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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资本论》序言

李季

(1925年12月)


说明〕载于马克思著,博洽德编,李季译《通俗资本论》,社会科学社(亚东图书馆前身)1926年6月初版,1936年6月第五版。



  在欧洲留学时,常听见友人说,近三四年中,国内批评马克思学说的著作逐渐多起来了。我当时虽想罗致此等作品,一饱眼福,竟不能达到目的,直到今年九月归国后,才能如愿相偿。不过我读了这些大著之后,实在有点失望。因为这一般“批评家”对于马克思的学说,大都是些门外汉,他们自己没有研究过这种学说,偏好将他们的一知半解发表出来。他们的议论,本来是信口开河,丝毫没有价值。然因他们在著作界中各占有相当的地位,而国人鉴赏能力又极薄弱,所以他们的话,居然能够哗众取宠,惑世诬民!

  举例来说,胡适之先生不是国内有名的学者么?他不是顶着哲学博士头衔的哲学专家么?他不是时常劝大家对于一种学说当深加研究,然后加以介绍或批评,“免去现在许多……半生不熟,生吞活剥……的弊病”“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去做口头禅”么(参看《胡适文存》一卷一五三和一九七等页)?然他自己谈马克思的哲学——唯物史观——就犯了这种毛病。他驳陈独秀先生道:“其实独秀也只承认‘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他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宣传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见《科学与人生观》上卷《序言》三二至三三页)照适之先生上面一段话看来,他以为唯物史观仅认经济是社会发展中发生积极作用的唯一要素,至于思想、知识、言论、教育等等都是消极的,都是不发生作用,而专待经济去促它们进步的。这种拙劣的见解与唯物史观的本义真是相去十万八千里!适之先生更荒谬的地方,就在他认为唯物史观的任务是在“解决”社会上单个的事件——如适之先生见着溥仪连呼“皇上”;因冯玉祥逼走溥仪,大叫丧失“国际信用”;看见人家发传单反对印度圣人泰戈尔,斥为非“君子国”待人之道;见人家提倡反对文化侵略讥为“无识妄人”。又如五四运动中打伤了章宗禅、火烧了曹汝霖的住宅等,怎样用唯物史观去“解决”之类——他自己对于这样的“解决”也许是费过气力,没有获得很好的结果,于是觉得唯物史观对于“解决”社会上一切零星事件,包办不了,所以不得不承认唯物史观至多只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其实唯物史观的任务不在“解决”(应当说“解释”)社会上单个的事件,但在供给我们以了解社会革命的锁钥,但在解释社会革命(参看博洽德《历史的唯物论》,特别是三二和三三页,一九二二年第二版。Julian Borschardt:Der historishe mate rialismus)。关于这一点,主张埋头研究学问的适之先生何尝梦见过?可是像适之先生上面那样“半生不熟,生吞活剥”地解释唯物史观,不怕“一知半解的人拾了……去做口头禅”么?

  其次,马寅初先生不是国内有名的经济学教授么?他不是劝告人家莫高谈马克思的学说,免作“皮肤之论”么?他不是特别劝告研究经济的学者要深思博览,避去“言之不慎”的弊病么?(参看《马寅初演讲集》第一集二二二页)但可惜他只知道劝人家,却忘记了劝一劝自己!我们且看他对于马克思社会主义的学说是怎样描写的:“马氏曾有资本主义自杀政策之说。夫资本主义自杀政策者何?即谓现在实业发达,一切产业集营于公司,而公司换以股票,是昔日有形之产业,忽变而为一张纸片,一切权利,皆可以过渡之方法转移之。以此之故,主张共产者,谓若欲实行共产,惟在公司账户上划之而已。手续异常简便,如张某之户可以划入共产之户是也。并无如昔时有物质上之产业转移困难。此说一出,又兼欧战后,俄国之实行,世势因之巨变,而马氏社会主义之说,亦以之大勃兴也”。(见同书同页)马寅初先生以为马克思认“一切产业集营于公司”,换得“一张纸片”的股票,容易转移,这就是“资本主义自杀政策”,“实行共产”只须将此等产业从“公司账户”“划入共产之户”;而“欧战后俄国之实行”,也只是用整千整万的书记干这种将产业从“公司账户”“划入共产户”的勾当!这种说法,不仅是“皮肤之论”,简直是“言之不慎”,简直是大错特错!

