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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蔡元培、胡适的信

李季

(1923年2月20日)



孑民、适之先生:

  生于去年七月十五日致书孑民先生,略言此后不愿译书,只愿努力读书,预备将来自行著述。后屡接欧少文兄来信,两次转达适之先生嘱生多译新书的意思,今特草此书,将生来欧后一年半还没有译过一页书的原因,与这一年半中学业的概况,略说一说。要讲来欧后的情形,不能不追述往事。生在国内时,前后不及一年,曾译书八部,共八十万字,此时想起,生对于此等译稿,并不满意,然生当时的全副精神却都注在这上面,因此译书一事,竟弄得生精疲力竭,无识无知了!来欧后,初时犹想于求学之余,继续前业,一则可以赚钱维持生活,二则对于国内的学术也不无小补。但是自生读了两三个月德文,勉强可以看书的时候,便觉得西洋学术的发达,迥非从前所能梦见,如山似海的新书,真有译不胜译的感慨。迨再过三四个月,将同一性质的书,多读几本,便又觉得西洋的学术混乱庞杂,去成熟之期尚远——至少在经济学说和社会主义的学说中是如此的——真有译无可译的感慨。即有这种情形,生便觉悟到非自己多读书,去下判断,求解决不可。因此生遂作一句标语(motto)写在考勤簿上,就是“用打仗的精神求学,以批评之眼光读书”。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表明自己要学要思,凡使我不能学不及思的事,生即视为苦事,这就是译书。译书译书,把人都变成一副机器了,这那里是好事啊!

  还有一层,在国内时,既无新书可读,复乏名人指导,即不译书,也终久是没出息,所以只好埋着头去译。到了西洋,既有汗牛充栋的新旧书籍可供参考,复有无数著名的学者担任指导,一个人幸而处在这种环境之中,犹不能发愤为雄,在著作上力求自立,而沾沾以译书为能事,也未免太可怜了!

  有了以上两种原因,生决定无论如何,不再译书,惟尽力读书,兼搜集材料,预备著一部自出心裁的书。生自去年七月起至现在止,大学也没进了,每日坐在寓中,至少作十二点钟的工,有时也作十四点钟的工。干些什么呢?就是著书。现在我的书已成了十九万五千字,今特将我的计画,书的名称、目录以及内中的许多节段,写在下面,请先生等指教。

  但是在入题之先,还要叙点闲文。生来德的主要目的是研究马克思主义,所以到德后陆续购得关于这种主义的书一百余种,预备通读一遍,作个大规模的干法。要研究马克思主义,自然先从马氏的传记入手。马克思的传记虽有六七种,然多系百数十页的小册子,至于译本只有两种,一为美国斯巴哥(J.Spargo)的《马克思传及其著作》(Karl Marx,His Life and Works)共三百多页,译成中文,约十八九万字。一为墨尔林(Mehring)的《马克思》(Karl Marx,Geschichte Reines Lebens)共五百多页,译成中文约二十五六万字。斯氏的书于一九〇九年出版,当时马克思的大部分书信录还没有刊布出来。斯氏作书时,无所根据,故空话和不重要的事实充满篇幅,即其所载的事实亦多讹错(就生所发见的错误讲,已有二十处之谱)。他的书虽名为《马克思传及其著作》,然他对于马氏的著作,除《共产党宣言》说了一些外,其余大部分他并没有提及,即有提及的,也是寥寥数语,仅涉皮毛。他的书中有《资本论》一章,共四十六页(这是就德文译本讲的),照他的题目与页数讲,则他对于马氏唯一名著的《资本论》,当说得如何详细透彻,不意他对于《资本论》的内容是什么,还没有提及,其他更不必说了。他在这一章所讲的,不是《资本论》,乃是马克思的家事,马氏生病,往柏林,不肯担任柏林政府机关报的事务等等一大批事实。前后合计,他说及《资本论》之处(这也是说马氏作《资本论》,及携稿往德付印等事)不过三四页,这真是文不对题了!他这部书要是想名副其实,便只能称为《马克思传》,不能称为《马克思传及其著作》。斯巴哥本是美国一个负有盛名的学者,他的著作甚多,然他这部书实拙劣无比(他要作大部头的《马克思传》,又很少材料,于是他偶然获得马夫人的长信,便全篇登在书中,极欠剪裁的工夫),大受德国学者的讥评:而墨尔林且明言这是一部无价值的编辑!

