必定备有这样的目录本,不过大家都秘而不宣,使初入此途的人无从仿效罢了。
  我读书时有一个口号,就是:

  用打仗的精神求学,
  以批评的眼光读书。

  关于这个口号的前半截用不着解释,关于它的后半截我却要说几句话。孟子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明明是叫我们不要盲目相信书本子上的话,叫我们要善于怀疑,所以张横渠说:“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而德国一个最著名的学者所提出的标语且为:“对于万物都怀疑。”因为一切学问都系渐演渐进,日增完善的,并非一开始即可奉为金科玉律,毫无瑕疵;尤其是在这个阶级制的社会中,它们多半杂着一些阶级的成见,容易鱼目混珠,后学者苟不独具慧眼,辨别其中的是非真伪,惟一味盲从,则不独自己为其所蒙蔽,而学问的本身也绝无进步可言。
  我现在不要拿那些最富于阶级成见的社会科学或文学,哲学来说,单提出一种与阶级没有多少直接关系的天文学做个例子。古代埃及的天文学家托勒密(Ptolemy)以为地球系宇宙的中心,太阳则绕地球而行。此说在中古时代变成欧洲的天经地义,无人怀疑,也无人敢怀疑,否则就是“非圣无法”。迄哥白尼(Nicolas Copernicus,1473—1543)出,偏对于这种学说发生疑问,他研究复研究,思索复思索,仰观天象,俯察地形,发见太阳为太阳系的中心,地球只是环绕太阳的行星之一。于是托氏及其门徒与真理完全相反之说因此暴露出来了。近世天文学的出现,全系哥氏怀疑之功,由此可以证明怀疑的作用是怎样伟大。不过我终嫌“怀疑”两字带有不少消极的意味,特改为“批评的眼光”,使之充满积极的精神。
  世人具有“批评的眼光”的自然也不少,可是要他们拿出批评的胆量来,就有些困难。例如当哥白尼的学说公布之后,反对认纷然四起,发明望远镜的伽利略(Galileo 1564—1642)虽明知哥氏学说的正确,不敢宣布自己的意见,后来冒险做到这一着,竟又被迫而加以否认。又如穆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在生时不敢自承为社会主义者,至死后他的自传出世,才得表现他这种信仰。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 1809—1882)著《物种起源》(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一书,予宗教以一种致命的打击,但在世之日,不独不敢自承为无神论者,并且力言书中所述的见解不致摇动任何人的宗教感情。因为在资产阶级的社会中要说实话,不免打破它的威权,引起 的仇恨,往往发生不测的祸灾,故许多聪明人都像金人一样三缄其口”。可是“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我不管什么威权,什么仇恨,特发出第二个口号:

  细心想道理,
  大胆下批评。

  这种精神与德国一个最著名的学者下面一段话完全一致:“我们现在应做的事的确是对于一切现状加以无顾虑的批评,所谓无顾虑是指只管批评,不要怕批评所生的结果,更不要怕和现在的势力相冲突。”
  “以批评的眼光读书”和“大胆下批评”,固为搜求真理所必具的条件,但现在要问怎样具有这种眼光?此事和各人的资质固有绝大的关系,然仍非练习不可。依我的经验,要做到这一着,至少须注意以下五点。
  (一)学皙。 “学然后知不足”,学是求知的基本条件,如不学,便谈不到充足的知识。古人所谓“不学无术”,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学习本有广狭二义,广义系泛指对于一切事物的学习,狭义则专指对于书本子的学习,此处仅就狭义而言。

  “学之为言,效也”,“习之为言,既学而复熟之也。”“学而时习之”,便能“熟中生巧”了。

  (二)比较。 “读书得问”最容易和最重要的方法莫过于比较,我们对于某种学问如茫无门径,只要将关于它的一切著作(如过多则选择重要的)细读一遍,用综合和分析的方法,比较其中的异同得失,自可得其真相。比较的方法是一种由博大而进于精深的方法,知道利用此法,一定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三)观察。 一切书本子上的学问大概只是人类实际生活的总和,所以我们的书要读得好,必规注意观察实际情形。因为无论自然科学也好,社会科学也好,文学哲学也好,在在与实际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如不注意及此,以为参考资料,则虽读书万卷,也不能融会贯通,终其身不过是一个书呆子罢了。
  举个例来说,牛顿(Sir Isaac Newton 1642—1727)因看见一个苹果从树上下坠,而形成他的重力说,爱因斯坦因看见一个人从屋顶上下坠,而形成他的相对论,瓦特(James Watt,1736—1810)因看见一个壶盖被沸水冲开而造成他的蒸汽机,都是得力于观察,得力于实际生活中的事件与书本上的学说打成一片。又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所所盛称的克吕格博士(Dr. Crüger)的蔻良特兰花(Coryanthes)谈,尤非亲眼考察,不能领略此花构造的奥妙。今试介绍如下:
  “这种兰花下唇的一部分半空作一大瓢状,上有两角,常发出清水注入其中;当半满时,水即自一边的小槽向外流出,下唇的下部居水瓢上,成一个小房状,有两旁门通其内;房中具有奇异肉凸纹。就是极聪慧的人如不亲加考察,也不能想像这一切部分有什么用处。克吕格曾见成群的大土蜂来访这种大兰花,目的不在得糖汁,而在嚼食水瓢上小房内的肉凸纹;它们彼此相逐。常被推入水瓢中,翅膀即湿,即不能飞去,迫得从那小瓢所构成的甬道爬出。……这种甬道甚狭,且为结合的雄蕊所覆盖,土蜂在寻找出路时,它的背先触有胶粘性的雌蕊,继触有胶粘性的雄蕊。所以最先出来的土蜂背上即带着雄蕊粉而去。”

  (四)思索。 有学习,比较,观察而无思索,也不会有什么成绩,所谓“学而不思则罔”。牛顿,爱因斯坦和瓦特的大发现与发明固种因于前三同。而实收功于思索,否则他们虽具有绝大的天才,不见得即能从此等极寻常的事件中发现真理。

  我以为学习,比较和观察所得的东西好比是一些原料,必须经过思索这架机撂加以制造,才能使原料变成制造品。
  (五)评论。 可是思索这架机器既是无形的,所以它的制造品也是无形的,我们要使之具体地表现出来,即有赖于言语与文字。经过这种过程,思想的制造品不仅是简单地出现,并且还被括垢磨光了。要达到这一步,才有切实的效果可言。
  一个人对于任何一种学问能这样按部就班做去,必能养成一种批评的能力,遇有机会再和人论战,必更能发达这种能力。当他的批评能力一经增高,他的见解将与之俱进。当他的见解能有独到之处,他的创作必能超群出众了。
  太史公所以能著成一部名山不朽的《史记》,是由于他具有才学识三长。才就是我所说的资质,然这不是普通的资质,而是许多优越卓绝的特质的一种结合。这虽是一种先天的秉赋,但必须有适当的机会,使得就其性之所近,加以锻炼。世间固有多方面的天才,无处不可以表现伟大的成绩,不过为数甚少,才能有所成就,否即即不免有埋没之虞。我们乡间有句俗话,叫做“田畔脚下埋死多少秀才”,便是这个意思。歌德说:“天才是勤奋”(Genie ist Fleiss),话虽不免流于一偏,要可以表见锻炼工夫的重要。上面所说的学习,比较,观察,思索和评论正是才的炼金炉与驰驱场,由这种方法和质疑问题。谈话讨论,便产生学问。因才华的发展和学问的增长,即能养成真切的独到的见解。一个人能备具才学识三者,才能成为一个大学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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