  又马寅初先生驳马克思等的劳动价值说,列举五个疑问,以相非难,完全暴露他丝毫不懂得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说是什么一回事!最好笑的是下列一个问题:“如公园之大柏树,锯之则价值小,不锯则价值大,是虽费劳力而价值反小也,是何故欤”?(见《马寅初演讲集》第二集五七页)大柏树“锯之则价值小”,这是就出卖给别人而言,即指交换价值。“不锯则价值大”,这是就供游客赏玩而言,即指使用价值。马寅初先生对于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混为一谈,没有划分清楚,偏要执此而非难马克思的价值说,岂不是太冤枉了么?

  此外,如陶孟和在《马克思价值价格及利润》一书中所作序言,谢瀛洲在广东大学《法科学院季刊》上所发表《马克思学说之批评》,对于马氏学说的介绍与批评,错得一塌糊涂,几令人无从指摘起!这些鼎鼎大名的“学者”谈马克思的学说,既如此讹错百出,至于其他学力不及这些“学者”的人以及故意反对马氏学说的宣传家,说》一〇六页,一九二二年柏林出版——M. Beer:Karl Marx sein Leben und seine Lehre)马克思自己也承认第一卷的起首几章最难,所以他开一个读书方子给他的朋友的夫人,叫她先从中间和后面读起(参看考茨基注释的《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三一页)。可是我们不单独介绍《资本论》第一卷,不仅因它本身比其余两卷更难读,还因它和其余两卷是一气呵成,互相贯串,互相说明。倘若遗弃后面两卷,使之偏而不全,则第一卷的意义愈加容易为人误解,至少也是愈加不容易显明了。所以考茨基说:“要完全了解其中的一部分,必须知道全体。没有第二和第三卷,不会充分了解第一卷,第一卷中有许多‘部分’—即第一卷讲商品和货币的最大部分——构成二、三两卷的预备‘材料’,比构成第一卷后面的发挥‘张本’更多,并且对于了解流通进程,比了解生产进程更为重要(见同书《序言》三四页)。”

  《资本论》的全部既不能仓促译成,且出书后未必有多少人过问,而《资本论》的一部又不宜单独行世,我们介绍此书的计划,岂不是终成泡影么?决不会。拿考茨基的《马克思经济学说》(Karl Marx’s Oekonomische Lehre)、阿卫灵(Edward Aveling)的《学生的马克思》(Student’s Max)和黄特曼(Untermann)的《马克思经济学》(Marxian Economics)这一类的书来作替身么?也不是。到底是什么书呢?就是博洽德所编的《马克思通俗资本论》。(Karl Marx:Das Kapital,Kritik der politise hen Oelonomie,Gemeinverstandliche ausgabe)

  博洽德为德国治马克思学说有名的学者,他潜心研究《资本论》至三十年之久,并于二十年前应比国京城不律塞社会科学院之请,与比国一个同志将《资本论》二三两卷译成法文。自欧洲大战爆发后,他得着闲暇时间,编纂他多年想像的《马克思通俗资本论》,至一九一九年下半年脱稿付印。出书后十五个月之内,即销去一万部,未几又被次第译成英、俄、法、日等文字,真是风行全球了。上述考茨基、阿卫灵和黄特曼等的著作不是仅限于描写《资本论》第一卷的学说,就是挂一漏万地将三卷中的学说略说一下,并且全是用他们自己的语法表现出来的。博氏所编纂的《通俗资本论》则含有三卷中最重要的学说,其中文字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出自马克思自己的手笔,博氏的任务只在用些承接的文字,将马氏的作品结合起来,或是将马氏艰深的文句使之通俗化。因此,我们一读此书,即真正读了马克思《资本论》的简明本,这是本书比其他任何类似著作的价值独高的地方。

  《马克思通俗资本论》为《资本论》的缩本既如上所述,然就编制上讲,两者是不相同的。《资本论》第一卷所论的为资本的生产进程,它首先探讨构成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商品,次则及于货币,再次则为货币的资本化、绝对剩余价值与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劳动工钱、资本的蓄积,而以原始的蓄积为殿,因此追溯到大工业资本的前史,并推论其将来的出路。我们在此处所看见的主要事件,是劳动者在工厂中替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第二卷所论的为资本的流通进程,资本家将已经生产的商品从工厂中运到市场上出售,换取货币,再投入生产中,使生产进程得因此继续下去。第三卷所论的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进程,资本家在流通进程中既因商品的出卖而实现了剩余价值,此时就将其转变为利润、利息和地租,分配于全资产阶级。马克思这样做法,本造成一种极自然的统系。所以卢森堡女士(Rosa Luxemburg)说:“就这部大著作的全体观,我们可以说,第一卷及其中所发挥的价值律、工钱和剩余价值,将现社会的基础赤条条地暴露出来了,第二和第三两卷则表现立于这种基础上面的上层建筑物。我们还可以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图形形容出来,就是第一卷示我们以社会有机体的心脏,而血液是由此心脏中产生出来的,第二和第三卷示我们以全体的血液循环及营养,一直到最外部的表皮细胞为止”。(见墨尔林《马克思传》三八四页,一九二〇年第三版——Franz Merring Karl Marx genchichte seines Lebens)