  斯巴哥的书既无足取,然墨尔林的《马克思传》却真是杰作,可称后来居上(一九一九年出版)。墨氏为德国治马克思主义最有名的学者(现在已死了),他此书虽略有一点错误,然无论在何方面,比斯氏的书要高出倍蓰。可惜墨氏只注重马克思的政治生活。他对于这一方面的事情写得很多,且因此而旁及于当时政局的情形,便愈扯愈远,反把马氏在学术方面的事忽略了。德国学者对于他这一点颇加以訾议,他曾作一文自辩,把他注重马氏学术之点,一一指出,同时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书在大体上只注重马氏的政治生活。他说此书是为工人作的,不是为一般学者作的,所以详于政治事件而略于学术。墨氏自言注重过马氏的学说。这话原来不错,不过他所注重的是三十岁以前的马克思学说。此后的马氏学说,他就不十分注重了。在比较上三十岁以后的马克思学说,自然更为重要,墨氏却不甚注重,未免是轻重倒置了。至于他说他的书是为工人作的,这也只是因他要替自己辩护。他没有注重学说的一点,遂这样藉口。其实未必然,因为他此书并不是一种门径书(若是一本门径书,则他对于《资本论》的读法必说及,对于马氏的著作何种为工人所必读,也必说及)。工人看了,也未必懂得。且马克思曾说过,凡超过三百二十页的书,即非通俗的书。墨氏此书,大本小字,达五百六十页,如此宏篇巨制,工人更未必购读。但墨氏的书虽不能称为完全无缺,然在《马克思传》中总要算是首屈一指了。

  斯、墨两氏的书虽同为《马克思传》,同为大部头的书,然两书的内容却完全不同。(就是他们叙述同一事件,也有详略不同之处。)生细心读了他们的书之后,以为马氏生平的重要事实必被他们说得十分详尽,毫无遗漏了。及进而读马克思许多种书信录和其他著作,才知道他们的书叙述马氏生平重要事实,不及十分之一,且各人因主观不同的缘故,常是马氏真正重要的事件没有被采入,或说得太略;而不重要的事件倒又被他们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此外,斯氏为美人,墨氏为德人,他们的书都是为本国人作的,凡马氏事和美、德有关系的,他们说得最详,反之马氏的著作和书信中常涉中国事情,他们却一字不提,因为他们的书不是为我们中国人做的。生因以上种种原因,自己便着手著一部关于马克思的书,贡献国人,今先将书名及目录开列如下:

  《马克思传及其学说》上卷目录:

  第一章 少年时代(学业时期,一八一八年至一八四三年)
  (一)家庭教育
  (二)学校教育
  (三)燕妮女士
  (四)《莱因报》上的怒潮
  (五)思想的变迁

  第二章 壮年时代(奔走时期,一八四三年至一八四九年)
  (一)巴黎旅况
  (二)昂格思
  (三)不律塞的亡命
  (四)共产党的起源
  (五)《共产党宣言》
  (六)一八四八年欧洲各国的革命
  (七)革命中的活动

  第三章 中年时代(修养时期,一八四九年至一八六七年)
  (一)革命活动的余波
  (二)文字生涯
  (三)朋友与仇敌
  (四)拉塞尔
  (五)家庭状况
  (六)国际党的崛起
  (七)研究室中的成绩

  第四章 晚年时代(成名时期,一八六七年至一八八三年)
  (一)《资本论》
  (二)晚景与家庭
  (三)巴黎自治团
  (四)巴枯宁
  (五)国际党的盛衰
  (六)德国社会民主党
  (七)疾病与死亡
  (八)附录:马克思大事年表

  斯巴哥和墨尔林的《马克思传》内容不同,前面已经提及过。生此书与他们的书也完全不同,今将内中两个主要相异之点——(一)编制,(二)取材——说明如下:

