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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于“死”的观念



  早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鲁迅给景宋的信中,就已谈到了对死的观念,他说:
  “……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
  这是一个学医的人的看法,把死视为生理上的必然,故不足悲哀;又是一个战斗者的看法,把生当作人间苦,必须去减轻,减轻就需要斗争;又一个这人的看法,对生尽生的责,对死尽死的责,对于两者都处之坦然。
  时隔约九年,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一日,他“胁痛”,八月九日,“胁痛颇烈”,虽不是大病,也迁延了几个月,“开始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经过几回检查,他相信没有死症,而且借着“养病”之名,“不看经书,不管柴米账”,只是躺着看《蜀碧》、《蜀龟鉴》,和《安龙逸史》等线装书,这又使他“觉得不像活在人间”。
  病愈后,他写了《病后杂谈》和《之余》,结末他说: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纪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门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
  他虽说“用不着写遗书”,实际上这就是“遗书”,可惜知道他死后,没有人遵照他的“遗书”办事,而且也没有人省下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去印他所希望的明清人著的《野史》。
  到一九三六年一月三日,他的旧病复发了(他于九月三日给母亲信说:“男所生的病,报上虽说是神经衰弱,其实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经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湾赶出后的一回,和章士钊闹后的一回,躺到过的,就都是这病……”)。三日《日记》:“夜肩及胁均大痛”,延至六月五日,简直不能记日记。三十日才在五日之下补写了如下的句子:
  “自此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其间一时颇虞奄忽,但竟终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则可略作数十字矣。但《日记》是否以明日始,则近颇懒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日下午,大热时志。”
  七月一日以后,他一直写《日记》,直到十月十七日为止,第三天,他死了!
  在这大病期间,他仍写了许多文章,最用力的是化了四天功夫写成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至此,他与共产党的文艺领导人彻底决裂了。
  在大病中,鲁迅有意识地面对死的问题,这使他有了前所未有的经验,写下了《这也是生活》和《死》两篇文章。
  “……但回忆十余年前,对于死却还没有感到这么深切。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
  这里所说的“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是一句很沉痛的话,因为自一九二七年以后,常常有许多鲁迅所爱护的,或他所不识的青年们“模模胡胡”的死掉了。
  鲁迅的病,经过美国医生D的诊断,因为他自己是学医的,认为极其准确,即:“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他不介意于他的宣告,但因为“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
  想的结果,他归纳出七条“遗嘱”,关于自己的,除老朋友外,“不得收受任何人一文钱”,要“赶快收敛,埋掉,拉到,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关于许广平和海婴的,要她“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最后两条,是他一生经验的积聚,它有普遍的意义,不仅对于他自己的亲人为然,那是: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最后的一条,如果与他接着写的《女吊》合起来看,那么意义就更明显,《女吊》的结尾说:“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对于“抗日统一战线”和“国防文学”的争论,鲁迅在死前不久,做出了这样必要的结论,但人们从来对这点避而不谈。
  鲁迅不是消极的接受“死”,只要他能觉得“存在”,便将生活下去,即使是从“无欲望状态”中苏生过来,他也希望能“看来看去的看一下,这也是生活呀!”
  他由此悟得生活本身之重要,生活是全面的,平凡的生活也是重要的,他说:“删除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
  鲁迅认为有一些事从未为人所注意,他在病中才经验到“疲劳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适”,久病又使他记起年龄,由年龄又想起体力恢复后应该着手做的事情——“要赶快做”。这是一个毕生从事斗争的人的心情,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自然,“死”是会到来的,他在默默的躺着时,就发生了“更迫切的思想”,认为“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痛苦”。此外,他不再谈到死后的事,但我不能不记起他在二年前悼念韦素园时说的话: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已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一九七四,五,三零