  然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资本论》以第一卷为最难,而第一卷又以起首几章为最难,博洽德编《通俗资本论》,如果仍旧依样画葫芦,则普通一般人起首就遇着难关,所谓《通俗资本论》,那便是名不符实了。所以他特变更计划,将其中次序稍微颠倒一下,由浅入深,由易入难,务必引人入胜,使不感到任何困难,而全书自成一气,丝毫不露出割裂的痕迹,这是编者手段高妙之处。他自认在一方面是很忠实地保持马克思学说的意义和内容,在他方面又使平常人和初学者容易了解(参看《通俗资本论》序言一六页),这两点他确是做到的。英文译本称此书为《民众的马克思》(The People’s Marx),也就是表示此为民众所能读的书了。

  《通俗资本论》既为民众所能读的书,则民众万不可不读。为什么呢?因为《资本论》的终极目的是在“表现近世社会的经济运动律”(引马克思语,见考茨基注释的《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三八页)。并且“世界上自有资本家与劳动者以来,没有一部书对于劳动者像本书这样重要。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是现社会全部制度的枢纽,这种关系在本书中才第一次依据学理发挥出来,其持论既彻底,又复锐利无匹……”(引昂格斯语,见哥郎瓦尔德的《马克思资本论入门》一八页,一九一二年出版——M.Grandwald:Zur Einfilihrung in Marx'Kapital)生息于现社会的民众要知道他们自己所处的地位,要了解现社会制度的枢纽,对于本书不可不人手一编,借资考镜。

  不过民众要读此书,在未开卷之前,望着书名,马上会发生一个疑问,就是“资本到底是什么?”关于资本的学说,种类很多,我们对于已经陈腐的,或过于怪诞的(例如中古时代的人以及重商主义的学者认一种出贷的货币额为资本,黑尔曼(Hermaun)认一切有交换价值而又继续耐用的货物为资本,李斯特(F.List)于物质资本之外,又有所谓精神资本,罗竭(Roscher)也有无形资本之说,等等)一概从略,只介绍一二最著名的学者的学说如下。经济学的始祖亚当斯密士(Adam Smith)以为一个人的“全部财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他希望借以获得一种收入的,这就叫做资本。另一部分是满足他的直接欲望的……”(见亚氏的《原富》德文译本第二卷四页,一九二〇年出版——Eine Untersuhung Ueber Naturand Wesen des Volksuchlstandes);他又说:“一个人总希望从他所用为资本的每种财富中获得一种利润。因此他仅用这种财富去维持生产的劳动力,当将此用作资本时,即构成一种收入。可是他如果用这种财富的任何部分去维持任何种不生产的劳动力,则这一部分即刻就从资本中取出而列入直接消费的财富了”(见同书八三至八四页)。亚氏齐名的李嘉图(David Ricardo)说:“资本是一国用于生产的财富部分,这是由维持劳动活动所必需的食料、衣服、器具、原料和机器等等成立的”(见李氏《经济学与赋税的原则》一九二一年伦敦第二版——Prine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axation)

  上述亚当斯密士和李嘉图对于资本的学说,一直到现在,还是为有产阶级的经济学所公认。他们以为凡用于生产中的生活资料和生产工具等等就是资本,用于享乐消费的财富即非资本。照他们的说法看来,不独四千年前唐尧帝时代因“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所用的食料和工具是资本,此等凿井、耕田的自耕农是资本家,即原始共产社会一切用于生产方面的食料和工具也都是资本,而原始共产社会的人尽成为资本家,因为当时的人都从事于生产,没有无故而不劳动的。不仅是这样。婆罗洲的猿类能用木材架屋,能运用木石去获取各种食物,即下至于猴子也能用石头去击碎硬壳果,吸取果仁,是猿猴所用的养料和木石也是资本,而猿猴都变成资本家了!不独兽类如此,即昆虫类如密蜂等在生产中也有资本,蜜蜂也是资本家了!所以照此推论起来,有产阶级经济学者对于资本的学说实在是太滑稽了!