  按马克思生平的事实,截然成为四个时代,而每个时代自有他的特点。斯、墨两人的马氏传不分时代,一直叙下去,丝毫没有关栏。照他们所标的题目看,好像是用纪事本末的体裁,然按其实际,却多杂编年体。例如,马氏在某年生一儿,他们大半是把此事在这一年的大事中附带叙出,隔了几年,他又生一女,他们大半是仍用前法记出,因此凡同一性质和同一种类的事,要是在不同的年月中出现的,便散见于全书各处,使读者不能一目瞭然,而普通人尤不易摸着线索。生按马氏生平的事业分作四个时代(脱尼思Tonnies作《马克思及其教义》一书——小本子——在目录上也是分作四个时期,不过他的分法不十分正确。例如,他说第一时代从马氏出生起至认识昂格思止,他在括符中所注的年数为一八一九年至一八四三年。马氏出生之年为一八一八年,非一八一九年,脱氏作一八一九年便是一错。马氏第一次与昂格思相见是一八四二年,第二次相见是一八四四年;当一八四三年的时候,马氏居巴黎,昂氏居满切司特,并未相见。脱氏一面说马氏第一时代至与昂氏相认识止,一面又注明一八四三年,这便是自相矛盾。又如,第二时代,他说是至移居伦敦为止,他在括符中注明一八四三年至一八五〇年,这又是一错。因为马氏移居伦敦是一八四九年下半年的事,不是一八五〇年的事)。便有了段落,于是将每个时代中同一性质和同一种类的事,总集在一个题目下面,(也有例外,如《巴黎旅况》,和《不律塞的亡命》两题纯系用编年体)叙述出来,便比斯、墨两人将同一类的事杂在全书各处要清楚得多了。生的书编制既不同,故所标的题目也大概不同(内中只有几个题目是和他们的书相同的,然内容却和他们的不一样)。

  斯、墨两氏的书对于马克思的家世都另标一题叙出来。但生以为我们中国人对于此等事必不感何种兴味,无详细说明之必要,故对于他的父母的事,只在家庭教育一题中附说一二节。斯巴哥的书将马氏幼年不重要的书信引了许多进去;而于马克思早年思想的变迁,却说得很少。生则另标一题叙述出来,使读者得明白马氏思想变化的线索。生的书取材不同之点,此其一端。

  墨尔林的书可称为一部《马克思政治传》,就是斯巴哥的书也何莫不然。他们将革命的马克思大概描写出来了;但是他们却没有将在学问上刻苦奋斗,并且牺牲一切的马克思充分描写出来。生此书对于马克思的指导劳动运动(当一八四八年的前后,德国资本主义的不发达,与劳动组织的幼稚恰和我国现在一样,马克思对于无产阶级对小有产阶级所应持的态度与应抱的政策,说得不少。斯、墨两氏的书,因此等事在今日资本主义极发达的欧美已成陈迹,故很少提及。生对于此等学说却详细叙述出来,藉作我国指导劳动运动者和无产阶级中人的参考)与他的革命主张固然用大气力特别叙述出来,就是对于马氏在学问上努力奋斗的情形,和他的学说的要点,尤丝毫不敢忽略。例如,第三章的《文字生涯》一题是我的书所特有的,生在此处叙述马克思当《纽约论坛报》的通信员,受主笔的虐待,备尝文人痛苦的滋味,至一万字以上;此外,又有五六千字是叙马氏讲中国问题。然斯、墨两氏的书,对于马氏当通信员一事不过说三四百字,对于他讨论中国问题更一字未提,这是我们的详略不同之点。又如,《拉塞尔》一题,生作了四万二千字。他们关于拉氏的事不过说四五千字。生所以对于拉氏事迹说得如此详尽,是有一个绝大的原因,就是拉塞尔是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者,而马克思是一个国际共产主义者;拉塞尔讲唯心论,而马克思倡唯物史观;拉塞尔是改良派,而马克思为革命家。他们两人事事成为反比例,而他们两人的学说在德国劳动运动中都占很显著的位置。(向来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在名义上是奉马克思主义,在实际上是奉拉塞尔主义;到现在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是奉拉塞尔主义了。)而拉塞尔的经济学说大概是从马克思的学说中剽窃出来,加以改窜的(克卡朴的《社会主义史》说拉塞尔是一个自出心裁的思想家,在事实上却适得其反),因此很受马克思的轻视与抨击。今要写马氏对于拉氏学说的批评,当先写拉氏的学说,直接写拉氏正是间接写马氏,所以在《马克思传》中夹着一章《拉塞尔传》,这是必要的,并不是蛇足。又如《研究室中的成绩》一题也是我的书中所独有的,共一万一千多字。内中将马克思排除万难,一志著书的情形都描写出来了,斯、墨两氏的书对于这一点至多不过说一千字。又一本大部头的《马克思传》不独是应把马氏的政治主张及一切重要学说都叙述出来,即对于马氏的性情习惯,尤不可不尽情描写一下,斯氏的书对于这一点说得最少,墨氏的书说得也不多。生所搜集的材料比他们的多两三倍,而且都是很富于兴味的,自谓这也是一个优点。