  然资本到底是什么呢?科学的社会主义始祖马克思告诉我们说:“资本是一种社会的生产关系。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即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见马氏《工钱劳动与资本》二五页,一九〇七年柏林出版——Lohnarbeit und Kapital),“一种人如果不遇着另一种人——即工钱劳动者——因受压迫而自愿出卖自己,则前者虽据有货币、生活资料和其他生产工具,尚不能变成资本家……资本不是一种物品(EineSache),但是一种借物品表现出来之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见考茨基注释的《资本论》第一卷六九三页)。所以“一个黑人只是一个黑人,要在一定的关系之下,他才变成奴隶。一架棉花机只是一架纺棉花机器,要在一定的关系之下,他才变成资本。他一离开此等关系,即不是资本,恰如金子自身不是货币,沙糖不是糖价一样。”(见马氏《工钱劳动与资本》二四页)更明白些说:“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为直接生产者——即劳动者自身——的财产时,即非资本。此等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同时用作剥削和宰割劳动者的工具——只有在这种条件之下,才变成资本。”(见考茨基注释的《资本论》第一卷六九三页)。“资本是死的劳动,他和吸血鬼一样,要吸取生的劳动,才能够生存,他吸取愈多,则生存愈好。”(见同书一八二页)马克思对于资本的学说,真是精彩绝伦!照他的说法,不独蜜蜂与猿猴所用的生活资料和生产工具非资本,蜜蜂与猿猴自己非资本家,即原始共产社会中所用的食料与工具也非资本,这种社会中的人,也非资本家,即“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所用的食物与农具也非资本,此等自耕农也非资本家。只有剥削和宰割劳动者的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才是资本,只有凭借此等工具和资料不劳而获的人,才是资本家。

  大家对于资本的意义既明白了,便可以开始去读《通俗资本论》。不过还有几点是要预先注意的,今特介绍俾尔的一段话如下:“要懂得《资本论》,必须记着下列各点:(一)马克思没有下永久有效的解说。如资本、工钱和价值等等的观念都是历史的范畴,这就是说,它们在一定的历史时代中有一定的意义,在别种时代中便没有此等意义。例如价值的观念在别种时代中可以只指物品的有用性讲;在又一种时代中,价值是可以由一种物品表现的功效或美丽做标准去决定的。但在现社会中,价值是由生产费决定的,而这种生产费由马克思用科学的分析,化为劳动。(二)马克思对于科学上发现的诸原则,视为事物内部的真正的性质,对于与之对峙的实践,视为事物表面的和由经验得来的现象。例如:价值是理论的说明,价格则为经验的说明;剩余价值是理论的说明,利润则为经验的说明。由经验得来的诸现象(价格与利润)固然和理论有参差之处,但没有理论,此等现象是不能为人所了解的。(三)他对于资本主义的经济进程,在本质上视为不受外界的阻碍与扰乱的,视为不受国家和无产阶级严重干涉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工人斗争与工厂立法,与其说是用为限制独立资本的剥削作用,毋宁说是用为完成生产力的发展。(四)他的心目中总是看着资产阶级,而不是看着单个资本家的。”(见俾尔《马克思传及其学说》一〇六至一〇七页)

  末了,还有五点是要声明的:第一,博洽德编《通俗资本论》的目的,不是用此书去代替三大卷的《资本论》,使原书从此可以废置不用,他的意思是要借此书为初阶,引导许多人去读原书(参看《通俗资本论·序言》十五和十七页)。我们译此书的目的也不是用它去代替三大卷的《资本论》,但是借它为初阶,引导许多人去读大部头的《资本论》。我们在上面虽指出世间很少人有读这部大著作的要求,然我们决不因噎废食,遂不尽介绍原书的责任。因此我们只要稍得闲暇,即将着手翻译三大卷的《资本论》。第二,本书系从一九二二年第四版的《通俗资本论》德文原本译出,一切内容,均以此为根据(英文译本与德文原本间有出入之处)。第三,译书本分直译与意译两种,各自有其价值。本书几全用直译,希望借此保持原文的精神。不过中西文法不同,有时须加些字句,才能显出原文的真意思;译者对于自由加入的字句,均用方括符〔〕作标记,以明责任。第四,原书所征引的书籍,如系英文,即直接用英文原名附入本书中,不再沿用德文译名。第五,本书对于原书一切文字均很忠实地译出,半点不敢遗弃,唯对于原书第三版所附加的检查表,因比较不甚重要,故暂时从略。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序于上海大学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