  生此书和他们的书其他不同之点,不胜枚举,也用不着枚举。总之,生此书是自出心裁做的,内中没有一小节是从斯、墨两氏的书上或任何书上抄袭下来的,这是生可问心无愧,告诉先生等的。生现已将此书的第三章做完了,今特将第二章《共产党的起源》末尾数节,第三章《国际党的崛起》中间数节和《研究室中的成绩》起头数节,另纸抄呈,请求指教(《研究室中的成绩》起头数节本来没有什么特别趣味,不过藉此表明生已做完第三章罢了)。待全书告成时,当即呈上,请各赐一序。

  《马克思传及其学说》一书共分上下两卷,上面所列的目录只是属于上卷的,至于下卷的目录此时还没有拟出,然大概也是四章,一章为历史学说,一章为经济学说,一章为政治学说,一章为批评。现在做完上卷三章,共计十九万五千字(誊稿时,一二章还有修改和增补之处,字数还会加多),预计第四章有五六万字,是上卷字数当在二十五六万之谱(将来或者还不止此数)。友人某君看见上卷有这样多字,他说一个人的传弄这么一大本,固然是很详尽,但我们中国人只喜欢看小册子,望着大部头的书,即将却步,那里肯购阅。这话自然有一部分理由。不过此书虽名为《马克思传》,然所涉的范围甚广,内中有昂格思的重要事迹,有拉塞尔——和马克思相对的改良派——的传记、学说及其批评,有巴枯宁——和马克思相对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略传和学说,像这些著名人物都是我们中国人急欲知道的。在他方面,此书又含有共产党、国际党、巴黎自治团和德国社会民主党等等的历史。总说一句:欧洲过去数十年的劳动运动史要算是在此书中结晶了。我想包罗这样宏富的书,总不会使人望着他的体积即致却步。

  至于下卷的字数,便当少多了,因为上卷所包含的,不单是《马克思传》,还有他的学说(这是以书为单位的,例如《共产党宣言》一题,便是表出那部书的内容,不涉及其他书籍。《资本论》一题也是一样)。下卷只专讲马氏有系统的学说(这是以题目为单位的,例如讲阶级争斗,凡散见于马氏各书的阶级争斗说,皆当征引出来.不以何部书为限。又在上卷征引过的学说或节段,下卷即不提及,以免重复)。再加以批评,字数必不甚多。然两卷合计,总在三十万字以上,所引用的英、德文书籍亦当达百种。可是下卷的字数虽少,然较上卷更难,且更费工夫,因为作传记只须参考二三十种书,即可着手,具俱系事实,只要自己善于取舍,便不发生特别困难问题,然生因此三章书已费去十五个月整工夫。(来德一年半,除补习德文费两三月工夫外,余均花在搜集材料和著作上。)且此犹系草稿,将来誊正时还须修改,遇有征引原文之处,还须和原文对照一遍,因此非再花三四个月工夫,不能将这十九万多字弄出来。著书比译书的工夫真要多上四五倍,因为译书既无须看参考书,复用不着打两次稿子,信手拈来,便成一页,这是何等轻易的事;不过这终久是为人作嫁罢了。

  讲到学说一层,既不能将别人杂有主观成见而曲解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抄来充篇幅,(考茨基从马克思的学说中引出他的民主主义国家观和经济观,列宁从马克思的学说中引出他的无产阶级专政说,这显然是互相对抗的。又卞斯天解释马克思主义和考茨基所解释的不同,科洛(Carnow)所讲的马克思社会学和阿得雷(M. Adler)所讲的又不同。自己如没有判断的能力,便无所适从。)便只有细心去读马、昂两氏的书,自己找出他们本来面目的学说来;然马、昂两氏的书共有二十余种,全体读一遍,已费时不少,况且还须加以细心的思考,缜密的选择。还有一层,各国讲马克思主义的著名学者之作品,虽大半杂有主观的成见,不足为据;然却不能用我们中国人“春秋三传束高阁”的老法子去对待这些作品。凡稍微著名一点的书,不论怎样,他挟有怎样深的成见,还是不能不读;否则没有比较,又从那里去下批评?现在就著名的学者讲,德国则有考茨基、卞斯天、墨尔林、科洛、少里布奈西、阿白海默(Appenheimer)、卢森堡(Rosa Luxemburg女著作家)、桑姆巴得(Sombart)、活伯(M.Weber)、利夫曼(Liefmann)、俾尔(M.Beer)、脱尼思等等;奥国则有阿得雷、格立哥洛卫西(Grigorovici)、格林伯(Grünberg)、施班(Spann)、扁宝威克(Bōhm Bawerks)、希尔否丁(Hilferding)等等;俄国则有布列霞洛(Plechanow)、列宁、布哈林(Buchwrin)、杜洛斯基等等;美国则有报丁(Boudin)、新科维芝(Simkhovitch)等等,此外的作者真不胜枚举。他们讲马克思主义或批评马克思学说的著作,多则每人数十部,少亦有数部,非多多购阅,便不配作关于马氏学说的书。

  一个中国人跑到欧洲这种学海中来讲学问,几乎是没有希望了!好在中国俗语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无论一个什么大学者的学问都是自己造成的,不是自然生成的。一个人要想造学问,成与不成,自然是个问题,然造与不造,就只有自己决定,没有什么问题。适之先生说:“自古成功在尝试,”所以生也不能不尝试尝试。况且德国是马克思主义谈得最热闹的地方,而佛郎克佛大学尤称为德国富于新思潮的大学之一,生在此耳濡目染,已经获益不浅;而此间大学讲马氏学说的专家沙罗门(Salomon)教授又与生相善,他常嘱生到他家中去聚谈。生决定于此书脱稿之后,即和他讨论一下,请他加以批评,然后随时改正内中不妥之处。然非备有丰厚的束修,此事是办不到的,因此又使生顾念到金钱问题了。

  生来欧留学,专靠译书维持生活,这是先生等所深知的。今生为自己的学业计,既决定不译书,免费时失学,那金钱的来源便断绝了。不译书不独是不能获得收入,而用费反因此增加了,因为生的全部时间既都花在读书上,则必须有书可读,不独是须有书可读,并且还须多读新出版的书籍,学问才有进步可言。生来德后已购得一千多部德文书(初来时,德文书价甚廉,故所费尚不甚巨;但近来德文书的价格已大增涨,和英、法文的书价相差无几,故此时购书,殊觉力量不够。北大时常买德文书,当然知道这种情形),然对于研究经济学所必须备具的书,还有一大部分没有买。此间虽有图书馆,可是每种书只备一本,凡新出版的书都被德国学生领去,外人竟没有染指的余地,因此自己不能不购买。德国学术极发达,新书出版,月以数十百种计——专就经济学的书讲——内中总有几本或十几本是万不可不买的,因此非预备多金买书不可。还有一层,生学英文十余年,对于英美的新书,尤不能割爱,此等书籍价格的昂贵,早在洞鉴之中,无俟生赘言,生前此大部分金钱,都花在购书上面了。生去年冬季没有入大学,主要原因固然是因生著此书,已有一点成绩,遂不愿到大学去听普通课程,惟愿用全力将此书一气呵成,藉此开辟个财源。

  然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学鉴于马克的暴跌,遂起了反响,自去年冬季起,对外国学生按战前章程收学费,每学期须缴一百金马克(为合中银五六十元),系用纸马克折算,我国学生所缴的学费反较日本学生为多,因为战前的银价较现时低,我国系用银,故德人即以此为计算的根据。生当时手中万分拮据,所以不能筹款入学。近数月来,穷困日甚,积欠尤多,数日前接到适之先生嘱商务印书馆所汇之英金五十镑,虽好像大旱中的甘霖,然究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因为生接到此款,一方须清偿旧欠,一方又须预备学费复入大学(生预计可于五月内将《马克思传及其学说》的上卷弄成,从此当从容不迫地读书,所以必须入大学,因为不入大学,实非得计。一则有疑难无人可问,二则无方便的图书馆可供参考)。因此所费甚多,预计从此款中除去上列两项的数目,余数只能勉强支持三四个月,望孑民先生于接到此信后,即设法为生汇英金五十镑来德,使生得专心求学,兼把《马克思传及其学说》下卷著成。生极愿为我们北大同学中从事著述的人作个前驱小卒;生极愿在这太平洋般大的学海中和喜马拉雅山般高的书林里,单刀直入,只身探险,寻得一点宝贝,归献国人。但先生等必为生作个后路粮台,源源接济,使生无后顾之忧虑,有前进的决心,聚精会神,乃克有济。若先生等对于生置诸不闻不问之列,坐视生孤军深入,饥军再战,以至于全军复没,那生只有叹“此面包亡我,非战之罪也”了!一笑。余未多渎。肃此,敬颂

  钧安!

学生李季谨上二月二十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